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叶米玛搀扶回房间安顿好后,回到仆人大厅,汉密尔顿先生正在检查凯蒂刷洗过的锅子和平底锅。他从汤森太太最喜欢的煎锅上抬起头,告诉我,哈特福德姊妹在老船屋那边,命令我端饮料过去。我从冷藏室中取出一壶柠檬汁,将它和两个高玻璃杯、一盘汤森太太做的三明治摆在托盘上,经过仆人大厅的门离开宅邸。
我站在阶梯顶端,在刺眼的太阳光下眨眨眼,等眼睛适应。一个月来都没有下雨,庄园的色彩似乎都被染白。正午,阳光直直照射在庄园上,花园看起来热气缭绕,好似挂在瓦奥莱特夫人房里的一幅水彩画。我虽然戴着帽子,但暴露在太阳底下的中分头发,马上感到一阵灼热。
我穿越草地,刚刈过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干草气味。达德利蹲伏在附近,修剪着草地边缘的树篱。他的剪刀刀刃沾满了绿色树汁,金属部分闪闪发光。
他一定感觉到我就在附近,因为他转身,眯着眼睛看我。“天气真热。”他把手抬起来放在眼睛上遮阳。
“热得可以在铁轨上煎蛋。”我引述南希的话,并纳闷此话是否属实。
在草地边缘,一道壮丽的灰石阶梯笔直通向阿什伯利夫人的玫瑰花园。粉红色花朵围绕着格子凉亭,生气勃勃,勤快的蜜蜂嗡嗡地盘旋在黄色花蕊上。
我经过棚架,打开小门的门闩,走下长道——那是白色香雪球花间的一条灰色鹅卵石道。走到半路,高大的铁树篱变成迷你紫杉,后者围绕着橡树花园。我眨眨眼,几丛修剪过的篱笆生气盎然,我不禁对着自己微笑,一对高傲的鸭子从湖边漫步而来,用闪烁生辉的黑色眼睛瞪着我。
橡树花园尽头是第二道小门,这个“被遗忘的姊妹”(姊妹中总有一个会被遗忘)被茉莉花坚硬的须蔓缠绕着。另一头静躺着伊卡洛斯喷泉,再过去是湖,船屋就在那儿。
小门的钩子已经生锈,我得将托盘放下来,才能打开它。我将托盘放在草莓丛间的一块平坦空地,用手指将门闩打开。我推开门,拿起柠檬汁,继续穿越茉莉花形成的雾霭香气,走向喷泉。
庞大壮丽的丘比特与赛姬喷泉坐落在前方草地上,成为这辉煌宅邸迎接宾客的第一道序幕。但这个小巧的喷泉流露出某种奇妙、神秘和忧郁的气质,位于南方花园尽头,隐身在阳光遍洒的林间空地。
圆形水池堆着两英尺高的石头,最宽处有二十英尺。边缘铺着天蓝色的小块玻璃砖,就像阿什伯利勋爵到远东服役后,为瓦奥莱特夫人带回来的蓝宝石项链。水池中央挺立着一个巨大的红褐色大理石峭壁,有两个人高,底座浑厚,向上伸展,逐渐形成尖锐的山峰。在红褐色大理石峭壁的腰部,真人大小的米白色伊卡洛斯被雕刻成坠落的姿态。白色大理石翅膀经过蚀刻,看起来像一簇簇羽毛,接在他伸展的手臂后方;羽毛掉落,在岩石上哭泣。在陨落雕像周遭的水池里升起三个美人鱼,卷曲的长发垂挂在天使般的脸庞旁边:一个拿着小竖琴,一个戴着常春藤树叶做成的头冠,另一个则伸手抬起伊卡洛斯的躯体,白色的双手接住米白色肌肤,将他从深渊中托出来。
在那个夏日正午,一对紫色岩燕对雕像之美浑然未觉,从高处扑下,降落在大理石岩块顶端。再度飞起时,掠过水池表面,鸟喙啜饮着池水。我观看它们时,全身笼罩在热气中,为一股强烈又突如其来的欲望所淹没,我想将手放进冷冽的池水中消暑。回头瞥瞥远处的宅邸,它陷入深沉的忧伤中,应该不会注意到一个女仆在南方花园尽头停下脚步,在水池中偷得片刻凉爽。
我将托盘放在水池边缘,单膝跪在玻璃砖上,温热透过黑色裤袜。我往前倾,伸出手,在碰触到被太阳亲吻的温水时,迅速缩回来。我卷起袖子,再次伸出手,准备将手臂放入池水中。
一阵笑声传来,清脆悦耳的声响划破夏日的寂静。
我全身一僵,歪着头聆听,偷看雕像后方。
我看见汉娜和埃米琳,她们根本不在船屋,而是栖坐在喷泉另一端的边缘。看见她们的模样后,我不禁惊恐万分:她们早已脱掉黑色丧服,身上只穿着衬裙、束腰和以蕾丝边装饰的衬裤。她们的靴子散落在水池旁边的白石小径上,长发在阳光下发出灿烂的光芒。我回头看看宅邸,讶异于她们的大胆。纳闷我是否也该负起连带责任,并忖度自己对这点是害怕还是暗自抱着期望。
埃米琳躺在地上:脚丫并拢,两腿弯曲,白得像衬裙般的膝盖朝向清澈湛蓝的天空。她用一只手臂托起头,另外一只未受太阳照射、柔软苍白的手臂则直直伸向水池,手腕慵懒地绕着8字形,手指划着水池表面。小小涟漪一个接一个地激烈起伏。
汉娜坐在旁边,一条腿压在身体下面,另一条腿则向前弯。她将下巴放在膝盖上,脚趾漫不经心地撩着池水。她的手臂环抱住弯曲的腿,一只手晃着一张薄纸,薄纸在太阳的刺眼光线下几乎变成透明。
我缩回手臂,放下袖子,镇定下来。向着闪烁的水池看了渴望的最后一眼,然后拿起托盘。
走近时,我可以听到她们的对话。
“……我觉得他很顽固。”埃米琳说。她们之间放着一堆草莓,她把一颗草莓塞进嘴巴,将梗丢进花园。 汉娜耸耸肩:“爸爸一向很顽固。”
“反正,”埃米琳说,“拒绝读信不啻是种愚蠢。如果戴维肯花工夫从遥远的法国写信过来,爸爸至少要看一下。”
汉娜凝望雕像,歪着头,水池的涟漪反射在她的脸庞上,形成点点斑纹,闪耀夺目。“戴维让爸爸出糗。他没经过他的同意,违抗爸爸的命令去参战。”
“唉,都过了一年了。”
“爸爸不轻易原谅人,戴维也知道这点。”
“但这信真的很有趣。你再读读餐厅那段,有关布丁的那段。”
“我不要再念一遍了,我连头三遍都不应该念。对你这么年轻的人来说,内容太粗野了。”她递出信纸,在埃米琳脸上投下阴影,“拿去,你自己看。第二页上有个启示性的图解。”一阵温热的微风吹来,信纸飞扬,我看见信纸顶端的角落有个用黑色线条画成的图画。
我的脚步在白石小径上发出嘎吱声,埃米琳抬头看见我站在汉娜后方。“哦,柠檬汁,”她将手臂从水池中缩回,显然忘了信的事,“太好了,我正好很渴。”
汉娜转身,将信塞进腰带内。“格蕾丝。”她微笑着说。
“我们在躲吉福德老先生,”埃米琳转身坐起来,背对着喷泉,“哦,太阳好温暖。它直接照在我头上。”
“还有你的双颊上。”汉娜说。
埃米琳对着太阳抬起脸蛋,闭上双眼。“我不在乎。我希望一整年都是夏天。”
“吉福德勋爵已经走了吗,格蕾丝?”汉娜说。
“我不确定,小姐。”我将托盘放在喷泉边缘。”我想他应该走了。我端早茶进去时,他在起居室里,夫人没有说他要留下来。”
“我希望他不会留下来,”汉娜说,“现在令人不愉快的事已经够多了,我可不希望他整个下午都在批评我的着装。”
一张锻铁小花园桌放在粉红和黄色忍冬花丛旁边,我将它搬过来,让弯曲的桌脚稳稳立在白石小径上,然后将托盘放在桌上,开始倒柠檬汁。
汉娜用拇指和食指旋转着一颗草莓的梗:“你听到吉福德勋爵说的话了吗,格蕾丝?”
我迟疑片刻。我倒茶时,不应该听他们的对话。
“有关祖父的财产,”她咄咄逼人,“有关里弗顿庄园。”她的眼睛躲开我,我怀疑,她在问我时可能也觉得不自在。
我吞了吞口水,放下壶:“我……我不确定,小姐……”
“她听到了!”埃米琳惊呼出声,“我看得出来——她脸都红了。你听到了,不是吗?”她往前倾,睁大眼睛,“告诉我们。会发生什么事?爸爸会继承财产吗?我们会留下来吗?”
“我不知道,小姐,”我像往常一般,在面对埃米琳傲慢蛮横的注意力时,颇感畏怯,“没人知道。”
埃米琳拿起一杯柠檬汁。“一定有人知道,”她高傲地说,“我想,吉福德勋爵一定知道。如果不是要讨论祖父的遗嘱,他为何今天前来?”
“我的意思是,小姐,那要视情况而定。”
“视什么情况?”
汉娜说话了:“叶米玛伯母的婴儿。”她的眼神与我的交汇,“对不对,格蕾丝?”
“是的,小姐。”我平静地说,“至少我认为那是他们讨论的内容。”
埃米琳说:“叶米玛伯母的婴儿?”
“如果是个男孩,”汉娜若有所思地说,“所有财产都由他继承。如果不是男孩,爸爸就会变成阿什伯利勋爵。”
埃米琳刚将一粒草莓放入嘴内,现在一手遮住嘴唇,纵声大笑:“我不能想象爸爸成为庄园的主人。太蠢了。”她衬裙的桃色腰带钩到水池边缘,线头开始松开。一条长长的线蜷曲在她腿旁边。我稍后得记得将它缝补好。“你想,他会希望我们住在这吗?”
哦,是的,我满怀希望地期待。过去一年来,里弗顿庄园太安静了。没有太多事情可做,只能不断打扫空**房间的灰尘,试着不要去担心还在战场上打仗的人。
“我不知道,”汉娜说,“我可不希望如此。要在这里读过无聊的夏日已经够糟的了。乡间的日子过起来很漫长,而能做的有趣事物却只有一半。”
“我敢赌他会。”
“不可能,”汉娜坚决地说,“爸爸无法忍受和工厂分开。”
“我不知道,”埃米琳说,“如果有样东西能让爸爸爱它甚过愚蠢的汽车,那就是里弗顿庄园。他最喜欢这个地方。”她的眼神望向天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想待在这个荒凉的地方,又没有人可以说话——”她打住话,喘口大气,“哦,汉娜,你知道我刚才想到什么了吗?如果爸爸变成勋爵,我们就是小姐阁下了,不是吗?”
“我想是吧,”汉娜说,“如果值得的话。”
埃米琳跳起身,翻了个白眼。“当然非常值得。”她将杯子放回桌上,爬到水池边缘,“里弗顿庄园的埃米琳·哈特福德小姐阁下。听起来很顺口。你不觉得吗?”她转身,向她的倒影屈膝行礼,眨着眼睛,伸出纤纤小手,“幸会,英俊的勋爵。我是埃米琳·哈特福德小姐阁下。”她大笑,沿着玻璃砖边缘轻巧地跳跃,两臂伸直以维持平衡,不断重复那个带着头衔的自我介绍,为自己表演的小喜剧开心不已,。
汉娜盯了她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道:“你有姊妹吗,格蕾丝?”
“没有,小姐,”我说,“也没有兄弟。”
“真的?”她说,仿佛她从未想到有人会没有手足。
“我没那么幸运,小姐。我家只有母亲和我。”
她看着我,在阳光中眯起眼睛:“你母亲,她以前在这里服务过。”
那是个简单的叙述,而非提出问题。“是的,小姐。直到我出生,小姐。”
“你很像她。我是说,看起来。”
我吓了一大跳:“小姐?”
“我在祖母的家族剪贴簿里看过她的照片。上个世纪的一张家族合照。”她一定是感觉到我的困惑,因此滔滔不绝地解释,“我不是在找你母亲的照片;你不该这么想,格蕾丝。我看到她时,我正试图找我母亲的一张照片。你和你母亲像得惊人。同样漂亮的脸蛋,同样温和的眼神。”
我从未看过母亲的照片,从未看过她年轻时的模样,汉娜的描述与我所了解的母亲迥然不同,突然之间,我产生一股想偷看照片的无法压抑的渴望。我知道阿什伯利夫人存放剪贴簿的地方,就在她书桌的左边抽屉。而现在南希不在,因此,我常单独打扫起居室。如果我能趁哈特福德家族在其他地方活动或忙碌的空当,如果我手脚很快的话,偷看照片应该不是很困难吧?
“她为何没回里弗顿庄园?”汉娜说,“我是说,在你出生之后。”
“那不可能,小姐。带着小婴儿不可能回来。”
“我确定祖母以前请过有家庭的仆人。”她微笑道,“如果她请你母亲回来的话,想象一下,我们可能从小就会认识。”汉娜望着池水,轻皱眉头,“也许她在这里不快乐,所以不想回来工作?”
“我不知道,小姐。”我说,对与汉娜讨论母亲一事产生无法解释的不安感,“她从来没有多说什么。”
“她现在在其他庄园服务吗?”
“不,现在她替人缝补衣物,小姐。在村庄里。”
“她自力更生?”
“是的,小姐。”我从来没有想到用这个成语来形容母亲的处境。
汉娜点点头:“那一定能得到某种成就感。”
我看着她,不确定她是否是在调侃我。但她的脸很严肃,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小姐,”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今天下午要回去看她。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问问她?”
她的眼神蒙蒙眬眬,思绪好似飘浮到远方。她看着我,眼中的阴影迅速飞走。“不用。那不重要。”她摸索着戴维信件的边缘,它还插在衬裙内,“你有阿尔弗雷德的消息吗?”
“有的,小姐,”我回答,很高兴能改变话题。阿尔弗雷德是较为安全的话题,他属于这个世界,“我在这礼拜收到他的信。他九月会放假回来。”
“九月,”她说,“就快到了。你见到他一定会很高兴。”
“哦,是的,小姐,我一定会的。”
汉娜带着心照不宣的微笑,我的脸涨得通红。“我的意思是,小姐,我们楼下的人都会很高兴见到他。”
“你们当然会,格蕾丝。阿尔弗雷德是个好人。”
我的双颊感到刺痛,一片酡红。汉娜猜对了。虽然阿尔弗雷德的信仍然是写给所有的仆人看的,但他的倾诉对象逐渐变成我,内容也改变了。对家乡和私密事物的讨论取代了对战争的讨论。他讲着他有多想念我,多在乎我。未来……我眨眨眼:“戴维少爷呢,小姐?他会很快放假回家吗?”
“他想是在十二月。”她的手指抚摸过坠饰项链的蚀刻表面,瞥瞥埃米琳,压低声音,“你知道,我有种很强烈的感觉,这会是他最后一次回家。”
“小姐?”
“现在他逃离了,格蕾丝,看过这个世界……嗯,他有了新的人生,不是吗?一个真实的人生。战争会结束,他会留在伦敦,研习钢琴,成为伟大的音乐家。过着兴奋刺激和充满冒险的人生,就像我们以前玩的那些游戏……”她的眼光越过我,望向宅邸,微笑消失,然后她叹了口气,那是一声长而平稳的叹息,肩膀随之下垂,“有时候……”
这字眼悬挂在我们之间:疲倦无力、沉重、意味深长,我等待着,但结尾没有出现。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我做了我最擅长做的事,保持沉默,并将最后的柠檬汁倒入她的玻璃杯内。
她抬头看我,将杯子举高:“拿去,格蕾丝。这杯给你喝。”
“哦,不行,小姐。谢谢你,小姐。我不渴。”
“胡说,”汉娜说,“你的双颊几乎和埃米琳的一样红。拿去。”她将杯子举向我。
我偷看埃米琳一眼,她正在另一侧的水池,将粉红和黄色忍冬花放在水面上浮沉。“真的,小姐,我……”
“格蕾丝,”她假装很严肃地说,“天气很热,我坚持给你喝。”
我叹口气,接下杯子。杯子在我手中带来一股凉意。我将它举到唇边,也许只喝一小口就好……
后方传来一个兴奋的喊叫声,汉娜迅速转身。我抬起头,对着烈阳眯着眼睛。太阳开始西下的旅程,空气朦胧模糊。
埃米琳蜷伏在雕像一半高处,就在靠近伊卡洛斯的岩架上。她金色的头发散乱,如大波浪般卷曲,她在一只耳朵后面插了几朵白色铁线莲。衬裙的裙边湿透,贴在腿上。
在炙热刺眼的白色阳光中,她看起来与雕像融为一体。第四个美人鱼苏醒过来。她对着我们挥挥手,对着汉娜挥挥手:“上这儿来,可以看到湖。”
“我看过了,”汉娜对着她大叫,“我带你看的,记得吗?”
天空高处传来一阵嗡嗡声,一架飞机飞过。我不确定飞机的机种,阿尔弗雷德一定会知道。
汉娜直愣愣地盯着飞机,直到它消失在刺眼光亮中,成为一小点后,才将头转开。她突然坚定地站起身,快速走到放置她们衣服的花园小椅边。我放下柠檬汁,过去帮她套黑裙装。
“你在做什么?”埃米琳问她。
“穿衣服。”
“为什么?”
“我有事要去屋里做……”我拉直汉娜的上衣,她停顿了一下,“普林斯小姐的法文动词练习。”
“你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用功?”埃米琳怀疑地皱着鼻子,“现在放假。”
“我要她额外上课。”
“你没有。”
“我有。”
“嗯,那我也要去。”埃米琳说,但动都没动。
“随你,”汉娜冷淡地说,“如果你厌烦的话,或许吉福德勋爵仍会在宅邸里陪你。”她坐在小椅上,开始绑靴子。
“得了,”埃米琳噘着嘴,“告诉我你要做什么。我会保守秘密。”
“老天,”汉娜说,睁大眼睛看她。“我可不希望有人发现我在练习法文动词。”
埃米琳静静坐了一会儿,盯着汉娜,双腿在大理石翅膀上敲击出声。她探出头:“你保证那就是你要做的事?”
“我保证,”汉娜说,“我要到宅邸里做些翻译。”她偷偷看我一眼,我醒悟她只说了一半的真话。她是要练习翻译没错,但那是速记翻译,而非法文。我低下眼睛,感觉成为她的共犯,为之欣喜若狂。
埃米琳慢慢摇着头,眯起眼睛:“撒谎是种道德罪,你知道的。”她抓着麦草。
“是的,哦,虔诚的埃米琳。”汉娜大笑着说。
埃米琳的双臂在胸前交握:“随你。保留你那愚蠢的秘密吧。我不在乎。”
“很好,”汉娜说,“这下皆大欢喜。”她对着我微笑,我也回报一笑。“谢谢你端柠檬汁过来,格蕾丝。”然后她走过小门和长道,消失无踪。
我那天下午拜访母亲的时间相当短暂,如果不是发生了一件事,我应该会将它淡忘。
通常在我拜访母亲时,我们会坐在厨房里,那里的光线最亮,最适合缝补衣服,那也是我去里弗顿庄园工作前,我们最常待的地方。那天,她在门口迎接我,将我带入通向厨房的小客厅。我非常惊讶,纳闷母亲是否还在等哪位客人,因为我们很少用那个房间。只有在重要人物,如阿瑟医生或牧师来访时,才会请他们去那个房间。我坐在窗户旁的椅子上,等她端茶过来。
看得出,母亲为了让房间看起来优雅宜人,花了很多心思。她最喜欢是一只画有郁金香的白瓷花瓶,那是祖母留给她的。瓶子放在桌子的一边,神气地怀揣着一把枯萎的雏菊。坐垫平平整整地安放在沙发中央,母亲缝补时经常将其卷起来塞在背后。它就是个狡猾的冒牌货,端坐在那里,看起来似乎除了装饰之外,从未有过其他功用。
母亲端茶过来,坐在我对面。我看着她倒茶。只有两个茶杯。我恍然大悟,原来只有我们两个人。那房间、花朵和坐垫,都是为我准备的。
母亲用双手握住茶杯,我看见她的手指僵硬地交缠。她无法在这种情况下缝补。我纳闷,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她又是如何维持生计的。我每个礼拜都送部分薪资给她,但当然不够。我很担心,便问母亲。
“不关你的事,”她说,“我会想办法。”
“但,母亲,你应该告诉我。我可以多送点钱过来,反正我没地方花。”
她憔悴的脸在自我防御和承认失败间摇摆不定。最后叹息:“你是个好女孩,格蕾丝,你已经尽力了。你无须担心你母亲的不幸遭遇。”
“你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母亲。”
“你只要确定不要犯同样的错误就好。”
我硬起心肠,决定冒险一问,我温柔地说:“什么错误,母亲?”
她将头转开,我默默等待,心脏快速跳动,她咬着干燥的下唇。我忖度,她是否终于要告诉我,那个从我记事起便横亘在我们之间的秘密……
“嗯。”她最后说,脸转向我。这个话题的大门随着这声“嗯”被猛然关上。她抬起下巴,如往常般问起宅邸和哈特福德家族的事。
我在期待什么?我母亲会突然改变个性,打破习惯?她会对我倾吐过去的悲伤?但它们足以解释我母亲的严厉刻薄,使我们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相互了解吗?
你知道,也许我期待这样的发展。我还很年轻,而这是我唯一的借口。
但这是历史,不是小说,即使故事不如此发展,你也不会太惊讶。反之,我吞下失望的苦涩,告诉她死亡的噩耗,但我在描述这家族最近的不幸遭遇时,感到告密般的罪恶感。首先是少校的噩耗——汉密尔顿先生忧郁地接受黑边电报,叶米玛剧烈地颤抖手指,以致刚开始时,她竟然无法打开它——以及几天后,阿什伯利勋爵过世的消息。
她缓缓摇着头,这个动作越发凸显她那细长的脖子。她放下茶:“我也听说了不少事。只是我不确定其中有多少是谣言。你也知道,这个村庄到处都是流言蜚语。”
我点点头。
“阿什伯利勋爵怎么死的?”她说。
“汉密尔顿先生说有两个原因。部分是中风,部分是热气。”
母亲继续点着头,咬着脸颊内部:“汤森太太怎么说?”
“她说才不是因为这些原因,是悲恸杀死了他,就这么简单。”我压低嗓门,无意中模仿了汤森太太的尊敬口吻。“她说,少校的死使爵爷阁下心碎。当少校被射杀时,他父亲所有的希望和梦想随着他的鲜血流入法国的土壤。”
母亲微笑,但那并不是快乐的微笑。她慢慢摇头,瞪着她眼前的墙壁,上面挂着遥远的海的绘画。“可怜,可怜的弗雷德里克。”她说。我大吃一惊,一开始,我以为我一定是听错了,或者是她说错了,意外讲错名字,因为这话毫无道理。可怜的阿什伯利勋爵,可怜的瓦奥莱特夫人,可怜的叶米玛。但是,弗雷德里克?
“你不用担心他,”我说,“他很可能会继承庄园。”
“光有钱不能得到快乐,女孩。”
我不喜欢母亲提到快乐。从她口中说来,这份感觉让人觉得空虚异常。母亲眯紧的眼睛和她空**的房子,使她根本不适合提出这类建议。但我多少有点内疚。我无法说出我到底在责怪自己哪里不对。我悻悻地回答:“你可以试着跟芬妮这样说。”
母亲皱起眉头,我这才察觉她不知道这个名字。
“哦,”我感到一股无法解释的快活,“我忘了,你不认识她。她由克莱姆夫人监护。她想嫁给弗雷德里克先生。”
母亲不可置信地瞪着我:“嫁给弗雷德里克先生?”
我点点头:“芬妮这一整年来都在他身上下工夫。”
“他没有向她求婚吧?”
“没有,”我说,“但那只是时间问题。”
“谁告诉你的?汤森太太?”
我摇摇头:“南希。”
母亲从震惊中稍稍恢复镇定,挤出一抹微弱的笑容:“这位南希弄错了,弗雷德里克不会再婚。在佩内洛普后,他不会再婚。”
“南希不会弄错。”
母亲的双臂在胸前交握:“在这点上,她大错特错。”
她的斩钉截铁让我不快,她好像比我还了解在宅邸发生的事。“甚至连汤森太太都同意这点,”我说,“她讲,瓦奥莱特夫人赞成这场婚姻,虽然弗雷德里克先生看起来不认同母亲的看法,但在必要时刻,他从不会忤逆她。”
“不,”母亲的微笑在闪烁后消失,“不,我想他会。”她转头瞪着敞开的窗户外头、隔壁邻居的灰色石墙,“我从未想到他会再婚。”
她的声音里失去所有的自信,我自责不已。我因逼她认清她的身份而感到羞愧。母亲显然喜欢这位佩内洛普——汉娜和埃米琳的母亲。她一定是的。不然还有什么原因能够解释她不愿见到弗雷德里克先生再婚?或怎么解释当我咬定此事时,她的反应?我紧握她的手:“你说得对,母亲。我讲话太鲁莽了。我们不能确定。”
她没有回答。
我靠近她:“没有人能笃定地说弗雷德里克先生真的对芬妮有份特殊感情。他看马鞭的眼神还比较多情呢。”
我开这个玩笑试图哄她开心,我高兴地看见她转头面对我。我非常惊讶,因为在那一瞬间,午后的阳光照耀在她脸颊上,她棕色的眼眸衬映出一片翠蓝,母亲看起来几乎是美丽的。
我想到汉娜的话,还有母亲的照片,就在这时,我下定决心一定要看看那张照片。我想看看母亲曾经是哪种人。汉娜口中的美丽女孩,汤森太太则对她抱着如此钟爱的记忆。
“他的马术一直很好。”她说,一边将茶杯放在窗台上。之后的行为再次让我惊讶。她握住我的手,抚摸我手掌上的硬茧:“告诉我你的新工作。看看这些茧,可见你在那儿非常忙碌。”
“没有那么糟,”我被她鲜少表现的母爱所感动,“清理房间和洗衣物是很辛苦,但有些工作我很喜欢。”
“哦?”她歪着头。
“南希在忙车站的工作,所以我最近在楼上做了很多工作。”
“你喜欢,是不是,女儿?”她的语气很平静,“在大宅邸的楼上工作?”
我点点头。
“你喜欢哪一点?”
置身于壮丽房间的精致瓷器、绘画和挂毡之间,倾听汉娜和埃米琳的玩笑、调侃和梦想。我记起母亲稍早的感受,突然知道我有一个方法可以讨她欢心。“那让我感到快乐,”我说,并向她透露其实连我都不确定的想法,“我希望有天我能成为某位夫人的贴身女仆。”
她看着我,眉头间鼓起害怕的皱纹。“成为夫人的贴身女仆的确是有光明的未来,女儿,”她说,声音变得微弱,“但快乐……快乐来自我们自己的壁炉边,你在陌生人的花园里摘不到快乐的花朵。”
那天傍晚走回里弗顿庄园时,我反复思索母亲的告诫。她当然是在告诉我,不要忘记身份。她在这个话题上已经训诫过我好几次。她要我记得,我的快乐只能在仆人大厅壁炉中的煤炭中寻得,而不是在夫人闺房中的精致珍珠上。但哈特福德不是陌生人。如果在她们附近工作,聆听她们的对话,整理她们美丽的衣服时,我能找到一丝乐趣,那又会有什么害处?
我陡然醒悟到她是在嫉妒,嫉妒我在宅邸里的地位。她一定是很在乎佩内洛普,女孩子们的母亲。所以当我谈论到弗雷德里克先生再婚的事时,她才会如此光火。现在,看到我在她服务过的宅邸工作,让她想起她被迫放弃的世界。但她不是被迫的,不是吗?汉娜说,瓦奥莱特夫人曾经请过有家庭的仆人。如果母亲真的嫉妒我取代她的地位,她为何坚持要我到里弗顿庄园服务呢?
我走上林荫大道,稍稍停下脚步,观察宅邸。太阳改变位置,里弗顿庄园笼罩在阴影中。像山丘上的一只巨大甲虫,蹲坐在热气和忧愁之间。但当我站在那里时,我心中充满温暖的安定感,我第一次感到笃定,从村庄走到里弗顿庄园的路上,原来那股飘摇无依的感觉消失殆尽。我进入幽暗的仆人大厅,往黑黢黢的走廊走去。脚步声在冷冽的石制地板上嗒嗒回**。厨房一片沉寂。炖牛肉汤的气味徘徊不去,似乎贴在墙壁上,但房间内空**无人。身后的餐厅内,挂钟发出响亮的嘀嗒声。我在门口凝望。餐厅内也没有人。桌上放着形影孤单的茶杯和小碟子,但喝茶的人不知上哪儿去了。我摘下帽子,将它挂在墙壁的钩子上,抚平裙子。我叹口气,叹息声拍打在安静的墙上。我不禁轻轻微笑。我从来没能在楼下独处。
我瞥瞥时钟。比原先预定回来的时间早了半小时。我想喝一杯茶。母亲泡的茶在我嘴中留下苦苦的涩味。
厨房玻璃台上的茶壶套着毛料保暖罩,还是温的。我正拿出一个茶杯,南希飞快地转过角落,看见我时,眼睛睁得老大。
“叶米玛,”她说,“她要分娩了。”
“但预产期是八月。”我说。
“嗯,小宝宝不管那些,对不对?”她边说边丢了一方小毛巾给我,“把这和一碗温水拿上楼。我找不到其他人帮忙,得有人去叫医生。”
“但我没穿制服……”
“母亲和婴儿不会在乎。”南希说,一边冲进汉密尔顿先生的餐具室去打电话。
“但我该说什么?”我对着空**的房间、我自己和手上的抹布,发出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做?”
南希探头出来:“我也不知道,不是吗?你自己想办法。”她挥舞一只手臂,“跟她说一切会没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会顺利生产。”
我将毛巾挂在肩膀上,装了一盆水,遵照南希的吩咐走上楼。双手略略发抖,一些水泼溅到走廊地毯上,留下暗红色的污迹。
抵达叶米玛的房间时,我犹豫了一下。实心木门后面传来低沉的呻吟。我深吸一口气,轻轻敲门,然后进入房间。
房间很暗,一道微弱的银光从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中流泻进来,形成一条缎带,毫无生气的灰尘于其间飞舞。庞大的枫木四柱床在房间中央成为一团阴影。叶米玛静静躺着,呼吸急促。
我默默走到床边,蹲在一旁,将碗放在小桌子上。
叶米玛发出呻吟,我咬着下唇,不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办。“没事,”我温柔地说,想起母亲在我得猩红热时说的话,“没事。”
她全身颤抖,喘了三大口气,挣扎着呼吸,紧紧闭上眼睛。
“一切都会很顺利。”我说,将毛巾泡在水里,折成四半,放在她额头上。
“强纳森……”她说,“强纳森……”他的名字从她嘴中说出来如此令人心痛。
我什么也无法说,只有保持沉默。
她发出更多呻吟和啜泣声。翻滚身躯,对着枕头呜咽。手指划过身边空**的床单,寻找看不见的慰藉。
然后恢复静默。她的呼吸迟缓下来。
我将毛巾从她额头上拿开。她的肌肤温热,我再将毛巾泡在那碗水中。我将它拧干,折好,伸出手,再将它放在她额头上。
她睁开眼睛,眨眨眼,在阴暗中辨识我的脸。“汉娜。”她叹口气说道。她的误认让我大吃一惊。但心中又雀跃万分。我张开嘴巴想纠正她,但她伸手来握住我的手时,我打住话。“我很高兴是你,”她用力握住我的手指,“我好害怕,”她耳语,“我感觉不到任何胎动。”
“没事,”我说,“宝宝在休息。”
这似乎让她稍微稳定下来。“是的,”她说,“在宝宝生下前,总是如此。我只是……没……宝宝来得太快了。”她将头转开。她再度说话时,声音微弱到我得努力倾听。“每个人都希望我生男孩,但我不想。我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孩子。”
“你不会的。”我说,真的希望如此。
“我的家族有个诅咒,”她的脸仍藏在枕头中,“我母亲告诉过我,但我不相信她。”
我想,她精神恍惚了。忧伤再次袭击她,她变得迷信。“没有诅咒这回事。”我温柔地说。
她发出一个声音,介于大笑和啜泣之间:“哦,是的。我们的前任女王也是这样失去儿子的。流血不止的诅咒。”她安静下来,一只手抚过腹部,改变躺姿,面对我。她的声音只比耳语略微大声:“但女孩子……诅咒不会降临在女孩子身上。”
门“砰”地打开,南希冲进来。她身后是个高瘦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固执而吹毛求疵的表情,我想他就是医生,但他不是村庄里的阿瑟医生。南希放好枕头,打开一盏灯,扶着叶米玛躺好。突然间,我的手又恢复知觉,我被推到一旁,离开房间。
下午转成傍晚,傍晚进入夜晚,我静静等待,不知结果为何,希望一切顺利。时间过得非常缓慢,而且我有一大堆工作得做。我得端晚餐、铺床,收集隔天要洗的衣物,但我的心思一直停留在叶米玛身上。
终于,当太阳的光晕闪烁着滑下西方的石楠荒原后方时,南希咔嗒咔嗒跑下楼梯,手上拿着碗和毛巾。
我们刚吃完晚餐,还坐在餐桌旁。
“结果如何?”汤森太太说,将手帕紧紧抓在胸前。
“嗯,”南希说,“母亲在八点二十六分顺利生产。宝宝虽小,但很健康。”
我紧张地等待。
“但让人稍稍为她感到遗憾,”南希抬起眉毛,“是个女孩。”
我收好叶米玛的晚餐托盘时已经是十点钟了。她睡着了,将裹好的小凯莎抱在怀里。我在关掉床头灯前,停下来看了小女孩一会儿:她噘着嘴唇,头发金红色,眼睛紧闭。不是个继承人,但是会活下去,长大成人,学会爱与被爱。
我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手里端着托盘。我的灯在黑黢黢的走廊上投下唯一的亮光,影子横越过挂在墙壁上的排排画像。当最新的家族成员安稳地在紧闭的门后方熟睡时,过去的哈特福德家族展开永恒的守夜,静默地凝视着他们曾经拥有的入口大厅。
我抵达主厅时,注意到起居室门下渗出一道细长柔和的光线。这个晚上忙碌异常,汉密尔顿先生显然忘了关灯。我暗自庆幸,发现的人是我。尽管新诞生的孩子会带来祝福,但瓦奥莱特夫人若发现她的守丧规矩被打破,一定会相当不悦。
我推开门,惊诧地呆在原地。
弗雷德里克先生正坐在他父亲的椅子上。新的阿什伯利勋爵。
他跷起长长的双腿,一手托着腮帮子,脸隐藏在黑暗中。
他的左手拿着一封信,上面有明显的黑色线条图案,我认出那是戴维的信,汉娜在喷泉旁念的信,它的内容让埃米琳咯咯笑个不停。
弗雷德里克先生的背在颤抖,刚开始时我以为他也在大笑。
然后他发出一声我永远无法忘怀的声音。一个喘气声。低沉粗砺,不由自主,又无比空洞,满是苦恼和悔恨。
我站了一会儿,无法动弹,然后倒退离开。轻轻掩上门,不再与忧伤的他作伴。
敲门声传来,我回过神。现在是一九九九年,我在希斯谬赡养院的房间内,手上仍然拿着那张拍出我们对未来一无所知的严肃照片。年轻女演员坐在棕色椅子上,仔细观察她长发发尾。我走神多久了?我看看表。刚过十点。这可能吗:记忆消融自己的尽头,古老的场景和鬼魂苏醒,而时间丝毫没有消逝。门打开,乌苏拉回到房间,西尔维娅紧跟在后,端着放了三个茶杯的银制托盘,努力维持平衡。看得出来,她很用心,没有用平常的塑料托盘。
“我很抱歉,”乌苏拉说,再次坐到我的床尾,“通常我不会这么做。但这事很紧急。”
刚开始,我不确定她的意思,后来我看见她手中的手机。
西尔维娅递给我一杯茶,绕过我的椅子,将一杯热腾腾的茶递给凯拉。
“希望你们在我不在时已经进行聊过了。”乌苏拉说。
凯拉微笑,耸耸肩:“几乎结束了。”
“真的?”乌苏拉说,浓密的刘海下,眼睛大大地睁着,“不敢相信我竟然错过整个专访。我很期待听听格蕾丝的回忆。”
西尔维娅将手放在我额头上“你看起来有点不舒服。需要止痛药吗?”
“我很好。”我说,声音沙哑。
西尔维娅抬起一道眉毛。
“我真的很好。”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说。
西尔维娅哼了一声,摇摇头。我知道,她打定主意不再管我。至少现在。随你便,我可以看出她这么想。我可以尽情否认,但她毫不怀疑,在我的客人抵达希斯谬赡养院停车场前,我就会按铃要止痛药。她可能是对的。
凯拉喝了一口绿茶,然后将杯子和小碟子放在我的梳妆台上:“请问哪里有洗手间?”
我能察觉到西尔维娅正用渴望的眼神看着我。“西尔维娅,”我说,“可以带凯拉去吗?”
西尔维娅几乎无法克制她的兴奋:“当然,”她说,虽然我看不见她,但我知道她赶快理了理头发,“这边,帕克小姐。”
乌苏拉在门关上时对着我微笑。“谢谢你和凯拉见面,”她说,“她是我一位制片朋友的女儿,得特别照顾她。”她瞥瞥门口,压低嗓音,小心翼翼地选择字眼,“她人不坏,但她有点……不懂事。”
“我倒没注意到。”
乌苏拉大笑。“全因为她有声名远播的父母,”她说,“这些孩子看着他们的父母因富裕、名气或美貌而得到荣誉或爵位,谁能怪他们也会渴望相同的东西?”
“那很正常。”
“但是,”乌苏拉说,“我还是该在这儿,扮演她的监护人……”
“如果你不停止道歉,我会怀疑你真的做了某些错事,”我说,“你让我想起我孙子。”她看起来局促不安,我察觉到那些深色眼眸中有某种东西。我稍早没有注意到的阴影。“你的问题解决了吗?”我说,“在电话上?”
她叹口气,点点头:“是的。”
她停下来,我保持沉默,等她继续说下去。我从很久以前就学到,静默能使人对你倾吐各种秘密。
“我有个儿子,”她说,“费恩。”这名字在她唇上留下一个既悲哀又快乐的微笑。“他上礼拜六刚满三岁。”她的眼光从我脸上转开,降落在她频频翻转的茶杯边缘。“他的父亲……他和我从来没有……”她用指甲轻敲杯子两下,再度正眼看我。“费恩和我相依为命。刚刚是我母亲打电话来。电影拍摄期间,她帮我照顾费恩。他摔了一跤。”
“他没事吧?”
“没事,他只是扭到手腕。医生帮他包扎好了。他没事。”她微笑着,但她的眼眶中满是泪水。“我很抱歉……老天……他没事,我不知道我何必要哭。”
“你在担心,”我看着她说,“现在你松口气了。”
“是的,”她突然变得非常年轻而脆弱,“而且有罪恶感。”
“罪恶感?”
“是的,”她说,但没有详尽说明。她从袋子里拿出一张面纸拭泪,“能和你谈谈真好。你让我想起我祖母。”
“她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女人。”
乌苏拉笑出声来:“是的,”她擤擤鼻涕,“老天,我在干吗,抱歉,我不该对你倾吐心事,格蕾丝。”
“你又在道歉了。你必须停止这么做。”
走廊传来脚步声。乌苏拉看着门,擤擤鼻涕。“至少让我谢谢你。你肯见我们。你肯接受凯拉的访问。还有听我倾吐心事。”
“我觉得很愉快,”我说,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因为我说的是真心话,“我最近很少有访客。”
门打开,她站起身,倾过身子来吻我的脸颊。“我会很快再回来看你。”她说,温柔地握住我的手腕。
我实在无法解释,为何我听到这话后会开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