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赌徒,大约从来没有旅行到过北极,也从来没有见过白熊,他在一百二十四号的附近,劈面遇到了那只白色怪物,他被这白熊吓得晕了过去,到天亮,方始被人救起。因此,其余那些出入于一百二十四号的人,大家都怀了戒心。”
“看来那只神秘的白熊,它是反对赌博的。”黄令德幽默地说。
“我认为,那只畜生倒是一个时代的先驱者,因为它刚学会一点人样,就已懂得了掠夺。”
“你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那个被吓的赌徒,醒回来之后,他发觉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
“会有这样的事情吗?”黄令德站在电话机边沉吟地说。
“那么,对这个新闻,你愿意继续探访一下吗?”
“用什么方法呢?”
“你可以到我这里来等候机会。”
“只有守株待兔,难道还有守株待熊吗?”
“不管待兔待熊,只问你有兴趣没有?”
“对不起,”黄令德想了想而后说,“我已没有这样的胃口。”
“但是我希望你到我这里来一次。”
“另外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跟你谈谈。”
“是不是你的抑郁症又发作了?”
“你不用管,我希望你来。”
“好吧,抽空我就来。”
“呱嗒”,电话挂断了。
这个钱锦清,在红领带的集团里,是一个出了名的忧郁青年。他告诉别人,他有一个精彩的女友,这个精彩的女友,有一种精彩的脾气,常使他受到许多精彩的痛苦。每逢到这种时候,他便希望有个谈话的对象,发泄发泄他的忧郁感。
他的寓所处于苑东路的西段,是个非常僻静的地方。他把所住的那座小楼称为CC小楼,这CC小楼在红领带的集团里,是出了名的产生歇斯底里的温床。可是他的那些青年同伴们,还是很喜欢踏上这所小楼上来。
而黄令德,也是这座小楼上的常到嘉宾之一。
于是,在第二天,黄令德又踏上了那座小楼。
最初,黄令德以为,这小楼上的空气照例不会使人感到愉快,但是这一次他猜错了。这一天,钱锦清比往常还要高兴得多,大约最近,他又接到了一个美丽的小信封,这信封给他带来了不少愉快的空气,因之,他的满面春风把小楼上的忧郁气氛完全驱走了。
在红领带的集团里,大半都是游手好闲之徒,除了接到Chef的命令以外,其余的日子简直闲得要命,因之,黄令德在那座小楼上一连住了好几天。
有一天傍晚,他们踏上了阳台,在凭栏闲眺,只见大路两端行人极少。路旁种有榆树,有几片落叶在金红色的晚霞中飞舞。这里似乎拉着一张幽静的网,把都市间的喧嚣完全拦住了。黄令德指着栏外说:“这里真是一条最荒凉的路。”
“但我以为这是一条可爱的Milky Way。”
“Milky Way?乳白色的路,什么意思?”黄令德有点不懂。
“西方人把银河叫作Milky Way。”
“这银河太寂寞了。”黄令德笑笑说。
“然而它是美丽的。”
“那么,在这美丽的银河的对岸,该有一颗美丽的Vega(织女星)了,是不是?”
“你猜得不错。”
“你能把Vega所在的方向指给我看看吗?”黄令德游目四顾地说。
这座CC小楼,是苑东路最狭的一段。路的对方,有一排单间双层的住屋,一共是五宅,像积木似的一小堆。每宅屋子的楼外,有一座狭长的阳台,栏杆是绿色的。第五幢屋子的阳台以内,那两扇落地长窗,悬着洁白的窗帘。钱锦清悄然指着这窗帘说:“Vega就在这个窗子里。”
“她美不美?”
“你看戏剧里所扮演的织女美不美?”
“你为什么要把她称为织女呢?”
“在春天,她的长窗敞开着,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那卧室的一部分。她常常坐在一张方桌前编织绒线,因此我暗暗地把她称作织女。”钱锦清一面解释,一面又说,“她长得真美。有时,她走出阳台,凭栏闲眺,她那纤细的手指,真是雕刻家所无法描绘的手指。她的秀发常梳成不同的式样,据我看,第二天比第一天梳得美,第三天又比第二天美,而第四天……”
黄令德怕他从第一天说到第三十天,慌忙说:“世间的美,应该有个限度,太美了,那会遭到天公妒忌的。”
“你别打岔,听我说下去。今年的夏季傍晚,她常常到阳台上来纳凉,穿的是一件乳白色的轻绸短衣,那不知算是浴衣还是什么,衣角上绣有一只只黑色的大蝴蝶,风吹过来,那些黑色的蝴蝶像要飞起来一样,她那苗条的身子跟着那些蝴蝶也像要飞起来似的。”
“于是你的身子跟着也快要飞起来了。”黄令德第二次打岔地说。
“我的身子不会飞,但至少,我的灵魂快要飞起来了。”钱锦清堆上一脸轻佻的笑,他点头承认。
“有了这样的奇遇,怪不得,这里的秋天不再是落寞的秋天了。”
“这不能说是奇遇,因为这颗Vega,已经有了她的Altair(牵牛星)。”
“那么你只能算是一个古代的观星家,可怜!但那位幸福的Altair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那是一个身材瘦长,面色憔悴,还带点儿忧郁感的人物,看样子,有点像一个美术家。”
“哈哈,你在为你自己写照了。”黄令德向那个白色窗帘努努嘴,“那个长窗以内,除了那颗Vega跟她的Alair之外,还有些什么人?”
“还有一个态度很佻的家伙,看起来像是一个悬挂汽水瓶盖的人物。”
“悬挂汽水瓶盖的人?”黄令德有点儿不懂。
“亏你还是红领带集团里的人。”钱锦清笑笑说,“连这个也不懂,汽水瓶盖,那就是证章呀。”
“这个家伙又是什么人?”
“看起来像是那位美术家的密友,他跟那个Vega好像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亲密。”
“听你的口吻,好像吃过柠檬酸。”黄令德向他打趣。但是钱锦清自顾自说:“在夏天,这窗子里真热闹。”
“他们有些什么新奇的节目呢?”
“那三个基本角色,常在一起玩纸牌,有时候,玩纸牌的人增加到五六个。他们叫闹着heart(红桃)与diamond(方块),可能是在那里玩bridge(桥牌)。”
黄令德以为他会说出什么新奇有趣的故事来,但结果,他只说出了玩纸牌,于是有点失望,说:“你太没有常识了。bridge不可能由三个人或者五六个人玩。并且,这是一种比较有意思的东西。你所描写的这一伙人,看来不像会玩儿这个。”
“你凭什么理由把人家看得如此之轻?”
“你凭什么理由把人家看得如此之重?”
钱锦清笑着摇摇头。黄令德说:“不要管这个。但今天,这颗美丽的Vega,到什么时候才会在银河的对岸出现呢?”
“不要提起吧,”钱锦清忧郁地说,“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那颗美丽的星了,连那位美术家也不再看见,总之,这两扇长窗现在是关着的时候多,开着的时候少。”
“那又为了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你有点惘惘吧?”
“欣赏一颗美丽的星,那是人类的天性哪!”
他们的谈话暂止于此。总之,他们是太闲了,才会进行这种无聊的谈话,可就是这一席谈话,引起了一件非常怪异的事!
这件怪事就发生在谈话的第二天。
这一天,钱锦清有些事情,下午就出去了,直到半夜还没有回来。黄令德独自一人,守在这寂寞的小楼,着实闷得发慌。在深夜一点钟的时候,他还没有睡着,因为屋子里的空气太沉闷,于是他又无聊地踏上了那座阳台。
正值深秋时节,漆黑的长空只有少数几颗星星在疲乏地眨着眼,晚风吹来一些凉意。远处偶有几声犬吠,穿过了无边的黑暗,凄厉地送向耳边,景象真是萧飒得可以。
为了上一天的谈话,他不免向着对方的屋子多注意一点。但是,对面那五幢积木似的屋子却已盖上了深黑色的被单,进入了深度睡眠的状态。
夜凉渐渐加深,黄令德独自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他准备回屋来睡觉。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他觉得眼前一亮,四周的深黑,被这突然而来的亮光扯破了一大块。
对方第五幢屋子的楼面上开了灯。
那长窗的窗帘被照耀成了银白的一片。
有个影子在这银白的光芒中一闪。
一个意念立刻闪进了黄令德的脑中,他想,会不会这影子就是那颗美丽的Vega,会不会这美丽的Vega揭开窗帘,走上她这绿色的阳台。
他不禁凝视着这银白的窗帘。
白色窗帘上的那片黑影又一闪。
在他的想象中,那个影子该有一个匀称的轮廓与柔和的线条,丰满的胸部与纤细的腰肢,但是,当那闪动的黑影贴近白色的窗帘而停止下来时,他看出这影子,并不像是人影。
那片黑影,有一个毛茸茸的头颅,一张尖锐的嘴,跟一对竖起着的小耳朵,说得清楚些,这影子像是一只支起两条后腿而直立着的狗。但是,狗的身躯绝不会如此庞大!
这是什么东西啊?
思索之顷,只见那片怪影,在窗帘上一纵一跃,像在那里舞蹈,一会儿,这怪影又高举着一条臂膀——不,该说是前爪——爪内紧抓着一件东西,一起一落,在那里挥舞。
啊!那是一柄短刀!
这短刀,使黄令德立刻想起了博物院内所走失的那只神秘的白熊,因为,白熊不见的时候,那柄古代的匕首连带也不见了。并且,钱锦清曾在电话里说起,那只神秘的白熊最近常常在深宵里出现,而出现的地点,就是在这苑东路的附近一带。
那么,难道对方窗帘上的怪影就是那只白熊吗?
寥寂中,远处有几只野狗在汪汪地叫!
深夜的风,吹着路旁的树在瑟瑟地作响。
四周还是漆黑一片。
这时,似乎整个的宇宙之内只有对方这个窗口里有一点光,而这有光的所在,竟会发生如此怪异的事情。黄令德并不是个胆小的人,但是,在这样的深宵,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他遇见了这样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便有点儿心慌,忍不住向屋里轻轻地喊:“CC,快,你快来看!”
可是他在喊完以后,方始记起他的同伴并不在屋子里,就在这个时候,对方窗子里的灯突然熄灭,眼前依然漆黑成一片。
他像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他在漆黑的阳台上呆怔了一会儿,带着一颗惊疑不定的心,匆匆回到屋子,开了电灯,一眼望见那部电话机,他赶紧把听筒拿起来,拨了一个号码。他这电话,是打给他的chef的,他知道chef的枕边,装有一部电话机,只要他在家里睡,电话就可以打通。一会儿听筒里有一个疲倦而恼怒的声音在问:“谁?”
“是我,歇夫。”
“啊,令德。难道你把你的手表丢了!”那个疲倦的声音带着斥责的意味。
“歇夫,请你原谅,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黄令德请求着。
“好,能说得快点吗?我在做梦,梦见跟水手星巴德斗剑,我快要获得胜利了。等你说完,我还要去寻找我梦里的胜利哩。”
“歇夫。那只白熊……”
刚说了一句,对方立刻恼怒地说:“梦话!我在做梦,难道你也在做梦?”
黄令德怕他把电话挂断,赶快说:“你曾听过CC的报告吗?据他说,最近那只白熊常常在苑东路一带出现。”
“我已经告诉你,这是梦话!”
“但是,”这边慌忙说,“但是今晚,我,我也亲眼看见了!”
“什么,你也亲眼看见了?”对方的态度已不再像先前那样轻视,“说下去。”
于是,黄令德把当时所见的怪事,简单地报告了一通。只听对方惊异地说:“真有这样的事,现在呢?”
“毫无动静。”
“好吧,你把屋子里的电灯熄掉,守在阳台上,看对方窗子里的灯光还亮不亮。”
“我照办,您呢?”
“我马上就来。”
电话挂断了。
黄令德按照电话中的嘱咐,再度熄灭了灯,踏上了阳台,悄悄地,用心注视着对方那个窗口。
天,依然是那样黑,四周,依然是那样惨寂,对面的五幢屋子,依然是在深睡眠的状态之中。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吧。
他听得三五十码的距离以外,有一个汽车的喇叭,“呜,呜,呜!”响了三下。但是那汽车并没有驶进前来。停了一会儿,有一个口哨的声音轻轻起于楼下。他立刻听出,吹口哨的人并不是钱锦清,而是他们那位神秘的歇夫。他正预备下楼去开门,可是楼梯上已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原来,那位红领带的绅士,已使用了他的夜间办公的技巧,自由地进入了屋子。
黄令德掩上了阳台的门,垂下了窗帘,扭亮了电灯,只见那位贼首领却已悠然微笑地站立在电灯光之下。虽然是在深夜,这位刚跟星巴德在梦里比过剑的绅士,西装还是穿得笔挺,胸前的那条领带,照旧艳红得耀眼。
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像是医生出诊时所用的东西。
黄令德望着那只皮包在微笑,他知道,这皮包里藏有许多精致的外科用具,包括撬门的凿子、开箱笼的锥、划玻璃的钻石等,形形色色,无奇不有。
这就是说在这个贼世界上,你想成为一个出色的人物,这些必要的道具,那是随时随地不可不备的。
那位红领带的人物站在屋子里问:“有动静没有?”
“没有。”黄令德摇摇头。
“可有人走进那幢屋子里去?”
“没有。”
“出来呢?”
这边还是摇头。
“那么,”歇夫说,“你陪我到阳台上看看去。”
说时,他从他的黑色皮包里取出了一件什么东西,藏进了衣袋。黄令德依着他的话,把他领上阳台,悄悄地把那个怪异的楼窗指给他看。
那五幢屋子照旧沉浸在深黑色的寥寂中,一丝光、一丝声息都没有。歇夫从衣袋里取出了一具孩子们玩弄的橡皮弹弓,扣上了一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觑准了第五幢屋子的楼窗,一弹子打了过去。他的视力很好,“铛”的一声,那弹子分明打中了那屋子落地长窗的玻璃,可是,对方的窗子里却一点反响都没有。
黄令德在黑暗里愕然地望着他,刚要说话,但歇夫第二弹连着又向那边打了过去,这一弹打得比前更重,听声音,几乎把那落地长窗的玻璃给击碎了!
奇怪,对方依旧寂然。
歇夫默默地回到屋子,黄令德跟着进来,顺手掩上了阳台的门。歇夫在一张安乐椅里悄然坐下来,烧上了一支土耳其纸烟,露出了沉思的样子。黄令德说:“这里备有巴西咖啡,很刺激的,歇夫,要不要为您煮一杯?”
“不必。”歇夫摆摆头。
他吐着烟圈,思索了一会儿。他把烟蒂抛在地下踩熄了,然后站起来说:“来,令德,跟我走。”
“到什么地方去?”
“北冰洋!”
在这个红领带集团中所收容的小撒旦1们,大都有些小聪明。黄令德当然知道对方所说的北冰洋是指什么地方,于是不作一声,跟着就走。
临走,歇夫从他的外科医生的黑色皮包内,取出了一圈细而坚韧的绳,交在黄令德的手内,他自己又取出了几件外科医生的必要用具,揣进衣袋,却把皮包留在小楼上。
他们悄然走出小楼,悄然锁上了门。好在钱锦清回来,他是有他自己的钥匙的。
走出门外,踏上了寥寂的路面,这就是钱锦清所说的那条Milky Way,现在,这美丽的银河并不美丽,周围黑得可怕。歇夫向那五幢屋子巡视了一遭,他向黄令德轻轻地说:“你在这里等一等。”
说完,他独自向屋子里的后方兜绕了过去。约莫过了五分钟,他又从黑暗里钻出来,站在黄令德的身旁说:“据我看,这第五幢的屋子,里面可能没有一个人。”
“不会吧?”黄令德在黑暗中说。
“那么,”歇夫咕噜着说,“我们不妨小心点,别打扰了人家的好梦,一个人的睡眠是很重要的。”
“我们预备怎么样?”黄令德问。
“上楼!”歇夫简单地回答。
说完,他从黄令德手里接过了那圈细而坚韧的绳,把它抖开。这绳的一端,系有一个特制的钢钩,说得清楚些,这是一种特地为做贼而准备的绳。歇夫拉出一小段绳子,把这钩子挥了几挥,然后身子略向后退,从黑暗中觑准了阳台上的一根柱子,一松手,连钩带绳飞掷上去,绳子在柱子上绕了一圈,这钢钩又自动扣在了绳子上,这是一种夜间职业者的小小技巧。
他把悬挂下来的绳子用力拉了拉,觉得已经可以支持一个人的体重,于是回过头来,悠闲地说:“每个人都该练习练习绳技,至少,在遇到某种危险的时候,就会很有用哩。现在是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黄令德想起了方才窗帘上的那片庞大的黑影,他有些迟疑,但是对方立刻说:“好吧,先看我的。”
说完,他双手拉着绳,身子一耸,两腿一蜷,像个结网的蜘蛛似的,双手交替,缘绳而上,一下,两下,三下,他已攀缘着这绳子而跨过了绿色的栏杆。
他站立在这狭窄的阳台上,向星光之下的黄令德招手。他的神情真悠闲。
一会儿,第二只小蜘蛛也照样缘绳而上,这小蜘蛛在越过那绿色的栏杆时略略有点喘息,这大概是经验不足的缘故。
歇夫收起了绳,依旧理成一团,交到黄令德的手里。黄令德在黑暗中担心而喘息地问:“歇夫,你以为这窗子里真的没有人?”
“我以为如此。”歇夫的语声,镇静而自然,他并不曾过于压低他的音调,就像在茶室里任意谈话一样。
这时,他已从他漂亮的西装衣袋里,取出了他的外科医生的用具,用悠闲的手法撬那长窗,眨眨眼,玻璃已被划碎,窗闩已被拨开,他的技术简直跟贪官们的捞钱和交际花的飞眼风一样娴熟而可爱!
他把那两扇落地长窗轻轻推开一道缝,探进身子去,伸手揭开了白色的窗帘。
一面他在悠然地吹着口哨。
黄令德携带着一颗跳跃的心,蹑足跟踪而进。
那位红领带的贼绅士,从他无所不备的衣袋里,掏出了一只小型的手电筒,把雪亮的光圈,向这屋子里四面照射过去。
至少,在这一瞬之中,黄令德的一颗心更加惴惴不安了,他在想:万一屋子里有人,那将怎么样?但是,歇夫料想得不错,光圈照过的屋子里果然没有人。
歇夫用手电筒向四下照了一周,他回头吩咐黄令德说:“把窗子关好,拉上窗帘。”
黄令德默然照办。
歇夫用手电筒找到了电灯的开关器,大模大样地扭亮了灯。
这间卧室铺陈着一套廉价的西式器具,东西凌乱得可观。五斗橱上摊放着绒线球,编织针,报纸,赌博的筹码,散乱的纸牌,与吃剩的面包等。那张**,被褥乱成一堆,大概已有好多天没有整理。桌上,横七竖八,乱堆着许多书。看来,住在这间卧室里的一对男女,知识水准有着很大的差距。因为,在那些书籍中,有最低级的连环图画,也有很著名的文学书本。再看屋子里的灰尘,可以知道这屋子的主人非常懒惰、不洁,生活毫无规律,而且是穷得可怜!
黄令德凝视着壁间的一张照片,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单人照片,那个女子的一双眼睛美得有些诱人。他在想,这可能就是钱锦清嘴里所描绘的那颗Vega吧。他嘴里咕噜着说:“这样美的一个人,为什么把屋子弄得如此不整洁?”
“只要外观漂亮就行!”歇夫在旁插口说,“这是都市女子的特征啊!”
说时,他重新走近了那落地长窗,在长窗的右方,安放着一张妆台。歇夫站在那里,看着这妆台与长窗间的角度,再看看下垂与室中央的那盏电灯,他向黄令德说:“你知道方才那片黑影之所以会出现于窗上的原因吗?”
黄令德摇摇头。
“这原因是很明显的,”歇夫说,“一个舞台演员在登场之前,是需要照照镜子的,你说是不是?”
黄令德还是不懂。
歇夫走向那张小方桌前,拉开一张椅子,面对着卧室的门,坐了下来。一面,他指指对面的一张椅子,让黄令德也坐下。
黄令德在拉开椅子的时候有些迟疑。夜已这样深,四周是这样的沉寂,环境与他是这样的陌生。这里有一种异样的空气,使他的神经,感到刺促不宁。他弄不懂,这屋子里为什么没有人?万一主人突然回转这屋子,那将怎么办?而且,他想起了方才映在窗帘上的那片庞大的黑影,多少有点不安。
但是他看看歇夫的脸,他的脸上,却满布着悠闲与镇静,这镇静却是一种可靠的保障。于是他也坐下来。
歇夫燃上了一支土耳其纸烟,仰面喷着烟圈,悠闲地问:“钱锦清为什么不在家?”
“他老早就出去了。”
“有什么事情?”
“大概他又接到了他GF(女朋友)的一封信,灵魂先飞出去以后,身子也跟着出去了。”黄令德笑笑说。
“一个有深度忧郁感的人,就不宜结交GF。”歇夫微微摇头,“我弄不懂为什么青年人老爱玩火?”
“因为青年人的本身就是火。”
“照这样说,你也不能例外吗?”
黄令德微笑不语,心里在说:“老家伙,想想你自己吧,难道你能例外吗?”
歇夫猛抽了几口烟,思索了一下后问:“你方才说,在那片黑影出现之后,并没有看到这屋子里有人外出,是不是?”
黄令德点点头。
“据我猜想,你所看见的那片黑影,他是从后门里溜出去的,所以你看不见。”歇夫喃喃地这样说,一面他吩咐,“现在你把电灯关起来。”
黄令德依照命令关了灯,重新摸索到原位子上坐下来。
整个屋子重新装进了一个不透气的黑布袋子里。
黑暗中,只有歇夫烟头的星火,一闪一烁,像秋季的阴郁的夜晚,长空只有那颗唯一的金星在闪耀。黄令德从这一星的火光里,望望对面那张沉着的脸,他忍不住问:“歇夫,我们坐在这里预备怎么样?”
“等那白熊回来。”
“那白熊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白熊就是白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