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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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還是個喜歡穿黑皮衣服的小個子,臉上長滿了黑毛,頭發像鋼絲刷子,這一切和二十年前沒有什麽兩樣。姓顏色的大學生變成了一個冬天穿中式棉襖的半老婦人,×海鷹的身材已經臃腫,眼睛也有點睜不開的樣子。從她們倆身上已經很難看出當年的模樣。當年我遇到她們時,也不是最早的模樣。再早的模樣,她們都給我講過。姓顏色的大學生上過一個有傳統的女子中學,夏天的時候所有的學生都必須穿帶背帶的裙子,黑色的平底布鞋;在學校裏管老師叫先生,不管老師是男的還是女的。而那些先生穿著黑色的裙子,帶袢兒的平底布鞋,梳著發髻,罩著發網,帶有一種失敗了的氣氛。躺到她懷裏時聞到溫馨的氣味,感到白皙而堅實——和她**,需要一些溫柔。但是我當時一點都不溫柔。而×海鷹總是穿舊軍裝,“文化革命”裏在老師的麵前揮舞過皮帶。那種皮帶是牛皮做的,有個半斤多重的大銅扣,如果打到腦袋上立刻就會出血,但是她說自己沒有打過,隻是嚇唬嚇唬。她並不喜歡有人被打得頭破血流,隻不過喜歡那種情調罷了。躺到她身上時感到一個棕色的伸展開了的肉體。和她**需要一些殘忍,一些殺氣。但是當時我又沒有了殘忍和殺氣。我覺得自己是個不會種地的農民,總是趕不上節氣。

×海鷹小的時候,看過了那些革命電影,革命戰士被敵人捆起來嚴刑拷打,就叫鄰居的小男孩把她捆在樹上。在她看來,我比任何人都像一個敵人。所以後來她喜歡被我鉗住她的**。像這樣的遊戲雖然怪誕,畢竟是聊勝於無。她就從這裏出發,尋找神奇。秘密工作,拷打,虐殺,使她魂夢係之。在我看來這不算新奇,我也做過秘密工作。六七年我們家住在中立區時,我在拆我們家的家具。每天下午,我都要穿過火線回家吃晚飯,那時候我高舉著雙手,嘴裏喊著:“別打!我是看房子的!”其實我根本不是看房子的,是對麵那些人的對立麵,“拿起筆做刀槍”中最凶惡的一員。那時候我心裏忐忑不安,假如有人識破了我,我可能會痛哭流涕,發誓以後再不給“拿起筆做刀槍”幹活。而且我還會主動提出給他們也做一台投石機,來換取一個活命的機會。這是因為我做的投石機打死了他們那麽多人,如果沒有點立功表現,人家絕不會饒過我。假如出了這樣的事,我的良心就會被撕碎,因為“拿起筆做刀槍”中不單姓顏色的大學生,每個人都很愛我。當然我也可能頑強不屈,最後被人家一矛捅死;具體怎樣我也說不準,因為事先沒想過。秘密工作不是我的遊戲——我的遊戲是做武器,我造的武器失敗以後,我才會俯首就戮。所以後來我就不從地麵上走,改鑽地溝。×海鷹說,我是個膽小鬼。假如是她被逮到了的話,就會厲聲喝道:打吧!強奸吧!殺吧!我絕不投降!隻可惜這個平庸的世界不肯給她一個受考驗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