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老很老,老到把所有事情都抛之脑后了。我从舱口闪着微光的缝隙朝外望去,有人在下面,就像显微镜下的纤毛虫。我怎么能对这些显微生物的家庭纠纷有兴趣呢?
如果不是心脏的绞痛让我看起来还像活着的生物,我早就像年迈的暴君一样沉入模糊朦胧的梦中了。十分钟之前我还梦到我们都是电影演员的设定,做作得令人恶心。我是不是幻想着在看到战斗机时发出一声轻柔的叹息?我想起了尖尾巴的胡蜂,哦,是的,那些肮脏的小东西。
不知为何,我竟然毫不恶心地创造出那个带着后摆的长裙的景象!那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简单地说是因为我从来没从梦境中醒来!我像是被塞进盒子里的雪茄一样嵌在驾驶舱,动弹不得,根本看不见后面的任何东西,我只能通过炮兵的视野观察后面,并且这还是在内部通话系统正常工作的前提下!而我的炮兵从没说过:“一些慕名而来的求婚者,追随着我们长裙的后摆……”
怀疑主义和耍滑头,现实里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自然我也愿意去相信,去战斗,去胜利,但是不管一个人多么努力假装去相信战斗和胜利,他也没办法通过烧毁自己的村庄得到灵魂上的升华。
存在是困难的。人只是关系网络里的一个节点,而那些联系着我的绳索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是什么东西在我体内停止了工作?细胞的更替有着怎样的秘密?在其他环境下我将会怎样被此时此刻抽象而遥远的事物深深影响着?一个字或者一个手势又是怎样在一个人的命运里面掀起无尽的涟漪?假使我变成发现了微生物行为的巴斯德[路易·巴斯德(公元1822—1895年),法国微生物学家、化学家。他研究了微生物的类型、习性、营养、繁殖、作用等,奠定了工业微生物学和医学微生物学的基础,并开创了微生物生理学。],那载玻片是多么让我牵肠挂肚,它成为一片无穷无尽比原始森林还要广袤的领域,驱使我鞠躬尽瘁地研究它,而经历这样一场最高形态的探险将会是怎样的奇遇啊?
人类的房子怎么会像个小黑点一样在我下方呢……
一段回忆闪现在我的脑海。
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我穿越记忆回到久远的童年……童年,这是一段从我们完全出现在世间就开始计算的茫茫时域!我从哪里来?我来自我的童年,仿佛我的童年等同于某个国家。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有天晚上我经历了奇异的事情。
那时我五六岁,到了晚上8点,孩子们都该上床睡觉了,尤其在冬天,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是他们忘了我。
现在在这所大房子的底层,一个无边无际的大厅呈现在我眼前,它通往我们小孩子用餐的温暖房间。这个大厅总是会让我心生恐惧,大概是因为它中央昏暗的吊灯难以于黑暗之中解救它吧。护壁板延伸得很高,在沉默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大厅很冷,那是一种信号——从明亮又温暖的房间进入到这里就像是秘密潜入了洞穴。
但是那天晚上我发现我忘了这事,屈服于内心的小恶魔,我踮起脚悄悄地挪到门把手那儿,把门轻轻推开,开始了一场对世界的探险。
护壁板的嘎吱声预示着上天的愤怒,透过阴影我能瞥到无穷无尽的饱含责备的护壁板。恐惧使我无法前行,我爬上一个小桌,背靠着墙壁待着,双腿颤抖,心跳加速,好像一个漂到大海中暗礁上的沉船幸存者。
这时客厅的门打开了,两个给我带来一阵强烈恐慌的叔叔一边聊天一边关上了门和门后的灯,开始在大厅里面闲逛。
我惊恐地发现其中一个是休伯特叔叔,他在我眼中就是严苛的代名词,一个残酷的正义代表。这个人,从来不会对任何一个孩子动用一根愤怒的手指,每次我犯错的时候,他都用那恐怖的眼球注视着我,说道:“下次去美国我要带一台鞭打机回来,所有的美国机器都工作得非常完美,这就是为什么美国小孩都表现得很好。鞭打机真是父母的福音……”
我不喜欢美国。
现在他们就在这里,来来回回地在没有边际的冰冷大厅里漫步,他们并没有看到我。我用眼睛和耳朵追随着他们每一次迈步,屏住呼吸,感觉眩晕。“在这个时代……”他们说着仅供大人分享的秘密走开了,而我低声重复道:“在这个时代……”然后他们又像潮水般折回,给我带来无法破译的珍宝。“真是疯狂,”一个说着,“纯粹的疯狂……”我把这些词组像珍奇的物品一样收集起来,然后缓慢地重复它们,来测试它们对我五岁的意识产生的影响力:“真是疯狂,纯粹的疯狂……”
叔叔们以星辰的规律像潮汐涨退般来回走动,就像是重力作用下产生的现象一样,一个模糊但是全新的关于生命的想法对我敞开了大门。仿佛永恒地被放逐在孤独的小桌上,我成为秘密的窃听者,窃听一场我那些博闻强识的叔叔关于创造世界的严肃而神秘的会议。这座房子好像就这样伫立了上千年,而这上千年中我的两个叔叔以钟摆般缓慢的节奏在大厅里面来去,给我传递了永恒的感觉。
我看到的那个黑色斑点大概是谁的房子,在我正下方六英里的地方,它没给我留下任何印象。但它也许就是那个位于郊外,有两个叔叔来来回回走着的大房子,它也许正缓慢地在一个孩子的意识里种下犹如无边无际的海洋一样奇妙的东西。
我在33000英尺的高度,可以把整个省的领域收进眼底,但是一切又都压缩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我在这儿拥有的空间比我在那个黑点里拥有的还要少。
我失去了所有关于宽广的概念,我对它感到盲目,也感到一阵渴望。而我通过呼吸这一本能和全人类联系在了一起。
当机遇唤醒了爱,一个人身边的所有事情都会因为爱变得井然有序,爱也会给予这个人宽广的感觉。在我住在撒哈拉的日子里,阿拉伯人曾出现在黑夜里,在我们的篝火旁警告我们远方的危险,沙漠因此变得有了形状和意义,那些信使成为它的广度的创造者。好的音乐一样如此,简单地闻到老橱窗的气息就唤醒了一连串记忆也是同样的道理。伤感存在于我们对宽广的感知里。
但是我也明白,没有哪一种真的使人忧心的感知是可以计算或者测量的。对宽广真正的感知并没有传递给眼睛,而是只传到了精神。它的价值就是语言的价值,因为正是语言使之成形,使之彼此联系在一起。
现在我开始逐渐看清一种文明意味着什么。文明就是信仰、习俗和知识的遗产经过好几个世纪慢慢积攒下来的产物,很多时候难以用逻辑解释,不过随后总会得到证明,好比一条通往未知的道路,它会在沿途向人们展示自己内在的宽广。
劣质的文学告诉我们逃跑的必要,于是我们理所当然地奔上了那寻找内在的宽广的旅程。但是内在的宽广是不可能被找到的,它必须被创造,而逃跑永远无法抵达目标。
当一个人为了使自己获得生而为人的感觉,他觉得有必要去赛跑,去参加合唱团或是去打仗的时候,他就自愿把自己和别人以及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了。但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联系。如果一种文明足够强大有力,那么即便是静止不动它也能使人们内心充实。
一个单调的下雨天,在安静的小镇上,我看见一个修道院的瘸腿的人,她正在调整窗户。她是谁?她一直以来都是被怎样对待的?她的存在感的强烈程度将会成为我对这小镇文明的标尺。当我们再也不能移动的时候,我们又价值几何呢?
在多明我会,强烈的存在感存在于人们祈祷的时候。一个人在他伏倒在地、静止不动时已经不单单是一个人了。巴斯德在他透过显微镜观察时也不单单是一个人了。他在前进,他突然起步奔跑,在他的静止不动的世界里大步向前迈进,开疆拓土。塞尚,沉默而平静地坐在他的草图前,成为无法估量的存在,当他在静默里权衡着他的每个笔触的效果时他不单单是一个人,他的帆布比大海更为宽广。
对内在的宽广的感知是我在童年的家里和奥康地的小屋里获取的,巴斯德在显微镜的视野里面得到了,也有在诗歌里面感悟出的……这是只有文明能赠予的脆弱而又奇妙的礼物,因为内在的宽广之感不能以眼观之,只能用精神体会,并且假如没有了语言,便无法谈论这种感觉了。
但是当一切都变得使人困惑起来的时候,当被造成船只曾承载着一家几代人的花园里面的树木如今仅仅是武装力量前行的障碍的时候,我该怎么用语言去赋予生命应有的意义?当炮兵的压迫已经碾碎了城镇村庄,把整个国家挤压成流淌在路上的黑色果汁的时候;当法兰西处于如开膛破肚的蚁丘这般混乱、肮脏、无序的境地的时候;当我们不是对抗着有血有肉的敌人而是冻僵的舵杆、堵塞的控制系统和插不紧的门闩的时候……
“现在你可以下降了,上尉。”
我可以下降,我本应下降,然后带着上千年的文明的支持低空飞过阿拉斯。但是它对我一点作用也没有,我敢说这并不是值得纪念的时刻。
每小时500英里以及每分钟3530转的速度让我迷失了。在我倾斜飞行的时候我的身后是一轮怪诞的红日,在我前面下方三四英里的地方,我可以看到云朵上直线勾勒的冰原,整个法兰西都掩藏在它的阴影之下,阿拉斯也不例外。我想象着冰原下面的世界都蒙上了一层黑暗,那里是一口巨大的汤锅,战争就在里面炖着。交通堵塞、战火、散落的武器装备、摧毁的村庄、混乱……巨大的屠宰场。人们在他们的云下面漫无目的地荒谬地移动着,像是石头下面的鼠妇。
这次下降像是浇在废墟上的瓢泼大雨,我们将在它们的泥塘里溅起,我们回归到摇摇欲坠的野蛮主义,身下的一切都在堕落腐烂!我们就像是不名一文的游子从长满珊瑚和棕榈树的富裕的土壤回到家乡平庸的俗世生活中,如今要和忧郁的亲戚们分享油腻的食物,分享家庭内部的钩心斗角、追债的法警、财务纠纷带来的良知上的愧疚、虚伪的希望、令人丢脸的住址变更、傲慢自大看不起人的房东,分享救济院的医院里的穷困窘迫和死亡的恶臭。至少在这儿死亡是干净的!在冰与火中的死亡,有阳光和天空做伴。而在下面那片土地上,死亡只能被滑腻的泥土慢慢消化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