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卡彭鐵爾按照貝多芬《第五交響樂》的韻律寫了一本小說,到底這本小說是不是這樣的,隻有貝多芬本人才能作出判斷,而他寫這本書時,貝多芬已經死了。我舅舅的全部小說都有範本,其中一本是《邏輯教程》。那本書的78頁上說:1?真命題被一切命題真值蘊涵;2?假命題真值蘊涵一切命題。
我舅舅的小說集第78頁上也有他的一段自白:在一切時代都可以寫好小說,壞小說則流行於一切時代。以上所述,在邏輯學上叫作“真值蘊涵的悖論”,這一段在現在的教材裏被刪掉了,代之以“…”,理由是宣揚虛無主義。我舅舅的書裏這一段也被“口”取代,理由也是宣揚虛無主義。像這樣的對仗之處,在這兩本書裏比比皆是,故而這兩本書裏有很多的“…”和“口”。他最暢銷的一本書完全由“口”和標點符號組成,範本是什麽,我當然不能說出來。它是如此的讓人入迷,以致到了人手一本的地步,大家都在往裏填字,這件事有點像玩字謎遊戲。F讀這些小說時,其中一個“口”都沒有,這就是我舅舅流冷汗的原因。但是F並沒有指出這些不妥之處,可能是因為當時她已經下班了。到天快黑時,F跳了起來,整整頭發,走了出去。我舅舅繼續坐在**一動不動,直到聽見汽車在樓下打著了火,才到窗口往下看。那輛汽車亮起了尾燈、大燈,朝黑暗的道路上開走了。他慢慢爬了起來,到廁所裏擦了一把臉,然後回來,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來讀,可能是本數學書,也可能是本曆史書,甚至可能是本小說。但是現在我舅舅已經死了,他讀過了一些什麽,就不再重要了。在讀書的時候,他想像F已經到了公園裏,在黑暗的林蔭道上又截住了一個長頭發的大個子。那個人也可能拿了個空打火機,可能拿了一盒沒有頭的火柴;或者什麽都沒有拿,而是做出別的不合情理的舉動。被她截住後,那人也可能老老實實,也可能強項不服。於是F就用渾厚的女中音說道:例行檢查,請你合作啊!“合作”這個詞,在上個世紀被用得最濫了。起初有一些小副食商店被叫做“合作社”,後來又有合作化等用法,當然在大多數情況下,是要你束手就擒之意。最後演化為甜蜜、nice的同義語,是世紀末的事。F的工作,就是檢查每個人是否合作。我舅舅想,也許她會發現一個更合作的人,從此不來了。這樣想的時候,心裏有點若有所失。但這是他多心,很少有人比他更合作——換言之,很少有人比他更甜蜜、更nice,因為他是個沒有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