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天气温和,预示春天的脚步近了,我正坐在花园榆树下的铁椅上。呼吸点新鲜空气对我有益处(西尔维娅这么说),因此我坐在这里,和羞怯的冬季太阳玩躲猫猫,我的双颊冰冷松弛,仿佛一对在冰箱里放太久的桃子。
我一直在回想我开始在里弗顿庄园工作的那天。我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天的光景。流逝的岁月猛然压缩,又回到一九一四年六月。我只有十四岁,天真、笨拙、战战兢兢,尾随着南希爬上一道又一道擦拭得光可鉴人的榆木楼梯。她的裙子随着每个脚步发出沉重的沙沙声响,而每个沙沙声似乎都在指控着我的青涩无知。我在后面挣扎着前进,行李箱的把手割伤我的手指。当南希转身爬上另一道楼梯时,我看不见她的身影,只能仰赖着沙沙声引导我前进……
南希抵达最顶端,朝着天花板低矮的阴暗走廊大步往前,终于,随着鞋跟发出的清脆咔嗒声,她在一扇小门前停下来。她转身,皱着眉头。我蹒跚地走向她,她眯紧的双眼像她的头发一般幽暗。
“你是怎么回事?”她发音清晰的英文掩饰不了爱尔兰元音,“我不知道你动作竟然这么慢。汤森太太压根儿没提到这一点,我很确定。”
“我不是动作慢。是因为我的行李箱很重。”
“嗯,”她说,“我从来没看过手脚这么慢的人。如果你连提装衣服的行李箱都这么慢的话,我不知道你还能当什么样的女仆。你最好希望汉密尔顿先生不会看见你像拖着一袋面粉般拖着扫把。”
她推开门。房间小而空**,味道很古怪,闻起来像马铃薯。但里面有一半都是我的:一张铁床、一个抽屉柜和一张椅子。
“好。那边是你的,”她对远远的床点点头,“我睡这边,希望你不要碰我的东西。”她的手指划过她抽屉柜的顶端,抚过一个十字架、一本《圣经》和一把梳子。“这里不会容忍小偷。现在,赶快把行李整理好,穿上制服,下楼来开始你的工作。你可别游手好闲,而且,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千万别离开仆人大厅。老爷的孙子今天抵达时就会用午餐,而我们清扫房间的进度已经落后了。最好不要让我费神找你。我希望你不是个游手好闲的人。”
“我不是,南希。”我说,仍在为她暗示我可能是个小偷而苦恼。
“嗯,”她说,“等会儿就知道了。”她摇摇头,“我不懂。我告诉他们,我需要个新女仆,结果他们送来什么?没有经验,没有介绍信,而且看看你,八成是个爱偷懒的女孩。”
“我不是……”
“呸,”她边说边跺着细瘦的脚丫,“汤森太太说你母亲机灵又勤快,而有这样的母亲,她的女儿也不会差。我能说的就是你最好如此。夫人可不会容忍你这种游手好闲的人,我也不会。”她最后摇摇头,表示责难,转身离去,将我独自留在宅邸顶端这个幽暗的小房间中。“沙沙……沙沙……沙沙……”
我屏息倾听。
最后,宅邸的叹息声消失,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关上门,转身打量我的新家。
可看的东西并不多。我的手轻抚过床尾,在天花板与屋顶成斜角的交接处低下头。床垫底端横放着一张灰色毛毯,毯子的一个角落修补得很整齐,想必缝补的人手指很灵巧。一张小图画被框起来,挂在墙壁上,成为房间里唯一的装饰。那是一个原始的狩猎场景,画着一只无法动弹的鹿,鲜血从它被箭刺穿的腰间流出来。我看了一眼后,眼睛便迅速从濒死的动物身上转开。
我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会把铺得平整的床单弄皱。弹簧发出嘎吱声响,我跳起来,好像被痛骂过,双颊泛满红晕。
一道昏暗的日光透过窄窗射入房间内。我爬着跪在椅子上,往外看。
这个房间位于宅邸后部,非常高。我可以径直看到玫瑰花园,目光可以游移过格子凉亭,直抵南方喷泉。我知道,再过去是一片湖,另外一边则是我十四年来所住的村庄和小农舍。我想象着母亲坐在厨房窗户旁佝偻着缝补衣服的样子,那里的光线最亮。
我纳闷母亲独自一人该怎么办。她最近情况变糟了。我有晚听到她在**呻吟,她背部的骨头在皮肤下传来阵阵刺痛。在某些早晨,她的手指变得非常僵硬,不得不泡在温水里,我用手指摩挲它们,直到她能从缝衣篮里拉出一个毛线球。村里的罗杰斯太太答应我每天都会去看她,收旧货的小贩每星期也会经过两次,但她独处的时间还是多得吓人。没有我,她缝补的进度将严重落后。她的收入怎么办?我微薄的薪水可以帮得上忙,但是我还是应该留在她身边吧?
不过坚持要我应征这个工作的人是她。她拒绝听我不赞同这点子的连番争论。她只是摇摇头,提醒我她知道什么对我最好。她听说他们在找一个女孩,而她确定我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她没说她是怎么知道的。母亲就是这样,暗藏一堆秘密。
“那里又不远,”她说,“你可以在放假时回家帮我。”
我的表情一定泄露了我的不安,她伸手抚摸我的脸颊。我没料到她会有这个我不熟悉的举动。她粗糙的手让我惊讶,被针戳得到处是伤的指尖使我畏缩。“听话,听话,女孩。你知道这种时刻总会来临,你得为你自己找到一份差事。这样最好,那是个好机会。你会了解的。很少有地方愿意雇用这么年轻的女孩。阿什伯利勋爵和瓦奥莱特夫人不是坏人。汉密尔顿先生也许看来严厉,但他很公平,汤森太太也是。努力工作,照吩咐办事,你就不会出错。”她用力拧我的脸颊,手指颤抖着,“格蕾丝?别忘了你的身份。太多女孩因此而惹上麻烦。”
我承诺我会照她的话做,于是后面一个礼拜六,我便以沉重的步伐走上山丘,直抵壮丽辉煌的庄园。我穿着礼拜服,瓦奥莱特夫人亲自面试了我。
她告诉我,家族人数很少,又很安静,只有她丈夫阿什伯利勋爵和她,而阿什伯利勋爵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着庄园和俱乐部的事。他们的两个儿子,强纳森少校和弗雷德里克先生早已长大成人,各自与他们的家庭住在自己家中,但他们有时会来拜访。如果我工作勤奋,被留下来的话,我一定会见到他们。她说,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住在里弗顿庄园,所以并没有请女管家,一切家务事都由能干的汉密尔顿先生打点,而厨娘汤森太太则负责厨房。如果他们两位对我的表现满意的话,这就足以成为让我留下来的推荐信。
她停顿了一下,仔细端详着我,她盯着我的方式让我觉得自己仿佛困兽,就像一只玻璃罐里的老鼠。我立即觉得我的裙边缝补得太过明显,它被放长了好几次,以赶上我不断成长的身高;我长袜上的小补丁摩擦着鞋子,好像正愈变愈薄;我的脖子太长,耳朵则太大。
她眨眨眼,露出微笑,一个紧绷的微笑使她的双眼转变成冰冷的半月形:“嗯,你看起来很干净,汉密尔顿先生告诉我你会缝纫。”我点头时,她站起来,走离我身边,走向书桌,她的手轻轻抚摸躺椅的顶端,“你母亲可好?”她问我,并没有回头,“你知道她也在这里工作过吗?”我跟她说我知道,母亲非常好,谢谢您的关心。
我一定是回答得很正确,因为在那之后,她允诺给我一年十五镑的薪资,要我隔天就开始工作,然后摇铃叫南希领我出门。
我从窗户转开脸,抹掉呼吸热气所留下的痕迹,爬下椅子。
我的行李箱仍然躺在原处,我将它放在南希那边的**,现在我将它拖到我的抽屉柜前。我试着不要去看画中那只流着血、冻结在最后恐惧时刻的鹿,我将衣物放进最上面的抽屉。两条裙子、两件衬衫,还有母亲教我缝补的黑色紧身裤,它在即将来临的冬季能让我保暖。然后,我瞥了门一眼,心跳加速,打开我的秘密包裹。
总共有三本书。绿色封面折得乱七八糟,金色字体早已褪色。我将它们藏在下面抽屉的最里面,小心翼翼地用叠好的围巾盖在上面,这样便可藏得天衣无缝。汉密尔顿先生说得很清楚,《圣经》没问题,但其他任何读物都极可能有害,必须得到他的允许,否则就要没收。我不是反抗型的女孩,说起来,那时候我的责任感还很重,但我难以想象没有福尔摩斯和华生的生活。
我将行李箱收到床下。
一件制服挂在门后的钩子上,黑色裙子、白色围裙和皱边帽,我穿上制服,感觉像个在母亲衣柜里试穿衣服的小孩。我摸摸裙子,它很僵硬,衣领摩擦着我的脖子,漫长的时日将它塑造成符合某人较宽的骨架。当我绑上围裙时,一只小小的白色飞蛾振动翅膀,飞到高高的椽木去找新的躲藏处。我渴望加入它的行列。
帽子由白色棉布制成,烫得很挺,前面的帽檐硬邦邦的。我站在南希抽屉柜上的镜子前,将帽子戴正,如同母亲教我般,将淡色头发抚平,塞在耳朵后面。镜里的女孩让我稍稍失神,我想她的脸可真严肃。那是种诡异的感觉,就像在罕见的情况下,某人瞥见安眠中的自己:卸下心防,完全没有伪装,甚至忘了欺骗自己。
西尔维娅为我端来热腾腾的茶和一片柠檬蛋糕。她在我身旁的铁椅上坐下,瞄了眼办公室,偷偷拿出一包烟。很奇妙,我需要新鲜空气时,她总需要偷偷抽根烟,放松一下。她问我要不要抽。我如往常一样拒绝,她则像平常一般说:“在你这年纪不抽也许最好。我帮你抽你那份,好吗?”
西尔维娅又改了发型,她今天很漂亮,我如此告诉她。她点点头,吐出一口烟,摇晃她的脑袋,一条长辫子掉到一边肩膀上。
“我去接了头发,”她说,“我一直想去接头发,我想,女孩,人生苦短,为何不轰轰烈烈地过?看起来像真的,不是吗?”
我还来不及回答,她认为我表示同意。
“那是因为它是真发。真发,名人用的。你瞧。摸摸看。”
“老天,”我摸着她的粗糙长辫,一边说,“是真的头发。”
“现在什么事都难不倒发廊。”她挥舞她的香烟,我注意到烟嘴上有紫红色的口红印,“当然,你得付钱。好在我存了点钱以应付这种不时之需。”
她微笑,像成熟的李子般发出光芒,我突然知道她改变发型的理由了。果不出所料,她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安东尼。”她的脸庞散发着光芒。
我特意慢慢戴上眼镜,盯着那张照片,里面的男人留了灰色的八字胡,有一把年纪了。“他看起来不错。”
“哦,格蕾丝,”她快乐地叹了口气,“他的确不错。我们只出去喝了几次茶,但我对他的感觉很好。他是个真正的绅士,你懂吗?不像一些我以前交往过的邋遢鬼。我们约会时,他会替我开门,送我花,帮我拉椅子。一位真正的老派绅士。”
我知道,最后一句话是说给我听的。人们假设老一辈的人应该会对老派礼数感到印象深刻。“他从事哪个行业?”我问。
“他是本地中学的老师,教历史和英文。他非常聪明,也很热心公益;他在本地的历史学会当义工。他说,那是他的嗜好,都是关于夫人、勋爵、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他知道你服侍过的家族的所有事情,就是那个以前住在山丘上大庄园里的家族……”她停下来,斜眼看看办公室,翻了个白眼,“哦,老天。那个拉契护士【1】。我应该端茶给大家喝。毫无疑问,伯提·辛克雷又抱怨了。你要是问我的意见,我会觉得有时他不要吃那些饼干反而对他身体有好处。”她捻熄了烟,将烟蒂塞在火柴盒里,“好吧,不能偷懒了。在我端茶给别人前,你要不要点些什么,亲爱的?你几乎没碰你的茶。”
我向她保证我很好,于是她快步走过草地,臀部和长辫子摇来晃去。
让别人照顾和端茶很好。我喜欢我赢得的这份小小的奢侈。老天知道,我替别人端茶的次数已经太多了。有时,我以想象西尔维娅在里弗顿庄园服务的情况来自娱。她可不会是个安静服从的家庭仆人。她心高气傲,你再怎么提醒她要注意“身份”,善意嘱咐她降低她的期待都不会使她畏怯。不,南希会发现,西尔维娅不像我这个学生般服从。
我知道,这样比较很不公平。人们改变太多了。这个世纪使我们遍体鳞伤,希望幻灭。甚至今天的年轻人和享有特权的人都表现得愤世嫉俗,他们的眼神空洞,心灵装满他们不想知道的事物。
这是我从来不提哈特福德家族、罗比·亨特和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的原因之一。我有好几次都想将它们倾吐而出,卸下我的心头重担。对露丝说,或更可能,对马可斯说。但在开始讲述故事前,我就知道我终将无法让他们了解。故事如何结束?故事为何如此结束?我无法让他们了解这个世界改变得有多么剧烈。
当然,即使在我们那时,进步的征兆就已开始出现。第一次世界大战改变了一切,楼上楼下都是。当新仆人在战后开始慢慢进来(也慢慢出去)时,我们震惊地发现,他们满脑子都是最低工资和放假的时髦点子。在那之前,世界似乎维持着某种绝对感,某种简单和注重本质的特质。
我在里弗顿庄园的第一个早晨,汉密尔顿先生便把我叫到仆人大厅深处的餐具室,他正弯腰在那里烫《泰晤士报》。然后,他挺直身子,将圆圆的眼镜拉上长长的鹰勾鼻。我进入“楼下工作”的就任仪式是如此重要,连汤森太太都罕见地抽个空来当见证人,她原本在准备午餐的冷盘。汉密尔顿先生以吹毛求疵的眼神审视我的制服,显然很满意,然后开始教导我,我们和他们之间的不同。
“永远不要忘记,”他严肃地说,“你能受邀在这样的大庄园里服务,确实很幸运。而幸运意味着责任。你的所有行为都直接反映这个家族的管教,你不能使他们蒙羞。紧守他们的秘密,赢得他们的信任。切记,老爷永远是对的。比如,你要照顾他和他的家族。安静……热切……满怀感激地服侍他们。没人注意到你时,就表示你将工作做得很好,你成功了。”他抬起双眸,凝视着我头上的空间,他红润的皮肤闪动着情感,“格蕾丝?永远不要忘记他们允许你在庄园中服务的恩情。”
我只能想象西尔维娅会怎么回答。她当然不会像我这般静静聆听这场演说,她的脸庞绝对不会因感激而紧绷,还有那股因感到身价被提高后,模糊又难以言状的兴奋。
我在座位里变换姿势,发现她忘记把照片拿走,这个新男人对贵族有种癖好和偏爱,就用历史轶事来追求她。我知道他这类型的人。他们这种人总有一本剪贴簿,上面贴满新闻和照片,画着复杂的家谱图,但那些家族对他们来说高不可攀。
我听起来一定很势利傲慢,但我不是。我对时间抹消真实的生命,只留下模糊印记的方式很有兴趣,甚至可说是着迷。血统和精神会消退,只有名字和日期长存。
我再度闭上双眼。太阳改变位置,我的双颊变得温暖。
里弗顿庄园的人们在久远以前就已作古。年龄逐渐使我枯萎,但他们却永远年轻,永远美丽。
好了,我变得感伤和浪漫。他们既不年轻也不美丽,他们早已死去,入土为安,什么也不是,只成为他们生前认识的人的记忆中偶尔掠过的虚构影子。
但当然,活在别人记忆里的人永远不曾真正死去。
我第一次见到汉娜和埃米琳以及她们的哥哥戴维时,他们正在辩论麻风病对人类的影响。他们到里弗顿庄园已经一个礼拜了,那是每年例行的夏季拜访,但在那之前,我只听到他们偶尔发出的大笑声、奔跑的咚咚脚步声,以及老宅邸地板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响。
南希坚持认为我过于稚嫩,还不够格服侍上流社会——尽管他们还是青少年——她只肯交付我几乎不会接触到访客的工作。当其他仆人在为两个礼拜后即将到来的成人宾客作准备时,我则在打扫育婴房。
严格说来,他们已经大到不需要育婴房了,南希说,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用到它,但这是传统。因此,东翼远处的二楼大房间每天都需要通风和打扫,花也要换。
我可以描述那个房间,但任何描述恐怕都无法捕捉它对我散发的奇怪吸引力。长方形的房间大而阴郁,受尽忽视,显得苍白,却仍旧端庄稳重。它给人遭受遗弃的印象,让人想到古老故事里的魔咒。它安静沉睡,承受百年诅咒。空气沉重地低垂,浓厚冷冽而静止不动。在壁炉旁的玩偶屋里,餐桌上摆着盛宴,但宾客永远不会前来。
墙壁上贴着壁纸,可能曾经是蓝白条纹款式,但时光的流逝和湿气将它转变成模糊的灰色,斑斑驳驳的,有些地方还剥落了。褪色的安徒生童话场景挂在一面墙上:勇敢的小锡兵置身于烈火上,漂亮的小女孩穿着红色的鞋子,小美人鱼为失去往昔而痛哭。这些鬼魂般的孩童和长期堆积的灰尘发出一股霉臭味,几乎没有生气。
房间一端是肮脏的壁炉和皮制扶手椅,邻接的墙壁上有大拱形窗。如果我爬上阴暗的木制窗座,透过透光玻璃往下凝视,可以看见一个院子,里面有两座青铜狮子坐在已风化的基座上,守卫着下面山谷中的教堂墓地。
窗户旁是一匹破旧的木马,马儿神态高贵,身上带着灰斑点,仁慈的黑眼睛在我清洁它时似乎散发着感激之情。木马旁边静静地站着拉伯利。拉伯利是一只黑褐色的猎犬,是阿什伯利勋爵小时候的爱犬。它因误踩陷阱而亡。防腐师试图缝补受损的地方,但修补得再好也无法遮掩它身体底下的伤口。我在工作时总将拉伯利遮起来。用防尘布盖住它后,几乎可以假装它并不存在,不然,它会用单调灰白的玻璃眼珠瞪着我,暴露皮开肉绽的伤口。
尽管如此——拉伯利、缓慢腐败的霉味和剥落的壁纸——育婴房仍然变成我最喜欢的房间。如同我所预期的,这里每天都空**无人,孩子们在庄园其他地方玩耍。我总是赶忙做好例行的打扫工作,这样我就能在那儿单独待一会儿,远离南希不断的纠正,远离汉密尔顿先生阴郁的责骂,远离让我觉得自己过于青涩的其他仆人喧嚣的吵闹和友好的情谊。我不再屏气凝神,开始将这份孤独视为理所当然,将这里视为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有非常多的书,比我在任何地方曾看到过的书都要多。冒险故事、历史和童话书,杂乱地放在壁炉两旁的大书架上。我有次壮起胆子,将一本书拿下来。我选它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为它的书脊特别好看。我的手轻轻抚摸发出霉臭的封面,打开书,读着精心印上去的名字:蒂莫西·哈特福德。接着,我翻开厚厚的书页,呼吸到发霉的尘灰,旋即置身另一个时空。
我在村庄的学校里学会读写,我的老师鲁比小姐很高兴看到学生对读书这么有兴趣,她开始借我她自己的藏书:《简·爱》《科学怪人》和《奥特兰多城堡》。当我归还它们时,我们会讨论我们最喜欢的段落。鲁比小姐建议我不妨成为一位老师。我告诉母亲时,她不太高兴。她说,鲁比小姐让我拥有上进的想法是很好,但是这样的想法不能让餐桌上出现面包和奶油。不久之后,她要我爬上坡走到里弗顿庄园,到南希和汉密尔顿先生这边,到育婴房……
育婴房有那么一会儿是我的房间,它的书就是我的书。
但,有天,一阵雾吹进庄园,外面开始下雨。我匆匆走过走廊,满心期待,想看我昨天发现的一套《图解儿童百科全书》,但我陡然停下脚步。房间里有声音。
我告诉自己,风儿将他们的声音从宅邸其他地方传过来,只是一个幻觉。但当我悄悄打开门,往内窥探时,我大吃一惊。房间里面有人。是和这房间搭配起来毫不突兀的年轻人。
在那一刻,没有任何征兆或仪式,这个房间便不再属于我。我站着,因迟疑而进退两难,不确定继续我的打扫工作是否合乎礼数,或者我该稍后再来。我再偷看一次,他们的大笑声使我畏怯。还有他们自信、圆润的声音,他们熠熠发光的头发和灿烂生辉的蝴蝶结。
是花朵让我下定决心。花儿在壁炉架上的花瓶里枯萎凋零。花瓣在黑夜里掉落,现在四处散布,好像在非难我。我不能让南希看到这一幕,她将我的工作交代得非常清楚。而我深知,如果我违逆我的上司,母亲一定会知道。
我想起汉密尔顿先生的教诲,于是将鸡毛掸子和扫把紧握在胸前,蹑手蹑脚走到壁炉旁,小心不引起任何注意。其实我根本无须担心。他们早已习惯和看不见的人分享住屋。他们对我视而不见,而我假装忽视他们。
他们是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最年轻的大约是十岁,最年长的还没十七岁。三个人都有阿什伯利的家族特征——灿烂的金发和清澈湛蓝的蓝宝石眼眸——那是阿什伯利勋爵母亲的遗传,她是丹麦人,南希说她为爱而结婚,因此与家族断绝关系,没有嫁妆。南希说,但最后胜利的人是她,因为她丈夫的哥哥过世,她尔后成为大英帝国的阿什伯利夫人。
较高的女孩站在房间中央,挥舞着一沓纸,她正在描述麻风病的细节。较年轻的女孩盘腿坐在地板上,睁大蓝色的眼睛看着她姐姐,一只手臂则慵懒地抱着拉伯利的脖子。看到它从角落里被拖出来,享受成为家族成员的罕有片刻,我有些吃惊,并感到恐惧。男孩跪在窗座上,往下凝视着雾气,往教堂墓地看去。
“然后你转身面对观众,埃米琳,你的脸完全是麻风病人的脸。”较高的女孩开心地说。
“什么是麻风病?”
“一种皮肤病,”姐姐说,“机能障碍和黏液,都是常见的症状。”
“也许我们该把她的鼻子弄烂,汉娜。”男孩说,转身对埃米琳眨眨眼。
“对,”汉娜严肃地说,“好主意。”
“不要!”埃米琳尖声哭泣。
“说真的,埃米琳,别这么像个娃娃。我们不会真的把你的鼻子弄掉的,”汉娜说,“我们会制作某种面具。某种可怕的面具。我看看我能不能在图书室里找到医学书。希望里面有照片。”
“我不懂为何我得演麻风病人?”埃米琳说。
“你去问上帝吧,”汉娜说,“这是他写的。”
“我为什么得演米丽亚姆?我不能演其他角色吗?”
“没有其他角色了,”汉娜说,“戴维得演亚伦,因为他最高,我得演上帝。”
“我不能演上帝吗?”
“当然不行。我以为你想演主角。”
“我是,”埃米琳说,“我是。”
“那就这样。上帝甚至没有上台,”汉娜说,“我得在幕后说台词。”
“我可以演摩西,”埃米琳说,“拉伯利可以当米丽亚姆。”
“你不能演摩西,”汉娜说,“我们需要一个真实的米丽亚姆。她比摩西重要多了。他只有一句台词,所以才会用到拉伯利。我可以在幕后念他的台词——我甚至可能会删掉摩西。”
“也许我们可以演其他场景,”埃米琳满怀希望地说,“玛丽和小耶稣?”
汉娜怒气冲冲地表示厌烦。
他们在排演一出戏。男仆阿尔弗雷德告诉我,在法定假日的周末会有一场家族演出。那是传统,有些家族成员会唱歌,其他人会背诵诗歌,小孩们总是表演一出戏,取材自祖母最喜欢的书。
“我们选这一出戏,因为它很重要。”汉娜说。
“是你选它,因为你觉得它很重要。”埃米琳说。
“正是如此,”汉娜说,“这是一个有关父亲有两套规矩的问题:男女有别。”
“听起来非常有道理。”戴维讥讽地说。
汉娜置之不理:“米丽亚姆和亚伦都犯了同样的罪:讨论他们弟弟的婚姻……”
“他们说了什么?”埃米琳说。
“那不重要,他们只是……”
“他们说些刻薄的话吗?”
“不,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上帝决定以麻风病惩罚米丽亚姆,而亚伦只被训了一顿。这听起来公平吗,埃米琳?”
“摩西不是娶了非洲女人?”埃米琳问。
汉娜摇摇头,火冒三丈。我注意到她常常如此。她的手脚细长,每个动作都充满了凶猛旺盛的精力,这使她易于疲累。反之,埃米琳像个得到生命的洋娃娃,姿态都经过精心摆弄。她们的五官虽然类似——两只挺直的鼻子,两双热情的蓝眸,两张秀气的嘴巴——但在仔细观察时,却能发现女孩的脸庞上分别显示出独特的个人气质。汉娜给人童话女王的印象,热情、神秘,拥有强烈魅力,而埃米琳则是易于亲近的美人胚子。她虽然还只是个孩子,但她的嘴唇在安静时微开的娇媚让我想起我曾看到的一张从小贩口袋中掉出来的照片,艳丽动人。
“怎样?他的确是,不是吗?”埃米琳说。
“是的,埃米琳,”戴维大笑起来,“摩西娶了埃塞俄比亚女人。汉娜很沮丧,因为我们没有像她那样对妇女投票权充满热情。”
“汉娜!他说的不是真的。你不是个拥护妇女投票权的人吧,是吗?”
“我当然是,”汉娜说,“你也是。”
埃米琳压低声音:“爸爸知道吗?他会很生气。”
“才不会,”汉娜说,“爸爸是只猫。”
“他比较像只狮子,”埃米琳颤抖着嘴唇说,“请不要惹他生气,汉娜。”
“我不会担心,埃米琳,”戴维说,“现在上流社会的女人间流行讨论妇女投票权。”
埃米琳看起来很疑惑:“但芬妮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每一个有头有脸的人都会盛装打扮,参加她本季初出社交界的晚宴。”戴维说。
埃米琳睁大眼睛。
我在书架旁倾听,纳闷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我不确定什么是妇女投票权,但隐约觉得它好像是种疾病,村庄里的南莫史密斯太太就染上这种病,她在复活节游行时将束腰脱掉,结果她先生得带她到伦敦看病。
“你讲话很刻薄,”汉娜说,“就因为爸爸很不公平,不让埃米琳和我去上学,这并不表示你该试着抓住每个让我们看起来愚蠢万分的机会。”
“我根本不用试。”戴维说,坐在玩具盒子上,将一绺头发从眼前拨开。我倒抽一口气,他非常英俊,就像他的妹妹一样有一头金发。“反正,你们没有什么损失。人们过于高估学校教育。”
“哦?”汉娜抬起一道怀疑的眉毛,“通常你很喜欢提醒我我的损失。你为何突然改变想法?”她睁大眼睛——两个冰蓝色的月亮,她的声音里带着一抹兴奋,“你可别是做了什么可怕的事,结果被开除了吧?”
“当然没有,”戴维迅速回嘴,“我只是觉得人生历练比念书还要重要。我朋友亨特说,人生是最好的教育……”
“亨特?”
“他这学期才开始在伊顿念书。他的父亲是某种科学家。他显然发现了某种很重要的东西,因此国王封他为侯爵。他有点疯狂。罗伯特【2】也是,如果你也相信其他男孩的判断的话,我想他是我们之间最疯狂的。”
“嗯,”汉娜说,“你那位疯狂的罗伯特·亨特很幸运,在受教育之余,还能奢侈地轻蔑这份教育,但如果爸爸坚持要让我保持无知,我怎能成为受人尊敬的剧作家?”汉娜受挫地叹了口气,“我真希望我是个男孩。”
“我会讨厌上学,”埃米琳说,“我不想成为男孩。不能穿裙子,只能戴着最无聊的帽子,整天讨论运动和政治。”
“我爱讨论政治,”汉娜热切地摇着头,细心梳理的鬈发松掉了几绺,“我会让赫伯特·阿斯奎斯给妇女投票权。甚至是年轻女孩。”
戴维微笑:“你可能会是大不列颠的第一位剧作家首相。”
“的确。”汉娜说。
“我以为你想当考古学家,”埃米琳说,“像格特鲁德·贝尔。”
“政治家、考古学家。我可以两个都当。这是二十世纪。”她不是很开心,“如果爸爸肯让我接受适当教育的话。”
“你知道爸爸对女孩的教育有何观感。”戴维说。然后,埃米琳跟着他异口同声地说出那句老话:“崎岖坎坷的妇女投票权之路。”
“无论如何,爸爸说,普林斯小姐给我们的教育已经足够。”埃米琳说。
“爸爸当然会那么说。他希望我们变成无聊家伙的无聊妻子,说着蹩脚的法文,弹着过得去的钢琴,礼貌十足地输掉桥牌。那样我们才不会惹太多麻烦。”
“爸爸说,没有人喜欢太会思考的女人。”埃米琳说。
戴维翻了个白眼:“就像那个从金矿开车送他回家的加拿大女人,她一路都在谈论政治。但没人感兴趣。”
“我不要任何人喜欢我,”汉娜顽固地抬高下巴,“没有人讨厌我的话,我会讨厌我自己。”
“那你该感到高兴,”戴维说,“我正好有几个朋友很不喜欢你。”
汉娜皱着眉头,但很快便消失,一抹微笑开始不由自主地绽放:“嗯,我今天不想做普林斯小姐讨厌的功课。我背诵《夏洛特夫人》时,还得看着她用手帕擤鼻涕,这让我厌倦。”
“她是在为失去的爱人哭泣。”埃米琳叹息说。
汉娜翻了个白眼。
“是真的!”埃米琳说,“我听到祖母告诉克莱姆夫人。在她来教我们之前,普林斯小姐已经订婚了,正准备结婚。”
“我想,他大梦初醒。”汉娜说。
“他后来娶了她妹妹。”埃米琳说。
这只让汉娜保持了短暂的沉默:“她大可以告他不遵守诺言。”
“克莱姆夫人是这么说的——还可以控告更糟的罪名呢——但祖母说,普林斯小姐不想给他惹麻烦。”
“那她是个傻瓜,”汉娜说,“甩掉他对她更好。”
“真浪漫,”戴维挖苦地说,“可怜的家庭老师毫无希望地爱上她无法拥有的男人,而你却吝于偶尔读读悲伤的诗歌给她听。残忍,你的名字是汉娜。”
汉娜再次抬高下巴:“我不是残忍,只是实际。浪漫让人们忘却自我,尽做傻事。”
戴维微笑,那是一个哥哥感到趣味盎然的微笑,他相信时间会改变她。
“是真的,”汉娜顽固地说,“如果普林斯小姐停止哀伤,开始用有趣的事物填满她的心灵和我们的心灵,这对她会好一点。比方,金字塔建筑、亚特兰蒂斯消失的城市、维京人的冒险故事……”
埃米琳打哈欠,戴维举起一只手,表示投降。
“无论如何,”汉娜皱着眉头,捡起她的纸张,“我们在浪费时间。我们从米丽亚姆得了麻风病开始吧。”
“我们已经排演了上百次了,”埃米琳说,“我们不能做点别的事吗?”
“比如什么?”
埃米琳不确定地耸耸肩。“我不知道,”她轮流看着汉娜和戴维,“我们不能玩‘游戏’吗?”
不。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个特别的“游戏”。我以为那只是一般的游戏。一个游戏而已。埃米琳可能是在指坚果游戏、抛接子游戏,或是弹珠游戏——那些我所以为的。过了些时日后,我才知道那是个与众不同的“游戏”。它和难以想象的秘密、幻想和冒险息息相关。但在那个单调、潮湿的早晨,小雨拍击在育婴房的窗玻璃上,我对“游戏”一词没有多作他想。
我躲在扶手椅后面,默默扫着四处散落的干燥花瓣,想象着有兄弟姊妹是什么感觉。我一向渴望能有一个。我曾问母亲,问她我是否能有个妹妹。这样,我能跟她说说别人的闲话、商量鬼主意、暗暗低语或一起做梦。母亲怏怏不乐地大笑,说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纳闷:属于某个地方,身为部落成员,拥有现成的联盟,在面对这世界时是什么滋味?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心不在焉地清扫扶手椅时,突然有东西在我的掸子下蠕动了起来。一张毛毯被掀了开来,并传来女人低沉嘶哑的声音:“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汉娜?戴维?”
她非常老迈。一位年迈的女人隐身在座垫中,躲过大家的视线。我知道,这一定是保姆布朗。楼上楼下的人在谈到她时都压低声音,语气尊敬,她在阿什伯利勋爵小时候照顾过他,早跟宅邸本身一样,成为家族传统。
我呆立在当场,站着无法动弹,手里拿着鸡毛掸子,三双淡蓝色的眼睛盯着我。
老女人又说话了:“汉娜?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保姆布朗,”汉娜终于回话,“我们在为演出排演。我们从现在开始会安静一点。”
“不要让拉伯利太吵,过于兴奋。”保姆布朗说。
“不会的,保姆布朗,”汉娜的声音流露出跟果决一样强烈的敏感,“我们会让它乖乖的,保持安静。”她往前走,将毛毯在老女人娇小的身躯旁塞好,“好,好,保姆布朗,亲爱的,您睡觉吧。”
“嗯,”保姆布朗睡意蒙眬地说,“也许睡一下子。”她的眼睛眨了一下,然后闭上,一会儿后,她的呼吸变得深沉而稳定。
我屏住呼吸,等着其中一个小孩说话。他们仍然睁大眼睛看着我。时间缓慢流逝,在那期间我想象自己被拖到南希跟前,或更糟糕的是,汉密尔顿先生那儿,要我好好解释,我怎么会在保姆布朗身上掸灰尘,以及我被遣送回家时,母亲生气的表情……
但他们没有责骂、皱眉头或非难。他们做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仿佛听到指示般,他们开始纵声大笑,刺耳而一派轻松,笑声相互交缠,似乎合而为一。
我呆立着,凝视着,等待着,他们的反应比先前的安静更令我不安。我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最后,姐姐尝试说话。“我是汉娜,”她边说边揉着眼睛,“我们见过面吗?”
我终于呼出一口气,屈膝行礼。我的声音很微弱:“不,夫人。我是格蕾丝。”
埃米琳咯咯轻笑:“她不是夫人,她只是小姐。”
我再度行礼,避开她的凝视:“我是格蕾丝,小姐。”
“你看起来很面熟,”汉娜说,“你确定你复活节时不在这吗?”
“是的,小姐。我才刚来。工作了一个月。”
“你看起来太年轻,还不能当女仆。”埃米琳说。
“我十四岁,小姐。”
“真巧,”汉娜说,“我也是。埃米琳十岁,戴维很老——都十六岁了。”
戴维开口说话:“你都在睡觉的人身上掸灰尘吗?”埃米琳闻言后又开始大笑。
“哦,不是的。不是的,少爷。就这么一次,少爷。”
“真可惜,”戴维说,“从此不用洗澡多方便。”
我忐忑不安,双颊烫热。我从来没有碰过真正的绅士。没碰过跟我年龄相近的,而当他提到洗澡时,我的心脏在胸腔急促震动。说来奇怪,我现在是个老女人了,但当我想到戴维时,我发现这些旧日情感的幽幽回音再次缭绕心田,这么说来,我并没有变得麻木。
“别在意他,”汉娜说,“他以为他很俏皮。”
“是的,小姐。”
她恶作剧般地看着我,好像还想说些话。但在她能说话之前,一阵迅速轻快的脚步声转过楼梯,沿着走廊传来。愈来愈近。“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埃米琳冲到门前,从钥匙孔往外窥视。
“是普林斯小姐,”她看着汉娜说,“她往这里来了。”
“快!”汉娜低语,语气决然,“不然就得忍受丁尼生带来的死亡。”
脚步匆匆跑过,裙子翻动,在我能察觉出了什么事前,三个人都消失了。门“砰”地打开,一阵冷冽、潮湿的风吹进房间。一个优雅的身影站在门口。
她环视房间,眼光最后落在我身上。“你,”她问,“你有没有看见少爷小姐们?他们上课迟到了。我已经在书房等了十分钟。”
我平常不会撒谎,所以我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但在那时候,当普林斯小姐站着,透过眼镜瞪着我时,我连想都没想。
“没有,普林斯小姐,”我说,“刚才没有看到。”
“是吗?”
“是的,小姐。”
她直视着我:“我确信我在这儿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那是我发出的,小姐。我刚才在唱歌。”
“唱歌?”
“是的,小姐。”
我感觉那份沉默似乎持续了很久,直到普林斯小姐用黑板教鞭拍打她张开的手掌三次,踏入房间内才打破;她开始缓慢地绕着房间打转,“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她走到玩偶屋前,我注意到埃米琳蝴蝶结的饰带从后面跑出来了。我吞了一下口水:“我……我稍早看到他们了,小姐,我现在想起来了。我从窗户看到他们。在老船屋。湖那边。”
“湖那边,”普林斯小姐说。她已经走到法式窗前,站着望向迷雾,白色天光在她苍白的脸蛋上闪烁,“垂柳转白,白杨颤抖,微风昏暗轻颤……”
我那时还不熟悉丁尼生的诗,以为她只是看到湖而心有所感,而她的描述相当凄美。“没错,小姐。”我说。
过了一会儿,她转身:“我会请园丁叫他们回来。他叫什么名字?”
“达德利,小姐。”
“我会请达德利叫他们回来。我们不能忘记守时是个优秀的美德。”
然后她咔嗒咔嗒走过地板,神态冷淡倨傲,门在她身后关上。
孩子们像魔法般从防尘布、玩偶屋和窗帘后出现。
汉娜对我微笑,但我没有久留。我不懂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怎么会撒谎。我感到困惑、羞愧,又兴奋不已。
我屈膝行礼,快速经过他们,匆匆沿着走廊前进,双颊燃烧,焦虑不安地想在仆人大厅中找回那股安全感,远离这些古怪、不同寻常的孩童,以及他们在我心中引发的诡异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