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1940年12月,伦敦
“下手太重了,笨丫头,你使的劲儿太大了!”老妇拿起手杖朝桃莉敲去,“难道要我提醒你吗?我是位夫人,不是犁地的马,你也不是在给我钉马蹄铁!”
桃莉甜甜地笑了,她往后退了退,免得被手杖打到。给格温多林·卡尔迪克特夫人当陪护不是件容易的事,工作中会遇上许多不喜欢的活儿,但若被问到最讨厌的,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说是为格温多林夫人修剪脚指甲。这活儿每周一次,却让桃莉和格温多林夫人心里都颇为恼火。但对桃莉来说,这是生活中必要的折磨,她会毫无怨言地做好——当然了,当着格温多林夫人的面她自然要表现得心甘情愿,不过,和基蒂那些女孩儿们一起在客厅闲聊的时候,她会浓墨重彩手舞足蹈地描述她给老夫人修剪趾甲那一幕。女孩们被逗得哈哈大笑,有的人眼泪都笑出来了,只好求她赶紧停下。
“修剪好了,”桃莉把锉刀插进保护套里,然后拍了拍满是灰尘的双手,“简直完美。”
“哼。”格温多林夫人用手掌抚了抚头巾,却忘了手里还夹着一支快要熄灭的香烟,烟灰落了她一头。她今天穿了一身紫色雪纺绸衣裳,肥胖的身躯看上去如同一片紫色的大海。桃莉捧起她小巧的双脚——指甲已经修剪好并用锉刀打磨过了——让她检查是否满意。她俯过身子看了一眼:“马马虎虎吧!”然后又开始喋喋不休地怀念美好的旧时代,那时候像她这样身份高贵的夫人只要一点头一招手,善解人意的女仆们就能心领神会。
桃莉笑了笑,转身去拿报纸。离开考文垂已两年有余,对她来说,今年的境况已经比去年好太多了。刚来伦敦的时候,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吉米帮她租了一个小房间,位置比他自己的房间好——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吉米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还帮她找了一份卖衣服的工作。后来,战争爆发了,吉米也去了战场。“大家都想知道前线的消息,总得有人来告诉他们吧!”动身去法国之前,他们坐在蛇湖湖畔,吉米往湖里放纸船,桃莉闷闷不乐地抽着烟。来到伦敦的第一年,最让桃莉觉得兴奋的就是看见了一位穿着打扮非常精致的女士——当时,那位女士正在往邦德街走,刚好路过桃莉工作的约翰·刘易斯百货公司。除此之外,就是每天吃过晚餐后,和怀特太太公寓里的其他年轻女房客在客厅里聊天。她们惊讶地睁大双眼,乞求桃莉再讲一遍她离开家时,父亲吼骂她让她以后再也别回家的故事。那时,家里的大门在身后慢慢关上,桃莉把围巾甩在肩后,头也不回地走向车站。每次讲起这段经历,桃莉都觉得很有趣,同时也觉得自己很勇敢。客厅闲聊散场之后,桃莉一个人躺在逼仄黑暗的房间里那张窄窄的**,却忍不住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回忆还是因为伦敦的寒冷。
丢掉在约翰·刘易斯百货公司当售货员的工作后,桃莉的处境有些艰难。这事其实根本不怪她——怪有些顾客不喜欢听实话,不愿承认短裙不适合自己罢了。最后,还是凯特琳的父亲鲁弗斯医生把她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听说桃莉失业后,鲁弗斯医生向她抛出了橄榄枝,说自己有位朋友想给姨妈找个陪护。“是位老态龙钟的夫人。”在萨沃耶酒店吃午餐的时候鲁弗斯医生跟桃莉介绍。他每个月都会来伦敦,每次来都会带桃莉出去吃顿饭,他们吃饭的时候,鲁弗斯医生的妻子和凯特琳都在忙着购物。“她性子非常古怪,是位很孤单的老人。自从她妹妹结婚成家搬出老宅以后,她一直这样子。你能跟她相处好吗?”
“能。”桃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香槟鸡尾酒上,这还是她第一次喝这种酒呢,虽然有点晕乎乎的,但还是很开心。“我觉得没问题,能有什么问题?”鲁弗斯医生对桃莉的回答很满意。他为桃莉写了推荐信,又跟自己的朋友打了招呼,还亲自开车带她过去面试。面试那天,他们开车在肯辛顿的街道上绕来绕去,鲁弗斯医生跟桃莉介绍说,战争爆发后,老人的外甥本打算离开伦敦,带着姨妈和自己一家人回乡下过太平日子,可他姨妈却死活不同意。那个老顽固——你可得注意她这脾气——就要在这里扎根,还威胁说外甥要是再不离开她家就打电话叫律师了。
如今,桃莉来格温多林夫人家已经有十个月了。在这十个月当中,老太太又把“黄鼠狼外甥”的故事讲了无数遍,桃莉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格温多林夫人喜欢念叨别人对自己不好的地方,她称自己的外甥是“黄鼠狼”,想“不顾她本人的意愿”让她搬出祖屋,但老太太坚持要留在这里,“这里有我幸福的回忆,是我和亨尼·佩妮一起长大的地方。想让我搬出去,除非我死了——哼,就算我死了,他要是敢把我搬出祖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的。”桃莉为格温多林夫人的固执感到非常震撼,毕竟,正是因为这份固执,桃莉才有机会住进这栋位于坎普顿丛林的华美大宅。
老太太住在坎普顿丛林7号,地上有三层,地下还有一层。房子的外表十分经典:白色的泥灰和整体的黑色色调对比鲜明。房子前面有一个小花园,将房子与路边的嘈杂隔开。房子内部的装饰也十分漂亮,墙上贴着威廉·莫里斯牌壁纸,大气华丽的家具上结了一层神圣的灰——那是几代人才能留下的痕迹。置物架上摆满了珍贵的水晶、银器和瓷器,看上去沉甸甸的。这栋房子和怀特太太在雷灵顿的公寓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雷灵顿公寓,桃莉住的是原来的贮藏室,狭小逼仄的屋子里总有股咸牛肉炖土豆泥的味儿,挥之不散。而且,那么间屋子竟然要花掉桃莉半个星期的工资。踏进格温多林夫人家的那一刻,桃莉就下定决心,不论这份工作要付出什么代价,不论会有多辛苦,都要住进这栋房子里。
桃莉如愿以偿。房子很棒,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格温多林夫人了。鲁弗斯医生对她的评价没错,她性子的确很古怪。此外,医生还忘了告诉她,老太太此前已经独居了三十年。三十年的孤独生活酿成了可怕的结果,来这工作的头六个月,桃莉始终觉得,老太太随时会把她送到胶水厂里做成胶水。现在,她对老太太的了解更深了些,她的脾气的确很坏,不过她就是这样的人。近来,桃莉有了新发现——老太太对自己喜欢的事物总是表现得淡淡的,这让桃莉工作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我给您念念今天的头条新闻好吗?”桃莉坐在床尾,开心地问道。
“随便你吧!”格温多林夫人虚弱地耸耸肩,两只湿润的手掌搭在肥肥的肚子上,“反正我无所谓。”
桃莉打开最新一期的《淑女报》,翻到社会板块。她清了清喉咙,用敬畏的语调朗读那些好似生活在梦境里的人们的近况。桃莉以前从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世界——噢,她看见了考文垂郊外华美的别墅,偶尔还能听到神父语气严肃地谈论上流社会人家定制的新物件。心情好的时候,格温多林夫人会跟桃莉讲自己的故事。以前,她经常和妹妹佩妮在皇家咖啡厅闲聊,她们还在伦敦的布鲁姆茨伯里区住过一段日子。有一个雕塑家,同时爱上了她们姐妹俩——她们在他面前摆好姿势,让他创作。桃莉天马行空的脑子里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样的生活,因为这样的日子简直不可思议。桃莉读到今日最佳新闻和最夺人眼球新闻的时候,格温多林夫人从缎面枕头上抬起头来,假装不感兴趣,其实聚精会神地听着每一个字——她总爱这样。不过,她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她装不了多长时间的。
“噢,亲爱的,听上去霍斯奎思勋爵和勋爵夫人不太对劲啊!”
“他们离婚了,是吗?”老太太抽了抽鼻子。
“看样子是的——勋爵夫人又和那个画家出去约会了。”
“这一点儿都不稀奇。那个女人一点判断力都没有,被自己的一腔热情冲昏了头脑,跟她母亲一模一样。”说到“热情”这个词时,格温多林夫人的上唇微微噘起——她说的是“任情”,噢,这发音真优雅。桃莉一人独处的时候最爱模仿她的发音了。
“你刚才说她又跟谁出去约会了?”
格温多林夫人抬头望着波尔多式屋顶上的圆形徽饰:“我敢保证,莱昂内尔·鲁弗斯介绍你过来的时候没告诉我你反应有点慢,也许我自己也不算是很聪明的女人,但我也不能容忍一个白痴。你是白痴吗,史密森小姐?”
“我希望自己不是,格温多林夫人。”
“哼,”格温多林夫人的语气听上去像是要作最后的总结陈词了,“霍斯奎思夫人的母亲普鲁登丝·黛儿夫人是个话特别多的讨厌鬼,她老是在我们耳边唠叨女性投票权的事,大家都受不了她。亨尼·佩妮模仿她的样子可滑稽了——心情好的时候,佩妮是个非常能逗乐子的人。最后,普鲁登丝夫人把大家的耐心都消磨干净了,社团里没人愿意跟她多待一分钟。做人可以自私,可以粗鲁、大胆或是邪恶,但桃乐茜你要记住,做人绝不可以无趣。过了一段时间,她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
格温多林夫人懒洋洋又夸张地抖了抖手腕,烟灰就像魔法粉末一样纷纷撒落。“她上了一艘船,至于是去了印度、坦桑尼亚,还是新西兰,就只有上帝才知道了。”她的嘴像鳟鱼一样瘪着,像是在嚼东西,不知道是牙缝中残留的午餐还是她不为人知的那点儿智慧。最后,她狡黠地笑了笑,补充说:“那只可怜的金丝雀告诉我,她在一个叫桑给巴尔的可怕地方和一个当地人勾搭上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格温多林夫人果决地吸了口烟,双眼眯成了一条缝。作为一个三十年来从未踏出闺阁的妇道人家,她知道的还真多。《淑女报》上提到的人很少有她不认识的,而且她很喜欢干涉周围人的生活,就连凯特琳·鲁弗斯选丈夫都经过了她的首肯。凯特琳的丈夫岁数有些大,人虽然有些蠢,但是非常有钱。结婚后的凯特琳变得十分讨厌,她常常跟人抱怨婚姻是件多令人厌烦的事,一说就是好几个钟头。“桃莉,你不知道,结婚的感觉太糟了。”与此同时,她家里贴着商店里最贵的墙纸。桃莉见过她丈夫一两次,最后得出结论——要过上这种精致的生活肯定有更好的法子,不一定非要嫁给一个既好赌又喜欢在客厅的窗帘后面非礼女仆,还觉得自己的做法无可厚非的老男人。
格温多林夫人不耐烦地拍拍手,示意桃莉继续往下念,桃莉立马会意。“噢——有一条让人高兴的新闻,唐菲勋爵和伊娃·黑斯廷斯小姐订婚了。”
“订婚有什么好高兴的。”
“是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夫人。”这个话题不宜多谈。
“黑斯廷斯小姐这种笨女孩儿能够攀上男人的高枝儿倒也不错。但你得记住,桃乐茜——男人生**追逐那些明亮耀眼的东西,可他们一旦得到又如何?追上了乐趣和游戏就结束了——女人的乐趣,男人的游戏。”她扭了扭手腕,“继续读,看看还讲了什么?”
“这周六晚上会举行庆祝酒会。”
格温多林夫人轻声嘟囔着:“是在唐菲公馆吗?那是个好地方,亨尼·佩妮和我曾去那儿参加过一次盛大的舞会。舞会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脱掉鞋子,在喷泉里跳舞……是在唐菲公馆里办酒会吧?”
“不是,”桃莉浏览了一下订婚公告,“应该不是,客人们被邀请去400俱乐部。”
“夜店!”格温多林夫人开始愤愤不平地数落那地方有多不入流,桃莉在一边神游天外。她只去过400俱乐部一次,是和基蒂还有她认识的几个当兵的朋友。俱乐部就在莱斯特广场的一间地下室里,旁边的地面上以前是阿罕布拉剧院。俱乐部的墙上挂着丝绸,奢华的长沙发边烛光摇曳,天鹅绒窗帘像酒一样泼洒在猩红色的地毯上。暗红色的灯光笼罩一切,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味道。
音乐和笑声把这儿挤得满满的,侍应生在其中往来穿梭。情侣们在狭小昏暗的舞池里摇曳身姿,一切都如梦如幻。基蒂当兵的朋友喝了太多威士忌,下身胀胀的,憋得难受。他靠在桃莉身上,满口污言秽语,说他要是能和桃莉单独在一起的话会如何如何。桃莉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一群耀眼的年轻人身上——他们的穿着打扮更加精致,相貌也更漂亮,总之,比俱乐部里其他人高出了不止一个档次。年轻人走到红绳子那边的贵宾区,有个留着黑色长胡子的小个子男人在那儿欢迎他们。回到坎普顿丛林7号,桃莉和基蒂躲在厨房的桌子下偷喝杜松子酒和柠檬水,基蒂用权威的口吻告诉她:“那个男人叫路易吉·罗西,你不认识他?他可是400俱乐部的一把手。”
“这些新闻我都听腻了。”格温多林夫人使劲儿掐灭手里的香烟,差点打翻了旁边桌上装着咸牛肉土豆泥的饭盒。“我累了,有点儿不舒服——给我拿颗糖过来。噢,恐怕我活不了多久了。昨天晚上我连眼睛都没合上,那该死的吵闹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怜的夫人,”桃莉把《淑女报》放在一边,从一个大口袋里拿出硬糖,“这得怪希特勒,他的轰炸机——”
“我说的不是轰炸机,傻姑娘。我说的是她们——还有她们讨厌的笑声!”她夸张地抖了一下身子,降低了语调。
“噢,”桃莉点点头,“您在说她们呀!”
“就是她们。”格温多林夫人还没跟基蒂她们照过面,“那群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女职员——她们打字的速度一定很快吧?战争部那群人究竟怎么想的?我当然知道得有地方来安置她们,不过怎么弄到我家里来了?佩罗格林来信跟我说过这件事,我觉得他脑子肯定有问题。真不敢想象,那样的人居然住到我家里,跟我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待在一起。”想到外甥也被这烫手山芋弄得心烦意乱,老太太差点笑起来,不过这笑容立马就被她心里的苦涩压了下去。她抓住桃莉的手腕:“桃乐茜,她们不会把男人带回来吧?”
“噢,不会的,夫人。我保证,她们不敢这样做。”
“我绝不允许她们在我的屋檐底下乱来。”
桃莉严肃地点点头。她知道,这是格温多林夫人的大忌。鲁弗斯医生跟她介绍过格温多林夫人的妹妹佩妮洛浦·卡尔迪克特——就是老太太经常提到的佩妮。姐妹俩年轻的时候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她俩的相貌举止都很神似,好多人都以为她们是双胞胎,但姐妹俩实际上相差一岁半。她们一起去跳舞,一起去乡下过周末,两人总是形影不离。但后来,佩妮洛浦犯了一个让姐姐永远无法原谅的错误。“她坠入爱河,后来就跟那个男人结婚了。”鲁弗斯医生终于抖出了这个大包袱,他心满意足地吸着烟,“在这个过程中,格温多林夫人伤透了心。”
“好了,没事了。”桃莉安慰格温多林夫人,“不会这样的,等她们把男人带回家里的那天,战争早就结束了,她们也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桃莉不知道事情会不会这样,但站在她的立场而言,她并不希望这样。到了夜晚,这栋大房子静得瘆人,基蒂和其他女孩儿还算有趣——这也是她们唯一的优点了。老太太吹毛求疵,难以伺候的时候,桃莉尤其需要跟她们在一起抱怨取乐。格温多林夫人真可怜,失去自己的灵魂伴侣一定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桃莉不敢想象自己若是遇到这样的事情会如何。
格温多林夫人重新躺下,嘴里还喋喋不休地数落着歌舞厅及其罪恶。她讲述里面奢华堕落的行为,怀念佩妮妹妹,怨念着家里可能会发生的肮脏事。终于,她变得憔悴又疲惫,整个人就像那天从诺丁山飘过来的防空气球【14】一样无精打采。“糖拿过来了,夫人,”桃莉说道,“这块奶油硬糖真可爱,您瞧。我喂给您吃,然后您好好休息一下,好吗?”
“好吧,”老太太含混不清地说道,“但我只能睡一个小时左右,桃乐茜,三点以前叫醒我,我想跟你玩纸牌。”
“好好休息吧!”老人噘起嘴,桃莉把糖塞进她嘴里。
老太太把糖含进嘴里,桃莉走到窗户前拉上遮阳窗帘。把帘子解下来的时候,她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对面的7号房子,然后她的心就怦怦跳起来。
薇薇安又在那里。她坐在窗前的书桌边,手指上缠绕着那串长长的珍珠项链,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座雕塑。桃莉急切地挥了挥手,希望薇薇安能看见自己,然后也朝自己挥手致意。但薇薇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没有看见她。
“桃乐茜?”
桃莉眨了眨眼,根本没听见老太太的叫声。薇薇安可能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了。她有一张心形的脸庞,深褐色的维多利亚式鬈发闪着迷人的光泽,饱满上翘的嘴唇涂成了艳丽的红色。她的眼睛很大,弯弯的眉毛像极了丽塔·海华丝和吉恩·蒂尔妮【15】。薇薇安的美不在于身上精致的衣裙,而在于她衣着华丽但脸上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神情。她像极了自己脖子上那串纯洁又充满灵气的珍珠项链。她把一辆褐色的宾利汽车捐给战争急救部,那无所谓的样子好像自己送出去的不过是一双闲置的靴子而已。桃莉慢慢知道了她的传奇经历——薇薇安从小就是孤儿,在舅舅的抚养下长大成人,后来嫁给了一位名叫亨利·詹金斯的有钱作家,他在国家信息部担任要职。
“桃乐茜,过来帮我把毯子盖上,再去把我的眼罩拿来。”
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居然住着这么一位光鲜亮丽的富太太,一般情况下,桃莉心里还是会有些嫉妒的。但薇薇安是个例外,桃莉这辈子都渴望有一个像她那样的朋友——一个真正懂她的、可以和她挽着胳膊在邦德街上溜达的人。她们走在街上,优雅又阳光,人们会转过头来欣赏她们,悄悄议论这两个长腿深色皮肤的美人儿和她们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魅力。凯特琳岁数比她大,人也呆笨,至于基蒂嘛,她人蠢又轻佻,她们都不配当桃莉的朋友。如今,她终于遇到了薇薇安。在坎普顿丛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们目光相遇,两人都笑了笑——那笑容里包含着秘密、了解,还有约定——她们俩都清楚,她们是同一种人,注定要成为最好的朋友。
“桃乐茜!”桃莉吓了一跳,她从窗户边转过身,看见格温多林夫人已经钻进了紫色的绸缎被子中,脑袋下枕着鸭绒枕头。她绷着脸,脸颊红红的,“我找不到眼罩了。”
“别着急,”在合上遮阳窗帘前,桃莉最后看了薇薇安一眼,“我们一起找找吧!”
没过一会儿,眼罩就找着了——它被格温多林夫人肥胖的大腿压得扁扁的,已经焐热了。桃莉解下老太太头上鲜红的头巾,把它放在小橱柜上的大理石半身像上。然后,她替老太太把缎子做成的眼罩戴上。
“小心点儿,”格温多林夫人怒气冲冲地说道,“你把眼罩扣在我鼻子上的话,我会被捂死的。”
“噢,亲爱的夫人,”桃莉说道,“不会的,您放心吧!”
“哼。”老太太的后脑勺深深陷进枕头当中,她的脸看上去像是漂浮在身子上面似的,就像皱巴巴的皮肤之海里一座孤独的岛。“我活了七十五年了,活了这么久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我最亲近最深爱的人抛弃了我,照顾我的女孩也只是拿钱干活儿。”
“不,不,”桃莉像在安慰一个坏脾气的孩子,“怎么能这么说呢?夫人,这事可不能开玩笑,您知道,就算没人付钱我也会好好照顾您的。”
“嗯,嗯,”老人嘟囔着,“那就好。”
桃莉把毛毯拉上来一些,老太太把下巴露在毛毯的绸缎裹边外,“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夫人?”
“我觉得应该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你,这样我那奸诈的外甥才会得到教训。他就跟他父亲一样,想偷走我所有的宝贝。我打算把律师叫过来,把这事正式写进遗嘱当中。”
面对这样的好事,桃莉无话可说。知道格温多林夫人这么看重自己,桃莉当然很高兴,但这高兴不能挂在脸上。桃莉满心骄傲地转过身,抚平老人头巾上的褶皱。
*?*?*
鲁弗斯医生早就跟桃莉暗示过格温多林夫人的想法。几个星期之前,他们在一起吃午餐,两人就桃莉的社交生活进行了一场长谈。“有男朋友了吗,桃莉?当然,你这样的女孩子追求者肯定排到街区拐角了吧?我建议你找一个岁数大些、有正当职业的人,这样的人才能给你你该拥有的一切。”之后,他问桃莉在坎普顿丛林的生活过得如何,桃莉告诉他一切都好。鲁弗斯医生喝下一大口威士忌,杯子里的冰块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冲桃莉眨了眨眼。“据我所知,你的生活可不只是好——上周,佩罗格林·沃尔西给我写了封信,说他姨妈非常喜欢‘我推荐的姑娘’——他原话就是这样的。”鲁弗斯医生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继续往下说,“他在担心遗产的事。他一直埋怨我把你推荐给格温多林夫人。”鲁弗斯医生笑起来,桃莉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桃莉一直在思考鲁弗斯医生说的话。
桃莉没有撒谎,开始的时候的确有些艰难。众所周知,格温多林夫人一直瞧不上自己周围的人——当然了,她自己可不是这样说的——但后来却对这个年轻的陪护青睐有加。这自然是好事。不过,为了得到老太太的青睐,桃莉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她对此颇为羞愧。
十一月的一天,格温多林夫人家的电话响了。是女佣库克接的电话,然后她把桃莉叫过来——电话是打给桃莉的。回想往事,桃莉心里依旧疼痛不已。但在当时,能在这么华丽的大房子里接电话她觉得十分开心。她轻快地跑下楼梯,抓起听筒,用最郑重其事的声音说道:“你好,我是桃乐茜·史密森。”然后,她听见在考文垂的邻居波特夫人的声音,她跟妈妈是好朋友,她在电话那一头大声喊道:“死了,全都死了!天上落下来一颗燃烧弹,大家根本来不及躲进防空洞里。”桃莉心里裂开一道无底深渊,她的心不停地往下坠落,只留下一个夹杂着震惊、失去和恐惧的漩涡。她放下电话,站在坎普顿丛林7号宽敞的客厅中。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如此渺小,一阵风来就能把她吹得不见。桃莉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她生活中不同场景的记忆,都像一副随机发出的纸牌,上面的图案逐渐失去了颜色。库克的问候来得很及时:“早上好。”桃莉想对她大吼大叫,告诉她这个早上一点都不好,一切都变了,那个蠢女人难道看不出来吗?但她没有这样做。她朝库克笑了笑,回应说:“早上好。”然后回到楼上。格温多林夫人怒气冲冲地摇着银铃拍着手——她找不到眼镜了。
开始的时候,桃莉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自己家里的事,就连吉米也没说。后来,吉米听说了这件事,迫不及待地想要安慰她。桃莉告诉他,自己很好,现在是战争时期,大家都会失去一些东西。吉米觉得桃莉是个勇敢的姑娘,但让桃莉保持沉默的并非勇气。她当时的感受非常复杂,离家时的回忆想来都让人心疼,为了避免自己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和感受,桃莉决定还是闭口不言的好。来到伦敦,她就再也没见过父亲和母亲。父亲说,除非桃莉“开始循规蹈矩”,否则就不要跟他联系。母亲悄悄地给桃莉写信,虽然信中的言语淡淡的,但会定期来信,成为桃莉莫大的依赖。最近的一封信里,母亲告诉桃莉自己要来伦敦亲自看看“那栋漂亮的房子和你经常提到的那位夫人”。可一切都来不及了。母亲再也见不到格温多林夫人,也不能踏进坎普顿丛林7号,看不到女儿如今的光鲜。
至于可怜的卡斯波特,桃莉根本不忍心回想关于他的事情。她清楚地记得弟弟最后一封来信,每个字都历历在目。卡斯波特详细描述了他们在后花园里修建的防空洞,他搜集了喷火式战斗机和飓风战斗机的图片来装饰墙面,他想象着自己要是抓到了德国飞行员该怎么办才好。他那么骄傲那么好哄,对自己要在战争中扮演的角色十分兴奋。他是个胖乎乎又笨手笨脚的乐观小孩儿。如今,就连他也不在了。桃莉现在成了孤儿,那种悲伤、孤单的感觉如此强烈,她只好全心全意照顾格温多林夫人,对家里的灾难闭口不言。
直到那天,老太太说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有一副好嗓子。桃莉想起了母亲,还有她藏在车库里的蓝色盒子,那里面曾装满她的梦想和回忆,如今却成了满地荒凉。桃莉忍不住大哭起来。当时,她就坐在格温多林夫人的床尾,手里还拿着磨指甲的锉刀。
“怎么了?”格温多林夫人小巧的嘴巴吃惊地张着,那样子好像看见桃莉脱光了衣裳在屋里跳舞一般。
桃莉很少有如此卸下防备的时候,她把家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格温多林夫人。她的母亲、父亲,还有卡斯波特,他们的模样、说过的话、差点把她逼疯的时刻。她一直不喜欢母亲给她梳头的方式,她讨厌每年一次的海边旅行,讨厌板球,还有那头驴。最后,桃莉回忆起她冲出家门的时候,母亲在身后叫她,而她根本没有回头。她的母亲贾妮思·史密森没吃东西就跟了出来,却不敢太过大声让邻居知道家里的事。她跟在桃莉身后一路小跑,手里挥舞着一本书,那是她买来送给桃莉的分别礼物。
“咳咳,”桃莉说完,格温多林夫人说道,“这当然很让人难受,但你不是第一个失去家人的。”
“我知道。”桃莉深吸了一口气。房间里似乎还回**着她之前的讲话声,她心里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赶走——格温多林夫人不喜欢有人大吵大闹,当然,她自己吵闹可以。
“亨尼·佩妮离开我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死掉。”桃莉点点头,等着格温多林夫人对她的发落。
“可你还年轻,让这一切随风而去吧!你看到街对面那个女人了吗?”
的确,薇薇安的生活里最终长出了美丽的玫瑰,但她和桃莉简直是云泥之别。“她有个有钱的舅舅可以收养她,”桃莉轻声说道,“她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嫁给了知名的作家,而我……”桃莉焦虑地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傻姑娘,你并不是无依无靠,你说呢?”
格温多林夫人拿出她装糖的袋子,第一次把它递给桃莉。桃莉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明白老太太的举动,她伸出手,从袋子里拿出一颗红绿相间的圆形硬糖。她把糖捏在手心,手指紧紧握成拳,糖在温暖的手心里慢慢融化。桃莉郑重其事地回答:“我还有您。”
格温多林夫人抽了抽鼻子,眼睛看向别处:“我们还有彼此可以依靠。”突如其来的感伤让她的声音十分响亮。
*?*?*
桃莉回到自己的卧室,把最新一期的《淑女报》放在旧报纸上面。闲暇的时候,她会仔细阅读,然后挑出最漂亮的图片粘在自己的幻想本上。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桃莉趴在地上,在床底下翻找周二果蔬商荷普顿老板在柜台下“意外发现”的那根香蕉。她哼着歌儿,蹑手蹑脚地溜出卧室。她其实没必要偷偷摸摸的——此刻,基蒂和其他女孩儿正在战争部的打字机前忙碌,库克拿着一堆配给卡在肉店前怨气冲冲地排队,格温多林夫人在**发出柔和的鼾声——但偷偷摸摸总比好好走路有意思,尤其是此刻,她有整整一个小时自由自在的时间。
桃莉爬上楼梯,掏出她自己配的那把小巧的钥匙,溜进格温多林夫人的衣帽间。每天早上,桃莉都要从狭小的衣柜里找出一件宽大的罩衣给格温多林夫人换上,但这个衣帽间可不同于那个小衣柜。这个衣帽间非常豪华,里面放着数不清的裙子、鞋子、外套和帽子,桃莉只在报纸的社会版上见过类似的漂亮衣裳。宽敞的开放式衣橱里,丝绸服饰和毛皮大衣放在一起,精巧的定制缎面鞋摆在高大的鞋架上,让人眼花缭乱。圆形的帽盒上印着梅菲尔区【16】的女帽商的名字——夏帕瑞丽、可可·香奈儿、罗斯·瓦卢瓦……帽盒一个叠一个,一直堆到了天花板。旁边因此装了一架小巧的梯子,方便拿取衣物。
奢华的天鹅绒窗帘垂到地毯上——为了不被德军的飞机窥见,窗帘一直是拉着的。窗户边摆着一张狮爪形弯腿梳妆桌,上面有一面椭圆形的镜子、一套纯银的梳子,还有许多镶在相框里的照片。照片里是两个年轻的女子——佩妮洛浦·卡尔迪克特和格温多林·卡尔迪克特。大部分照片都是在照相馆里照的,姐妹俩一脸做作的表情,相纸角落用花体字写着照相馆的名字。还有一部分是她们参加社团活动时的照片,这些看上去就随意多了。有张照片每次都会吸引桃莉的注意,那张照片里,卡尔迪克特家的两姐妹年龄已经不小了,至少有三十五岁。塞西尔·比顿【17】在一个宏伟的螺旋形楼梯上给她们拍了这张照片,格温多林夫人把手放在臀部,眼睛看着镜头,妹妹佩妮洛浦则盯着镜头外的某个东西或某个人。佩妮洛浦就是在拍摄照片的晚会上坠入了爱河,姐姐格温多林的世界也是在那天晚上开始坍塌。
可怜的格温多林夫人,照片上的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在那天晚上发生变化,照片上的她那么美。楼上那个迟暮的妇人竟然也有这么年轻漂亮的时候,真是让人难以想象。或许,所有的年轻人都和桃莉一样,他们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慢慢老去。桃莉悲哀地发觉,失去和背叛对人的打击原来如此沉重,不仅会让人的内心枯萎,连外表也会衰颓。照片里,格温多林夫人穿着一条深色的裙子,颜色鲜亮,斜裁设计让裙子轻轻地裹着她曼妙的曲线。桃莉在衣橱里四处翻找,终于找到了这条裙子。它就挂在衣架上,和一堆裙子放在一起。裙子是漂亮的深红色,桃莉十分开心。
桃莉第一次偷穿格温多林夫人的裙子,穿的就是这一条,当然了,这肯定不会是最后一条。在基蒂和其他女孩儿住进来之前,坎普顿丛林这栋大房子到了夜晚只属于她一个人,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大部分时间,她都流连在格温多林夫人的衣帽间里。她用椅子抵住门,脱得只剩内衣**,然后尽情试穿各种美衣华服。有时候,她会穿上性感的露胸长裙,坐在梳妆桌边,用粉饼在**的胸脯上扑粉。她在装满钻石别针的抽屉里挑挑拣拣,用猪鬃做成的梳子把头发捋顺——要是能有这样一把刻着自己名字的精致梳子,桃莉愿意用一切来交换……
不过,今天的时间可不多。桃莉翘着腿坐在天鹅绒靠背长椅上,在枝形吊灯的光亮下,仔细剥开香蕉皮。咬下第一口的时候她忍不住闭上眼,发出满足的叹息声——果然,稀缺水果就是特别甜。她一口一口地吃完整根香蕉,每一口都是享受。她把果皮轻轻放在长椅旁,心满意足地拍拍手,然后开始干活儿。她答应过薇薇安,不能食言。
桃莉跪在一排晃动的衣架前,弯下腰,把帽盒从暗处拉出来。她从昨天就开始准备这一切了——她把盒子里的钟形女帽取出来,放在另一个帽盒里,用腾出来的空盒子装她收集到的旧衣服。本来,桃莉是想把格温多林夫人的旧衣服送给妈妈的,但……桃莉最近加入了妇女志愿服务社,主要任务就是帮忙收集废弃的物品,清洁和修理之后分发给需要的人。刚入社的桃莉迫不及待地想为组织做些什么,她希望大家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吃惊。而且,捐赠衣物的事都是薇薇安在组织,她想帮助薇薇安。
空袭频繁,各种零七碎八的小东西都十分紧缺,上次开会的时候,大家对目前的情况展开了热火朝天的讨论。绷带、给无家可归的儿童的玩具、给负伤士兵的宽松衣物……这些都是紧俏货。桃莉表示愿意捐一批旧衣服,裁剪成绷带,做成布偶,或者改大些送给需要的人。那群上了岁数的女人叽叽喳喳地争吵着谁的缝纫手艺更好,布娃娃该由谁来设计的时候,桃莉和薇薇安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看上去,似乎只有她俩才是正常的年轻人。她们静静地干着活儿,需要针线或是材料的时候会轻声交谈,完全不顾周围热闹的争吵声。
这样静静相处的时光真好,这是桃莉加入妇女志愿服务社最主要的原因——既能见到薇薇安,劳工介绍所也不会派给她其他可怕的任务,比如去军工厂做工。格温多林夫人最近越来越依赖桃莉,一个月只肯让她有一个星期天的休息时间。薇薇安既要做一个完美的妻子,又要在志愿者的岗位上任劳任怨,自然非常忙碌。除了在服务社,她们几乎没有其他见面的机会。
桃莉飞快地在衣橱里挑挑拣拣。她手里拿着一件迪奥的素净衬衣,想着到底要不要把这件名牌衬衣改成一卷绷带。这时候,楼下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桃莉吓了一跳。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之后,楼下传来库克训斥下午来打扫卫生的女孩的声音。桃莉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三点了,是时候叫醒那头沉睡的大熊了。她把帽盒盖上,藏回暗处,然后抚平裙子。她又得回到女仆的角色,去伺候挑剔的老太太了。
*?*?*
“你的吉米又来信了。”晚上,基蒂走进客厅,朝桃莉挥舞着一封信。桃莉翘着腿坐在躺椅上,贝蒂和苏珊在旁边翻着一本过期的时尚杂志。几个月前,女孩儿们嫌客厅里的钢琴碍事,就把它搬出去了,这可吓坏了库克。还有一个叫路易莎的女孩只穿着内衣**,在比萨拉比亚小地毯上摆出各种令人不解的柔软体操姿势。桃莉点燃一支烟,坐在老旧的皮质扶手沙发椅上,双腿盘起。女孩们习惯性地把这张椅子留给桃莉,大家对此心照不宣——桃莉是格温多林夫人的陪护,在这栋大宅子里身份自然不一般。事实上,桃莉只不过比她们早一两个月来到坎普顿丛林7号而已,但女孩们总喜欢围在她身边,问她各种各样的问题——这是怎么回事?她们可不可以在房子里逛逛?开始的时候桃莉觉得这很滑稽,但现在她却看不出这有什么可笑之处,女孩子难道不该是这样吗?桃莉叼着烟,拆开信封。信很简短,吉米说他此刻正在一列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军用列车上。他的笔迹十分潦草,桃莉从中理出了几条重要的信息:吉米此前一直在北方拍摄战争带来的灾难,现在他要在伦敦待几天,他非常想跟桃莉见一面,不知她周六晚上有没有时间。桃莉快乐得想要尖叫。
“有只小猫咪要乐出声了,”基蒂说道,“快跟我们讲讲他说了什么。”桃莉没有看她的眼睛。吉米的信内容简单,但她不妨让其他女孩以为这是封浪漫的情书,尤其是基蒂,她老在桃莉面前讲自己跟最新的裙下之臣的风流韵事。“这是私人信件。”桃莉脸上挂起一副模棱两可的微笑。
“真扫兴,”基蒂噘起嘴,“你就把那个帅气的皇家空军飞行员藏起来自己欣赏吧!不过,说真的,我们什么时候能见见他?”
“对呀。”路易莎在一旁插嘴道。她弯下腰,两手放在臀部,身子往前倾。“哪天晚上把他带过来让我们看看,看他到底适不适合我们的桃莉。”
路易莎扭着屁股,丰满的胸部在桃莉眼前直晃。她不知道大家是如何把吉米和英国皇家空军联系上的,几个月前,她们就对吉米的飞行员身份深信不疑了,那时候,桃莉也被她们的想象吓了一跳。不过,她也没有澄清,现在似乎已经来不及了。“抱歉,姑娘们,”桃莉把信笺纸对折了一下,“他现在正忙着执行秘密飞行任务——和战事有关,我不能跟你们说太多。就算他没有执行任务,家里的规矩你们也懂的。”
“没关系,”基蒂说道,“那只母老虎不会知道的。自从马车过时之后她就再也没下过楼,我们才不会跟她讲这些呢。”
“她知道的可比你们想象中多,”桃莉说道,“而且,她很依赖我,我就跟她的亲人差不多——即便这样,她要是知道我偷偷带男人回来也会把我撵出去的。”
“真的会这样吗?”基蒂说道,“那样的话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工作。你只要妩媚一笑,我们的主管就会马上聘用你——他那人是有点好色,不过还算不错,只要你知道怎么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对呀,”贝蒂和苏珊从杂志上抬起头,异口同声地说道,她俩总是如此,“来和我们一起工作吧!”
“这样我每天就不用挨骂了?我可不这样认为。”
基蒂笑起来:“桃莉,你真是疯了。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太勇敢了。”
桃莉耸了耸肩,她当然不会跟基蒂这样的大嘴巴讨论自己留下来的理由。
桃莉拿起昨天晚上放在桌上的那本《不情愿的缪斯》。书还很新,这是她拥有的第一本书——母亲满怀希望塞到她手里的那本《比顿夫人的家庭管理全书》当然不算。周日下午,格温多林夫人给她放假,她特地跑去查令十字街的书店买了这本书。
“《不情愿的缪斯》,”基蒂凑过来,读出封面上的书名,“这本书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准确地说,我已经看过两次了。”
“有这么好看吗?”
“当然。”
基蒂皱了皱漂亮小巧的鼻子:“我不喜欢看书。”
“是吗?”一般情况下,桃莉也不喜欢看书,不过这没必要让基蒂知道。
“亨利·詹金斯,这个名字好熟悉……噢,是不是住在街对面的那个家伙?”桃莉挥了挥手里的香烟,“他好像是住在附近哪个地方。”其实,亨利·詹金斯才是桃莉买这本书的真正原因。格温多林夫人有一次说漏了嘴,她说,亨利·詹金斯在文艺圈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小说里的很多内容都源自现实生活。“我认识一个人,亨利·詹金斯把他的丑事写进了小说,他非常生气,威胁说要去告詹金斯,不过还没来得及告上法院他就意外去世了,他父亲也是这样去世的。詹金斯真是走运……”桃莉被好奇折磨得心痒难耐。仔细询问了书店老板之后,桃莉认定,《不情愿的缪斯》写的是一位英俊作家和他年轻的妻子之间的爱情故事,所以迫不及待地把积攒了好久的工钱付给了书店老板。之后的一个星期,桃莉过得有滋有味。她偷偷窥探着詹金斯的婚姻生活,那些她不敢直接问薇薇安的细节书里都写得十分翔实。
“他真是个帅气的家伙。”路易莎冲桃莉眨了眨眼。她仰面躺在垫子上,背像眼镜蛇一样弓起。“他老婆有一头深色头发,走路的时候身上像绑了个扫把一样直挺挺的——”
“噢!”贝蒂和苏珊惊叫出来,眼睛睁得大大的,“是那个女人。”
“她真幸运,”基蒂说道,“要是能嫁给这样的男人让我怎样都可以。你们见过他凝视妻子的目光吗?那样子就好像她是件绝世宝物,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这样的好运,能够娶到她一样。”
“只要他能看我一眼,我才不在乎这些呢,”路易莎说道,“你们说,一个女人要怎样才能遇到他那样的男人?”
桃莉知道薇薇安是怎么和亨利相遇的,《不情愿的缪斯》里写得明明白白,但她没有说出来。薇薇安是她的朋友,得知大家在背后这样议论她,明白原来她们也发现了薇薇安的夺目光彩并对此妄加揣测,桃莉的耳朵因愤慨而变得滚烫,就好像某件只属于自己的珍贵物品被人像翻看装满旧衣服的帽盒一样乱翻一通。
“我听说她身体不太好,”路易莎说道,“所以亨利才这么关心她,一刻都不敢移开眼睛。”
基蒂露出嘲讽的笑容:“要我看,她身体好得不得了——有一天晚上,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看见她往教堂街上妇女志愿服务社的食堂走。”基蒂压低声音,其余的女孩儿赶紧凑过来听她往下讲,“我听说,这女人有些水性杨花。”
“天啊,”贝蒂和苏珊一起惊呼道,“她在外面有情人!”
“你们没发现她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吗?”基蒂继续往下说,其他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男人回家的时候她总盛装打扮在门口迎接,詹金斯先生一到家就赶紧给他递上一杯威士忌——这可不是爱情,而是她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你们记住我说的,这个女人身上藏着秘密,我想,你们都猜出来是什么了吧?”
桃莉实在听不下去了。现在,她非常赞同格温多林夫人的话——这些轻佻的女孩越早离开坎普顿丛林7号越好,她们还真是阅历肤浅。“时间不早了吧?”桃莉合上手里的书,“我该去洗澡了。”
*?*?*
热水放到五英寸的刻度时桃莉用脚关掉水龙头,她把大脚趾塞进水龙头里,免得水继续滴滴答答。是该找个人修修了,但如今哪儿还有人管这事儿呢?水管工都忙着灭火,忙着修理被炸弹炸毁的主水管,谁有空管水龙头滴水的问题?再说,滴一会儿也就好了。桃莉把脖子枕在浴缸冰冷的边缘上,调整好姿势,免得鬈发夹戳到脑袋。她用毛巾把所有的头发都包起来,免得水汽把头发熏成扁扁的一团——但愿这样有用吧!桃莉记不起上一次洗热水澡是什么时候了。
楼下的无线电收音机里传来舞曲的声音,桃莉看着天花板,眨了眨眼。这房子真漂亮,黑白相间的地砖,栏杆和水龙头都是闪亮的金属色。格温多林夫人那个讨厌的外甥佩罗格林要是看到屋里拉着绳子,晾满了女人的内衣**和丝袜,肯定会气得满脸通红吧?想到这儿,桃莉有些高兴。
她的两只手露在外面,一手拿着烟,一手拿着那本《不情愿的缪斯》。两样东西都没被打湿——这并不难,五英寸的水并没有多深。桃莉翻到汉弗莱——书中那个聪慧却并不幸福的作家——受老校长的邀请,回学校跟孩子们讲解文学的章节。校长招待汉弗莱在家里用晚餐,饭后,他跟大家挥手告别。他从校长家里出来,经过天色逐渐暗淡的花园,朝自己停车的地方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思考自己的人生方向,想着那些后悔的往事,以及时光残忍的流逝。走到湖边时,他看见了这样一幕:
汉弗莱关掉手电筒,静静地站在澡堂的暗影中。湖边的树林里有一片空地,树枝上挂着玻璃灯笼,烛光在温暖的夜里摇曳。一个快要成年的女孩站在烛光里,她光着双脚,穿着简单的及膝夏裙,深色的鬈发松松地垂在肩上。月亮洒下一片清辉,女孩的侧脸被镀上一层美丽的光。汉弗莱看见女孩的嘴唇微微动着,好像在轻声朗诵诗歌。
她的脸庞非常精致,但真正让汉弗莱着迷的是她那双手。她身体其余部位都一动不动,只有手指在胸前轻轻摆动着,那细微优雅的动作像是在拨弄着人们看不见的线。
他不是没有见过女人,那些美丽的女人对他阿谀奉承极尽勾引魅惑之事,但这个女孩不一样。虽然她已经快成年,就要成为真正的女人了,但她的目光依旧纯洁,让他想起了孩子的眼睛。在这自然天地中遇到她,看见她身体的自然摆动和脸上野性的浪漫……这一切都让汉弗莱为之着迷。
汉弗莱从黑暗中走出来。女孩看见他,却并没有惊慌的神色。她朝他微微一笑,好像她一直在等他似的。她用手指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在月光下游泳是件让人愉快的事,你说呢?”
这一章的内容就此结束,桃莉的烟也燃完了。她放下书,丢掉烟头。水已经变得温吞吞的了,她想在水彻底变凉之前洗完澡。她心事重重地往胳膊上抹着肥皂,然后用水冲掉身上的泡沫,她纳闷,吉米对自己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
桃莉爬出浴缸,从架子上取下一条毛巾,却在不经意间看见镜中自己的身影。她停下动作,静静地站在镜子前面,用陌生人的眼光打量着自己。褐色的头发,褐色的眼睛——感谢老天,她的眼间距刚刚好——还有小巧玲珑的翘鼻子。桃莉知道自己很漂亮,十一岁的时候,邮递员在街上看见自己就魂不守舍了。但自己的美和薇薇安是不是一样的?亨利·詹金斯那样的男人会不会为月光中絮语的自己停下脚步、神魂颠倒?
薇奥拉——汉弗莱的妻子——就是现实生活中的薇薇安。书里的她站在月光下的湖畔,有上扬的嘴角和猫儿一样的眼睛,她的目光如此专注,好像在看着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为什么?桃莉从格温多林夫人房间的窗户里望见薇薇安时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桃莉往镜子前走了一步。浴室里如此安静,她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薇薇安知道亨利·詹金斯这样一个年龄和经历都很沧桑的男人对她神魂颠倒时是什么感觉。这个男人在文学界和上流社会的圈子里都有一席之地,他向她求婚的时候她肯定幸福得像个真正的公主吧?他带她摆脱了单调无聊的生活,她来到伦敦,从一个乡野丫头变成了一个戴着珍珠项链喷着香奈儿五号的大美人儿,夫妻俩挽着胳膊出现在最漂亮的俱乐部和餐厅,人们纷纷向他们行注目礼。这就是桃莉了解的薇薇安的生活,桃莉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薇薇安吧!
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里面有活着的吗?”是基蒂的声音,桃莉被吓了一跳。
“马上出来。”她喊道。
“老天,你还在里面!我还以为你被水淹死了呢。”
“没事。”
“怎么洗了这么长时间?”
“马上出来。”
“快九点半了,桃莉,我要去加勒比海俱乐部见一个英俊的飞行员,他今晚刚从比金山飞过来。你喜欢跳舞对吧?他说要带些朋友来,有个人还专门打听你呢。”
“今晚不行。”
“他们可是飞行员,桃莉,勇敢又风度翩翩的大英雄!”
“你忘了吗?我已经有一个了。再说,我今晚要去妇女志愿服务社的食堂值班呢。”
“那些寡妇、小丫头和老姑娘没你就不行吗?”
桃莉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基蒂说道:“路易莎可一直想顶替你的位置跟我们一块儿去呢。”
好像她真能取代自己一样,桃莉心里鄙夷道。“玩得开心些。”她喊道,然后她听见基蒂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之后,楼梯上传来女孩们下楼的声音,桃莉这才取下头上的毛巾。她知道,一会儿还是得跟基蒂她们解释,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她取下鬈发夹,扔进空水槽里,然后用手指抓了抓头发,让微鬈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这时,女孩们已经走出了坎普顿丛林7号。
收拾妥当,她在镜子前左看右看,学薇奥拉那样轻声细语。桃莉不会读诗,不过她觉得随便念几句歌词也可以。她抬起手,手指在面前轻轻舞动,像是在织着看不见的线。看见镜中的自己,桃莉露出一丝微笑。她觉得自己看起来就像书里的薇奥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