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斯特菲尔德又讲了一个情感奇特的年轻伊灵(英格兰东部城市名)女孩的故事。佛洛里紧接着讲了一个万事小心的霍舍姆牧师的故事。这个故事引来更多的笑声。就连埃利斯也心情变好,为大家讲了好几个段子。埃利斯的笑话总是很诙谐,但是也猥琐得要命。尽管天气炎热,但大家都兴致勃勃,气氛也分外友好。啤酒已经喝光,他们正打算再要一些的时候,外面台阶上传来脚步声。一个厚实得让地板都当当响的声音传来:“是的,的确非常幽默。我要把这些故事写进我发表在《布莱克伍德》的一篇文章里。我还记得,在我驻扎在卑谬的时候,另外一件——啊——相对有趣的事情——”
显然,麦克格雷格先生已经来到俱乐部了。莱克斯蒂恩先生惊呼:“该死,我老婆来了!然后,把面前的空酒杯推得远远的。麦克格雷格先生和莱克斯蒂恩夫人一起走进休息室。”
麦克格雷格先生高大魁梧,显然早已四十岁有余,面容和善,戴着金边眼镜。他肩膀宽大,并且习惯向前伸着脖子,这让人奇怪地想起一种乌龟——实际上,缅甸人给他取了一个绰号“海龟”。他身穿一件干净的丝绸衣服,腋窝处已经被汗水湿透。他幽默地向大家做出敬礼的姿态,算是和大家打了招呼。然后,他在布告栏前停住,面带笑容,像一个校长一样,摆弄着背后的教鞭。他脸上的笑容颇为真诚,然而他身上故意表现出来的亲切和试图让人忘记他的官职的努力却让人在他面前并不怎么自在。他讲话时的举止神态明显是在模仿早年他认识的某位牧师或校长。任何长句、任何引语、任何格言谚语,在他看来都是笑话。每当有装模作样的“嗯”“啊”之类的词语从他嘴里出来的时候,就意味着接下来要有玩笑了。莱克斯蒂恩夫人35岁上下,如果不论身材,单是拉长了看,倒也是一个时髦的人。她总是唉声叹气、抱怨连连。她走进来的时候,大家都站起来。莱克斯蒂恩夫人无精打采地一屁股坐在吊扇下面最好的位置上,用她那瘦长的、像蝾螈一样的手扇起风来。
“哦,天啊,真热,热死了!麦克格雷格先生用他的车接的我。他这个人真是太好了。汤姆,那个贱车夫又在装病了。
说实话,我觉得你应该用鞭子好好教训他一顿,让他头脑清醒清醒。每天在这样的大太阳底下走,简直太恐怖了。”
从莱克斯蒂恩家到俱乐部只有400米,但由于莱克斯蒂恩夫人嫌走这段路太累,于是从仰光买来一辆黄包车。除了几辆牛车和麦克格雷格先生的汽车,这辆黄包车就成了凯奥克他达地区唯一的一辆四轮交通工具了,因为整个凯奥克他达区拥有的公路也不过十里。莱克斯蒂恩夫人宁可待在丛林里,住潮湿的帐篷、吃罐装食品、忍受蚊子的叮咬,也不肯离开她的丈夫,但她获取心理平衡的办法就是,一回到总部就对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停地抱怨。
“真的,这些仆人的懒惰程度让人吃惊。”她叹息道,“你不这样认为吗,麦克格雷格先生?他们成天整些可怕的改革,还有,从报纸上他们学得蛮横无理,我们好像都没办法管理这群土著了。在某些方面,他们比国内的底层阶级有过之而无不及。”
“哦,我相信还不至于糟糕到这种地步。不过,我认为民主精神确实毫无疑问地在蔓延,甚至包括这里。”
“不久之前,甚至就是在战前,他们还是那么和善、毕恭毕敬!看到我们从路上经过,他们行额手礼时的样子,多讨人喜欢。我还记得我们一个月只付给管家12卢比,真的,那个男人就像一条狗一样热爱我们。现在,他们要40到50卢比,我发现唯一能留住一个仆人的办法就是拖欠他们几个月的薪水。”
“过去那样的仆人已经找不到了,”麦克格雷格先生对此表示同意,“我年轻的时候,如果管家无理,你只需要把他送到监狱里,再附上一张写着‘请抽此人15鞭’的条子就行。
哎,恐怕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啊,你说对了,”韦斯特菲尔德沮丧地说,“这个国家不会再适合居住了。让我说,大不列颠的统治已经结束了。丢掉了统治权和一切相关的东西。我们是该滚蛋了。”
随即,屋里的众人发出一片附和声,甚至包括这位公开自认为左翼分子的佛洛里,还有年轻的麦克斯韦尔,他来缅甸的时间还不到三年。没有一个驻印度的英国人会否认,或者说从来就没有否认过,印度正走向灭亡,因为就像《笨拙画报》一样,过去早就不存在了。
与此同时,埃利斯把那张让人厌恶的告示从麦克格雷格先生身后扯下来,然后把他伸向麦克格雷格先生,用尖酸的语气说道:“喂,麦克格雷格,我们已经看过告示了,我们都认为推选一名土著加入俱乐部的想法纯粹是——纯粹是没有必要。”埃利斯本来想说“纯粹扯淡”,但他忽然想起莱克斯蒂恩夫人还在场,于是改口为“没有必要”。“毕竟,这个俱乐部是我们找乐子的地方,我们不想见到土著在这里晃来晃去。
我们很希望能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完全避开他们。其他人也都完成赞成我的看法。”
他环视了一下大家。“同意,同意!”莱克斯蒂恩先生粗声粗气地说。他知道他的老婆能够猜出来他喝过酒,但他认为这样应和几声能为自己找个借口。
麦克格雷格先生笑着取下告示。他看到了自己名字下面的“大傻瓜”铅笔字,他个人认为埃利斯的行为非常失礼,但他还是用开玩笑的方式化解了这件事。他极力想做俱乐部里的老好人,就像他在工作中极力保持自己的尊严一样。“看来,”
他说,“我们的朋友埃利斯不欢迎这群——啊,他的雅利安弟兄们?”
“没错,我不欢迎,”埃利斯尖锐地答道,“也不欢迎我的蒙古弟兄们。总之一句话,我不喜欢黑鬼。”
听到“黑鬼”这个词的时候,麦克格雷格先生的脸僵住了,因为这个词语在印度是犯忌讳的。他对东方人没有偏见;并且,实际上他非常喜欢他们。他认为,如果给这些人自由,他们会是世界上最讨人喜欢的人。每当看到他们被人任意侮辱的时候,他都深感痛心。
“这样讲合适吗?”他板着脸问,“叫他们‘黑鬼’——一个他们很反感的词语——他们显然不是什么‘黑鬼’。缅甸人属于蒙古人种,印度人属于雅利安或者德拉维人种,他们都不同于——”
“哦,胡扯!”埃利斯说,他根本不把麦克格雷格先生的官场地位当回事儿,“你可以叫他们黑鬼或者雅利安人或者随你想叫什么。我想说的是我们不想看见任何黑人藏在我们的俱乐部里。如果你采取投票表决的方式,我们所有人会一致投反对票——除非佛洛里想让他亲爱的伙计维拉斯瓦米加入。”
“没错,没错!”莱克斯蒂恩重复道,“看我的,我一定投反对票。”
麦克格雷格先生怪异地抿起嘴唇。眼下,他的处境非常尴尬,因为选举一名土著俱乐部成员并不是他本人的想法,而是专员向他传达的命令。然而,他不喜欢解释,于是他用调解的口气说:
“我们将这件事推迟到下次大会上讨论好吗?在此期间我们也可以给出更成熟的考虑。现在,”他走向桌子,补充说,“谁想和我一起来点——啊——饮料?”
管家被叫出来,点了饮料。天气比刚才更热了,大家都渴得要命。莱克斯蒂恩先生刚准备点酒,忽然看见他老婆的眼神不对,于是闷闷不乐地说“不点了”。他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可怜兮兮的,眼巴巴地看着莱克斯蒂恩夫人喝下一杯加了杜松子的柠檬汁。虽然麦克格雷格先生点的是酒,但他喝的是纯柠檬汁。在凯奥克他达地区的欧洲人中,他是唯一一位坚决不在日落后喝酒的人。
“不错啊。”埃利斯粗声粗气地说,脑门儿抵着桌子,坐立不安地把弄着他的杯子。与麦克格雷格的争执又让他坐不住了。“非常不错,但我坚持我说的话。不许土著加入俱乐部!
就是因为我们不断地在这种小事上让步,我们才毁了帝国。就是因为我们对他们太仁慈了,才导致这个国家暴乱不断。唯一可行的策略就是‘像对待臭泥一样对待他们’。眼下是关键时刻,我们要争取我们能得到的任何威严。我们要联合起来告诉他们:‘我们是主人,你们是乞丐——’”埃利斯用他小小的拇指向下按,仿佛在碾一只蛆虫——“你们这群乞丐要安分守己!”
“希望渺茫,老伙计,”韦斯特菲尔德说,“希望非常渺茫。有这些红头文件束缚着你,你能怎么办?这群土著乞丐比我们更懂法律。当面冒犯你,你要揍他们的时候,他扭头就跑。除非你下定决心要收拾他,否则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他们没胆量和你打架,你怎么收拾他们?”
“我们在曼德勒时的长官总是说,”莱克斯蒂恩太太插嘴道,“最终,我们只能离开印度。年轻人不会再跑来这里,用一生的工作换取侮辱和他人的忘恩负义。我们只能离开。当土著们祈求我们留下的时候,我们会说,‘不,我们给过你们机会,你们没有把握住。现在好了,我们会让你们管理自己。’这样一来,得给他们一个多大的教训!”
“都是那些法律法规带给咱们的麻烦,”韦斯特菲尔德闷闷不乐地说,“就是因为过于守法才毁了印度帝国。”这是韦斯特菲尔德经常提及的话题。按照他的看法,只有来一次大规模的动乱,随后实施军事管制才能从毁灭中挽救帝国。“全是些文件。如今,政府里的印度人才是这个国家的真正统治者。我们气数已尽。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关掉商店,让他们自作自受。”
“我不这样认为,绝对不这样认为,”埃利斯说,“只要我们愿意,一个月内就能扭转眼下的局面。只需要一点点胆量。看看阿姆利则,看他们后来那低眉顺眼的样儿。戴尔知道怎样对付他们。可怜的老戴尔!那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待在英国的那群胆小鬼应该为此负责。”
其他人发出一片叹息,与罗马天主教集会上提到该死的玛丽一世时的叹息一模一样。听到戴尔的名字的时候,就连麦克格雷格先生——这位对屠杀和戒严十分反感的人,也摇了摇头。
“哎,可怜的人啊!佩吉特议员们手下的牺牲品。也许吧,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的错误,不过为时已晚了。”
“我以前的长官曾经讲过一个与那件事有关的故事,”韦斯特菲尔德说,“在土著团里,有一位年老的陆军士官长,有人问他,如果英国人离开印度会怎么样。这位老陆军士官长说——”
佛洛里向后推了推椅子站了起来。绝对不能,不能——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趁自己头脑清醒,还没有开始砸家具、往画上摔瓶子之前,他必须马上离开这个房间。这群乏味、愚蠢、沉迷酒精的肥猪!难道他们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字不差地重复同样的恶毒的话,就像《布莱克伍德》杂志上那些经过改编的拙劣故事?难道他们就没人能想点新东西说?啊,这是个什么地方,什么样的人啊!我们的文明,这是怎样的一种文明——一种建立在威士忌、《布莱克伍德》和‘波让’绘画上的邪恶文明!上帝原谅我们吧,毕竟我们都是组成这种文明的一部分。
佛洛里对此不发一言,他很痛苦,但保持面部平静。他站在椅子旁边,身体略微向众人倾斜,脸上挂着一副不确定别人是否喜欢自己的说笑的表情。
“恐怕我得走了,”他说,“真不巧,在早饭前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再待会儿喝点吧,老兄,”韦斯特菲尔德说,“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来杯杜松子酒,给你开开胃。”
“不,谢谢,我必须得走了。过来,弗劳。再见,莱克斯蒂恩夫人。再见,各位。”
“布克·华盛顿退下了,这个黑鬼的朋友。”佛洛里的身影消失后,埃利斯说。不管是谁离开这个房间,埃利斯都会在背后说些坏话:“我想,又去找维拉斯瓦米了。也有可能是为了逃避交酒钱而溜走的。”
“哦,他这个人不坏,”韦斯特菲尔德说,“虽然时不时地说些与布尔什维克有关的事情,不过可别以为他是认真的。”
“哦,当然,他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家伙,”麦克格雷格先生说,“在印度的每个欧洲人都很注意自己的职务身份,而不是肤色,都是好伙计,除非他们有时候做出非常离谱的事情。
这可是一种荣誉。”
“在我看来,他的布尔什维克有点过分了。我不能接受成天和当地土著为伍的人。如果说他本人身上流着黑人的血,我也不会觉得奇怪。这也许能解释他脸上有块黑斑的原因,他就像一匹花斑马。他那黑色的头发和柠檬色的皮肤,使他看起来像一个欧亚混血儿。”
他们又讲了一些有关佛洛里的零零碎碎的谣言,不过不多,因为麦克格雷格先生不喜欢谣言。这些欧洲人继续待在俱乐部里,直到又喝完一轮酒。麦克格雷格先生讲了一些他在卑谬时的奇闻趣事,不过这类故事可以更换成任意背景。然后,谈话又回到人们永不生厌的话题上——当地土著的傲慢无礼,政府的因循守旧,大英帝国真正称得上统治者、“给这家伙十五皮鞭”的旧日美好时光。人们的谈话大部分时间都围绕着这些话题,部分是因为埃利斯的热衷。此外,我们应该理解欧洲人的抱怨。与这些东方人一起生活和工作,即使对于圣人的脾气来说,也是一种考验。他们所有人,尤其是官员,深知其中的折磨与侮辱。几乎每天,当韦斯特菲尔德或者麦克格雷格先生,甚至麦克斯韦尔也不例外,走在大街上的时候,那群有着年轻的、像金币一样光滑的黄色脸庞的中学生,都会对他们露出黄种人脸上常有的那种让人气愤的鄙视的神情。这群中学生有时朝他们冷笑,有时会在他们身后发出土狼般的恶笑。驻印英国人的生活也不完全是一团糟。在不舒适的营地,在潮湿的办公室,在充斥着泥土和沥青味道的昏暗平房里,或许,他们有权利粗暴一点儿。
现在十点钟了,天气酷热难耐。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又圆又亮的汗珠,男人们的小臂上也是如此。麦克格雷格先生的后背上,丝绸外衣的汗迹越来越大。外面耀眼的阳光不知怎的就穿过窗户上绿色的珠帘照了进来,晃得人头晕目眩。想到自己难以下咽的早饭,还有接下来又长又乏味的时间,每个人都觉得心神不安。麦克格雷格先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扶了扶从汗涔涔的鼻子上滑下来的眼镜。
“唉,如此热闹的聚会就要结束了,”他说,“我不回家吃早饭了。帝国的担忧。有人和我同路吗?我的司机在外面等着呢。”
“哦,谢谢你,”莱克斯蒂恩夫人说,“捎上我和汤姆吧,这大热的天儿,不用走路真是一种解脱。”
其他人也站起来。韦斯特菲尔德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说道:“我想,还是动动比较好。如果再在这里坐一会儿,我恐怕要睡着了。想想整天都要憋在办公室里,成堆的文件!上帝啊!”
“大家不要忘记今晚的网球啊。”埃利斯说。
“麦克斯韦尔,你这个懒贼,别再躲起来了。下午四点半准时带着你的球拍来这里。”
“您先请,女士。”麦克格雷格先生站在门口殷勤地说。
“带路,麦克德夫。”韦斯特菲尔德说。
他们出门走进耀眼的炽烈阳光下。大地像一口火炉,呼出滚滚热浪。绚丽夺目的花朵在烈日的炙烤下,一动不动。炫目的阳光将疲倦植入你的骨髓。这实在让人有些害怕——从缅甸到印度,从暹罗到柬埔寨、中国,全都是炫目、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外边等待的麦克格雷格先生的汽车,金属板烫得不能触碰。一天中最可怕的时光开始了,正如缅甸人说的,“这是脚步无声的时间”。除了人,几乎没有生命在活动。黑蚂蚁受高温的刺激,一队队像带子似的穿过小路,无尾秃鹫顺着气流在高空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