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回忆》作者凯特·莫顿悬疑浪漫经典(全五册)

所有美好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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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房间里为什么会这么暗。尽管我曾在母亲带我去布赖顿拜访她妹妹蒂时,看过一出不完整的木偶戏,但这是我第一次观赏演出。窗户上挂着黑色窗帘,室内的唯一灯光来自从阁楼拿出来的四盏灰光灯。它们沿着舞台前端发出光芒,光线朝上,照在表演者身上,影子如鬼魂般颤动。

芬妮正在舞台上高唱《婚礼》的最后小节,她忽闪着眼睛,颤声高歌。她唱完最后的G音后,以高亢的F音作结,观众响起礼貌的掌声。她微笑,腼腆地弯身答礼,但她的矜持为后方鼓起的帘幕所打破,数只手肘和下一场表演的道具兴奋地在帘幕后舞动。

芬妮从舞台右方离开时,穿着长袍的埃米琳和戴维从左方入场。他们拿着三根长木棍和一条床单,迅速将它们搭建成一个歪斜的临时帐篷。然后在后面跪下,静止不动,观众陷入沉寂。

一个声音从幕后传过来:“各位先生女士。这是由《民数记》【6】改编的戏剧。”

观众响起赞许的低语。

“请各位想象,在古老的年代,一个家庭在山腰扎营。一个姐姐和哥哥私下聚在一起,讨论他们弟弟最近的婚姻。”

观众再度稍稍鼓掌。

埃米琳说话了,声音里带着高傲:“但,哥哥,摩西做了什么事?”

“他娶了一位妻子。”戴维相当滑稽地说。

“但她不是我们的族人。”埃米琳说,看着观众。

“不是,”戴维说,“你说得对,妹妹。她是个埃塞俄比亚人。”

埃米琳摇摇头,做出一个夸张的关心表情:“他娶了外族人。他会有什么下场?”

突然间,一个高昂清晰的声音从帘幕后传来,仿佛越过天界般巨响(可能是利用硬纸板折成的扩音器):“亚伦!米丽亚姆!”

埃米琳尽量表现出恐惧的模样。

“我是上帝,你们的天父。你们两个出来。”

埃米琳和戴维遵照指示,从帐篷底下摸索而出,走到舞台前方。闪烁的灰光灯在后面的床单上投射出幢幢黑影。

这时,我的眼睛已经适应黑暗,能在观众中辨识出几个熟悉的身影。最前排坐着打扮入时的女士,颤动着下巴的克莱姆夫人和戴着羽毛帽子的瓦奥莱特夫人。几排后,坐着少校和他的妻子。弗雷德里克先生坐得离我不远,抬高头,跷着双腿,眼睛专注地凝视前方。我默默研究他的侧影。他看起来有点不一样。闪烁的暗淡光芒照得他高高的颧骨枯槁憔悴,眼睛则像玻璃珠。是他的眼睛。他没有戴眼镜。我从来没看过他拿下眼镜的样子。

天主开始传达他的判决,我将注意力转回舞台。“米丽亚姆和亚伦,你们竟然敢说我仆人摩西的坏话?”

“我们很抱歉,天父,”埃米琳说,“我们只是……”

“够了。你挑起了我的怒火!”

一阵雷声(我想是鼓声)传来,观众全都吓了一跳。一道烟从帘幕后面飘散过来,弥漫在舞台上。

瓦奥莱特夫人惊呼出声,戴维连忙低语:“没事,祖母。这是表演的一部分。”

大家发出笑声,有如扬起一片涟漪。

“你挑起了我的怒火!”汉娜的声音凶猛严厉,观众旋即安静下来。“女儿,”汉娜说,埃米琳从观众前转过头,望向消散的烟雾,“你!是!麻风病人!”

埃米琳的手连忙抚摸着脸。“不!”她尖叫。她停了一会儿以制造戏剧效果,然后转过来面对观众。

全场惊呼,他们没有使用面具,埃米琳将一抹草莓酱和鲜奶油涂在脸上,效果骇人。

“这些顽皮的孩子,”汤森太太苦恼地低语,“他们告诉我,他们要用草莓酱来抹烤饼!”

“儿子,”汉娜在适当停顿后,加强戏剧效果地说,“你犯下相同的罪,但我无法对你生气。”

“谢谢你,天父。”戴维说。

“从此以后,不得讨论你弟弟的婚姻,记住了吗?”

“是,天主。”

“你可以离开了。”

“唉,天主,”戴维对着埃米琳伸出手臂,尽量掩饰他的微笑,“我请求你,治愈我的妹妹。”

观众保持静默,等待上帝的回应。“不行,”他说,“我不接受。她会被关上七天。然后我再见她。”

埃米琳颓然跪下,戴维将手放在她肩膀上,汉娜此时从左方出现。观众倒抽一口气。她穿着整套男式服装:一套西装、高礼帽、拐杖,以及怀表,她的鼻梁上挂着弗雷德里克先生的眼镜。她走到舞台中央,像纨绔公子般旋转拐杖。当她开口时,她模仿她父亲的声音,演技相当优秀:“我的女儿会学到所谓的规矩是男女有别。”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扶直高礼帽,“不这么做的话,她就会开始走上崎岖坎坷的妇女投票权之路。”

观众顿时静默下来,嘴巴愕然大开。

我的眼睛搜寻着弗雷德里克先生。他仍坐在座位上,身子像船桅般僵直。我仔细观察他,他的肩膀开始剧烈**,我很害怕,他可能正要爆发南希所形容的盛怒。孩子们呆站在舞台上,如玩偶屋中的娃娃般静止不动,看着观众,观众也看着他们。

汉娜很镇定,脸上写着大大的无辜。她好像在一瞬间捕捉到我的眼神,我似乎看到她的嘴唇上闪过一抹微笑。我不由得怯怯地对她微笑,南希在阴暗中往旁一瞥,拧了拧我的手臂,我才连忙收起笑容。

汉娜脸上散发着光彩,牵住埃米琳和戴维的手,三个人在舞台上走向前,弯腰行礼。他们行礼时,从埃米琳的鼻子上掉下一滴沾着鲜奶油的果酱,落在附近的灰光灯上,发出烧焦的咝咝声响。

“的确是如此,”观众中传来一个柔软高昂的声音,那是克莱姆夫人,“我的一个朋友认识一位麻风病人,那是在印度。他的鼻子就像那样掉在剃须盆里。”

弗雷德里克先生再也无法忍耐。他看着汉娜,开始纵声大笑。我从未听过这般具有感染力的真诚笑声。其他观众一个接一个加入他,但我注意到,瓦奥莱特夫人不在其中。

我也忍不住大笑出声,同时放松下来,直到南希在我耳边发出嘘声斥责:“够了,女孩。你过来帮我准备晚餐。”

就这样我无法观赏剩下的表演节目,但我已经看到我想看的东西了。我们离开房间,经过走廊,我听见掌声逐渐变小,节目继续上演。我整个人不禁充满奇妙的活力。

当我们拿着汤森太太做的晚餐和放茶的托盘进入起居室,拍打好扶手椅中的坐垫后,演出已然结束,宾客开始抵达,他们手臂相挽,依照头衔高低进入。领头的是瓦奥莱特夫人和强纳森少校,然后是阿什伯利勋爵和克莱姆夫人,最后是弗雷德里克先生、叶米玛和芬妮。我猜,哈特福德小孩们仍在楼上。

他们依序坐下时,南希放好托盘,这样瓦奥莱特夫人就可以倒咖啡。当她的客人在她身边轻声聊天时,瓦奥莱特夫人的身子靠向弗雷德里克先生的扶手椅,她微微笑着说:“你太纵容那些孩子了,弗雷德里克。”

弗雷德里克先生抿紧嘴唇。我看得出来,这不是她第一次这样批评他。

瓦奥莱特夫人盯着她正在倒的咖啡,又说:“你现在也许会觉得他们的古怪举动很有趣,但你总有一天会对你的宽大仁慈深感悔恨。你让他们变野了,尤其是汉娜,年轻小姐在缺乏适度的规矩时最不可爱。”

瓦奥莱特夫人说完批评的恶语,挺直身躯,表情转换成真挚和蔼的表情,递给克莱姆夫人一杯咖啡。

不出所料,他们的对话转到欧洲的战事上,以及大不列颠参战的可能性。

“一定会有战争。总是有这种可能,”克莱姆夫人理所当然地说,端着咖啡,臀部深陷入瓦奥莱特夫人最喜爱的扶手椅内,她提高声调,“我们都会受苦。男人、女人和小孩。德国人不像我们这般文明。他们会掠夺村庄,在**杀害孩童,把教养良好的英国女人当成奴隶,为他们繁殖一堆野蛮的德国佬。你们仔细听我的话,我很少讲错。在夏天结束前,我们就会参战。”

“你讲得太夸张了,克莱姆,”瓦奥莱特夫人说,“如果战争真的来临,也不会像你说的那么糟糕。现在毕竟是现代。”

“所言极是,”阿什伯利勋爵说,“这是二十世纪的战争,完全崭新的游戏。更别提野蛮的德国佬会有能力侵扰英国人。”

“这样说可能很不恰当,”芬妮端坐在躺椅的角落里,兴奋地摇晃着一头鬈发,“但我希望战争来临。”她迅速转向克莱姆夫人,“当然,我不希望有掠夺和杀害,姨妈,还有繁殖;我不会喜欢这类光景。但我喜欢看绅士们穿上军服。”她偷偷瞥向强纳森少校,然后将注意力转回大家身上,“我今天收到我朋友玛格丽的信……你还记得玛格丽吧,克莱姆姨妈?”

克莱姆夫人眨着厚重的眼睑:“我怕我还记得。一个带着乡下礼数的愚蠢女孩。”她倾身靠向瓦奥莱特夫人,“你知道,在都柏林长大。货真价实的爱尔兰天主教徒。”

我偷看南希,将方糖递给她,发现她的背部一僵。她看见我在偷看她,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

“嗯,”芬妮继续说,“玛格丽跟家人到海边度假,她说,她和她母亲在火车站会合时,火车上坐满了匆忙要返回总部的后备军人。那场景让人很兴奋。”

“亲爱的芬妮,”瓦奥莱特夫人说,“我真的认为,只为了刺激而希望打战,表示你的品位不够高尚。你同意吗,强纳森少校?”

少校站在没点燃炉火的壁炉旁,挺直身躯:“我不赞同芬妮的动机,但我必须说,我跟她有相同的感受。我希望我们参战。整个大陆陷入该死的混乱中,母亲,克莱姆夫人,抱歉,我使用了这么强烈的字眼,但这是事实。他们需要纪律严谨的英国介入,将混乱理清。好好打垮那些野蛮的德国佬。”

房间里响起欢呼声,叶米玛圈住少校的手臂,抬头凝视着他,眼神里带着崇拜,闪着光芒。

年迈的阿什伯利勋爵兴奋地抽着烟斗。“一种运动,”他宣称,往后靠在扶手椅上,“战争最能凸显男人和男孩之间的差别。”

弗雷德里克先生在座位中变换坐姿,接住瓦奥莱特夫人递给他的茶,正要在烟斗里填装烟草。

“你怎么想,弗雷德里克?”芬妮羞怯地说,“如果战争来时,你打算如何?你不会停止制造汽车吧?如果就因为愚蠢的战争,而让那些漂亮的汽车都停产的话,那就太可惜了。我可不想回头坐马车。”

弗雷德里克先生为芬妮的卖弄风情感到难堪,从长裤上面拔起一丝掉下的烟草:“我不会杞人忧天。汽车是未来的趋势。”他填塞他的烟斗,对着自己喃喃低语,“战争不该为那些愚蠢而无所事事的女士带来任何不便。”

那时,房门打开,汉娜、埃米琳和戴维冲进房间,脸上仍然闪着兴奋的光彩。女孩们早已换下戏服,两人都穿着水手领的白色裙子。

“很精彩的表演,”阿什伯利勋爵说,“我听不到台词,但表演很精彩。”

“做得好,孩子们,”瓦奥莱特夫人说,“也许明年你们会让祖母帮你们选主题吧?”

“你呢,爸爸?”汉娜热切地说,“你喜欢我们的表演吗?”

弗雷德里克先生避开他母亲的目光:“我们稍后再讨论你们很有创意的部分,好吗?”

“你呢,戴维?”芬妮在整场讲话的当口,抬高音调问,“我们正在谈论战争。如果英国参战,你会加入军队吗?我想你一定会是个雄赳赳的军官。”

戴维接过瓦奥莱特夫人的咖啡,坐下来。“我还没想过那一点。”他皱皱鼻子,“我想我会。他们说,那是男人参与大冒险的最佳良机。”他看着汉娜,眼里闪着淘气的光芒,找到调侃她的机会,“汉娜,恐怕战争只限男性参加。”

芬妮尖声大笑起来,克莱姆夫人的眼睑不断颤抖:“哦,戴维,你好愚蠢。汉娜不会想去从军。真荒谬。”

“我确实想。”汉娜断然说。

“但,亲爱的,”瓦奥莱特夫人说道,狼狈失措,“你不会有合身的作战制服。”

“她可以穿骑马裤和马靴。”芬妮说。

“或是戏服,”埃米琳说,“像她在表演里穿的衣服。但帽子可能不适合。”

弗雷德里克先生看见他母亲不以为然的表情,清清喉咙:“当大家都对汉娜的服装难题提出精妙的观察时,我必须提醒大家,那不过是个假设性的问题。她和戴维都不会参战。女孩不能上战场,而戴维还没完成学业。他会以其他方式报效国王和国家。”他转向戴维,“等你完成伊顿的教育,上过桑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后,情况就会有所不同。”

戴维抬起下巴:“如果我完成伊顿的教育,如果我去念桑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的话。”

房间顿时安静下来,有人清清喉咙。弗雷德里克先生用汤匙轻敲着杯子。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后说:“戴维在开玩笑。对不对,儿子?”全场仍然静默。“嗯?”

戴维慢慢地眨眨眼睛,我注意到他的下巴轻微地颤抖。“对,”他最后说,“我当然是。我只是想让大家提振精神,大家讨论战争也够沮丧的了。我想,我开的玩笑并不好笑。我道歉,祖母、祖父。”他对每个人点头,我发现汉娜紧握了一下他的手。

瓦奥莱特夫人微笑:“我很同意你的话,戴维。我们还是不要讨论可能不会来临的战争。来,尝尝汤森太太做的好吃的果挞吧。”她对南希点点头,南希再次拿着托盘打转。

他们坐了一会儿,小口咬着果挞,壁炉架上的船钟嘀嗒嘀嗒地标示时间的流逝,没有人想得出比战争更吸引人的话题。最后,克莱姆夫人开口说道:“战斗的部分不是重点。战争时,疾病才是真正的死因。当然是在战场上,那是所有外国瘟疫的温床。等着瞧好了,”她冷峻地说,“等战争来临时,会带来水痘。”

“如果战争来临的话。”戴维说。

“但我们怎么知道战争会不会来临呢?”埃米琳问,蓝色眼睛睁得老大,“政府的人会来通知我们吗?”

阿什伯利勋爵一口吞下果挞:“我俱乐部的一个朋友说随时会有广播。”

“我觉得像是圣诞夜的小孩,”芬妮的手指交缠,“渴望早晨的来临,急着醒来,打开礼物。”

“我不会太过兴奋,”少校说,“如果英国参战,战争可能在几个月内就结束了。不会拖到圣诞节。”

“无论如何,”克莱姆夫人说,“我明早就写信给吉福德勋爵,指示他尽快安排好我指定的葬礼仪式。我建议大家都这么做。我们应该未雨绸缪。”

汉娜假装受到冒犯,夸张地睁大眼睛:“你难道不信任我们,以为我们不会为您举行一场最盛大的葬礼,克莱姆夫人?”她甜美地微笑,握住老夫人的手,“我将很荣幸能参与您的葬礼,为您筹划配得上您身份的盛大仪式。”

“说实在话,”克莱姆夫人喷口烟,“如果你不事先亲自筹划妥当的话,你永远不知道会落到谁手上。”她以锐利的眼神看着芬妮,鼻子用力吸气,她的大鼻孔仿佛要吐出怒火,“何况,我对这类事宜非常挑剔。我已经筹划好几年了。”

“真的?”瓦奥莱特夫人问,真的感兴趣。

“哦,是的,”克莱姆夫人说,“那是一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公开仪式之一,我的绝对要很盛大。”

“我很期待呢。”汉娜煞有介事地说。

“你确实该如此,”克莱姆夫人说,“在这种时代可不能太寒酸。人们不像以前那么宽厚,我可不想被评论写得很惨。”

“我以为您不在乎报纸的评论,克莱姆夫人?”汉娜说,弗雷德里克先生对她皱皱眉头,表示警告。

“我平常是不在乎,”克莱姆夫人说,她用戴着珠宝戒指的手指指着汉娜,然后是埃米琳,然后是芬妮,“除了婚礼外,讣闻应该是上流社会女士的名字唯一出现在报纸中的时候。”她的眼睛转向天花板,“如果葬礼被写得一塌糊涂,她可没有在下一个社交季得到翻身的机会,上帝也帮助不了她。”

演出完美谢幕,不过,只有等访客顺利离开仲夏晚宴,大家才能宣称得到彻底的成功。宾客最后的离席盛宴将是这个礼拜活动的**,然后里弗顿庄园才会恢复静默。晚宴宾客(汤森太太透露,包括国王的表弟庞森比勋爵)将从伦敦远道而来,南希和我在汉密尔顿先生严格的督查下,整个下午都在餐厅摆设餐桌。

我们准备了二十人份的餐具,南希在摆下每种餐具时,都大声说出名字:汤匙、鱼用刀叉、两把刀、两支大叉子,以及不同容量的四个水晶酒杯。汉密尔顿先生跟着我们绕着餐桌打转,手里拿着卷尺和抹布,确定每个座位之间都间隔一英尺,检查每根闪闪发光的汤匙,在它的表面上审视他自己扭曲的脸孔。我们在白色亚麻桌布中央放置新鲜光亮的水果,并在水晶果盆的边缘装饰常春藤和红玫瑰。这些装饰让我看了很开心,它们非常漂亮,而且凸显出夫人阁下最棒的晚宴餐具。南希说,那是个结婚礼物,丘吉尔家族赠送的。

我们又安放宾客卡,那是瓦奥莱特夫人以秀丽的笔迹书写的,座位安排经过她审慎的考虑。南希说,座位安排的重要性绝非小题大做。据她说,晚宴的成功与否完全仰赖座位安排。瓦奥莱特夫人不仅是一位“好”的女主人,她还享有“完美”女主人的名声,这显然是因为她慧眼独具,能邀请到合适的人来参加晚宴,又在座位安排上考虑周到,将活泼风趣的宾客安排在单调但重要的贵客旁边。

我要很抱歉地说,我没能亲眼见证一九一四年仲夏晚宴的光景,因为如果打扫起居室是项特权,那在餐桌旁服务则为最高荣誉,远远超越我卑微的身份。在这点上,南希很懊恼,甚至连她都被排除在餐桌服务之外,因为庞森比勋爵讨厌女仆在餐桌旁打转。但汉密尔顿先生下令,南希仍能在楼上服务,这使她稍稍觉得开心些,她将站在餐厅隐匿处,接收汉密尔顿先生和阿尔弗雷德收拾的餐盘,然后将它们放在升降机上,送到楼下。南希认为,这样至少能偷听到一些晚宴的谈话内容。即使她搞不清楚讲话的人和谈话对象,她还是可以听到对话。

汉密尔顿先生说,我的责任就是站在楼下的升降机旁边待命。我照办了,试图不去理会阿尔弗雷德的玩笑,他说这工作很适合我。他总是在开玩笑,他没有恶意,而其他仆人似乎知道怎么发出大笑,但我当时对这种友善的嘲弄毫无应对经验,因此总是尴尬不已。当大家注意我时,我总不禁畏怯。

我惊奇地看着一道道佳肴消失在滑道中——肉鳖汤、鱼、牛杂碎、鹌鹑、芦笋、马铃薯、杏桃派和牛奶冻——送下来的则是肮脏和空****的盘子。

宾客在楼上餐厅深处尽情享受时,汤森太太的厨房冒着浓烟,响着笛声,有如最近才开始跑过村庄的闪耀新火车。她在工作台间来回快速走动,每一步都得变换她的重心位置,而她可不瘦。她拨弄炉火,额头上的汗珠流到她泛红的双颊上,她拍着手,老练而故作谦虚地怪罪她烤的薄脆金黄派皮不够美味。唯一似乎不受到这股兴奋感染的人是悲惨的凯蒂,她脸上笼罩着忧愁,前半个晚上她削了数不清的马铃薯皮,后半晚则刷洗了数不清的平底锅。

最后,当咖啡壶、鲜奶油罐以及冰糖放在银制托盘上,随升降机送上楼时,汤森太太解下围裙,这表示我们在那晚的工作已经结束。她将围裙挂在炉子旁的钩子上,整理一下散落下来的灰色长发,将发丝塞进头顶的大发髻中。

“凯蒂?”她叫道,抹抹温热的前额,“凯蒂?”她摇摇头,“我不懂!那女孩平常碍手碍脚的,真要找时又找不到。”她蹒跚地走到仆人专用餐桌旁,坐在她的位子上叹了口气。

凯蒂出现在门口,抓着滴着水的抹布:“什么事,汤森太太?”

“哦,凯蒂,”汤森太太骂着,指指地板,“你在想什么,女孩?”

“没有啊,汤森太太。”

“没有一件事情做对。你把地板弄得湿答答的。”汤森太太摇头叹气,“赶快去找毛巾来将它擦干。汉密尔顿先生要是看到这摊水会要你的命。”

“是的,汤森太太。”

“等你擦干后,替大家煮一壶热可可来。”

凯蒂匆忙走回厨房,差点撞上阿尔弗雷德,他正从楼梯上兴奋地冲下来,手舞足蹈。“小心,凯蒂,好在我没撞倒你。”他转过角落,咧嘴而笑,脸庞像婴儿般坦诚热切,“晚安,女士们。”

汤森太太拿下眼镜:“怎么样?阿尔弗雷德?”

“什么怎么样,汤森太太?”他睁大棕色的眼睛。

“怎么样?”她拍打手指,“不要吊我们胃口。”

我坐在我的位子上,脱下鞋子,伸展脚趾。阿尔弗雷德二十岁,长得高大,手掌迷人,声音温和,他从可以开始工作的年纪起就为阿什伯利勋爵和夫人服务。汤森太太特别喜欢他,虽然她绝对不会承认,我那时也不敢开口问。

“吊胃口?”阿尔弗雷德说,“我不知道您在讲什么,汤森太太。”

“你不知道我在讲什么,得了。”她摇摇头,“晚宴进行得怎样?他们说了会引起我兴趣的话吗?”

“哦,汤森太太,”阿尔弗雷德说,“我该等到汉密尔顿先生下楼后才说。这样做不对,不是吗?”

“听我说,男孩,”汤森太太说,“我只想知道,阿什伯利勋爵和夫人的宾客是否喜欢这个晚宴。汉密尔顿先生不会介意你告诉我,不是吗?”

“我真的不知道,汤森太太。”阿尔弗雷德对我眨眨眼,我的双颊转为酡红,“但我注意到,庞森比勋爵又拿了一次您煮的马铃薯。”

汤森太太手指交缠,微笑着点点头:“我从贝辛斯托克勋爵和夫人的厨娘戴薇斯太太那里听说,庞森比勋爵特别喜欢奶油焗马铃薯。”

“何止是喜欢?他几乎将它们一扫而空。”

汤森太太喘了口气,眼睛绽放着光芒:“阿尔弗雷德,你这样说太失礼了。如果汉密尔顿先生听到……”

“如果汉密尔顿先生听到什么?”南希出现在门口,在她的位子上坐下,拿掉帽子。

“我正在告诉汤森太太,那些绅士和夫人很喜欢这个晚宴。”阿尔弗雷德说。

南希翻了个白眼:“我从未见到盘子这么快就被扫光,格蕾丝可以做证。”我点点头,她继续说,“这当然得由汉密尔顿先生判断,但我要说,你的表现杰出,汤森太太。”

汤森太太抚平胸前的衬衫。“嗯,当然,”她相当得意地说,“我们都尽了本分。”瓷器的叮当声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到门口。凯蒂正慢慢转过角落,紧抓着一个放满茶杯的托盘。她每走一步,可可就从杯缘溅出来,泼洒在托盘上。

“哦,凯蒂,”当她摇摇晃晃地将托盘放在桌上时,南希说,“你搞得乱七八糟。你看她做了什么,汤森太太。”

汤森太太看向天花板:“有时我觉得我训练那女孩都是浪费时间。”

“哦,汤森太太,”凯蒂呻吟道,“我已经尽力做好了,真的。我不是有心……”

“不是有心,凯蒂?”汉密尔顿先生说,迅速走下楼梯,进入大厅,“你又闯了什么祸?”

“没有,汉密尔顿先生,我只是端可可来。”

“你这可不是端来了,傻女孩,”汤森太太说,“现在回去洗盘子。你再不去,水就要冷了。”

当凯蒂消失在大厅尽头时,汤森太太摇摇头,然后转向汉密尔顿先生,满面微笑:“客人都走了吗,汉密尔顿先生?”

“都走了,汤森太太。我刚送走最后的客人,丹尼斯勋爵和夫人,他们坐汽车离开。”

“老爷他们呢?”她问。

“女士们都就寝了。爵爷阁下,少校和弗雷德里克先生在起居室里喝雪利酒,马上就会去就寝。”汉密尔顿先生将手放在椅背上,停顿一下,凝视着远方,他在宣布重大消息时总是如此。我们就座,屏息以待。

汉密尔顿先生清清喉咙:“你们都该以自己为傲。这场晚宴非常成功,老爷和夫人很开心。”他拘谨地微笑,“老爷仁慈地允许我们开一瓶香槟庆祝。他说,这代表他的感谢。”

我们兴奋地鼓掌,**不安,汉密尔顿先生从地窖拿来一瓶香槟,南希找到杯子。我安静地坐着,希望我也能喝上一杯。这些对我而言都是新鲜的体验,母亲和我从来没有值得庆祝的事。

汉密尔顿先生将香槟倒入最后一杯高脚杯时,他透过眼镜,低下长长的鼻子看着我。“是的,”他最后说,“我想你今晚也该喝一小杯,小格蕾丝。老爷可不是每晚都举办这样的盛宴。”

我拿着酒杯,满怀感激,汉密尔顿先生举高酒杯。“敬大家,”他说,“敬所有住在这里和在这里服务的人。希望我们健康长寿,生活无忧。”

我们碰撞酒杯,发出叮当声。我靠着椅背,啜饮香槟,细细品尝泡沫留在我嘴唇上的强烈味道。在我漫长的人生中,每当我有机会喝香槟时,我总会忆起那晚在里弗顿庄园仆人大厅的光景。伴随着这份共同的成就感的是一种特别的活力,阿什伯利勋爵的大力赞美感染了我们,我们双颊温热,非常开心。阿尔弗雷德透过酒杯对我微笑,我也羞怯地回报一笑。我倾听其他人述说晚宴的鲜活细节:丹尼斯夫人的钻石,哈考特勋爵对婚姻生活的现代观念,庞森比勋爵对奶油焗马铃薯的偏好。

一个尖锐的铃声将我从沉思中唤醒。每个人都沉默下来。我们面面相觑,迷惑不已,汉密尔顿先生自座位上跳起身。“怎么回事?是电话。”他迅速走出大厅。

阿什伯利勋爵是英国首批装设家庭电话系统的人之一,这使得仆人们引以为傲。主要的接收器安装在汉密尔顿先生的餐具室深处,因此他能在当它铃声大作的兴奋时刻,直接接听,并将电话转到楼上。尽管这类系统运作良好,使用的机会却不多,因为很令人遗憾的是,阿什伯利勋爵和夫人很少有朋友装了电话。无论如何,电话还是让人啧啧称奇,敬畏不已,而其他宅邸的仆人来访时,总是找些借口去餐具室亲自参观这个神圣的现代物品,他们不得不承认里弗顿庄园的确更为先进。

电话铃声响时,我们全都安静下来,这并不奇怪。因为已经这么晚了,我们的惊讶不由得转成恐惧。我们僵硬地坐着,紧张地绷紧耳朵,屏息以待。

“您好?”汉密尔顿先生对着听筒叫着,“阿什伯利宅邸。”

凯蒂漫步走入大厅:“我刚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哦,你们都在喝香槟……”

“嘘——”我们全体回答。凯蒂坐下来,啃咬着磨损的指甲。

我们从餐具室听到汉密尔顿先生说:“是的,这是阿什伯利勋爵宅邸……哈特福德少校?是的,哈特福德少校在此拜访他的父母……是的,先生,我马上办。请问您是?请等一下,布朗上校,我将为您转接。”

汤森太太听到后,明白了意思,大声说:“有人找少校。”我们都凝神倾听。我从坐着的地方只能瞥见汉密尔顿先生站在敞开门口的侧影,他的脖子僵硬,嘴角下垂。

“您好老爷,”汉密尔顿先生对着听筒说,“很抱歉打搅你们,老爷,但少校有个电话。伦敦的布朗上校打来的,老爷。”

汉密尔顿先生不再出声,但仍站在听筒旁边。他习惯抓住听筒一阵子,确定接听的人拿起听筒后才放下,这样电话才不会被挂断。

他边等边听,我注意到他的手指紧紧抓住听筒。他的身躯僵硬,呼吸变得急促。

他小心翼翼地默默挂上电话,拉直外套。他慢慢走回桌子的主位,仍然站着,双手紧抓椅背。他环顾四周,盯着每一个人。最后,他开口,语气凝重:“我们最担心的事发生了。今晚十一点,大不列颠宣布参战。愿上帝保佑我们。”

我哭了。经过这么多年后,我又开始为他们哭泣。温暖的泪水渗出我的眼眶,循着脸上的皱纹流下,直到空气吹干泪水,我的皮肤变得黏稠而冷冽。

西尔维娅又回来了。她拿来一张纸巾,饶有兴致地用它擦拭我的脸。对她而言,这些眼泪单纯只是因为泪腺出了问题,或是代表我年事已高,无可避免但又无关紧要的小毛病。

她不知道,我为了时代的沧桑变化而哭泣。就像我在重新阅读我最喜欢的书时,一小部分的我总希望结局有所不同,我依然保持渺茫的希望祈祷战争永远不会降临,祈祷战争能放过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