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回忆》作者凯特·莫顿悬疑浪漫经典(全五册)

从时间中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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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这里,马可斯回家了。过去这个礼拜,他每天都来看我。露丝有时和他一起来,有时就只有我们两个。我们有时会说说话。我打盹时,他常常坐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我喜欢他握住我的手,那是最友善的姿势——能带给从婴孩到老年的所有人安慰。

我开始迈向死亡。没有人告诉我,但我从他们脸上看得出来。愉快柔和的表情、悲伤微笑的眼神、他们之间交换的亲切低语和偷瞥。我自己也感觉得到。

速度正在加快。

我正在从时间中滑走。我这辈子遵守的清楚界线突然变得毫无意义:秒、分、时、日。那些都只不过是字眼,我所拥有的是片刻。

马可斯带了张照片来。他将它递给我,而我在能看清楚前就知道是哪张。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许多年前在一个考古挖掘现场拍摄的。“你在哪里找到这张照片的?”我问。

“我带在身上,”他羞怯地说,一只手梳过阳光下闪耀生辉的长发,“离开的这段期间内,我都带着它。我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很开心。”我说。

“我想要你的照片,”他说,“从小时,我就喜欢这张。你看起来很快乐。”

“我是很快乐,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看了会儿照片,然后还给他。他将它放在我的床边小桌上,这样我随时想看时就看得到。

我在打盹中惊醒,马可斯站在窗户旁,眺望石楠荒原。刚开始,我以为露丝也在房内,但她不在。那是某人,某样东西。她刚刚才出现,从那时起就待在这儿。没有人看得见她。但我知道,她在等我,而我几乎已经准备就绪。今天清晨我为马可斯录了最后一卷录音带。我已经说完了所有的事。我打破我的承诺,而他将知晓我的秘密。

马可斯感觉到我醒过来。他转身微笑,那是个灿烂的微笑。“格蕾丝,”他从窗户那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你想喝点什么吗?一杯水?”

“好的。”我说。

我仔细观察他:他瘦削的身躯穿着宽松的衣服。牛仔裤和T恤,时下年轻人的制服。我在他脸上依稀可以看见那个小男孩,那个紧跟着我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问问题,要求我讲故事的小男孩。他问我去了哪些地方,挖掘出土了哪些手工艺品,山丘上的大宅邸,以及玩游戏的小孩们。我也看见那个年轻男人,当他告诉我,他想成为作家时,我非常开心。他请我读他的一些作品,要我告诉他我的想法。我还看见一个历尽沧桑的男人,无助地困在自己忧伤的蜘蛛网中,不愿意接受别人伸出的援手。

我稍微改变坐姿,清清喉咙。我有事要问他:“马可斯。”

他从一绺棕色头发下侧眼瞥我:“格蕾丝?”

我仔细研读他的眼神,希望找到真相:“你好吗?”

他没有搪塞我。他坐着,扶我靠在枕头上,抚平我的头发,递给我一杯水。“我想我会没事的。”他说。

乌苏拉来了。她亲吻我的脸颊。我想睁开眼睛,谢谢她关心哈特福德家族,记得他们,但我没办法。马可斯代替我招呼她。我听到他收下录像带,谢谢她,跟她保证我一定会很高兴看带子。他说,我对她赞誉有加。他问起首映会是否顺利。

“棒极了,”她说,“我非常紧张,但它进行得非常顺利。报上甚至还有一两篇好评论。”

“我读到了,”马可斯说,“《卫报》有篇非常好的评论。‘扣人心弦’,他们还说,‘细腻精彩’,不是吗?恭喜你。”

“谢谢。”乌苏拉说。我可以在脑海中看到她羞怯开心的微笑。

“格蕾丝很遗憾她无法参加。”

“我知道,”乌苏拉说,“我也很遗憾。我很希望她能出席。”她的声音变得活泼起来,“我的祖母来看了,她从美国赶过来。”

“哇,”马可斯说,“她很重视你。”

“她实际上是重视那部电影,”乌苏拉说,“她是让我对那个故事产生兴趣的人。她是哈特福德姊妹的远亲。我想,是个远房表亲。她在英国出生,她还小时,她的母亲将她带到美国。那是她父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死后的事。”

“她能来看首映会,观赏她所激发的灵感,真的很棒。”

“即使我叫她不要来,她也不会听。”乌苏拉大笑着说,“弗洛伦斯祖母很固执。”

乌苏拉走过来。我感觉得到她。她拿起我床边小桌上的照片。“我没看过这张照片。格蕾丝看起来不是很美丽吗?跟她在一起的是谁?”

马可斯微笑,我从他声音中听得出来:“那是阿尔弗雷德。”

房内沉默了一下。

“我的祖母不是个传统女性,”马可斯的声音中带着关爱,“她在六十五岁时和爱人同居,我母亲非常反对。她显然在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他追踪查出她的下落。”

“真浪漫。”乌苏拉说。

“是啊,”马可斯说,“阿尔弗雷德是个好人。他们没有结婚,但他们几乎同居了二十年。格蕾丝老是说,她曾放开他一次,她绝对不会再犯一次错误。”

“听起来像格蕾丝的作风。”乌苏拉说。

“阿尔弗雷德常调侃她,他说,她变成考古学家是件好事。这样他愈老,她就会愈喜欢他。”

乌苏拉大笑:“他后来怎样了?”

“他在睡梦中死去,”马可斯说,“那是九年前的事。然后格蕾丝搬来这里。”

温暖的微风从敞开的窗户飘散而入,掠过我紧闭的眼睑。我想,现在是下午。

马可斯在这儿。他来了一阵子了。我可以听到他,他离得我很近,正用笔在纸上写着东西。他一直在叹息。站起身,走到窗边、浴室、门口。

后来,露丝来了。她在我旁边,抚摸我的脸,亲吻我的额头。我可以闻到她用的寇蒂蜜粉的花香味。她坐下来。

“你在写东西吗?”她对马可斯说。她说得小心翼翼,声音很紧张。

马可斯,和蔼一点,她在努力。

“我不确定——”他停顿了一下,“我正在考虑写些东西。”

我听到他们的呼吸声。你们谁说说话呀。

“亚当斯探长吗?”

“不,”马可斯连忙说,“我这次想写新的题材。”

“哦?”

“格蕾丝寄了些录音带给我。”

“录音带?”

“像写信一样,不过是用录音的。”

“她没有告诉我,”露丝平静地说,“她都说了些什么?”

“各式各样的事。”

“她……她有提到我吗?”

“有时候。她谈她每天做的事,也谈到过去。她的人生很精彩,不是吗?”

“的确。”露丝说。

“她活了将近一个世纪,从女仆成为考古博士。我想写她的故事。”他停顿一下,“你应该不在意吧?”

“我为何要在意?”露丝说,“我当然不在意。我为何会在意?”

“我不知道……”我可以听到马可斯耸耸肩,“我只是想你可能会在意。”

“我想读它,”露丝坚定地说,“你应该把它写出来。”

“那是个改变,”马可斯说,“不同的题材。”

“不是推理小说。”

马可斯大笑:“不,不是推理小说,只是个安全的历史故事。”

啊,我亲爱的,但这类故事并不存在。

我醒来了。马可斯正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在笔记本上写着东西。他抬头看我。

“你好,格蕾丝,”他微笑道。他将笔记本放下来,“我很高兴你醒过来了。我想谢谢你。”

谢谢我?我抬高眉毛。

“你寄给我的那些录音带。”现在,他握住我的手,“你寄来的故事。我都忘了我有多喜欢听故事了。读它们,听它们,写它们。自从丽贝卡……我太过震惊……我就是无法……”他深吸一口气,对我微笑,然后再度开口,“我都忘了我有多需要故事。”

高兴——或那是希望?——温暖地在我肋骨下嗡嗡低吟。我想鼓励他,让他了解时间是观点的大师。一个无动于衷的大师,效率十足得惊人。我一定是想开口说话,因为他温柔地说:“别说话。”他抬起一只手,轻柔地用拇指抚摸我的额头,“你好好休息,格蕾丝。”

我闭上眼睛。我这样子躺着有多久了?我在睡觉吗?

当我再度张开眼睛时,我说:“还有一卷录音带。”我很久没说话了,因此声音嘶哑,“还有一卷录音带。”我指指抽屉柜,他走过去看。

他找到照片上的录音带:“这个?”

我点点头。

“你的录音机在哪儿?”他问。

“不,”我连忙说,“不要现在听。稍后再听。”

他顿时呆住。

“之后再听。”我说。

他没有说,在什么之后?他不需要问。他将它放进衬衫口袋,拍拍它。对着我微笑,走过来抚摸我的脸颊。

“谢谢你,格蕾丝。”他温柔地说,“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你不会有事的。”我说。

“你保证?”

我不再许下承诺。但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现在是黄昏,我从紫色天光可以判断出来。露丝站在我的卧室门口,臂弯下夹着皮包,睁大的眼睛里满是关切:“我没有来得太迟,没有吧?”

马可斯站起来,拿走她的皮包,拥抱她。“不,”他说,“还不迟。”

我们要一起看乌苏拉的电影。这是个家庭聚会,露丝和马可斯组织及安排事宜,筹划一切,这次我没有插手。

露丝过来亲吻我,将一把椅子搬过来,她要坐在我床边。

门口传来另一个敲门声。是乌苏拉。

亲在我脸颊上的另一个吻。

“你来了。”马可斯高兴地说。

“我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乌苏拉说,“谢谢你邀请我。”

她坐在我的另一边。

“我把百叶窗拉下来,”马可斯说,“准备好了吗?”

光线变暗。马可斯拖来一张椅子,坐在乌苏拉旁边。他低语了一些话,她大笑起来。我则被结局的温馨感觉包围住。

音乐演奏,电影开始。露丝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我们看到一辆车从远方开来,沿着乡村道路蜿蜒而上。一个男人和女人坐在前座抽着烟。女人穿着亮片礼服,戴着羽毛围巾。他们抵达里弗顿庄园车道,车子迤逦开到顶端,宅邸就耸立在那里,巨大而冷漠。她完全被它庞大和忧郁的辉煌所震慑。男仆前来欢迎他们,然后我们进入仆人大厅。我从地板看得出来。吵闹的声音。香槟用的细长酒杯。紧张和兴奋。上楼。门打开。越过走廊,走到阳台。

它有着说不出的诡异。那个派对场景。汉娜的中国灯笼在黑暗中闪烁。爵士乐队演奏,竖笛悲鸣。快乐的人跳着查尔斯顿舞……

一个可怕的轰然声响传来,我被惊醒。那是电影里的枪声。我睡着了,错过最终一刻。没有关系,我知道这个电影的结局:在里弗顿庄园的湖畔,两位美丽的姊妹亲眼目睹罗比·亨特,这位沙场老兵兼诗人举枪自尽。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真正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