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等它回来做什么?”黄令德问不出所以然,他只能变换了问题的路线。
“等它回来吗?”对方的火星一闪,一个玩笑的声音在黑暗里说,“我们在这社会上曾遇到过许多人,大半都是人面兽心;现在,我们等待着一只兽,可能这只兽,倒是兽面人心。我们等它回来,不妨跟它谈谈。”
黄令德想:谈谈,谈些什么?谈北极的风景吗?谈冰激凌的制法吗?想的时候他问:“歇夫,现在什么时候了?”
“一点三十五分。”歇夫弯了弯臂膀,看看他的夜光表。
“我们将在这里,等待多久呢?”
“我不知道。”
“我们不至于猎取天鹅1吧?”
“大概不会。”
歇夫回答得很简单,他似乎不愿意多说话,于是黄令德也不再开口。黑暗中,歇夫的纸烟,一支连上一支,烟头上的火星,一闪而又一闪,闪烁的火光中,映出他的脸,像一座青铜的雕像,肌肉丝毫不动。他是一个狎习黑暗的人,假使黑暗是水,而他就是一条鱼。可是,黄令德却不能像他一样的镇静。他觉得,这屋子里的黑色的空气,呼吸进肺部,好像铅块一样的沉重!
他不知道他在这间屋子里到底已经枯坐了多久。
他屡次想要站起来,逃出这个深染黑色的牢笼。
有一次,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刚想开口说话,突然对方的一只手,从黑暗里伸过来,轻轻碰着他,警戒地说:“别出声!听!”
窗外有一只狗在拼命地狂吠。这凄厉的吠声,攻破了深夜的幽静,使人毛骨悚然!
天,似乎已在起风,路边的树叶在簌簌作响。那落地长窗的玻璃,因为已被划破了一块,白窗帘似乎在黑夜里轻轻飘曳,微风拂过脸上,有一种冰冷的感觉!
他用心地听,除了风声,犬吠,他没有听到其他什么可疑的声音。
但是,他知道歇夫的听觉是特别灵敏的,说得夸张些,有时候,他简直能听到一里路外的蚊子叫。他这样警戒着他,他一定已经听到了什么东西了。
于是他再凝神细听。
不错,他听出来了。这声音是在楼下的后门口,好像有一个人,轻轻开了后门,轻轻走了进来,而又轻轻关了门。接着,他听到楼梯上,有一种柔软而沉重的脚步声,在走上楼来,那楼梯的木板,咯吱咯吱在发响!
黄令德绝对不是迷信怪异的人,但是,在这一刹那间,大概是由于心理上所引起的幻觉吧?他听出这软而沉重的脚声,并不像是人类的脚步声,于是,他立刻想起了博物院中灌木丛边所留下的跖形的脚印。
他的肺叶禁不住又煽动起来!
他轻轻地伸手,碰碰歇夫搁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歇夫默然不发一声,但是他把他的纸烟弄熄了。
这时,那脚步声已经上了楼,好像停在这卧室的门外。
只听那锁孔中,有柄钥匙在塞进来,门球在旋转。
一会儿室门已被推开,室内有些新鲜的空气在流动,那脚步声已经走进了这卧室。那东西的举动,似乎特别小心,脚步声还是那样柔软而沉重!
黄令德屏住了呼吸,努力向黑暗中凝视,他什么也看不到。他努力地听,他听出这东西已走近了他的身边,连那咻咻然的气息,也可以清楚地听到!
黄令德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电灯的开关器轻轻地一响。
满室立刻通明。
有一个人发怔地直立在电灯光里。
那人是一个瘦长的个子,面色很憔悴,一双疲乏而失神的眼珠,显示他的神经很不正常。他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西装衬衫,没有系上领带,手里挽着个很大的黑布包,这黑布包并不曾包裹严密,有些白色毛茸茸的东西,露在外面。
那人万万意想不到,在这深夜的时间,会有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悄然端坐在他这漆黑的屋子里,在第一秒钟中,他怔视着这两位不速之客,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跳跃出来!
室内顿时布满了一片沉寂的紧张!
照理说,这两个人的行动,很像是两个贼,但这两个人的仪表,却又像是两位体面的绅士。在眼前的社会上,贼与绅士之间,一向都很难分辨;甚至有时,贼与绅士竟是一体的两面。因之,他把惊愕的视线,粘住在这两套华贵的西装上,有些不知所措。
歇夫把已弄熄的半支烟,重新燃上火,挂在嘴角边,懒洋洋地说:“喂!朋友!你辛苦了!”
那人把惶惑的视线,从歇夫脸上,滑到黄令德的脸上,又从黄令德脸上,滑回歇夫脸上,他努力遏止着怒气说:“你们为什么三更半夜闯到这里来?”
“你又为什么三更半夜溜到外边去?”歇夫效仿着他的声调。
“你是什么人?”那人咆哮地说。
“我是夜游神!”歇夫把纸烟指指黄令德,“而这个人,是夜游神的侍者。”
“夜游神?”那人只顾眨眼。
“有一个红领带的夜游神,专门考察这都市中的善恶,朋友,你听到过没有?”歇夫指指他胸前的商标,“今晚我跟我的侍者在秋云里散步。不料这都市里的秋云跟人情一样薄,我们一失足从云里掉下来,跌进了你的屋子,真是非常抱歉!”
那人虽然听不懂歇夫这种离离奇奇的话,但是,他知道那条领带,他曾听到过许多关于那条领带的传说。但万万没想到,这位神秘人物今夜竟会突然光顾到他的屋子里来。他忍不住睁大了骇异的眼而嗫嚅地说:“先生,你,你,你是……”
“不错,我,我,我是……”歇夫向他学舌,一面温和地说,“放下你的包,坐下来,我们谈谈,行不行?”
那人迟疑了一下,把布包抛在**,他颓然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用手背擦着额上的汗。
歇夫说:“朋友,今天很得利吧?”
“先生,我,我不懂你的话。”
“噢,不懂,”歇夫喷了一口烟,他向那个黑色的布包努努嘴,“朋友,这布包里是什么?是不是你的道具?”
那人低下了头,有一抹羞涩的红浮上了他憔悴的脸。歇夫继续说:“今晚,你不是带了你的道具在外边演戏吗?演戏是有报酬的,是不是?”
“先生,我不懂你的话!”那人猛然抬头,带着一种反抗的声音说。
“不懂,很好,我可以供给你一张说明书。”歇夫把眼光掠到了黄令德的脸上说“若干天前,本市盛传着博物院里那只白熊妖怪的野话,这野话,被渲染得非常神奇。而这位先生却是一个善于投机的人,于是因这野话,引起了他伟大的烟士披里纯1。”
那人的脸,涨得更红,他重新低下了头,黄令德在一旁用心地听。歇夫继续说:“他设计了一些道具——这道具大概就在这个黑色的布包里——于是精彩的戏剧开始上演。目的何在呢?据我猜想,那不外乎是为了掠夺吧?”
“先生,你完全弄错了。”那人站起来倔强地说。
“朋友,冷静一些,有话我们可以慢慢地谈。”歇夫微笑,向他挥挥手,“你不承认你演戏是为了掠夺?其实,掠夺有什么可耻的呢?在这个可爱的世界上,掠夺是件最光荣的事!况且,你我还是同道,你又何必遮遮掩掩?”
“但你总不能强迫我承认我不曾做过的事!”那人怒声说。
“那么,你不承认你曾变过白熊的戏法吗?”
“我,我承认,我曾扮过这白熊。”
“最近,你常常在深夜里外出?”
“那只有一次。”
“这一次你曾到过一百二十四号的附近。”
“是的,我承认。”
“你曾吓到过一个人。”
“是的,我承认。”
“你吓到了这个人,劫走了他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
“没有这回事!”那人暴声抗辩。歇夫觉得他的话不像是假话,于是点点头说:“没有这回事,那很好。但今晚,你又扮这白熊做什么?”
那人低头不语,歇夫讥笑地说:“是不是在荒野里参加化装舞会?”
“我承认我又到过一百二十四号的附近去。”那人遏止着他的怒气说。
“你的目的不是掠夺,但你常常到这一百二十四号附近去,那又是为了什么?”
“我有另外的目的。”
“我能听听你的故事吗?”
那人似乎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回答,但是,他受不住歇夫那种目光的威胁,他无可奈何地说:“你能代我保守秘密吗?”
“凭这个做保证。”歇夫指指自己的领带,他点上了一支纸烟,一面,他也递给了那人一支烟,并为他燃上了火。在这片瞬之间,那人的激动的神情,似乎已经平静了一些。于是歇夫闲闲地发问:“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曹秉及。”那人徐徐抬起眼睑而又立刻垂下了眼睑,轻轻地回答。
“过去你曾做过什么事?”
“我是一个低能的失业者。”他吸了一口烟,似乎故意躲避着这问句。歇夫点点头说:“很好,失业者是最富于幻想的人。那么,请把你的故事说下去。”
那人伸手抚着头,痛苦地说:“我这样装神弄鬼,完全是为了阿兰。”
“阿兰?”
“那是我的妻子。”
那人说到这里,旁听者的黄令德,立刻把目光飘到了世间那张美得诱人的相片上,他在想,这个阿兰,大概就是钱锦清所说起的那颗美丽的Vega,于是他再用心地听下去,只听那人忧郁而且痛苦地说:“阿兰是个非常幽静的女子,我们结婚还不过一年。这一年中,我们一直过着安静美好的日子。但是最近有一阵可怕的旋风,吹进了我们的小家庭,把过去和平的日子,完全吹散了。她变得非常好赌,她跟以前完全换了一个人!”
“啊,我明白了,”歇夫在纸烟雾中望着那张憔悴的脸,“她赌博的地方,就在这个一百二十四号里,是不是?”
那人痛苦地点点头说:“不久以前,她不过在家里赌,而现在,她却赌到了那个可怕的魔窟里去。在以前,她不过是在白天里赌,而现在,她却常常赌到深夜,甚至是整夜!”
“难道你不能劝劝她?”
“那要她肯接受才好!”
“除了劝告之外,难道你不能用别的方法警诫她一下?”
“我不能,我不能!”那人的两道眉毛几乎在他那张憔悴而忧郁的脸上打成了一个结,他叹息着说,“因为我们的感情,已接近了破裂的边缘。”
黄令德在一旁想,可怜的人,真是一个懦夫。想的时候他听那人接着说:“而且,说起来,理由还是她的。”
“一个女人,在赌窟里整夜地赌,她还有什么理由?”
“起先,她原是一片好意。”那人用力抽了一口,在纸烟的烟雾中皱着眉说,“因为我的失业,所以她想从赌博里代我找出一条生路来。”
“你的太太真伟大。”歇夫笑起来说。
“先生,你不要笑。”那人忏悔说,“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子,不过年纪太轻,意志不坚定,容易受到**。而且,本来就是我自己不好,起先她在家里赌着玩儿,她曾赢过一点钱,这对于我失业中的生活似乎不无小补,于是,我不但在精神上鼓励了她的赌,甚至在实际上我也几乎鼓励了她的赌!”
那人说到这里,他抛掉纸烟,激动地伸手敲着头,并站起来说:“总之,除了怪我自己的低能之外,我更恨小佐!”
“小佐?那又是什么人?”
黄令德在想,这大概就是钱锦清所说的那个悬挂汽水瓶盖的家伙吧?想的时候,却听那人切齿地说:“小佐,陈佐民,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嘿!”
“你为什么恨这个人?”
“他引诱阿兰到那赌窟里去赌,可表面上,他却帮我劝她不要再赌。”那人用一种近乎嘶哑的声音说,“他存心不良,一定别有企图!”
“啊,我明白了,”歇夫点点头,“你扮演这白色的恐怖,去到这一百二十四号的附近,是预备吓你太太的,是不是?”
“不,她太胆小,我并不预备直接吓她。我只想吓倒几个单身的赌徒。”
“奇怪,你吓那些赌徒做什么?”
“我直接恐吓着那些赌徒,就可以间接恐吓阿兰,使她不敢再到那个赌窟里去。”
黄令德在想:好精彩的神经病!
歇夫心里暗笑,这办法真聪明。只听那人接下去说:“其次,假如我能在这深夜里遇见小佐……”说到这里,他突然从身后掏出了一柄两面开锋的短刀紧紧握在手里,刀锋在灯光下耀得雪亮。他那纷乱的头发在额前微微颤动。他恨恨地说:“假如我能遇见他,嘿嘿!”
这时,歇夫已完全看出了那人的精神变态,于是慌忙地说:“朋友,冷静一点,且把你的玩具收起来。”
那人放下了短刀,重新颓然地坐在**。歇夫温和地对他说:“朋友,听说你的化装非常之精彩,那你的道具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呢?”
“一件当铺里不肯接受的破白皮大衣。”
“是你自己改造的吗?”
那人点头。
“过去你曾做过什么工作?”歇夫第二次这样问。
“倒霉的画师!”
“那么,你是一个有知识的人。”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有知识,”那人插口说,“但我听人家说,这个年头,越有知识越没有路走,从这一点上说,也许,我可以算是一个有点儿知识的人。”
“我觉得你的方法非常愚蠢。一个有知识的人,不该做出这种愚蠢的举动来,你应该考虑考虑其他办法。”歇夫善意地劝告着他。
“但除此以外,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你需要清一清你的脑子。”
“不,我需要复仇!其次,我需要把阿兰的心收回来。”
“其实,你放弃了这样的一个女子,那也没有什么可惜的。”歇夫打着呵欠说。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那人说时,他的声调几乎要哭。歇夫向他摇摇头,他觉得他已没有兴致再欣赏这张悲惨的脸,于是,他伸着懒腰,从椅子里坐站起来说:“多谢你朋友,把你的事情都告诉了我。”他向黄令德以目示意,黄令德也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们准备要走。但是那人忽然说:“先生,我能听听你的来意吗?”
“来意?”歇夫站定下来说,“我是一个生意人,生意人的目的无非是钱。”
“你以为这件事里会产生钱?”
“我的胃口很小,我只想到处收点小账。”
“现在你还想不想向我收账?”那人苦笑。
“现在我倒很想付些小账给你了。”歇夫回报他一个苦笑。一面撩开上装,把手插在裤袋,向黄令德歪歪嘴。那人说:“先生,能不能请你等一等?”
“你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歇夫重新燃上了烟。
“你是一个侠义之人,你能帮助我一下吗?”
歇夫在想,侠义?哼!我要有钱可捞的时候,才有侠义,而你的事情,看来我很缺少侠义的胃口。但他还是说:“你要我怎样帮助你?”
“我想请你把我已失去的和平美好的日子找回来。”
“噢,你要我设法劝你太太不要赌?你要我把你们破裂了的感情弥缝起来,是不是如此?但是,这都是你的家事呀。”
“而你一向出名,是个万能的人。”
歇夫在想,朋友,即使我承认,我的能力大得能把地球拉出轨道以外,但我可没有那种力量,能把一个女子的已变的心拉回来!想的时候,他用抚慰的口吻,向这忧伤憔悴的人说:“好吧!朋友,你冷静一点,等我想到了方法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那么,你,你什么时候再来。”
“想到的时候我就来。”
“一定?”
“一定。”
说完,他向黄令德招招手,两人大踏步向外走去。那人沮丧地随在身后,轻轻地说:“先生,请把脚步放得轻一些,别惊动了楼下的人,我不愿意让人家知道这些丑恶的事。”
黄令德暗想,这个可怜的人,居然还有很大的羞耻心。
三分钟后,两人回上了CC小楼,钱锦清却还没有回来。歇夫疲倦地倒在沙发里,黄令德一面为他煮咖啡,一面摇头说:“今夜的事情,真有点儿出乎意料。”
“是的,”歇夫接口说,“我们猎到了熊,剥掉了这熊的皮,但是没有把这熊皮换到钱。”
“我们只能说是猎到了一只大天鹅。”
“但是我们却已揭开了这条苑东路上的一个鬼把戏。”
“可是这戏剧的前一半,对我来说还是一个谜。”
“难道至今你还相信那种野话吗?”
“我不相信,但是,那博物院里守夜人的话,那灌木丛边的跖形足迹,那警士所看到的白色怪物,这种种,又都做何解释?而且,那座白熊的标本又是怎样不见的呢?”
歇夫在沙发上仰面吐着烟,他忽然扬声大笑起来说:“告诉你吧,那座白熊标本是我搬走的。”
“那座标本是你搬走的?你为什么搬走它?”
“当然我有用处。”
“什么用处呢?”
“这个你可以不用管。”
“您是怎样走进博物院去的?”
“那无非是借重了几种器具,我没有让那里的门与窗留下任何痕迹。”
“听说那个守夜人患着深度的失眠症,你是用什么方法躲过他的视线的?”
“根本用不着躲,他尽力地夸张着他的失眠,实际上,他酣睡的像只猪,那天晚上,即使你把整个博物院的屋子翻个身,他也不会醒!”
黄令德笑了起来,他把玻璃球里的咖啡倒进了两只杯子里,其中一杯递给歇夫,一面说:“但你又怎样解释窗下灌木丛边的跖形足迹呢?”
歇夫抛掉纸烟,调着咖啡说:“因为那座标本非常累赘,因之,我用一根绳,绾住了那白熊的脖子,我开了那陈列室的窗,把这白熊从窗口内吊下去。前几天下过大雨,窗下灌木丛边的泥地,被雨水冲刷的像镜面一样平,当时为了好玩儿,我把那根吊着熊的绳收放了几下,让那熊的后腿在柔软的泥地上颠了几颠,这就是那些跖形足迹的来源。结果后来又被那些喜欢夸张的人过分渲染,于是这件事情便变得格外不可思议。”
黄令德在想,你真会捣鬼。歇夫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我把那座标本从窗里吊了下去之后,照旧把窗关好,闩上了门,我从陈列室里走出来,照例用我的器具锁上了门,因此那些门窗,丝毫不留迹象,这原是非常简单的事。至于那柄古代匕首,当然,那也是我顺便带走的。”
“您的戏法,变得真干净!”黄令德笑笑说,“不过那个守夜人,有什么理由造出那些谣言呢?”
“这是一种在顾全饭碗的恐惧心理之下所编造成的谎。你想,他这个职位,原是因为院内常常遗失东西而设立的,而当时,在门不开户不动的情形之下,却会遗失那样庞大的一件东西,他不造些谎言,将以何辞自解?”
“真想不到,一个外表看着那样诚实的人,竟会造出这种离奇的谎话来。”
“可见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所谓诚实的人。其实,他这谎话编得不够艺术,破绽非常之多。他说他能看到那只白熊在跳舞,你有没有问问他,他是怎样看到的?”
“他说他从钥匙孔里看到的。”
“那么,从那个钥匙孔里,是否能看到那座标本所在的角度呢?”
黄令德不语,歇夫继续说:“就算能看得到那个角度吧,但那陈列室里未必长夜点着灯,他又怎么会看到那只白熊在跳舞呢?”
“当时我也这样说过,他说虽然没有灯光,但是有月光。”
“那么,你有没有计算一下,在那个日子里,到底有月光没有?”
黄令德掏出了他的日记册,翻了翻日期,屈指一算,那个日子,正是阴历的月晦,于是他笑笑说:“我上当了!”
“这是粗心的酬报。”歇夫讥笑地说,“在这个世界上,就因为粗心的人太多,所以满世界的各个角落里,每天都有人在制造荒谬的谣言。”
“一件闹得满城风雨的事,说破了,原来如此。”
“世上原有好多的事,说破了,都不过是原来如此啊!”
“但是有一件事,我仍旧不明白。那黄山路上的警士,他说他曾亲眼看见这白熊,躲在树叶的阴影里,而且他还受到当头的一击,难道他也在帮着那个守夜人说谎?”
歇夫第二次扬声大笑,他说:“说破了不值一笑。当时我背着那座标本从博物院里外出,我需要经过那个警士的身前,可是半夜三更背着那么一件庞大的东西经过一个警士的身前是有点麻烦的,于是我乘那家伙背对着我时,把那座标本暂时放在树边,悄悄掩到了那家伙的背后,当时那个家伙,恰巧旋过脸来,我乘他在已看见而未看清那座标本的瞬间,在他的后脑上赏了一下,这小小的玩笑,使这件神秘的事情更增加了几分神秘。”
黄令德听完,忍不住也扬声大笑,他说:“把这样的事说给别人听,别人一定不相信,因为,它从头至尾都像是个大谎话。”
“那么你就把它当作一个谎话说给别人听,也未尝不可。”他刚说完这一句,忽然把杯子放下来,向门外锐声说,“为什么不走进来?”
随着说话声,有一个人踏着S形的步子,踉跄着走进了屋子。那个人的乱发拂在额上,上装挽在臂间,领带已经解去,忧郁的脸,失神的眼光,样子跟刚才那个被剥掉熊皮的家伙差不多。
而这个人正是钱锦清。
他似乎已经喝得烂醉,向歇夫与黄令德纵声大笑,嘴里含糊地说:“说谎的人简直该死!说谎的女人更该死!”他一面大笑,一面诅咒,一面倒在**,不久,鼾声随之而起。据估计,他今天外出,一定又是受了GF的气,一定又饮了过量的酒,所以弄得这样狼狈。
歇夫看着他摇头,黄令德也在摇头。
黄令德是一个非常厌恶酒的人,那满屋子的酒味把他驱送到了寂寞的阳台上。这时,天还没有亮,四下仍是一片黑,只有对面那个窗帘,依然白得耀眼。料想这时候,窗子里的另一个精神病患者,正饱受失眠之苦。
黄令德迎着夜风在想:歇夫的话不错,一个具有深度忧郁感的青年,的确不宜结交GF,但是这个世界上,那些自寻烦恼的人为什么有这么多?
思索之顷,黑暗里陡然有一个熟悉的汽车喇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到屋子一看,那位神秘的歇夫竟不见了。
(1) 小恶魔。
(2) 西方谚语中以徒劳往返为猎天鹅。
(3) “inspiration”的音译,意为“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