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在这座镜架之后,也有这种秘密的设备呢?”他有意无意,好玩似的这样想。
“哼,好一个幼稚的想法!哪里会有那种事?”他立刻自己驳斥,一面自觉有些好笑起来。
可是,他虽想着不会有这种事,而他的身子,却已从旋椅里面站起,一脚踏上了靠壁的一张软椅之上。他居然开始动手,搜索着这镜框后面的墙壁。当他双手把这悬挂在壁间的镜框轻轻揭起时,立刻感到一种失望——一种出乎意料的失望——他发现这洁白的墙壁上,并无半点异状。
他虽觉他这举动的可笑,可还是不放过对面壁上那个镜框。他又轻轻地跳跃上了对方的软椅,在第二个镜框之后,施行无聊的检查。结果,当然,他看到那墙壁上是天衣无缝;即使要隐藏一枚针,那也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至少,他在这第二个镜框的本身上,已找到了一种可注意的东西!一种意外欣悦的情绪,迅速地控制了他,他的一颗心,立刻感到有点怦怦然!——原来,这镜框背后的木板上,附着着一方三寸宽尺许长的厚纸片,用一些细小的铁钉钉在那里——看样子,这分明是一种出于匆忙中的设计,做成了一个简陋的信插的样子;而这信插的长度与宽度,恰好可以藏进一个大号信封。
啊!这是一个相当巧妙有趣的秘密设计呀!如果,你把什么重要文件隐藏在这里,即使有人移动这镜框,只要那人忽视这镜框的后部,那么,那人一时仍不会发现这秘密。
“呵!毕竟找到了!”大侦探站在那软椅上,几乎要高声欢呼起来!可是,且慢高兴呀!他把他的手指挤进这秘密的信插时,一秒钟内立即感觉到一种严重的失望,原来,很不幸的,里面竟是空空如也!
大侦探站在高处,呆住了。
可是他想:无论如何,那个可恶的老家伙,曾经把这些信件隐藏在这镜框之后过,那是无疑的事!
现在,他又把这东西搬到哪里去了呢?
他从软椅上颓然跃下,举起一种沮丧的视线,怅惘地看着这壁上的镜框只管出神。这镜框配置的两张西洋的风景画:左方一张,画着一片旷野;远处有一带秃枝的树株,被笼罩在一抹绯红的霞影里,紫色的天空间,涂着两行黑点,那是一群薄暮归鸦。
右方的一张,画的是几株巨树,当前最大的一枝,在它粗而横斜的枝干上,缀有一个鸦巢。两只轮廓清楚的栖鸦,被安插在危巢的一隅。树后是嫣红的夕阳,以及辽远的天际。
总之,这两壁间的两幅画,是取材于同一景色,而用远近两种镜头所绘成的两个不同的画面。
由于这时较精审的注视,他方始觉察这镜框中的两幅画,并不是印刷品,而是一种笔致极细的油画。想到“油画”,有一种字画相近的东西,立刻间上了他的脑膜。他的眼珠一阵溜转,突然想到两三个小时前,那个矮个子曾向他这样说:他看见他把一整张的“油纸”,叠作四层,包在那个信封之外。另用根麻线,十字式的扎在包外——
(至此,读者们当然早已明白:这个红领带的漂亮的大侦探,他的真面目是谁?)
蓦地,这位大侦探像在大海之中抓到了一块木片,又像在万黑中发现了一道微光。他想:那个狡猾的老家伙,倘不是怕那封信受到潮湿,为什么要用一张油纸包在外面呢?
他不等想完,便立刻匆忙地奔出室外,他把双手插进口袋,站在屋前的走廊之下,举起他锐利的视线,四向搜寻着他所要搜寻的地点。
咦!一只飞鸣的乌鸦,背负着月光,还在树顶上面盘旋。
水一般的光华下,看到一种情形有些可异!只见一只孤独的乌鸦,飞鸣盘旋了一会儿,疲乏似的落到一个高高的树枝上,另一只乌鸦,却继之而起;第二只乌鸦在树头盘旋了一会儿,刚自停下来,而第一只乌鸦,却又张翅起飞,它们轮流地像在进行什么“换班守值”的工作。
咦!很奇怪哪!这个时候,别的乌鸦都已归了巢,而这两个小东西,为什么会例外地放弃着它们应有的休息而流浪在外面?难道说,它们也在它们的亭子楼头,受到了二房东的气了吗?
“嘘!你们这些臭嘴的乌鸦,哇哇哇!讨厌!”——一个清脆的娇嗔,再度浮上了这大侦探的耳边。可是随着这幻觉而来的并不是先前那种轻松的回忆,而是一种很奇诡的意念——月光之下,他急忙举起他的视线,飞掠到那条煤屑走道左侧的墙垣之下——前面说过的,那里的一隅,堆着竹帚与泥铲,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他锐利的目光在那堆杂物上面掠了一下。立刻,他又很匆骤地奔向中间那株较高的银杏树下,俯身察看树下的泥土。这时候,当空虽有澄明的月色,可是,被当头披离的枝叶所掩蔽,地下铺满了一大片漆黑的剪影,再也看不到什么东西。于是,他再奔向他那辆停放着的自备车边,取下了那盏手电灯,然后回身走到树下,借着这强烈的手电灯光,低头细细察视。果然,这里至少已有些可注意的东西,被他悄悄发现了!
在那温软的泥地上,他找到了两个比纸烟听子略大的圆印,这两个圆印,成一平行线,其间的距离,约有一尺多宽。而这圆印和中间那株银杏树的距离,却接近三尺。
(这里,请读者们试猜一下,这两个圆印是什么东西所留下的印边呢?)
当这大侦探进行他这神奇的侦查时,“哇!哇!”当头又是两声飞叫。
大侦探高兴地抬起头来,向这飞鸣于月光下的乌鸦招呼着说:“啊!多谢你的报告,现在,我完全明白了!”
一面,他又喃喃自语似的说:“可怜的小东西,耐心些,让我解放你们!”
喂!他明白了什么事呢?还有这树头的乌鸦,它们遭遇到了何种的不幸,而需要他的解放呢?不错,以上的问题,的确是需要加以说明。
原来,这神秘的鸦鸣,使他迅速地记起了以前所听到的关于乌鸦的一些故事;这小小的生物,有几种习性,确乎是相当有趣的——
其一,记得有人说起:这种“其貌不扬”的小动物,它们具有一种聪明而机警的习惯,当大队的鸦群飞向郊野中去觅食时,其中必有一只乌鸦,单独栖在前方,充当巡察的前哨。逢到有什么敌人要向它们进行什么“恐怖”的动作时,这一只机警的前哨,便会“哇”的一声,吹起它的天然警笛,而使它的大批同伴预先获得防备——即逃跑的机会。
呵!这是一种非常聪明的方法哪!想不到远在人类发明自警团的聪明方法之前,这些小小生物们,居然早已实施了这种伟大可爱的制度!那真足以使自命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想想都有些自觉惭愧的!
此外,还有咧!
其二,乌鸦除了上述的机警习性之外,很不幸的,它们还有一种胆小的性格,就是每逢它们归巢之际,一看到家里有了什么东西,不论大小,它们便会吓得不敢归家,而只在树头飞鸣盘旋。据说,住在乡下的那些顽劣的孩子们,他们常常爬上树头,实施这种残酷的试验,他们只要把一些砖块或者蛋壳之类的东西,放进了乌鸦的公馆,那些可怜的小生物,便会受到严重的麻烦。
这些小生物,为什么会养成这种胆怯的习性呢?依据笔者的推想,也许,它们的巢穴里,曾经发生过“定时炸弹”之类的东西吧?以上这种聪明的推想,读者们是否会同意呢?
当时,大侦探所想到的,便是这些乌鸦们的第二种习性。
而眼前,这树头上的两只可怜的小生物,不是正有着这种不敢归家的可异状态吗?那么,他们的巢内,不是已被人家借作囤积私货的栈房了吗?这样一想,这事情几乎完全明白了。
而最显著的证据,在这巨树之下,不是清清楚楚,还留着两个竹梯所留的圆印吗?
大侦探又聪明地想:还有一件事情非常明显,那个狡猾的老狐狸,最初,他一定把这个信封隐藏在那画架背后过。后来因为感到不妥,所以才想迁地为良,而在当时,他又一定是因为看到那幅“图画中的乌鸦”,方始触动了他把信藏进鸦巢中的念头。关于这种推测,那也似乎很合乎逻辑咧。
在这以后的几分钟内,这聪明而神秘的大侦探,他已很容易地进行了他所必须进行的事,并且,他也很容易地,取获了他所必须取得的东西。——读者们是很细心的,你们当然记得,在那围墙的一隅间,堆置着些泥铲、竹帚与巨剪,那里不是还有一架高高的竹梯,正横在墙垣之下吗?
似乎由于宿命的注定,那宾主二人不会再有握手的机会,当那红领带的大侦探吹着口哨跳上车子还不满五分钟时,那只老狐狸,却带着满腹的困扰回来了,他这一次外出,在一去一来的遥远的路途——自地丰路的三杏别墅赶到威海卫路××中学;复启××中学赶回三杏别墅中,就已费去了他九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头忐忑不宁。他觉得这里面,必已出了一些什么新鲜岔子。至此,他对于那个自称为大侦探霍桑的家伙,越想越觉得可疑!原来,即刻那个沙哑的声气,所谓××中学的舍监,在电话里向他说,他的儿子姚小雄,突然患了急症,情势相当严重,要他即刻到学校里去看看,不料,他急匆匆地,赶到××中学,方知完全没有那么一回事。彼时,他十四岁完健的儿子,正在自修课上和一个同学打架。那小英雄伸出了他小小的一拳,却把一个年龄较长的同学,打得满脸青肿。这勇敢的孩子,正噘起小嘴,准备接受教师们请“吃大菜”的光荣请柬咧。
老家伙问明情由,就觉得事情不妙!他来不及多说话,就急急跳上车子,吩咐车夫飞速赶回。路上,他已想到那个可疑的侦探,就是那个“耳上挂商标”的家伙。他想,如果所疑不错,那么自己分明已中了人家调虎离山的妙计。
他越想越觉得恐慌!可是,他还自己安慰自己,那个淡蓝色的信封,收藏得相当严密,或许不会出什么乱子,况且他又想起:他曾注意那人的耳朵,并没有什么可疑的标记,也许是自己有些神经过敏也说不定。
虽说如此,但一想到电话中的恶作剧的玩笑,他的一颗心,就按捺不住地非常慌张。
回到三杏别墅,一足刚跨进门,他带着喘息向那年轻的男仆发问:“喂!宝生,有什么人来过吗?”
“有的。就是那位霍桑先生。”仆人以最恭敬的声调,报出了那位大侦探的名字。
“他——他重新又来过吗?你——你让他进来了吗?”
“他说是你叫他来的。”仆人擎视着他主人的患着急症似的面色,嗫嚅地回言。
“他——曾取去什么东西吗?”他发出虚怯而慌忙的语声。
“没有。”仆人说,“但他有一件东西留在了这里。”
“有一件东西留在这里了?”他又困惑了。
“是一个狭长的油纸包,放在写字台上。”
“油纸包?”他说了三个字,一手推开了仆役。他以消防队员出发救火时的姿势,抢进那间屋子。只见在那钢质的写字台上,有一个狭长扁形的纸包,赫然映上了他的眼膜,这正是今天早上差遣开了仆役,偷偷爬上银杏树顶而亲自把它寄放在鸦巢内的东西。
纸里的式样,似乎原封未动,只是在扎成十字形的麻线下,嵌着一张洁白的卡片,上面用钢笔潦草写着四个字:蔺相如留。
“蔺相如留!这是什么意思?”在一秒钟内,他立刻醒悟,“啊,蔺相如!这不是当初表演‘完璧归赵’的家伙吗?”
他的手腕有些震颤,他的脸部有些热辣,他的心头有点刺痛!至此,他不再需要拆开这外层的油纸,十分之九他已看到这纸里面裹的是什么东西——也像前文那个红领带的家伙,不等他的同伴报告下文,而早已预料到那个蓝信封中不是真的信件一样。
但虽如此,他终究还是把这纸包匆忙地拆开。不出所料!在这原式未改的纸包里,赫然显露了隔日在路上被劫夺的那个蓝色信封;里面,不用说,正藏着那大半张“完璧归赵”的旧《申报》!
一个重大的霹雳,打在这千年老狐狸的头上,使他完全感到了呆怔。好半晌,他把卡片翻过来看,只见背面两个细小的宋体,赫然印着大侦探伟大的名字。
一种无可形容的忧愤,使他“怒发冲冠”!他跳起来猛拍着桌子,喘息着怒吼道:“嘿?霍桑?倒运的恶鬼,我中计了!”
正当这老家伙独自暴跳如雷的时候,有两个流线型的车轮,在静安寺路灯影之下疾转。车上的人,正是那个具有神秘性的红领带的家伙。车子驶过大新公司门口,那座巍然的巨厦,早已静悄悄地,拉下了它垂帘形的铁门。这时,几个红嘴唇的小姑娘的影子,又在这车上人的脑内轻轻掠过。于是他想:无论如何,今天下午,几瓶橘汁的代价,总算没有白费。那么,自己可否凭着一种“长辈”——如义父之类——的资格,买些小小的礼物,送给那些天真有趣的姑娘?
当他这样想时,偶一分神,他的车头一偏,那邓禄普胎的前轮,几乎和道旁的一根电线杆接到一个热吻!
(1) 意谓小孩不怕羞。
(2) 男士发油。
(3) 即cc,毫升。
(4) “Mr.”的音译,意为“先生”。
(5) 量词,用于以份出售的食品。
(6) 意为“明白吗”。
(7) 扬眉。
(8) 怠慢失礼。
(9) 方言,在拥挤的情况下争购食米。
(10) 民国时期自行车的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