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神话:全四册

第一百三十九回 尧作《大章》乐·皋陶做象刑·分九州为十二州·大封群臣·尧居于城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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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文命退朝之后,回到私第,顿然有许多同僚前来拜访。文命和他们谈谈,才知道治水期间朝廷中曾经做过两桩大事。

舟张辟雍,鸧鸧相从;八风回回,凤凰喈喈。

后来享上帝的时候,奏起这乐来,百兽蠢蠢,相率而舞,可见乐的感物全在至德,不在于制作之繁简了。这是一项大事。

还有一项大事是制刑,是皋陶提议的。皋陶自从到南方见了三苗那种残酷之法,深深有所感动,所以回到帝都之后,便提出一种意见。他的意思,以为用刑之道是国家出于万不得已,所以用刑的原因有两种,一种是要本人自己知过而改悔,一种是要使人人以此为鉴诫而不敢犯。但是这种都是治标之策,不是根本的办法。根本办法首在教化,使人人知道善是当做的,恶是不当做的,那么何至于尚有犯法之人?刑罚可以废而不用,岂不甚善?然而这一层岂易办到?其次则不能不用刑罚,但是与其使他们以受刑罚为可畏,不如使他们以受刑罚为可耻,使他们畏怯。但是,胆小者畏,胆大者竟不畏,你又奈何了他?即使大家都畏法了,亦不过是不敢犯法,并非是不肯犯法,仍旧不是根本解决之道。况且对于犯法的本人而言,要他改悔,那么必先给他一条可以改悔之路。假使如三苗的方法,杀的杀,刖的刖,劓的劓,黔的黔,宫的宫,死者固然不可复生,刑者亦岂能复续?即使他要改过自新,其道无由。因此这种刑罚岂但残酷至极,简直是岂有此理。

所以皋陶的提议,第一个是象刑。仿照三苗的成例,有墨刑、劓刑、剕刑、宫刑、大辟之刑等等,但是不用实做,而都用画像。如犯墨刑的人,头上给他蒙一块帛;犯劓刑的人,身上给他穿一件赭衣;犯剕刑的人,膝上给他蒙一块帛而画出来;犯大辟的人,给他穿一件没有领的布衣,这么一来,他肉体上并无痛苦,而精神却是痛苦不堪。走到这里,大家都指而目之,说道“罪犯来了”;走到那里,大家亦都指而笑之,说道“罪犯来了”,由精神的痛苦而生出愧耻之心,由愧耻之心而生出改悔之意。他果然能够改悔,只要将这种衣服脱去,依然完完全全是一个好人,并没有一点形迹看得出,所以这种象刑确是一种顶好的方法。但是到了后世,羞耻之心唯恐其不打破,而且用刑亦不能确当,那么这种刑罚自然用不着了。

第二个是流刑。这个人的罪状已经确凿,无可赦免,但是考察他犯罪的实际,或是出于不识,或是出于无心,或是出于遗忘。此等人如一定要按罪用刑,未免有一点冤枉,所以定出一种流刑,按照他所犯事实之轻重,将他逐出去,远则边外,近则国外,使他于精神上痛苦之外,更增到一种起居饮食不安适的痛苦,亦是警诫他的意思。

第三个是鞭刑。在官的职员,有懈怠玩忽、贻误公务的,用蒲草制成一鞭,拿来鞭他。蒲鞭并不痛,这个亦不过是耻辱的意思。

第四个是扑刑。在学校中之生徒,有不肯率教者,用榎、楚二物扑之。榎用稻草做,楚用荆做,扑是小击,亦不甚痛苦,亦不过是激起他羞耻之心的意思。

第五个是赎刑。他的本意甚善,而结果倒反害人,这种罪允许他拿出金银来赎。譬如邻人生病,我拿出药方去给他服,岂知药不对症,因此丧命。说他是有罪,他明明是一片好心;说他是无罪,一个人明明因他致死。这种案件是很难断,所以准他拿出金银来赎,就是罚他不小心的意思。

以上五条刑条,分开来说,亦可以叫作九刑,就是墨、劓、剕、宫、大辟,外加流、鞭、扑、赎四项。还有两种罪必须赦的:一种叫作眚,名为妖病,就是神经病,虽则犯罪,应该赦免;一种叫作灾,出于不幸,不能自主,譬如我拿一柄刀想去砍树木,忽然为他物所撞击,因而杀人,这亦是应该赦免。还有两种犯罪的人必须严办,万万不可赦免。一种是倚靠势力而故意犯罪的,譬如天子之父,仗着他的儿子做天子,以为我虽犯了罪,你们无可奈何我,这种名叫怙,有心犯法,可恶至极,所以一定要照法办。一种是犯了又犯,始终不肯改悔。这种人羞耻之心已死,无论如何也激发他不起来,他的为恶要终其身了,所以这种罪名就叫终,亦非严办不可。

皋陶当时将这种大意提出于朝廷之上,经太尉等细细商酌,通过之后,奏知帝尧,然后公布施行,到如今将及一年,颇有效果。当下同僚等将这种情形与文命谈及,文命听了佩服之至。

过了一日,太尉舜来访文命,向文命道:“我昨日细细考查你的奏报,觉得九州区域大小太不平均,我想改一改,你看如何?”文命道:“太尉之意,如何改法?”舜道:“冀、青、雍、梁、扬五州范围太大,我看每州都分作二州或三州,或者将兖、豫、徐、荆的范围扩大起来,亦未始不可。”

文命听了,沉吟一回,说道:“太尉之言亦颇有理,不过某看,雍、梁、扬三州地方偏远,现在水土初平,交通未便,即使再分开来,亦仍旧是照顾不到,不如随它去,暂事羁縻,且待将来再议吧。至于青州北方,从前本与南方相连属,自从给某凿了碣石山,开了逆河之后,地势上已与南方不连,孤悬海外,仍旧叫它属青州已是不妥,而且与州字的名义亦属不符,单独改为一州最为不错。还有冀州之地,北面直连朔漠,地方实在太大,好在密迩京都,控制极易,即使改为三州亦无妨害,这是某的意思。”

舜听了,亦颇以为然。当下二人又商定了新分三州的名字,青州东北分出一州,名叫营州(现在辽东半岛及其以北之地),取“一切还要费经营”的意思。冀州东北部分出一州,名叫幽州(现在河北省北部、辽宁省辽河以西及热河省之地),取“北方冬日甚短、幽暗”的意思。冀州北部分出一州,名叫并州(现在山西省北部及察哈尔省之地),取“现在虽分,将来或仍需合并”的意思。二人商量定了。

又过几日,帝尧大飨群臣,论功行赏。崇伯文命当然是个首功,除从前已经受封在夏邑(就是河南禹县)之外,将前日觐见时献帝做贽的那块玄圭仍旧赐了他,以旌显其功。又锡他一个姓,因为文命之母是吞薏苡而有孕的,所以锡他的姓就是姒字。帝尧又记得上古之世有一个大禹,是女娲氏第十九代的孙子,享寿三百六十岁,后来入九疑山,成仙飞去。他在世时,亦能平治水土,拯救人民,其功甚大,到得帝尧之世,相隔已经三千六百年了。帝尧以为文命治水之功不下于古时候那个大禹,所以再赐给文命一个名字叫禹。自此之后,崇伯改为夏伯,不称文命,改称禹了。禹再拜稽首,向帝尧恭谢。

帝尧又说道:“前几天太尉舜和朕说及,拟改九州为十二州,据云已和汝商过,朕亦以为然。但既分为十二州之后,每州须分置一个州伯,共为十二部,方才有一个统率。还有四方土地以山为主,既分为十二州,每州应各分表一座有名之山,以为一州之镇,有起事来,一州的诸侯亦可以在那里集议,汝看如何?”禹道:“帝言极是。”

帝尧道:“那么此事仍需辛苦汝,汝再去巡阅一转,先将新分的疆界划清,每州再择一山以为之镇。各地诸侯中汝再选择贤德的人,举他为一州之伯。朕现在就命汝统领各州州伯,以巡十二州,汝其钦哉!”禹听了慌忙稽首固辞,说道:“驰驱奔走之事臣愿任之;至于统领各州之伯,臣实不敢当。”帝尧不答应,太尉舜等又从旁相劝,禹只得顿首受命。

当下众人皆再拜稽首领受,独有郭支不受。文命问他原故,他说志在游历宇内,不愿服官。禹道:“方今圣明之世,上下草木鸟兽皆需设官管理,汝既有大功,况又善于豢龙,理应在此辅助郅治,岂可轻自高尚,悠然世外?你看繇余是个天将,尚受帝命,汝何妨暂时就职呢?”郭支道:“夏伯之言固然不错,但是某的意思,觉得居住在此总不如遨游四海的爽快,真所谓士各有志,连某自己亦不知道是何心肠。至于圣明之世,豢龙固然亦是要事,好在董父现在研究得很精,技术已不下于某,有他在此,尽可以点缀太平,不必再用某了。”禹见他说到如此,不好再强,只得替他转奏帝尧,准其辞职。郭支便驾着两龙翱翔而去,后来不知所终。

且说帝尧分封群臣之后,过了几日,又想举行那禅让大典。太尉舜又竭力固辞,就是臣下亦都向帝尧劝谏说:“现在舜已摄政多年,一切事权已与天子无异,何必再争此虚名?假使一定要禅位与他,在臣等固然知道是圣天子谦恭之度,但是到了后世,读史的人看见上古之世,有一个‘臣子忽变为人君、人君忽降为臣子’的事迹,他以小人之腹推测起来,必定疑心是舜有什么篡窃之心,帝有什么逼迫之辱,都是说不定的,岂不是好事反成恶意么!还有一层,即使帝一定要禅舜,亦尽可等到万岁之后,假使舜果然天与人归,那么天下当然是他的。如果现在就禅位与他,恐怕后世要发生两项流弊。一项是轻率庸妄的君主,贪禅让的美名,不管臣子的才德如何,随便拿君位来禅让,国家人民不但不受其福,反因而大乱(后来战国时候燕国的君主哙,让国于其相子之而国大乱,几乎给齐国灭去,就是证据),此一层是要防到的。还有一种,是权奸凶悖的臣子要想篡夺天下,硬逼君主禅位给他,而表面上反说是君主自己情愿的。(后世三国、六朝一直到隋唐,差不多都是如此。)这样看来,岂不是又将好事变恶例么!所以臣等的意见,帝现在万万不可让位,叫舜摄政就是了。假使帝万岁之后,那么且再看天意,且再看人心,未知帝意如何。”

帝尧给他们这样一说,倒也无可再说,只得将这禅位之心打消,但是他那个舍去天下之心终是耿耿不释。后来忽然想到一法,道:“哦!是了!我在这里,舜虽则摄政,但是一切政事仍旧要来禀命,出去对臣民发布时还是说我的意思。这个固然也是他的恭敬,然而我太麻烦了,而且未免掠美了,不如走开了吧。”主意打定,恰好次日舜与禹同来见帝。

禹为的是奉命出巡之事,明日就要动身,所以特来请训。帝尧道:“朕少时受封于陶,立国虽不久,但那边的风土人情直到此刻犹觉恋恋。吾母当时亦极喜欢住在那边。从前天下未平,朕不敢作逸乐之想;现在幸而大功告成,朕付托业已得人,打算趁此耄年,再到那边去游玩几年。汝此次各处巡行,倘到那边,可为朕觅地筑一所游宫,以为朕休息之地。不过有两项要注意:第一,不可伤财,愈俭愈妙;第二,不可扰民。万一那边人民稠密,土地开辟没有相当隙地,即使远一点亦不妨。”禹听了,稽首而退。

次日,禹依旧带了真窥、横革、之交、国哀及大章、竖亥等动身,周行天下,考察一转。到徐州的时候,更替帝尧在城阳地方筑了一座游宫,房屋不多,且不华美,亦不高大,不过在旁边辟了一个花园,养些花木虫鱼禽兽,以为游观之用,如此而已。筑好之后,归朝复命。他那选择的十二州州伯究竟是哪十二个诸侯,古籍失传,不敢乱造。就是他所封十二州的镇山,后世所知道的亦只有九个:扬州是涂山(浙江会稽山),荆州是衡山,豫州是嵩山,青州是沂山(现在山东,一名东泰山),兖州是泰山,雍州是华山,冀州是霍山,幽州是医无闾山(现在辽宁省锦县西北),并州是恒山,还有营州、梁州、徐州都无可考。以理想起来,营州镇山一定是不咸山(就是现在的长白山),梁州镇山一定是岷山,徐州镇山一定是蒙山(现在山东省蒙阴县南),不过没有证据,不知道究竟是否。又因为幽、冀二州之间分界颇难,就选了一座山,山上立一块大石,做个标帜,后人就叫它尧山(现在河北省曲阳县南二十里),闲话不提。

且说禹朝见帝尧,先将选伯、分山两大事奏过了,然后又将做游宫于陶之事说了一遍。帝尧大喜,过了残冬,这年正是帝尧在位九十载的春天,帝尧率领群臣到泰山上行了一个封禅之礼,封的是泰山,禅的是云云,与帝喾一样,天子的责任至此总算告终。然后将政事一切尽行交付与舜,自己带了几个家人,一径向陶地而来。到了禹做的游宫,只见那建筑朴而不俗,简而不陋,非常满意,从此就一径住下,不再回平阳。帝尧天性至孝,虽则此刻已经一百多岁,但是对于他的母亲庆都仍是思慕不已。隔了几时,又在游宫附近之地替他母亲造了一座庙,挂设遗像,朝夕瞻恋。庙后,又假设一个庆都的坟墓,时常去省视。庙的前面,天生一个大池,池中游鱼无数,清可见底。

一日,帝尧正从庆都庙中走出,临池观览,偶然看见一尾大鱼,心中暗想:“吾母生时颇喜食鱼,如今杯棬冷落,要想再拿此鱼以献母亲,何从献起?真正所谓终天之恨。”既而一想,“吾母虽则逝世,在天之灵垂念孤儿,或者仍旧来往于我的左右亦未可知。古人说: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我何妨将这大鱼取来,到吾母像前供祭一番,岂不是尽了我不忘死母之心么!”想罢,就叫从人取网,将那大鱼捉起,用器皿盛着,亲自捧了供在像前,然后走到下面,默默叩拜。

拜毕起来,向那大鱼一望,忽然发现异事,原来那鱼的两颊上都有朱红的钤记,仿佛如盖过印一般。帝尧疑心这个鱼本来有这种印记,刚才没有注意,未曾看见,但据那捉鱼的从人说,刚才捉起时的确没有的。帝尧深以为异,暗想:“莫非吾母果真来享我的供奉么?鱼颊上的印记或者是吾母给我的一个征兆亦未可知,我且再捉一尾来试试看。”于是叫从人再捉起一尾,细细看过,颊上并无朱印,然后仍旧亲自供上,再默默的叩拜暗祝:“如果是吾母来享,仍乞与以印记。”拜罢起来,一看,果然两颊又都有朱印,帝尧才知道他母果然来享他的供祭,不禁心中大为感痛:“母子至亲,幽明路隔,咫尺不相见,能享受我的祭品而不能和我晤对笑谈,岂非极可伤心之事么!”想到此际,不觉掉下泪来。过了一回,叫从人将两尾鱼依旧放在池里,哪知后来这两尾鱼竟别成一种,所产的小鱼两颊间无不有印记,于是大家就给它取一个名字,叫作尧母印颊鱼,直到后世,此种鱼仍在,亦可见帝尧的大孝诚格鬼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