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二人渡过大江,又逾过震泽,到了东江下流的南岸,就是当年雒陶等寻着舜的地方,访求那些同甘共苦的居民,一个也找不到。原来水土一平,他们都搬回去了。舜与晏龙就沿着江岸直到苗山之下。那些土人看得两人来历古怪,都来聚观。
舜正在访问的时候,有一个老者向舜问道:“尊客莫非就是虞仲华先生么?”舜向老翁一着,原来就是从前一个相识的同伴,不禁大喜,便说道:“哦!原来是你,长久不见,从前你没有须,现在你须竟如此之长!怪道我一时不认识,你好么?”那老者知道真个是舜,欣喜之至,也不及再和舜问答,就和在旁观看的那些人说道:“这位就是我从前常常和你们说起的虞仲华先生。他说将来一定再来,今朝果然再来,真是个信人。你们赶快去通知东邻伯伯和西溪边的叔叔,叫他们快些来欢迎,他们亦盼望死了。”
那些人飞驰而去,那老者才问舜道:“仲华先生!你一向好么?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一别三十年之久,直到今朝才来?今朝想来有便事过此吧?我们真要盼望死了。”又指指晏龙问道,“这位是令亲么?”舜道:“不是,是朋友。”那老者道:“好好,现在先请到我家里去坐坐。”当下舜和晏龙就一直跟到他家里,大家坐定,正要开谈,只见一大群人拥着一个拄杖的龙钟老翁慢慢而来。那老者一见,就说道:“西溪边的老叔叔来了,老叔叔!虞仲华先生在这里呢。”舜等忙站起来,只听见老叔叔巍巍颠颠的喘着,说道:“仲,仲华兄!你们难得竟来看看我们……”说到这里,似乎气喘,接不上气。舜看见,忙扶他坐下。接着,东邻伯伯又来了,一见面,就过来握着舜的手说道:“你一去不来,真想杀我们了。前几天,我们还在这里提起你呢。西溪老叔叔还说,只怕今生没有见你的日子了。我道:‘难说的,仲华先生是个有信义的人,如果可以来,一定来的。’”说时,向大众看了一转,续说道,“怎样?是不是给我说着,果然来了么?”
这时那老叔叔气喘已止,便问道:“仲华兄!你令尊大人、令堂大人都好么?令尊大人的目疾怎样了?”舜见问,忙改容恭敬的答道:“仗你老先生的福,都好都好,家父目疾亦痊愈了。”那老叔叔道:“恭喜恭喜!我记得你上次说起,尊大人比我小几年,今年大概已有九十外了,耳目牙齿和步履,一切都还好么?不瞒你说,老夫痴长了几岁,今年一百零三岁,但是种种都不中用了。仲华兄!你今年几岁?”
舜道:“某今年六十二岁。”那老叔叔向大家说道:“怪不得,当初仲华兄到此地的时候只有二十几岁,正是年富力强;而今鬓毛都已斑白,难怪我这老夫不中用了!”东邻伯伯问道:“仲华兄!你一向究竟在哪处?”舜一时不好实说,只能用权辞答他道:“一向亦不常在家中,随便在各处做做事。你们从什么时候迁回此地的?”
那老者道:“自从那年天子叫崇伯前来治水,水逐渐退去,我们记念着祖宗的坟墓,所以大家商议,仍旧搬回来,有一部分更迁到海滨旧处去。不过我们两处相离甚近,时常来往。仲华兄!你既然来了,且在此多住几日,将来再到那边去看看。那边的人亦非常记念呢!”
舜想起从前相聚之人及共患难之人,一一问及,谁知有好些都下世了,不胜叹息。现在看见的四十岁左右的人,在那时都是孩提;三十岁左右之人在当时均未出世。回头一想,三十余年的光阴,迅若激矢,人事变迁,新旧代谢,不禁感慨系之。
这日晚餐,大家公备了酒肴,请舜等宴饮。席间谈起国事,帝尧逝世,大家无不叹息,说道:“真正是圣天子,我们大家都替他服三年之丧,刚才除去的。”老叔叔道:“听说那位圣天子晚年精力不足,将天下之事交给他一个女婿,叫什么太尉舜。这个太尉舜的行政,亦是至仁至德,我们老百姓亦着实感激他。听说圣天子崩逝之后,已将这个君位让给他,不知道是不是。二位从北方来,知道太尉舜已经即位了没有?”
晏龙听到这句,忍不住说道:“他哪里肯即位,已经改装逃走了。”大家一听,都直跳起来,齐声说道:“为什么要逃走?为什么要逃走?”晏龙刚要开口,舜忙抢着说道:“我想他不能不逃,天子大位应该传给儿子的,他姓的人哪里可以继续上去!而且这个太尉出身很微,受了圣天子莫大的恩典,照良心上说起来,亦不应该夺圣天子儿子的君位。再加之以太尉和圣天子的儿子又是甥舅至亲,夺他的君位,于人情上怎样说得过去?所以他不能不逃了。”
那东邻伯伯听了,揎袖露膊的说道:“照你这样说来,这个太尉的确是个好人。如不是好人,这几十年来亦行不出这许多仁政。他这回子的逃,是应该的。但是我们小百姓只盼望得到一个圣君,不管他应该逃不应该逃,我们总要他出来做天子。假使换一个别人,我们誓不承认。”那老者道:“照仲华先生这样说来,太尉亦不必逃,仍旧请圣天子的太子即位,这位太尉仍旧在那里做官辅佐他,亦甚好,何必逃呢?”
舜道:“这位太尉恐怕不逃之后,大家都要像东邻伯伯那样一定要他做天子,那么怎样?岂不是始终推让不脱么?所以不能不逃。”东邻伯伯道:“他会逃,我们会寻。寻着之后,一定要他做天子,他怎样呢?”西溪老叔叔道:“你们放心,不怕他飞到天外去,一定寻得着的。不要管他,来,来,我们再干一杯。”说着,举起大杯,一饮而尽。晏龙忍不住,屡次要想实说。舜用眼睛止住他,他才不说了。酒罢之后,各人散去,舜和晏龙就住在那老者家里。
次日,两人又到舜从前躬耕的地方看看,只见那口井依然尚在,旧地重游,不胜感慨。过了两日,舜记念从前落海遇救的那个地方,就和晏龙同着几个旧友到那边去。那边的旧友亦有好几个还在,看见舜到,又是一番热烈的欢迎,不必细说。舜等住宿几日,到前时上岸的地方看看,只见那些峭峻的岩石还在,不过水势既平,离海边已很远了。从前所耕的田与所凿的井亦依然尚在。晏龙好事,取过钻凿来,在那井旁石上凿了“舜井”两个字。众人不识字,忙问道:“这个是什么意思?”舜防恐晏龙实说,便道:“这个表明记念我的意思。”幸喜众人亦不深究。(现在余姚县历山下,“舜井”二字尚在。)
又过了一日,舜要动身,众人苦苦相留,正在相持之际,忽然有人飞奔前来,报告道:“西村来了几个贵官,口口声声说是来寻太尉的。我们问他太尉是什么人,他们说就是这几天新到你们这边来的这个人,太上圆首、龙颜、日衡、方庭、大口,眼睛有重瞳子的。我们回复他说:‘只有一个虞仲华先生初到此地,状貌是如此的,并没有什么太尉。’那贵官道:‘虞仲华先生就是太尉了。’立刻叫我们领了他来,此刻已在外面。”
舜没有听完,就暗暗顿足,说道:“糟了!给他们寻着了。”刚要设法,只见外面已闯进几个人,原来是伯虎、季狸、仲容、叔达四个,一见舜,便说道:“太尉何以自苦如此?竟避到这里来!现在请回去吧。”舜道:“元子朱即位了没有?”叔达道:“他怎样能够即位呢?”说着,就将四方诸侯来朝的情形说了一遍。伯虎道:“后来还有两路诸侯,有讼狱之事,来求朝廷评判的,听见说太尉不肯即位,亦就转身而去,宁可不要辨别曲直。我们看起来,非太尉即刻归去践位无以餍天下之望,太尉千万不要推让了。”
这时许多土人已经知道仲华先生就是太尉舜了,连那东邻伯伯、西溪老叔叔等一齐都来,大家高兴得了不得,力劝舜去践天子位。季狸亦劝道:“天下属望,都在太尉一身,如果不肯答应,则天下无主,何以对天下之人?假使硬要立丹朱为天子,恐怕将来倒反使他受辱。爱之适以害之,又何以对得住先帝呢?”舜听了,非常感动,就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去。”大家听见舜已答应,都非常欢喜。东邻伯伯这时知道舜就是将来的天子,不觉为名分所拘,不敢如以前心直口响的乱说,但是背地里仍旧悄悄的和那些村人说道:“你们看,如何?我说一定要他做天子的嘛!”西溪老叔叔亦说道:“我说一定会寻得着,不怕他飞上天去,现在岂不是寻着了!”
不提众人纷纷窃议,当下仲容说道:“太尉既然答应我们,就去吧,诸侯百官都在前面伺候迎接呢。”舜听了,慌忙起身就走,又和晏龙说道:“你肯和我同去辅佐我么?”晏龙答应,于是一同前往。
那些村人,无论男女,悉数来送。到了一处,远远见前面车马旌旗,人聚如蚁,伯虎遥指道:“那边就是百官在恭迎太尉了。”(现在浙江上虞县北、曹娥江边百官镇,就是以此得名。)那些百官遥见舜来,都慌忙上前迎接。舜一一与之答礼。百官请舜升车,舜回转身与众村人话别。众村人见舜要去了,一齐跪在尘埃,东邻伯伯、西溪叔叔,有的竟哭起来。
舜慌忙还礼,并叫他们起来,说道:“你们记念我,我亦非常之记念你们。不过现在答应去做天子,做了天子之后,绝不能再如从前之自由。要再来望望你们,如此千山万水,恐怕有点难了。但是我总记念你们,假使遇到巡守之时,或有便,可以再来。否则,我寻到一个贤者,将天下让给他,亦可以来。再不然,我的几个儿子,叫他们之中的一个到这里来,和你们一起居住,亦表明我不忘患难贫贱之交的意思。你们亦须好好的做百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妻柔,勤俭谋生,和气度日,这是我所希望的。”大家听了,一齐说道:“太尉的话是金玉之言,我们没有不听从的。太尉做了天子,四海之内都受到太尉的恩泽,岂但是我们呢?能够多再来看看我们,固然是我们的幸福,即使不来,我们亦感激不朽了。”
当下舜就升车,由百官簇拥,一径北上。路中问伯虎道:“汝等何以知我在此地?”伯虎道:“大司马料定太尉所到地方不过是从前耕稼陶渔的几处,就派了大章、竖亥二人去寻访。他们回来报告说,太尉和一个人渡江而南,知道一定是到此地来了。”舜所了,方始恍然。
走了多日,到了平阳,大司畴等率百姓郊迎,大家都是欢天喜地。后来择了一个即位的吉日,是十一月初一日。这日适值是甲子日,于是就以这个月为正月,以这一日为元日。(这个名目叫作建子,后来周朝亦是用此。)到了这日,舜穿了天子的法服,乘了天子的法驾,到文祖庙里来祭祀,从此以后,太尉舜就变成帝舜了。自古以来天子总是贵族或诸侯做的,以一个耕田的匹夫而做到天子,舜要算是第一个。
且说舜即位之后,第一项政令就是改国号。舜本是虞幕之后,从前受封于虞,后来又变了虞姓,现在就改国号叫虞。
第二项政令是安顿丹朱,使他得所,所以改封他一个大国,地名亦叫丹渊(现在山东省临朐县东北),叫他敬奉尧的祭祀,一切礼乐使他齐备,待之以宾客之礼,以示不臣。丹朱此时尚在房地,帝舜派人前往,加以册封。丹朱听了亦大喜,就带了他的家属到丹渊去就国。
第三项政令是任命百官。帝舜意中虽是有人,却不先发布。
帝舜又问道:“如今大司空既然总揽百揆之事,公务甚繁,那个司空本职的事情恐怕不能完全顾到,朕打算划出一部分来,恢复从前共工之官,汝等想想看,何人可以胜此任务?”大家不约而同的说道:“只有倕可以,他是五朝元老,经验学识都极丰富的。”帝舜道:“不错,倕!汝做共工。”倕听了亦再拜稽首,辞让道:“老臣精力已衰,未能肩此重职。老臣部下殳、斨、伯舆三人随老臣多年,才干均优,请帝择一而用之。”帝舜道:“不必,汝做吧,他们未必肯僭你。”倕亦只好再拜受命。
帝舜又问道:“哪个能掌管朕的天地人三种典礼?”大家齐推道:“只有伯夷于礼最有研究。”帝舜道:“不错。伯夷!朕命汝做秩宗。”伯夷听了,亦再拜稽首,让于夔和晏龙。帝舜道:“不必,汝去做吧。”伯夷亦再拜受命。
帝舜叫道:“夔!朕命汝为典乐之官,并命汝去教导胄子,汝好好去做。”夔亦谨敬受命。
帝舜又叫晏龙道:“龙!朕命汝做纳言之官,早早晚晚,将朕之言传出去,传进来。汝是朕之喉舌,汝须谨慎,不可弄错。”龙亦再拜稽首受命。
帝舜又说道:“从前黄帝之时,仓颉为左史,诅诵为右史,记载国家大事和君主的言行。这个官职非常重要,万不可缺。现在朕命秩宗伯夷兼任史官之职,汝其钦哉!”伯夷听了,又慌忙稽首受命。
帝舜又道:“朕在先帝时,摄政二十八载,承诸位同僚竭诚匡佐,朕深感激。诸位之忠、诸位之功,非对于朕一人之忠之功,乃对于先帝之忠之功,对于天下百姓之忠之功,所有诸忠臣、诸功臣的姓名事迹,朕已制有银册,一一书于其上。现在伯夷做史官,这亦是史官之事,朕就将这银册交给汝,汝作史之时亦可作为根据。”伯夷听了,又再拜稽首。
当下任官已毕,其余小官由各大臣自行荐举委任,帝舜也不去管它。
第四项政令是建都。照例换一个朝代是一定要另建新都的,帝舜择定了一个地方,名叫蒲坂(现在山西省永济县)。此地在大河东岸,从前帝舜曾在那里做陶器,后来娶帝尧之二女亦在此地,君子不忘其初,所以择定在此,而且近着大河,交通很便,离老家又近。便叫大司空、秩宗、共工三人率领属官工匠等前往营造,一切规模大致与平阳相仿。
后来各地的百姓因为他随禹治水之时,驱除猛兽、鸷鸟及毒蛇、害虫等,功绩甚大,立起庙宇来祭祀他,给他取一个号,叫作百虫将军,亦可谓流芳千古了。但是他姓伊,名益,号又叫柏翳,与皋陶的儿子伯益声音相同,并且掌管草木鸟兽,其职司亦同,后人往往误为一人,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