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在电影里有个角色。当然不是我,而是一位扮演我的年轻女孩。无论一个人与灾难多么不相关,但他活得够久的事实,就足以引发外界高度兴趣。两天前我接到乌苏拉的电话,她拥有纤细的体形和一头长长的金发,是位年轻电影制片。她问我,扮演“一号女仆”(现在改为“格蕾丝”)的女演员是否有幸和我见个面。
她们要来希斯谬赡养院。这里不是最适合碰面的地方,气氛不好,但我已经没有心思或体力去远处旅行,也不想再假装年轻。因此,我坐在房间的椅子上等待。
门口传来叩门声。我看看钟,九点半。她们很准时。我察觉自己正屏住呼吸,并纳闷我为何如此。西尔维娅领着乌苏拉和扮演我的女孩进入我的房间。
“早安,格蕾丝,”乌苏拉说,从小麦色刘海下对我微笑。她弯下腰,在我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我大吃一惊。
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她一屁股坐在床尾的毛毯上,这个举动很冒失,但我讶异地发现我并不在乎,然后她握住我的手。“格蕾丝,”她说,“这位是凯拉·帕克。”她转身对站在我身后的女孩微笑,“她将在电影里扮演你。”
那位女孩,凯拉,从阴影中走出来。她十七岁,匀称的美丽让我惊愕。金发扎成马尾垂到肩膀。脸蛋圆圆,丰满的嘴唇涂了闪闪动人、厚重的亮光唇彩,一字眉下是蓝色的眼眸。一张适合贩卖巧克力的亲和脸庞。
我清清喉咙,想起礼数,指指西尔维娅稍早从早茶室拿来的棕色合成纤维椅子:“请坐。”
凯拉优雅地坐下来,跷起穿着薄薄牛仔裤的双腿,偷偷往左边看去,那是我的梳妆台。她的牛仔裤破破烂烂,口袋的线头都跑出来了。西尔维娅告诉过我,破烂不再是贫穷的象征,它现在代表时髦的风格和品位。凯拉平静地微笑,目光缓缓扫过我的私人物品。“谢谢你肯见我,格蕾丝。”她记得该说这句话。
我不喜欢她直呼我的名字。但我这样是不合常理、大惊小怪的,因此,我警告自己别这样。如果她用我的头衔或姓氏称呼我,我一定会坚持,叫她无须如此正式。
我发觉西尔维娅仍在敞开的门口徘徊不去,她正拿着抹布在擦拭门柱上的灰尘,用专心工作来掩饰她的好奇心。她很迷电影演员和足球明星。“西尔维娅,亲爱的,”我说,“你可以端茶给我们吗?”
西尔维娅抬起头,带着全神贯注的神情:“茶?”
“也许请你顺便带些饼干来。”我说。
“当然。”她不情不愿地将抹布收进口袋。
我对着乌苏拉点点头。
“是的,请给我茶,”她说,“奶茶和一块方糖。”
西尔维娅转身面对凯拉,“你呢,帕克小姐?”她的声音变得紧张,双颊升起鲜红的云朵。我觉得,她一定认得那位年轻女演员。
凯拉打个哈欠。“绿茶和柠檬。”
“绿茶。”西尔维娅慢慢地说,仿佛她刚得知宇宙如何起源的答案,“柠檬。”她仍站在门柱旁不动。
“谢谢你,西尔维娅,”我说,“我照平常就好。”
“好的。”西尔维娅眨眨眼,魔咒打破,她最后转身离开。门在她身后关上,我与两位客人单独留在房内。
我立刻后悔支开西尔维娅。我被一种突如其来的非理性情绪所淹没,我想,她若在场的话,过去就不会回返。
但她走了,我们三个人安静了一会儿。我再次偷偷瞥了凯拉一眼,研究她的脸,试图在她秀丽的五官上辨识出年轻的我。忽然,一阵闷暗微弱的音乐响起,划破宁静。
“抱歉,”乌苏拉说,一面在包包里摸索,“我忘记把铃声关掉。”她拿出一只黑色小手机,铃声变得更响了,在她按下按钮时,铃声陡然在一个小节上停止。她尴尬地微笑,“我真的很抱歉。”她瞥瞥屏幕,脸上满是惊诧,“抱歉,我离开一下?”
凯拉和我点点头,乌苏拉离开房间,手机贴在耳朵上。
门轻轻关上,我转身面对年轻的访客。“嗯,”我说,“我想我们该开始了。”
她轻轻点头,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活页夹。她打开活页夹,拿出一叠用夹子夹住的纸张。我从版面编排方式看出那是个电影剧本,大写字体之后是较大篇幅的正规小字体。
她快速翻了几页,然后停下来,抿紧光亮的嘴唇。“我在揣摩,”她说,“你和哈特福德家族的关系,还有女孩子们。”
我点点头。我早料到会有这个问题。
“我的角色不是重要角色,”她说,“我没有很多台词,但我在电影刚开始时有很多出场镜头。”她看着我,“你知道。端茶,那类的事。”
我再次点点头。
“无论如何,乌苏拉认为,我若有机会和你讨论女孩子们的事,是个好主意,比如,你对她们的看法。这样我会对我的动机有些概念。”她尖锐地说出那个词,特地发音清晰,仿佛那是个我不熟悉的外国词眼。她挺直背,表情带着一层掩饰性的防御,“我的角色不是主要角色,但让她个性鲜明还是很重要。你永远不会知道谁会来看电影。”
我点点头,她接下去说:“因此,我很需要你告诉我你的感觉。有关你的工作和女孩子们。”她身子往前倾,眼睛是威尼斯玻璃的冰蓝色,“这对我有好处,你瞧,你仍然……我是说,你仍然……”
“活着,”我说,“是的,我懂。”我几乎欣赏起她的坦白,“你都想知道些什么?”
她露出微笑,我想,她是松了一口气,她的冒失迅速被我们的热切对话所吞噬。“嗯,”她说,浏览放在膝盖上的一张纸。“我先问些乏味的问题。”
我的心跳加快,好奇她要问什么。
“你喜欢当仆人吗?”她说。
我吐了口气;该说是松口气,而非叹息。“是的,”我说,“曾有一段时间。”
她看起来满腹狐疑:“真的吗?我无法想象有人会喜欢每天服侍别人。你喜欢它哪一点?”
“其他人变成我的家人。我喜欢我们之间的友谊。”
“其他人?”她的眼睛热切地睁大,“你是指埃米琳和汉娜吗?”
“不,我是指其他仆人。”
“哦。”她很失望。毫无疑问,她想扮演一个更为深刻的角色,在这个改写过的剧本中,格蕾丝不再只是个局外人,不再只是个观察者,而是哈特福德姊妹的秘密伙伴。当然,她很年轻,而且来自一个不同的世界;她不知道仆人不能僭越某些界限。“听起来不错,”她说,“但我和其他仆人没有对手戏,所以这对我用处不大。”她用原子笔逐一检视问题表,“仆人工作中有任何你不喜欢的事吗?”
每早和鸟儿一起起床;阁楼在夏天是个烤炉,在冬天则是个冰箱;洗衣服的手冻得通红;擦拭过度引发背痛;渗透到骨髓的疲惫。
“疲倦。日子漫长而工作繁重。我没有多少自己的时间。”
“是的,”她说,“我就是这么演的。我甚至不用假装。排演一天下来后,我的手臂早就因到处端着该死的托盘而酸痛不已。”
“最痛的是我的脚丫,”我说,“但那只是在刚开始时,等我十六岁,买了新鞋后就不会痛了。”
她用圆而弯曲的字体在剧本后面写了些东西,然后点点头。“很好,”她说,“我用得到这一点。”她继续用花体字潦草地写着,“现在问你一些有趣的问题。我想知道埃米琳的事。比如,你对她的看法。”
我犹豫着,不知该从何开始。
“我们有几场对手戏,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诠释,如何传达。”
“什么样的对手戏?”我好奇地问。
“嗯,比如,她第一次见到R.S.亨特的时候,靠近湖畔,她滑下湖,差点淹死,我得……”
“靠近湖畔?”我困惑不已,“但那不是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那是在冬天的书房,他们……”
“书房?”她皱皱完美的鼻子,“难怪编剧会改写那个部分。一个满是古老书籍的房间不够刺激。这样子真的比较有戏剧张力,就在他自杀的湖畔。故事的结尾就是开始。很浪漫。”
我不得不接受她的说法。
“我得跑回宅邸求援,等我回来时,他已经把她救起来,让她恢复生气。那位女演员是这样演的,她专心地抬头看他,甚至没注意到我们都跑来帮她。”她停顿一下,睁大眼睛看我,似乎她已将她的意思表达清楚,“你不认为我该——格蕾丝该有所反应吗?”
我慢慢思索我的答案,她迅速说下去。
“哦,不是很明显的反应。只是一个微妙细腻的反应。你明白的。”她轻轻吸口气,歪着头,鼻子朝天,然后叹气。直到她卸下这个表情,脸朝着我,睁大眼睛凝视时,我才了悟,原来这是演给我看的即兴表演,“你瞧?”
我迟疑着,仔细选择我的字眼。“你要怎么演你的角色,你要怎么演格蕾丝,当然由你决定。但如果是我的话,那是在一九一五年,我无法想象我会有任何反应……”我对她挥挥手,无法对她的表演作出评论。
她瞪着我,好似我错失了某些重要意涵。“但你不觉得,没向跑去求援的格蕾丝道谢,有点傲慢、轻率吗?我觉得跑来跑去,然后像个僵尸般呆站在那,实在很蠢。”
我叹口气,“你也许是对的,但在那时候,服侍的本质就是如此。她如果道谢才会很不自然。你懂吗?”
她看起来满腹狐疑。
“我不期待她会有其他反应。”
“但你一定有某种感觉吧?”
“当然。”我突然对讨论死者这件事产生一种厌恶,“我只是不表现出来。”
“从来没有?”她显然不想要也不准备等待答案,我松口气,因为我也不想给她答案。她噘着嘴,“这整个仆人和夫人的阶级关系太荒谬了。一个人完全听从另一个人的使唤。”
“时代不同。”我简短地说。
“乌苏拉也是这么说的。”她叹气,“但这帮不了我多少忙,不是吗?我的意思是,演戏是种反应。当舞台指示是‘不要有反应’时,想要创造有趣的角色有点困难。我感觉像个纸板人,呆呆地说着,‘是的,小姐’,‘不,小姐’,‘装满三个袋子,小姐’。”
我点点头:“一定很困难。”
“我原先是尝试埃米琳的角色,”她私下透露,“那是演员梦寐以求的角色。她的角色这般有趣,令人向往,魅力十足。她本身是个女演员,又死于车祸,真是轰轰烈烈。”
我感觉得到她语气中的失望,但我并不怪她。我敢说,我曾经有好几次希望自己是埃米琳,而不是女仆。
“无论如何,”她不甚满意地说,“我要演格蕾丝,我会尽力把她演好。何况,乌苏拉向我保证,发行光盘片时,他们会给我专访,因为我是唯一在真实人生中见过我角色的人。”
“我很高兴能提供你一些帮助。”
“是的。”她说,没意会到我话中的讽刺。
“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我看看。”她翻开下一页,有样东西从里面掉出来,像巨大的灰色飞蛾般翩然飘落地面,面部朝上。当她伸手去捡时,我看出来那是一张黑白照片,一群人表情严肃。即使有一段距离,我还是觉得那张照片很眼熟。我马上记起它来,就像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或是一场梦、一幅画,通过最单纯的形状被唤回记忆之海。
“我能看一下吗?”我说,伸出我的手。
她将照片递给我,将它放在我满是节瘤的手指上。我们的手稍微碰触,她迅速缩回她的手,似乎害怕传染到什么。也许是老迈。
那是张加洗的照片。照片表面平滑、冰冷而暗淡。我将照片斜对着窗户,让它捕捉从石楠荒原闪烁而来的天光。我透过眼镜眯着眼睛仔细看。
那是我们没错:一九一六年夏天里弗顿庄园的合照。
我们每年都要照这种合照,瓦奥莱特夫人坚持这项传统。他们每年都会从伦敦照相馆请来一位摄影师,挑个吉利的好日子,穿着华丽,慎重地拍照。
拍出来的照片是两排表情严肃的脸,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用黑布盖着的相机。照片由专人送过来,放在起居室的壁炉架上展示一段时间后,再贴到哈特福德家族剪贴簿的恰当页面上,与邀请函、菜单,以及新闻剪报放在一起。
如果那是其他年份拍的照片,我可能不会记得日期。但我记得这张特殊照片拍摄的时间,因为在它之后发生了很多重要的事情。
弗雷德里克先生坐在前排中央,他的母亲坐在一边,叶米玛坐在另外一边,缩着身子,黑色围巾围在肩膀上,用以掩饰她已身怀六甲。汉娜和埃米琳分别坐在最两侧,一个比另一个高,穿着黑色礼服。那是新礼服,但不是埃米琳想要的那种。
站在弗雷德里克先生身后,位于第二排中间的是汉密尔顿先生,汤森太太和南希分站两侧。凯蒂和我则站在哈特福德女孩后方,司机道金斯和达德利站在最边上。两排的界线清清楚楚。只有保姆布朗坐在其间的某个位置,在从温室拿来的藤椅上打着瞌睡,不在前排,也不在后排。
我看着我严肃的脸,梳得紧密的发型让头看起来呆板,大耳朵特别显眼。我就站在汉娜身后,她的金发梳成波浪,僵硬地贴着我的黑色制服边缘。
我们的表情都很严肃,那是当时的习惯,但特别适合这张照片。仆人穿着惯常的黑色制服,但家族也穿上黑色。因为在那个夏天,他们也加入横扫英国和世界的哀悼气氛。
那是一九一六年七月十二日,就在阿什伯利勋爵和少校合并举办丧礼后的隔日。叶米玛在那天分娩,而我们所有的问题都将得到答案。
那个夏天酷热异常,照相的那天,我比平常起得还要早。太阳照在沿湖而立的桦树上,透过阁楼窗户照射进来,一道炙热的阳光横越床铺,抚摸我的脸庞。我不在意。在阳光中醒转,比在阴暗的沉睡宅邸中开始工作好多了,我喜欢这种转变。对女仆而言,夏季太阳是一日工作的最佳伴侣。
摄影师预计九点半抵达,等我们在前面草地上聚集好时,日照强烈,天气已经热得不得了。燕子在阁楼屋檐下寻找庇护所,把里弗顿庄园当作自己的家,它们好奇安静地盯着我们,无精打采,没有高歌。甚至连车道两旁的大树都保持静默,树顶的叶子纹丝不动,仿佛要保持精力,直到微风吹拂,才不情不愿地响起沙沙声。
摄影师的脸上满是汗珠,给我们一个个地安排位置,家族坐着,仆人站在后排。我们静静照他安排,全部身着黑衣,眼睛盯着相机,思绪漂流到教堂墓地所在的山谷。
之后,在较为凉爽的石制仆人大厅,汉密尔顿先生要凯蒂倒柠檬汁,我们则无精打采地颓然坐在餐桌旁。
“事实是,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汤森太太说,用手帕轻轻擦拭她浮肿的双眼。这个七月,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哭泣,从少校战死法国的噩耗开始;当阿什伯利勋爵隔周因中风病逝时,她哭得更为凄苦。
“一个时代的结束,”汉密尔顿先生坐在她对面,“确实如此,汤森太太。”
“我想到爵爷阁下时……”她的声音逐渐变小,摇摇头,将手肘撑在桌上,浮肿的脸埋进手中。
“中风来得很突然。”汉密尔顿先生说。
“中风!”汤森太太抬起脸说,“他们也许宁愿这么说,但他是死于心碎。一定是这样。他无法忍受像那样子失去儿子。”
“我认为你说得对,汤森太太,”南希说,将警卫的围巾绑在脖子上,“他们很亲密,他和少校。”
“少校!”汤森太太的眼眶再度盈满泪水,下唇颤抖,“可怜的孩子。想到他就像那样死去,在某个恐怖的法国淤泥滩。”
“索姆河。”我犹豫地吐出这个词,感觉余音带着不祥的预兆。我想到阿尔弗雷德最近写的信,薄薄的肮脏纸张闻起来有遥远地方的味道。它在两天前寄达,法国邮戳标示它是在一个礼拜前寄的。他在信中故作轻松镇定,但信的语调里的某种东西,某种没有说出的东西,让我忐忑不安。“阿尔弗雷德在那儿吗,汤森太太?索姆河?”
“我想应该是,女孩。我从村庄里听说‘番红花男孩’被送到那边。”
凯蒂正好端着柠檬汁的托盘过来,喘口大气:“汉密尔顿先生,万一阿尔弗雷德……”
“凯蒂!”南希陡然打断她,偷偷看着我,汤森太太的手则捂住嘴巴,“你只要管好把托盘放好就好,还有,闭上你的嘴巴。”
汉密尔顿先生抿了一下嘴唇,说:“你们女孩别担心阿尔弗雷德的事。我想,他会被照顾得很好,指挥官会尽力而为。如果他们没有自信能保卫国王和国家的话,他们不会送阿尔弗雷德和其他男孩上战场。”
“那并不代表他不会被子弹击中,”凯蒂怏怏不乐地说,“少校就被射杀,他还是个英雄。”
“凯蒂!”汉密尔顿先生的脸变成炖煮大黄的鲜红色,汤森太太喘口气。“你要语带尊敬。”他的声调变成颤抖的低语,“这个家族在几个礼拜以来已经承受了过多悲伤。”他摇摇头,拉好眼镜,“我连看都不想看你,女孩。你去洗碗槽……”他转向汤森太太寻求帮助。
汤森太太抬起肥胖的脸庞,边啜泣边说道:“你去洗我所有的烤锅和平底锅,连要留给收破烂的旧锅子也给我刷干净。”
凯蒂慢慢走向洗碗槽,我们一声不吭。愚蠢的凯蒂,竟然讨论死亡。阿尔弗雷德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他在信中总是这么说,告诉我们不要找人取代他在庄园的工作,因为他很快就会回来。他要我保留他的房间。我想起阿尔弗雷德说过的一件事,一件让我们担心今后职务的事。
“汉密尔顿先生,”我平静地问,“我毫无不敬之意,但我想知道,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阿什伯利勋爵死后,谁会接管这里……?”
“应该是弗雷德里克先生吧?”南希说,“他是阿什伯利勋爵的另一个儿子。”
“不,”汤森太太看着汉密尔顿先生说,“应该是少校的儿子,不是吗?等他出生后,他是下一位继承头衔的人。”
“这要视情况而定。”汉密尔顿先生严肃地说。
“视何种情况?”南希说。
汉密尔顿先生环顾我们一眼:“要看叶米玛夫人怀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提到她的名字后,汤森太太又开始哭泣。“可怜的女士,”她说,“她失去她的丈夫,现在又快临盆了。真可怜。”
“我想全英国有很多像她这种情况的女人。”南希摇着头说。
“但这不一样,不是吗?”汤森太太说,“发生在你服侍的家族身上就是不一样。”
靠近楼梯的煤气灯旁的第三个铃响了起来,汤森太太跳起身。“哦,老天,”她说,手立即放在丰满的胸部上。
“前门。”汉密尔顿先生站起来,将椅子推进桌子下方,“毫无疑问,是吉福德勋爵。他来公布遗嘱。”他将手臂套入夹克外套内,拉直衣领,透过眼镜盯着我,然后才走上楼梯,“阿什伯利夫人随时会摇铃叫茶,格蕾丝。等你送完茶后,记得端一瓶柠檬汁到外面给汉娜小姐和埃米琳小姐。”
他消失在楼梯顶端时,汤森太太用一只手轻拍她的心脏。“我现在变得比较容易紧张。”她悲伤地说。
“这么热,难怪你会如此,”南希瞥瞥挂钟,“你看,才十点半。瓦奥莱特夫人两小时后才会摇铃要用午餐。你今天不妨早点休息吧?格蕾丝可以负责端茶。”
我点点头,高兴能有点儿事可忙,免得我一直想这个家族的哀伤。
我端着托盘走上阴暗仆人大厅的楼梯,进入主厅。我立刻被日光和热气包围。阿什伯利夫人坚持遵守维多利亚严格的守丧方式,命令我们拉上宅邸里的所有窗帘。由于前门门顶的椭圆形玻璃窗没有遮掩,于是阳光透过玻璃窗尽情流泻而入。这让我联想到相机。房间盛满道道光线,而生活就在照相机黑盒子的中央。
我走过大厅,抵达起居室,将门推开。随着夏季的开始,温暖、腐坏的空气漂流而入,房间显得沉闷无比,陷入宅邸的深沉悲伤中。巨大的法式门紧闭,沉重的锦缎和丝质窗帘已经拉上,悬挂方式显得死气沉沉。我在门口犹疑片刻。房间里的某种气氛让我裹足不前,它在这段时日似乎有所改变,却与阴暗或热气无关。
一旦我的眼睛适应后,房间内的阴郁画面开始成形。吉福德勋爵年事已高,不过气色红润,正坐在前任阿什伯利勋爵的扶手椅中,圆滚滚的大腿上放着一个打开的黑色皮革活页夹。他大声朗读,沉浸在幽暗房间的回声中。他旁边的桌子上有座优雅的黄铜灯,花朵图案的灯罩投下一圈柔和的光芒。
叶米玛和瓦奥莱特夫人坐在对面的皮制沙发内。两个人都是寡妇。后者似乎从早上之后便变得更为娇小:身着黑绉绸礼服,黑色蕾丝面纱掩住她的脸庞。叶米玛穿着的黑衣,也映衬她的脸,惨白无比。她原本圆润的双手现在变得细瘦纤弱,漫不经心地抚摸着隆起的肚子。克莱姆夫人已经到卧室休息,但仍在热烈追求弗雷德里克先生的芬妮得到旁听的许可,高傲地坐在瓦奥莱特夫人的另一侧,脸上带着老练的忧伤表情。
附近小桌上摆着花瓶,我那早才从花园里采摘的粉红色杜鹃、淡黄色铁线莲和茉莉的嫩枝已在悲伤的消沉中纷纷低垂。茉莉的香味弥漫在紧闭的房间内,强烈得令人窒息。
小桌的另外一边站着弗雷德里克先生,他一手放在壁炉架上,高大身躯上的外套显得僵硬。朦胧的光线中,他的脸凝重得像座蜡像,眼睛眨也不眨,面无表情。台灯微弱的光芒在他的一只眼睛上,投下阴影,另一只眼睛则黝黑、直直凝视,热切地盯着猎物。我观察他时,他也在端详我。
他动动放在壁炉架上的手指,如果不是因为他身体的其他部分静止不动的话,我可能不会察觉到这个细微的动作。他要我把托盘端到他那边。我偷偷瞥向瓦奥莱特夫人,奉茶次序的改变和弗雷德里克先生突如其来的注意力使我内心烦闷,焦躁不安。但她没有看我,因此,我遵照他的指示,小心避开他的凝视。当我将托盘放在小桌上时,他对着茶壶点点头,表示要我倒茶,然后将注意力转回吉福德勋爵身上。
我从来没有倒过茶,没有在起居室里,没有为夫人倒过。我犹疑了一下,不确定该如何进行。我拿起牛奶罐,庆幸房内阴暗,吉福德勋爵正在继续他刚才的话。
“实际上,除非特别声明,阿什伯利勋爵的所有财产和头衔都将由他的长子强纳森·哈特福德少校继承——”
他停顿下来。叶米玛按捺住一声啜泣,听起来更为悲惨。
我头顶上方传来弗雷德里克先生清喉咙的声音。我想,那是不耐烦的表征,我偷瞥他一眼,将牛奶倒入最后一个杯子中。他的下巴僵硬,往前高抬出来,态度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吐了一口气,特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的手指快速地在壁炉架上敲击,他说:“请继续,吉福德勋爵。”
吉福德勋爵在阿什伯利勋爵的座位里改变坐姿,皮革发出叹息声,哀悼它离去的主人。他清清喉咙,提高声调。
“既然在收到哈特福德少校的噩耗后,没有新的安排,因此,庄园将遵照长子继承权的古老法则,由哈特福德少校的长子继承。”他从眼镜边缘望着叶米玛的肚子,继续说道,“要是哈特福德少校没有男性子嗣,那么,庄园和头衔则将由阿什伯利勋爵的次子,弗雷德里克·哈特福德先生继承。”
吉福德勋爵抬起头,台灯的光芒反射在眼镜上:“看起来我们得等结果揭晓。”
他停下话,我借此机会连忙将茶递给女士们。叶米玛连看都没看我,想也没想地就接过去,将它放在大腿上。瓦奥莱特夫人挥手拒绝。芬妮接下茶和小碟子,只有她还有喝茶的胃口。
“吉福德勋爵,”弗雷德里克先生以平静的语气说,“你要喝什么茶?”
“加点牛奶,但不要糖,”吉福德勋爵说,手指抚过衣领,将棉质衣领从他汗液黏稠的颈部旁拉开。
我小心举起茶壶,开始倒茶,注意不被蒸汽壶嘴烫到。我将茶杯和小碟子递给他,他没有看我。“生意还好吗,弗雷德里克?”他抿抿柔软的嘴唇,然后啜饮他的奶茶。
我用眼角余光瞥见弗雷德里克先生点点头。“相当好,吉福德勋爵,”他回答,“我的部属顺利将汽车工厂转变为飞机制造厂,不久就要跟战争部签下另外的合约。”
吉福德勋爵抬高一边的眉毛:“最好别被美国公司抢去。我听说他们制造的飞机足够让英国的所有男人、女人和小孩开!”
“他们的确制造了许多飞机,吉福德勋爵,但你不会看见我开他们的飞机。”
“此话怎讲?”
“批量生产。”弗雷德里克先生解释道,“美国人生产得太快,想要赶上输送带的速度,没有时间确保组合是否完美。”
“战争部似乎不在乎。”
“战争部眼光短浅。”弗雷德里克先生说,“但他们终究会看出差别的。他们一旦看到我们制造的质量,就不会再和那些锡罐签约。”他的笑声好像太大了。
我不禁抬头看他。我觉得,对一位在几天内失去父亲和唯一的哥哥的人而言,他的表现似乎过于沉稳镇定。太过镇定了。我想,我开始怀疑起南希对他的钟爱描述以及汉娜的全心奉献,她们可能都有所偏颇,戴维曾经说他是个心胸狭窄和满心怨愤的人,这可能比较接近事实。
“年轻的戴维有任何消息吗?”吉福德勋爵问道。
叶米玛突然深吸一口气,所有的眼光瞬间集中在她身上。她挺直身躯,紧抓两侧,然后细瘦的双手抚过紧绷的肚子。
“怎么了?”瓦奥莱特夫人从蕾丝面纱后面说道。
叶米玛没有回答,似乎全神贯注在跟她的宝宝进行无声的沟通。她空洞的眼神直直瞪着前方,仍然抚摸着肚子。
“叶米玛?”那又是瓦奥莱特夫人,她表示关心,但声音早因痛失亲人而显得冰冷。
叶米玛歪着头,仿佛在倾听。她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他不动了。”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他一向很好动,但他现在都不动了。”
“你得离开去休息一下,”瓦奥莱特夫人说,“都是这个讨人厌的热气。”她吞了吞口水,“这个讨人厌的热气。”她四处张望,寻找佐证,“那,和……”她摇摇头,抿紧嘴唇,不愿意,或说无法说出最后一句话。“就是这样而已。”她鼓起所有的勇气,挺直腰杆儿,坚定地说,“你必须休息。”
“不,”叶米玛说,下唇拼命颤抖,“我想待在这儿。为了强纳森,也为了你。”
瓦奥莱特夫人温柔地将叶米玛的双手从肚子上移开,然后握住它们。“我懂你的心意。”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叶米玛鼠褐色的头发。那是个很普通的姿态,但它提醒我,瓦奥莱特夫人自己也是个母亲。她动也不动,突然说:“格蕾丝,扶哈特福德太太到楼上休息。”
“是的,夫人。”我屈膝行礼,走到叶米玛身边。我弯下腰,扶她起身,暗自高兴能有机会离开这个房间和它的悲伤。
扶着叶米玛离开房间时,我恍然了悟,除了阴暗和闷热,这房间本质上和以前不同的地方。放在壁炉架上的船钟在往昔都以漠不关心的规律节奏标示着流逝的时间,现在它却悄然无声。它纤细的黑色指针冻结在阿拉伯数字上。阿什伯利夫人下令,楼上所有的时钟都要停在四点五十分,也就是她丈夫与世长辞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