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中的飞行员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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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

“是的,1-70-2。”

1-70-2已经足够接近了,墓志铭上写着:“航向极准确地稳定在1-70-2。”这光怪陆离的挑战还要持续多久?我在2400英尺高度飞行,头顶着一大片乌云。如果我再升高几百英尺,不用再多,约赛特就看不清了。我们没有办法,只能让自己看起来更显眼,给德国人提供小学生的枪靶子。2200英尺是被禁止的高度:在那里你将成为全部平原的关注焦点,并且享受整个军队的集中火力。你在每一种口径的枪炮范围之内,你将永恒地悬挂在每一件武器的火力网之中。这不是射击,这是拿着棍棒殴打,仿佛一个核桃挑战1000根树枝看它们能不能把它挑落。

我已经思考一个问题很久了:降落伞存在问题。当毁坏的飞机掉落时,飞机逃生舱口的开放时间会超过下降允许的时间。我开舱需要转上七圈手柄,更重要的是,舱门在飞机高速行进时会扭曲且滑不动。

就是这么回事。某一天你总会自食其果!整个仪式并不复杂:保持1-70-2。我真不应该长大,但事已至此了。我的童年过得多么快活啊,虽然这样说,但这是真的吗?在那个大厅里,我已经因为我的两个叔叔待在1-70-2了。

这时童年却变得尤为甜蜜,不仅仅是童年,我过去所有的人生都是如此甜蜜。我通过透视镜看这一切,像是看着一幅山河图。

而现在看来我是完整而饱满的,我正在经历的事情好像一直为我所知,我的欢乐和忧伤毫无疑问已经改变了对象,但那种感觉还一如当初。那时开心与否和现在一样,被惩罚还是被原谅,好工人还是烂工人,都交付岁月考量……

我最早的记忆?我曾有个叫作宝拉的家庭女教师,来自奥地利蒂罗尔。这甚至不能算是记忆,只能说是记忆中的记忆。在我五岁闯进大厅那年,宝拉就已经是个神话了,每年的新年妈妈都会告诉我们:“宝拉来信啦!”于是所有的小孩子都十分欢欣。为什么这般欢欣?我们中还有一个人记得宝拉,她已经回到了蒂罗尔自己的屋子,一种建在雪地里的山间小木屋,阳光明媚,而宝拉就站在门廊那里,和所有的山间小木屋待在一起。

“宝拉漂亮吗?”

“非常漂亮。”

“蒂罗尔的阳光很明媚吗?”

“一直温暖明媚。”

蒂罗尔的阳光总是很好,小木屋会把宝拉远远推向满是雪的草地。在我学会了写字以后,他们要我给宝拉写封信:“最亲爱的宝拉,我非常高兴给你写下这封信……”鉴于我并不了解她,写信仿佛是写下了我的祈愿……

“1-70-4。”

“已经1-70-4了。”

已经1-70-4了,墓志铭也该改改了。这种突然把生命整合在一起的感觉很奇怪,我打包了现在看来不管是对我还是对别人都永远不会有意义的记忆,我想起了很多很多的爱。我妈妈过去总是说:“宝拉亲吻你们所有人……”然后她真的会替她亲吻我们所有人。

“宝拉知道我长大了吗?”

“她当然知道。”

宝拉什么都知道。

“上尉,他们在朝我们开火!”

宝拉,他们在朝我们开火啊!我瞥了眼高度表:2100英尺。云跑到了2300英尺左右的地方。对此我无能为力,但在我的那片云下面,世界并没有变成我想象中的黯然失色的模样,世界是蓝色的,奇迹般的蓝色。在这黄昏时分,所有的平原都变成了蓝色,到处都下着雨,透出雨洗过的碧蓝。

“1-60-8。”

“是的,1-60-8。”

确认1-60-8。通往永恒的路途充满了曲折坎坷……但它看起来是一条多么令人心神宁静的小路啊!前一秒钟它还像图纸一样单调乏味,现在我低空飞行,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孤零零的树,成群结队的树,排列在下面,遇到了我们。绿色的大地,红顶的房屋,还有不知什么人站在门外。蓝色的细雨洗涤着一切,这样的天气里宝拉一定会乐意把我们迎进屋里……

“1-70-5。”

我的墓志铭已经粗糙得没有一点高尚神圣可言了:“保持航向在1-70-2,1-70-4,1-60-8,1-70-5……”这让我显得摇摆不定。现在呢,我的引擎在嘶吼,它在冷却,因此我关上了引擎盖的通风口。好吧,是时候开启备用水箱了,我拉起了舵杆。一切都就绪了?我瞅一眼油压表,正常。

“事情有点棘手啊,上尉……”

你能听到吗,宝拉?事情开始变得棘手了,而我仍旧控制不住地为这夜晚的蓝色感到惊异。太美好了!这颜色是如此之深,那些果树,可能是李子,从我身下过去。我与山河融为一体,而不再隔着各种玻璃展柜!我是等待时机的贼,翻过围墙,大步迈过湿苜蓿去偷李子。宝拉,这战争真有趣,满目的碧蓝,忧郁至极。我在我的小径上漫游了一小会儿,长大了之后我发现这是个陌生的国度……哦,不,我不是害怕,只是有点伤感罢了。

“Z形,上尉!”

宝拉,我们要玩一种新的游戏了!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我们愚弄着炮手。我过去常常在跌倒的时候伤着自己,我敢肯定,你用浸了山金车花汁的纱布治疗过我的瘀伤。我马上就会需要很多很多山金车花了。不过,我仍然希望你能看到——这神奇的碧蓝夜晚!

“上尉,炮火猛烈,快掉头!”

一个大的转弯。

“哦,不,事情变得更糟了……”

或许吧……

事情更糟糕了,但是我安稳地待在事物的内部,带着我所有的回忆、支撑和爱。我的童年像树根一样消失在黑暗里,我的生活始于一段记忆的伤感中……事情是越来越槽了,但我承认我在面对那些流星的爪子的时候内心并没有什么期待的感觉。

我所在的国家时刻都在感动着我。一天结束了,大广场的地砖灯都已关闭,从我左侧穿过的狂风,正在形成大教堂的窗户。我几乎可以伸手触摸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它们是如此接近。这些李子树和它们的李子。土地与土地的气味。走在潮湿路面上的感觉一定棒极了。我走得异常温柔,宝拉,你看,我像干草拖车一样左右摇摆。你可能觉得飞机飞得很快……当然很快啦,如果你一直想着它!一旦你忘了这个大机器,只是这样看着,就会像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样……

“阿拉斯……”

是的,阿拉斯还在前面很远的地方,不过阿拉斯不是一个镇子,它只是夜晚蓝色背景下发光的导火线。我们要对抗风暴。一场强烈的倾盆大雨无疑正在港口和我们前方聚集,这半黑暗状态与黄昏无关,只有稠密层叠的云可以透出这样暗淡的光……

被称作阿拉斯的火势大了,但这不是火灾的火焰,它像一个溃疡,带着一窄圈活生生的肉。那红色的导火线,仿佛注入了永久的燃料,像一盏灯安静沉闷地燃烧着。这火焰并没有紧张地跳跃或闪烁,储存的油确保了它的持久性。我能感觉到,它是由密集到近乎沉重的物质塑造而成的,风混合着它好比是搅弄着一棵弯曲的树。所以,这是——一棵树。这棵树已经将阿拉斯困在它的树根的网络之中。阿拉斯所有的精髓、所有的资源、所有的宝物都正在转化成汁液以滋养这棵树。

我看到火焰向左右吐出了数倍于其重量的黑雾,才能恢复平衡。但我还是不能分辨出小镇,整个战争都包含在这微弱的光芒中。约赛特说事情变糟了,他那儿向前的位置视野比我这儿更好。但我仍然惊讶于他此刻似乎多余的宽容;有毒的平原上几颗星星被投掷在了我们的前方。

是的,不过……

你还记得吗,宝拉,童话中的骑士是如何通过可怕的考验,到达了神秘迷人的城堡。他翻越冰川,横跨悬崖,挫败奸诈的对手,最后城堡出现在他眼前,坐落在绿色的平原上,这平原软得像马蹄子底下的草坪。已经胜利了,他想……哦,宝拉!你骗不了一个熟悉童话的读者,最坏的还是要来的……

我仿佛童话里的骑士在这碧蓝的夜里冲向火焰的城堡,就像昔日里的时光……你离开太早以至于不清楚我们的游戏规则了,你错过了“艾克林先生”。这个游戏是我们发明的,因为我们总是看不上别人的游戏。我们会在狂风暴雨的日子玩它:当第一道闪电闪过,我们可以在积雨云即将爆发的瞬间感觉到万物的气味和树叶突然的颤抖。在那一刻,粗壮的树枝也变成了吱吱响、轻飘飘的青苔。这是一种信号……没什么能够将我们阻挡!

我们从院子最远的一端朝着房子匍匐前进,直到上气不接下气,第一滴雨总是单独地大滴落下,第一个摸到的孩子知道了失败的滋味。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暴风雨来了。最后的幸存者将成为众神的最爱,刀枪不入的存在!他将有权在下次暴风雨来临之前拥有“艾克林先生”的称号。

每一次游戏,都会有很多孩子牺牲在几秒钟之内……

现在我在这里,仍旧玩着“艾克林先生”,慢慢地走向我的火焰城堡,上气不接下气……

不过一个声音打断了我:

“哦,上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

我也没有。我不再是刀枪不入的存在了。哦,我希望,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