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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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爬虫刑满释放还剩七天。

看守所特别辟出一个房间,将其改造成审讯室,交给办案机关进行布置。这间审讯室位于看守所提讯区的东北角,距离监区有一段挺长的距离,独门独户,完全不受无关人员的干扰。

提审当天,衢八两亲自把爬虫带出了号房。爬虫没有说话,低头跟着衢八两来到那间重新改造的审讯室。进门前,他冲衢八两咧了一个诡异的笑。衢八两没有理会,只是把爬虫的绿色马甲扒了,给他换上了黄色的马甲,然后打开门,把爬虫带进了屋。

衢八两把爬虫按在审讯椅上,然后冲两位等候多时的刑侦专家点点头便走了出去。左边的那位刚要自我介绍,爬虫便说:“我认得你们,一位姓李,一位姓曹。”

李石和曹大牙对视一眼。李石说:“看来,你对我们还挺熟悉。”

爬虫点头:“当然,您二位是凡城的刑侦大拿,能落在你们手里是罪犯的荣幸。”

李石说:“可是我们对你还不了解。”

爬虫反问:“你想了解什么呢?”

李石说:“随便。”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吧?”爬虫笑了,李石和曹大牙也笑了。

接下来,三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有些话题和爬虫相关,比如他的爱好、在看守所内的吃睡情况,以及出狱后的打算;有的话题则纯粹是侃大山,比如养生之道、股市行情,甚至国际形势。不管聊什么,爬虫都保持开放的态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这样,三人互相试探到了中午,李石和曹大牙结束第一次讯问,通知衢八两把爬虫带回了监室。

午饭时,爬虫的食欲不错,一口气吃了两碗米饭,像是要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好准备。接着是午休时间,号房里的人在打牌,他在边上看了半个小时,然后头抵着墙、背对着摄像头睡下了。至于他究竟睡没睡着,监视器前的衢八两和我都说不准。

衢八两感慨:“这个爬虫是个硬茬儿。”

我“哦”了一声:“听说古罗马的执政官会观察那些角斗士的睡眠状态,如果哪个能在决斗前夜睡得安生,就会让他去军营领兵打仗。”

“他是爬虫,是下水道里的老鼠,生命力可比那些冲锋陷阵的将军和士兵强多了。”

衢八两的话让我忧心忡忡:“如果一周内不能把他拿下,那就真要放虎归林、祸害人间了。”

衢八两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过,李石和曹大牙都是金刚钻,我相信他们。咱们只要配合做好狱侦工作就行。”

午后,衢八两又把爬虫带回了审讯室。

李石和曹大牙先各自点了一支烟,然后又递了一支给坐在审讯椅上的爬虫。爬虫接过烟,曹大牙帮他点上。三人兀自抽了几口烟。曹大牙开口问:中午睡得怎么样?”

爬虫笑说:“睡得不错,还做了个梦。”

“什么梦?”

“我梦到自己变成了迈克尔·杰克逊,在只有一束光照的舞台上跳舞。你知道那支舞的名字叫什么吗?”

曹大牙笑说:“叫《我是天下最帅的男人》?”

爬虫摇头:“那支舞叫《自由》。”

三人沉默片刻。

李石说:“既然精神状态还不错,那咱们做一个测谎小实验。”

爬虫手里的烟在半空停了两秒,接着他淡淡地说:“别急,等我把这口烟抽完。”

就在爬虫抽烟的工夫,一名女警拎着手提箱进入审讯室。手提箱里是一个黑色小盒,女警察先将小盒的一端与笔记本电脑相连,又将小盒另一端延展出的几条金属线分别缠到爬虫的指尖、上臂和胸部下方。接着,女警移动了下自己的桌子,让自己和爬虫的审讯椅向内呈九十度直角。

“这个女人很厉害。”衢八两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身后,“公安部刑侦专家,国家一级心理咨询师,享受政府特殊津贴。”

“她啊?”

“是啊,同行都喊她冷酷姐。你没发现她的长相很有特点吗?”

我盯着画面看了会儿,发现她的脸很平,平得几乎没有任何表情。而随着她问出第一个问题,我发觉她的声音也没有任何感情,一副标准的冷酷范儿。

冷酷姐最先抛出的几个问题都是关于个人信息的,爬虫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就行。当被问及是否是因为非法侵占他人财产罪而被判刑时,爬虫显出不耐烦的表情:“要不是因为这个,我能在看守所里待着吗?”

冷酷姐停了三秒,然后像复读机一般再次问了同样的问题:“你是不是因为非法侵占他人财产罪被法院判刑的?”

爬虫继续捣乱:“你能问我几个技术含量高点的问题吗?”我注意到,爬虫说话的时候,眼睛瞥向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

冷酷姐不说话了。

李石张口安抚:“是你答应做这个实验的,早做完早结束,我们也能早点下班回家。”

爬虫瞥了三位警察一眼,没好气地说:“好吧,我接着陪你们玩。”

冷酷姐将前面问过的问题重新问了一遍。当问完第十二个问题时,冷酷姐突然问:“你是否和未成年女孩发生过性关系?”

“没有!”

“请回答‘是’或者‘不是’。”

“不是!”

“你是否绑架过未成年女孩?”

“不是!”

“你是否杀过人?”

“不是!”

“你是否会驾驶汽车?”

“是。”

“你是否购买过一辆厢式货车?”

“是。”

“你是否只吃素食?”

“不是。”

“你是否有子女?”

“不是。”

“你是否杀过人?”

“不是。”

“你是否七天后刑满释放?”

“是。”

“好的,我的问题问完了,谢谢你的配合。”

冷酷姐起身替爬虫解除身上的电极。爬虫靠在椅子上问:“你从那个小盒子里发现了什么?”

冷酷姐没有理睬爬虫,自顾自地把设备收拾好,径直离开了审讯室。

爬虫质问李石和曹大牙:“这算什么,玩我是吗?你们难道不知道吗?在中国,测谎结果可不算证据,法院是不认的。”

李石和曹大牙没有理会他,而是摁响了提示铃,呼叫管教将爬虫带回监室。

监视器前,我问了衢八两一个问题:“既然测谎结果不能作为证据,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衢八两说:“测谎的目的有很多,比如从怀疑对象中发现真凶,或者帮助警察发现隐藏的线索,又或者为侦查提供一个方向。这个冷酷姐曾来看守所提审过一名杀人抛尸的犯罪嫌疑人。因为找不到尸体,她就问嫌疑人尸体是在东、在西、在南,还是在北;接着问从城市中心到抛尸地点的车程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还是三个小时;然后又问尸体是在土里、在河里、在屋里,还是在机器里。通过这一系列提问,冷酷姐最后判定尸体在城西距市中心五公里左右的一个厂房里。结果,警方据此真的在一家屠宰场的冷库里找到了被肢解的尸块。”

“那么,今天下午测谎的目的是什么呢?”

“一方面是给爬虫来一个敲山震虎,另一方面是为了帮助警方确认爬虫是否就是案件的真凶,这会让办案方心中有底。”

“为什么不乘胜追击,接着讯问呢?”

衢八两说:“这可是‘杀头’的罪,不可能一鼓作气拿下的。不过,通过测谎可以给爬虫增加心理压力。这种压力就像洪水,一点点往上涨,终会让爬虫的心理防线崩溃。”

距离爬虫刑满释放还剩六天。

清晨八点,李石和曹大牙准时到达审讯室。爬虫坐在他们对面,耷拉着脑袋,面孔隐藏在阴影中。

李石让爬虫回忆一下这些年的生活轨迹:在哪里谋生、在哪里居住、和哪些人发生过关系。

爬虫低着脑袋,不吭声。

曹大牙打开笔记本,开始读上面记录的时间和地点,很多地方都具体到了门牌号码。

爬虫咕哝一句:“还挺准。”

李石从牛皮纸袋里取出一沓照片,一张接一张拿起,让爬虫辨认。照片共有七张,照片里是不同的未成年女孩。

我怔住了,转向衢八两:“这些都是……”

衢八两点头:“专案组从故纸堆里串并的,都是失踪的女孩。”

李石慢慢念出每个女孩的名字、年龄、家庭状况、失踪时间和地点,每一个字都很有分量,犹如敲打钢锭的铁锤。李石念完后把文件往桌上一摔,问:“你有什么发现吗?”

爬虫说:“你是在暗示,我和这些失踪女孩的案子有关吗?”

曹大牙翻开一册案卷,说:“2004年7月21日,曾某报警称,其回家时发现九岁的女儿在你的出租房内大哭不止。民警到达现场后,将你们带回派出所讯问。由于曾某的女儿患有唐氏综合征,智力低下,不具备正常的语言表述能力,警察只能对在场的唯一当事人——也就是你——进行讯问。你对民警说,听到女孩在你家门口哭闹,你便把她带回家中,用糖安慰她。所里的女民警带女孩检查了身体,并没有发现被侵害的痕迹。因为现场没有其他目击证人或监控,所以警察就让你回去了。”

曹大牙顿了顿,接着问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爬虫说:“我猜猜,你们认为,刚才给我看的那几个女孩,和这个患了什么综合征的差不多?”

爬虫直奔主题主动出击,审讯立即进入真正的交锋。爬虫靠在椅背上,挑衅地看着对面的李石和曹大牙,仿佛他已经在这场交锋中占据了上风。

双方对视了足足一分钟,李石突然开口:“阿花,你还记得吧?”

爬虫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一丝愤恨。想必那一刻他想起了那个桑拿浴馆的按摩女郎,想起了那个搬到她屋里的木箱子。他在想,究竟哪里出了纰漏。

李石的声音平静且有力量:“你已经服刑一段时间了,不需要我为你普法,你也应该知道这些案子的严重性。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对破案抱有怎样的决心。”

爬虫缓缓地探过身子:“六天,我还有六天。”

李石站起身:“这六天,你只能在里面等待;而我们在外面,能做的还有很多。”

审讯结束后,我问衢八两怎么评估这场交锋。衢八两透过窗户看着所里的篮球场,徐徐地说:“进攻的一方占据场上优势,却没能将其转化成进球;防守的一方想打防守反击,但被压着没有觅得反击的机会。”

“那接下来怎么办呢?”

“当然要靠更加过硬的证据说话了。”

“那有证据吗?”

“大概有吧。”衢八两突然转向我,“今天不是你值班吧?”

“今天是陈拒收的班,我只是想留下来看场好戏!”

“年轻人好奇心真强。”衢八两笑笑说,“晚上我用微信发送一个位置给你,你要在十一点前赶到那儿,会有好戏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