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過,我十三歲時,十分熱衷於小姚阿姨的身體。我甚至想道,假如我是她就好了。這樣我就會有一頭黑油油的短頭發,白晰的皮膚,穿著連衣裙,挺著沉甸甸的**跑來跑去。這最後一條在我看來是有點累,不過也很過癮。當然,我要是她,就不會和我舅舅結婚。我認真想過,假如我是小姚阿姨,讓誰來分享我美好的肉體,想來想去,覺得誰都不配;我隻好留著它,當一輩子老處女。那年夏天,蚊子在我腿上咬了很多包,都是我在院子裏睡時叮的。夜裏滿天星星,我在院子裏十分自由,想什麽都可以。一個中國人如果享受著思想自由,他一定隻有十三歲;或者像我舅舅一樣,長了一顆早已死掉、腐爛發臭了的心髒。我還說過,現在我有一張護身符——我是曆史學家,曆史可不是人人都懂的。有了它,就可以把想說的話寫下來,但它也不是萬能的。假如我年紀小,就有另一張護身符。眾所周知,我們國家保護婦女兒童。有些小說家用老婆、女兒的名義寫作,但這也有限度,搞不好一家三口都進去了。最好的護身符是我舅舅的那一種。心都爛掉,人也快死了,還有什麽可怕?再說,心髒就是害怕的器官;它不猛跳,你根本不知道怕。我沒見過我舅舅怕什麽。F看我舅舅寫的小說,看了沒幾頁就大打噴嚏。這是因為我舅舅的稿子自從寫好了,就沒怎麽動過,隨著年代的推移,上麵積土越來越多。我不喜歡我舅舅,但是既然給他作傳,就不得不多寫一些。這家夥學過數學,學數學的人本身就古怪,他又熱衷於數學中最冷門、最讓人頭疼的元數學,所以是古怪上加古怪。有一陣子他在美國一個大學裏讀博士學位,上課時愁眉苦臉地坐在第一排拿手支著臉出神,加上每周必用計算機打出一份paper投到全係每個信箱裏,當然被人當成了天才。後來他就覺得胸悶氣短,支持不住了。洋人讓他動手術,但是他想,要死還不如死在家裏,就休學回家來。後來他就住進了我小舅舅的房子,在那裏寫小說;當然也可以說是在等醫院的床位以便做手術,不過等的時間未免太長了一點。他自己說,等到把胸膛扒開時,裏麵準是又腥又臭,又黑又綠。但是直到最後也沒人把他胸膛扒開,所以裏麵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在上個世紀,誰要想動手術,就得給醫院裏的人一些錢,叫作紅包、或者勞務費、或者回扣,我個人認為最後一個說法實屬古怪,不如叫作屠宰稅恰當。我舅舅對早日躺上手術台並不熱心,因為上一次把他著實收拾得不善,所以他一點錢都不給,躲在房子裏寫一些糟改我小舅舅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