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山微微一笑,开心地说:“好。”
“听说你最近老犯错,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
自己竟然说出了如此关切的话语,兰子不禁讶异。
(我在装好人。)
(但这种感觉并不坏。)
(真没想到,我还挺适合做伸张正义的英雄的。)
“对了,你先前不是说,要找我说个事儿吗?什么事儿?”
“呃……”筱山支吾起来。
“别误会。当时我没答应你,真的是因为我有事。”
兰子将脱下来的工作服卷成一团,扔进盛衣箱里。刚好对面也有人将工作服揉成球丢过来,同兰子的衣服相撞,缠绕在一起落进箱子。
那是坂崎的衣服。
兰子同她都穿着内衣。但兰子的只是最简单的那种浅褐色内衣,而坂崎的上下都有蕾丝边儿。而且,坂崎的体形依然前凸后翘,令身为同性的兰子羡慕不已。坂崎对此肯定也心知肚明吧。她右手叉腰,搔首弄姿,肥厚的嘴唇向上一翘,露出挑衅似的微笑。
兰子很久没关心过自己这副皮囊了,顿时大感自卑,但她不动声色,与坂崎针锋相对道:“干什么?有话就说。”
坂崎不慌不忙地说:“我知道。”
“知道什么?”
“你——”坂崎那阴险而愉悦的眼神捕捉到了筱山,“今年到第一百年了。”
更衣室里炸开了锅。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兰子身旁。
兰子下意识地转过身。
筱山脸色苍白。刚才还泪汪汪的眼睛一下子干涸了,瞪得老大。眼珠里仿佛没有映出任何东西。嘴唇松垮垮的。从肩膀到手腕抖个不停,如同得了疟疾一样。
“就是说,她马上就要被宣判死刑了,所以才会连续出错。都这样了,哪有心情工作呢?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你倒是说话呀!”
坂崎的目光中充满了得意。
鸦雀无声。
五秒。十秒。
没有人开口。
打破寂静的,是非人的尖叫。
筱山。她的眼里已经找不到一点儿理智。她伸出双手,十指弯成钩状,仿佛握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她不停地尖叫,大张着嘴,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似的。兰子很想捂住耳朵。
对这超乎意料的过激反应,坂崎不知所措。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
筱山突然冲出来,一脚踹翻盛衣箱,朝坂崎扑过去。坂崎毫无反应。不光是坂崎,兰子和其他人也都木然未动。
坂崎放声尖叫。
筱山的十根指头深深地扎进坂崎的脸。坂崎拼命想把她推开,但筱山已经疯了,什么都不顾了。筱山的右手拇指插入了坂崎的鼻孔中。坂崎惨叫起来。
“住手!”
兰子扑到筱山的背上,试图将她拖走。筱山纹丝不动。这力量太惊人了。她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愈发疯狂地袭击坂崎。
“这里!”
兰子用眼角余光瞥见一个黑影冲了上来。来者穿着全黑色制服,金色和红色的镶边。是女保安。不知是谁叫来的。
“快抓住她!”
保安戴着防毒面罩。
兰子大惊。
(要用那玩意儿!)
保安从腰间的皮套里掏出一个细长如胶囊的红色罐子,俗称“红香蕉”。
保安手持红罐,对准了筱山。“放开!”
兰子放开筱山,捂住口鼻,屏住呼吸。然后,雾状**就朝筱山的脸喷去。坂崎趁机逃走,也像兰子一样,捂住了嘴。
只有直接吸入气体的筱山,白眼一翻,踉跄了两步,蹲下倒在了地板上。
飘浮的雾状颗粒,数秒之后就凝结成水滴落下。这种喷雾很难在空气中扩散,所以就算只是很小的争端也会被派上用场。
“你把我们当苍蝇呀!”坂崎骂道,靠着更衣柜瘫坐在地。她引以为傲的脸蛋儿上血痕斑斑,鼻子周围又红又肿。她眼皮发沉,目光涣散,与其说是暴力惊吓所致,不如说是吸入少量镇静喷雾造成的。
筱山缓缓抬起了眼皮。
天花板浮现在模糊的视野当中。
“你醒啦。”坐在床旁椅子上的兰子平静地说。
筱山战战兢兢地动了动眼珠。像是在寻找声音的来源一样,她的目光在虚空中扫来扫去,最后停在兰子的脸上。
她眨了一下眼。
又一下。
“仁科小姐,我怎么在这儿?”
“你睡了大概三十分钟。”
“这里是哪儿?”
“医疗室。”
食品厂的医疗室里有六张病床,常备医生、护士各一名。这是劳动联合会的规定。
“我为什么会在医疗室?”筱山眉头紧皱。
据说,被“红香蕉”袭击后会短暂失忆。筱山现在就处于这样的状态吧。虽说记忆可以很快恢复,但也有人失忆了一个星期,兰子不由得庆幸自己没有这样的经历。
“我……”这时,筱山突然深吸一口气。
“你想起来了?”
筱山面容扭曲,泪盈盈地看着兰子,呻吟着试图坐起来。
兰子一把将她按住。“没事了。”
“可是……”
“是那家伙不对。我已经给厂长解释过了,你不会被开除的。”
“真的?”
兰子微笑着点头。
筱山又躺回**,长舒一口气,然后沉默不语。
兰子也默默地注视着她。
筱山慢慢舔了舔嘴唇。
“她说的都是真的吧?”
筱山用沙哑的嗓音喃喃道:“我今年一百年了。所以,明年……”
坂崎说的不错,生存许可期限一到,对本人来说是等于被判了死刑。一年的宽限期也提供不了任何宽慰。
筱山一如既往地眼珠上翻,从正面注视着兰子。“仁科小姐。”
“嗯?”
“仁科小姐,你还有几年?”
兰子也注视着筱山。“二十二年。”
“是吗。还有这么多年啊。”声音中透出些微失望,“我还以为,说不定仁科小姐也同我一样呢。”
“一样到一百年了?”
“看来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或者说,是我的奢望。”
“奢望?”
“因为我不愿意一个人去死,会很不安、很害怕。所以我想,要是有一个能互相打气的朋友在身边,那该多好啊。”她死心般长叹一声,“原来,仁科小姐也不跟我同年啊。”她再次望向天花板,目光不知怎的清澈起来,“看来,我必须得死了。”
兰子无言以对。
筱山挤出一丝笑容。“是啊,法律已经做出了规定。可是,就算法律有规定,是不是就一定得死呢?这部法律本身就是错的,你说对吧,仁科小姐?”
你在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的时候,就已经在保证书上签字了,所以你才能保持着年轻的状态活到现在——兰子知道,说这样的大道理是没用的。这番道理,筱山也明白。
见兰子依然沉默,筱山病态地欢笑起来。“无可挽回了。只能认命了。”
她笑着闭上眼。
泪珠夺眶而出。
9
不锈钢门是红褐色的,凹陷的部分积满灰尘。门把手周围既没有锁眼,也没有插卡的卡槽,必须通过手持智能终端发送信号才能操控。
户毛几多郎从夹克口袋中取出一个小的盒形装置,形状和大小与传统打火机相仿,黑色的盒体上有一个白色的按钮。他对着门摁下按钮。指示灯闪烁红光,数秒后变成绿色,说明锁已经打开。这种装置俗称“大王”,只有搜查人员才被允许携带并使用,能轻松打开市面上一般的电子锁。
户毛打开门,往里迈出一步。
灯自动亮了。
一道短走廊的前方,是二十平方米左右的一个房间。
“真扫兴!”
他反手关上门,扫了眼脚下,发现这里的装修是大概三十年前流行的美国风格,不适合脱鞋。于是他穿着鞋沿走廊前进。
打开左边的三合板门,是浴室和厕所。湿气厚重,但没有污水的臭味,反而残留着清洗剂的香味。看来这里打扫得很彻底。
右边是水槽,正上方是餐具柜。餐具的种类和数量都很少,但洗干净了,摆得整整齐齐。垃圾桶里也没有堆满垃圾。细长的冰箱里几乎空无一物。
房间。
床、沙发、桌子,所有可以叫家具的东西一件都没有。有空调,但没有电视。墙上挂着睡袋,看样子经常用,质量似乎挺好。
“就睡这东西里头?”
往衣柜里一看,背包和衣服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可是,这里啥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呀。”
谨慎起见,他又回到睡袋前,摸了摸睡袋上的口袋,但一张笔记潦草的纸条都没找到。
既然那家伙没有通过手持智能终端与他人联络的迹象,那就肯定是直接见面的。不过,这个星期户毛一直紧跟着那家伙,没发现他同别人接触,或者交接纸条,或者默默打手势交流。难道那家伙发现自己被监视了,所以有所准备?怪不得户毛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来搜查,却扑了个空。
“妈的,怎么搞的?”
户毛躺在房间的中央,四肢摊开成“大”字。
天花板的灯光刺进眼睛。
不祥的感觉爬上心头。
(不,不会的。)
阿那谷童仁还活着。他的组织还存在,现在就潜伏在地下,蠢蠢欲动。就连这个房间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户毛一跃而起。
站在窗边,拉开窗帘。
外面已被夜色笼罩。
同这里一样,对面的建筑也是公寓楼,共有四层,有三段楼梯都亮着灯,但看不到人影。
“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个声音传来。
窗户上映着自己的脸。背后的门开了。
户毛连忙转身。
木场道雄。他正提着两个袋子,装的好像是食品和洗过的衣服。
户毛咧嘴一笑。“喂,我一直在等你哟。”
木场一脸不悦。“你是怎么进来的?”
“如今的工具挺方便的。”户毛取出“大王”给木场看。
“这里应该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你看够了就请回去。”
“别这么冷淡嘛。至少让我喝瓶啤酒吧。”
“这里可不是酒馆。”
木场将提着的袋子一个放在地板上,一个放在水槽里,然后把后一个袋子里的东西——瓶装牛奶、面包、一公升装的橙汁——转移到冰箱里。
“这里确实很干净。但太干净了,反而很不自然。就是说,为了防范警察来搜查,所以故意小心谨慎,不露痕迹。这恰恰暴露出你图谋不轨。”
木场关上冰箱门,再次面对户毛。“你想多了。我有洁癖,这是牢狱生活的后遗症。当年,就算掉一滴咖喱在地上都会被惩罚。”
“你不是八年前就出狱了吗?”
“我蹲了五十年牢。用暴力植入的习惯,可没那么容易根除。”
木场幽深的眼睛中闪过一道寒光,令户毛毛骨悚然。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无法抹去这个男人不时在他心头投下的恐怖阴影。
“看够了吗?回去。”
“告诉我,”户毛抵抗着木场的视线,“阿那谷童仁在什么地方?”
木场哑然。
“你是怎么同那家伙的组织联系的?”
“你又来了。”
“装糊涂没用。别的警察我不管,但我是不会被你蒙骗的。”
“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吧。这半个世纪以来,发生过表明阿那谷童仁还活着的案件吗?他的组织有还在活动的任何征兆吗?什么都没有。当然没有了。因为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子虚乌有。”
“那1986年发生的那起案件是什么?那样大规模的恐怖炸弹袭击,如果没有神一般的领导者指挥,没有强有力的庞大组织,是绝不可能干出来的。”
“那只是无数偶然交叠在一起导致的不幸事件。说偶然还不准确,应该说是那个时代的疯狂吧——在那个疯狂的时代,许许多多的人都被感染成疯子,于是发生了那个惨案。事实就是这样。”
“胡说!偶然和疯狂导致了惨案?阿那谷童仁是真实存在的。他必须是真实存在的。”
木场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悯。“看来,你也是千千万万被时代感染成疯子的人之一。”
“不对!”户毛用食指指着木场,“你就是证据。你的这种表现就是证据。”
木场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百年法》一旦实施,你就会死。但你却没有感到半点儿不安,因为你有了活下去的可能。你打算利用阿那谷童仁的组织逃跑,我说得没错吧?”
“对活着这件事,我早就不再执着。我没想过要在生存许可期限届满之后继续活下去,也没想过逃跑。不过,我也并不打算把好不容易得到的性命亲手抛弃。该我死的时候,我就会死。但在那之前,我会踏踏实实地活下去。这就是我给自己定的准则。”
“啊,是吗?那你……”
户毛从枪套中取出手枪。
右手伸直,对准木场的脸。
可装填五发子弹的左轮手枪。共和国警察的制式手枪,俗称“三三式”。
“我现在就要你死。”
木场面不改色,连枪口都没看。
“告诉你,这可不是麻醉弹,是实弹!”
扳起击铁,弹巢开始转动。
随着咔嗒一声,子弹已经进入射击线。只要扣动扳机,火药的爆发力就会将铅块射出,撕碎目标。
但木场仍然毫无反应。
“你要是觉得我在开玩笑,那就大错特错了。我可是认真的。”
“没关系。开枪好了。”声音依旧平静,没有半点波澜。
“为什么?”
户毛的右手开始大幅颤动。他无法瞄准,手稳定不住。他用左手托住右手,但震颤依旧。他的脊背上冒出冷汗,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
“我会开枪的,真的会开枪的哟。”
木场朝户毛走来,懒洋洋地伸出右手,握住颤动的枪身,将枪口顶在自己的额头上。
“来吧,开枪吧。”
近在咫尺的木场的眼睛。
深不见底的黑暗。
“怎么了?怎么不开枪?”声音极其温柔、平稳,“我知道了。我闭上眼睛,你就更容易开枪了。”木场合上眼皮,“可以了。”
户毛全身都颤抖起来,脚、腰像筛糠一样乱抖,牙齿上下打架。
“木……木场……”
手指。
扣下。
扳机。
之前。
户毛发出一声惨叫,手松开枪,身体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向后退却。
木场握住枪身,顶在自己的额头上,睁开眼,俯视着户毛,漫不经心地将手枪扔过来。击铁还处在待击发状态。户毛屏住呼吸,用两手去接,但没接住。手枪在地板上跳了几下,终于停了下来,击铁也没有落下。户毛小心翼翼地将击铁复位,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你为什么不开枪?”
户毛抬起头。他的自尊心已经崩溃了,一股冲动攫住了他。他拜倒在那个男人面前。他想放弃自己的思想,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那个男人。
“你为什么不开枪?”木场重复质问道。
户毛无法抵抗。
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
“我这是怎么了……”
他声音颤抖。
我害怕了。
心底深处的真心话。愚蠢而凄惨的自我,完全暴露在这个男人面前。
屈辱而欢喜。
绝望而陶醉。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百年法》……”
木场微微抬眉。“我同你一样,都是《百年法》的第一年适用对象。我也不得不去死。”
户毛的身体扑向地板上,双手撑地。
“拜托了!请帮帮我!我想逃脱《百年法》,我想继续活下去。你是可以办到的。如果你是阿那谷童仁,如果利用他的组织,应该就可以做到。我的性命就拜托给你了,就拜托给阿那谷童仁了。我什么都愿意做。警察的搜查情报我也会提供。请让我加入你们当中。所以……”
木场的眼睛流露出一丝轻蔑。
户毛将额头紧贴在地板上。“如您所见,我无比虔诚。请您体谅我卑微的请求。救救我!”
“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不存在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你醒醒吧!”
户毛仰起脸,泪眼婆娑地盯着木场。“这么说,我就只有死了。”
木场一言不发。
“救救我!救救我吧!就算让我舔你的屁眼儿,我都会舔的。我什么都愿意做的!真的!”
“你这个德行,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给我出去!”
“木场……”
“出去!”
户毛差点儿就要抱住木场的腿了,只有这一点他忍住了。
“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好,怎么做才能继续活下去。”
木场不耐烦地答道:“你去祈祷吧,祈祷《百年法》从这个国家消失。”
10
“开始了吗?”
“马上就开始。”
晚上九点。
游佐章仁回来的时候,第一办公大楼四楼的《生存限制法》特别准备室里,除了正在美国出差的稻森之外,所有的成员都聚在一起。大家都停下手头的工作,注视着墙壁上的大屏幕。但鸿池首相还没有在屏幕上现身。深红色的十字架背景上,只有讲台和三日旗。三日旗前排的椅子上,坐着一大批记者。
立花回头看着坐在桌子旁的游佐。“这就是室长您说的首相记者见面会?”
“不知道。”
其他成员也都注视着游佐。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愕。
“不对吗?”
“首相承诺将对实施《百年法》明确表态。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实施《百年法》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是已经制定的法律。对这个已经明确的问题,还需要召开紧急记者见面会来说明?还是说,首相打算预告有关《百年法》的重大事项?”
即将召开紧急记者见面会的通知是晚上八点钟发布的,各媒体紧急变更了原有安排,临时增设了特别节目,准备实况转播。游佐试图通过各种关系搞到见面会的内容,但首相官邸下达了非常严厉的封口令,游佐一无所获。封口令的严厉程度史无前例。
“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关于《百年法》的重大事项呢?”深町不安地嘟囔道。
“难道,是冻结实施……”
屏幕上的图像动了。
鸿池首相上场,将讲台上准备的水倒入杯中,一饮而尽,然后深吐一口气,抬起头。
“首先,我要感谢媒体机构的朋友莅临本次紧急记者见面会。现在,记者会开始。”
首相再次鞠躬。在闪光灯的照耀下,他那脱色的白发闪烁着银光。
“今天之所以举行这次记者会,是为了宣布一个对日本共和国和共和国国民极其重要的事项。通过新闻报道和政府公报,各位应该已经知道,《生存限制法》,也就是《百年法》的预定实施日期距今已不足一年。这部法律规定,国民接受不老化处理一百年后,就会丧失生存权,而这明显就意味着——死。”
记者面面相觑。首相明确表示“生存权丧失”等于“死”,这还是第一次。不过,这层窗户纸本来就应该捅破了。
“同样明显的是这部法律的存在意义。倘若没有这部法律,那么接受不老化处理的所有人就会永远生存下去。随着人口的增加,各种社会问题将会爆发。这样的结果很容易想象得到。”
到这里为止,首相的话都很正常。
“可是,根据舆论调查,现在大多数国民都对这部法律感到不安。而且,这样一部关系到共和国国民生命的法律,并不是国民自己制定的,这也是历史事实。考虑到以上诸多因素,身为内阁首相的我,对实施这部法律是否正确,不得不产生强烈的疑问。”
“他在说什么?”深町呻吟起来。
“这部法律关系到大家每一个人的生命。如果不征求大家对这部法律利弊的意见就将其实施,难道不是对民主主义社会正义原则的亵渎吗?”
游佐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他想这样!)
鸿池首相像是要故意吊胃口一样,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特准的成员一动不动,等待着首相接下来的话。
鸿池首相徐徐开口道:“我,日本共和国首相鸿池忠之,根据《日本共和国宪法》第七十六条赋予的首相权力,决定举行所有选民参加的国民投票。”
“浑蛋!”巨汉荒川嗖地站起来,“居然要搞国民投票……”
“把责任全推给国民了。”
“太不负责了。”
“室长!”
群情**的不只是这个房间,记者见面会会场上也是如此。记者抛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鸿池首相平静地做出解答。
“关于投票日期的问题,我将在同有关机构商谈之后再作决定。”
“接下来将设计问卷的内容。不过,我想问卷最核心的问题应是:您认为应该按原计划实施《百年法》,还是暂时冻结《百年法》并进一步讨论?”
“当然,冻结并不意味着废除。经过深入讨论之后,完全有可能会实施此法。”
“国际上也会出现反对的声音,但本届政府将努力争取他们对日本特殊国情的理解。”
深町站起来怒吼道:“交给国民投票表决的话,《百年法》铁定会被冻结的!”
游佐的怀中传来震动。
手持智能终端收到来电。
笹原次官。
“看到了吗?”
“是的。真是出大乱子了。”
“没想到他会搬出七十六条来。也许是永濑官房长官或者依田干事长出的主意吧。”
“国民投票由内务省管辖,他根本没有找笹原次官您谈过吗?”
“谈过的话,我肯定会阻止他。”
“首相正是预见到这一点,所以才独断专行……”
“我们被他骗惨了。”
“阻止不了他了吗?”
“他把动静闹得这么大,国民投票是势在必行了。”
“把‘直接表达民意’的大旗打出来,一旦民众决定冻结,那要推翻这一结果就是不可能的了,除非发动武装政变。”
“虽说冻结并不等于废除,但那只不过是托词罢了。如果一部法律连实施都无法进行,那也注定是难以复活的。”
“可是,对国民来说,更倾向于选择‘冻结’吧。这样下去,《百年法》肯定将被葬送。”
“今晚不合适,我们明天商量一下对策吧。”
“好的。可是,特准今天就开始行动。”
“当然。”
游佐将手持智能终端放回口袋。
记者见面会结束了。
特准的成员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游佐面前。
游佐站起身,把同事们的脸扫视了一遍。
“大家刚才都看到了,事态发生了变化。从即刻开始,特准只保留最低限度的人员为《百年法》的实施做准备,其他所有人都全力投入国民投票工作当中。请大家中断手头的工作,遵从我的指令行事。”
“是!”众人齐声回应。
“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强化对国民的启蒙。应该着重强调,许多国家都已实施并接受《生存限制法》。日本规定的一百年期限同美国一样,是诸国之中最长的。如果冻结《生存限制法》,就达不到HALLO的加盟条件,最坏的结果是,不得不停止使用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那样一来,日本将面临被世界孤立的局面,国家必定会因此衰退。”
不过,不得使用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之后,受害的只有尚未接种的人,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未成年人,而这些人是没有选举权的。
“尤其是,必须告知民众,对适用对象进行安乐死处理,不会有丝毫痛苦,排除掉会引发恐怖和不安的因素。我希望,围绕如何开展上述工作,诸位能全面调动各自的能力,尽量多地思考具体的办法。明天下午五点,我在这里听大家的汇报。可能实施的方案随时都可以实施。”
“室长,我有一个提案。”
举起手的,是“冰心女”立花。
“说说看。”
“把《光谷报告》泄露出去怎么样?只要看过那份报告,国民应该就会明白冻结《百年法》有多么危险了。”
特准的成员们纷纷赞同。
“《光谷报告》啊。”
游佐为难起来。他并不是担心泄露机密文件会触犯法律。那份报告的内容确实极具冲击力,但能感到冲击的,只有真正理解文件意义的人;理解不了的人、不愿理解的人、故意不去直视不愿看到的现实的人,只会将其视作荒唐无稽的谎言。
“室长,责任我来承担。就说是我擅自泄露的。请您批准。”平常很少表露感情的立花涨红了脸,喋喋不休道。
“不要意气用事!”
立花立刻闭上了嘴。
“我明白你的意思。《光谷报告》的事,我来负责。这正是我的强项,交给我吧。”
立花莞尔一笑。“是。”
游佐再次打量着特准的成员们。“听着,万一《百年法》被冻结,将成为我国历史性的祸根。为百年后的未来着想,绝不能让我国走上这条邪路。”
众人都紧闭着嘴点头。
“拜托诸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