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神话:全四册

第一百四十二回 封弟象于有庳·设立学校·以玉女妻伯益·养老尊师·西王母献《益地图》

字体:16+-

哪知过了一日,帝舜去朝瞽叟,他的后母亦在旁边。帝舜问安已毕,瞽叟忽然说道:“儿啊!自古说得好,兄弟如手足,同气连枝,是一样的。现在你做了天子,可谓富贵之至,但是兄弟象依然是个匹夫,似乎相形之下太觉难堪。你有法可以给他想么?”帝舜未及答言,他后母就接着说道:“兄弟从前待你是不好的,但是你是有名的仁人,我虽不曾读过书,然而亦听见有两句道:‘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兄弟从前纵有万分的不好,望你总看我们父母面上,不要记他的恨,好歹给他想一个办法吧。”

帝舜至此,只得说道:“办法是有一个,不知道兄弟愿不愿。待儿去问了他再说。”那后母道:“同我说就是,你且说来。”帝舜道:“第一项,路的远近计较不计较?”那后母道:“你这个问题的意思,就是说,近地不可封,远地可以封了,是不是?”帝舜道:“是。”那后母道:“近地与远地有什么分别?难道近地天子不得而私之,远地可以私用么?”帝舜忙陪笑道:“不是,不是。近地人人所贪,必以待有功,如封兄弟于近地,为众人所注目,易启物议;远地人之所弃,容易使人忽略些。还有一层,近地难于见功;远地逼近蛮夷,易于树绩。现在三弟一无功劳,儿封他一个地方,虽则近于私情,但是几年之后如成效卓著,那么就可以解释,不受人之指责了。”

那后母道:“你刚才不是说,象儿不知道政治么?边地远方,逼近蛮夷,人地生疏,哪里会得有成效呢?”帝舜道:“儿所以还有第二层要问三弟,不知道三弟仅是要富贵尊荣呢,还是兼要那刑赏政治的权柄呢。兼要刑赏政治的大权,儿有点不放心,恐怕吃不住,弄糟了倒反为难。如其只要富贵尊荣,那么儿有办法。三弟尽管去做那边的诸侯,居这个爵,享这个名,由儿另外派遣精明强干的人去代治那个国家,一切赋税等等统归三弟,岂不是富贵尊荣都齐全了么?”

那后母听到这话,正在忖度,尚未发言,那象本在后面静听消息,等到这个时候,觉得万万忍不住,直跳的跳出来,叫道:“二哥!好的,好的,就是这样吧,我横竖不知道什么治民理国之道,我只要富贵尊荣便罢了。”帝舜听了大喜,过了几日,就发布命令,封弟象于有庳(现在湖南省道县),但是象不必一定在那国里,仍旧可在家伺候父母,来往极为自由,亦算是幸运之至了。

一日,帝舜视朝,向群臣道:“从前洪水为灾,百姓流离**析,艰衣鲜食,生命尚且不保,当然谈不到‘教育’二字。如今水土平治已经二十余年,大司稷播时百谷,成效卓著,天下百姓大约都可以算小康了。但是人心容易为恶,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古人说的话一点都不错。大司徒历年播教以来,教他们亲睦,教他们谦让,效验亦已大显。不过朕的意思,对于成人而施教化,收效较难,因为习惯已成,成见已深,一时不容易改转,不如先就童蒙教起。古人说:‘蒙以养正,圣功也。’所以朕拟大规模地设起几个场所来,无论什么人家的子弟,都叫他来学。这个场所的名字就称作‘学’。学有二种,一种是学些技能及普通的知识,一种是学做人。有了技能和知识,将来长大之后,就不至变为游民,可以得到一个相当的职业,以维持其生计。知道了做人的道理,将来长大之后,到社会上去,就是一个善人。人人都能如此,国家岂不是就大治?刑罚岂不是就可以不用么?古人说:‘移风易俗,莫大于教。’朕的意思如此,汝等以为何如?”

大司徒道:“帝之言甚是。臣的意思,教固然要紧,育尤其要紧。人之初生,没有不善的,所以不善,就是为习俗所染。譬之一根丝,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近朱则赤,近墨则黑。所以如能够另辟一个场所,订定一种教法,造成一个环境,使他左右前后、所见所闻,无非是个正人,无非是个善事,那么就是他天性本恶,亦可以化而为善,何况本来是善的呢!所以帝的主意甚是,臣以为可行。”

帝舜道:“那么有两项要先决定。第一项,教育的宗旨究竟如何?朕的意思,最好定一个极简极赅的字,做一个标准,然后依了这个标准去做,自然容易达到目的。”

于是大家一齐思索,有的主张用“让”字,有的主张用“仁”字,有的主张用“孝”字,纷纷不一。帝舜道:“朕看起来,用‘孝’字最妥当,孝为百行之原。先帝当日就最重‘孝’字。但是百姓识浅,以为‘孝’字是专对父母而言;对于常人应该如何,他就不知道了。所以朕拟于‘孝’字下再加一个‘弟’字,使百姓知道,对于父母固然要孝,即使对于常人中年纪比我长的亦要恭敬,那么不但家庭安宁,就是社会上亦不会纷扰。”大家听了,都以为然,于是就通过教育宗旨,是“孝弟”二字。

帝舜又道:“第二项,是教育的科目。这种科目,包括知识、技能和做人之道三种均在其内,怎样定法呢?”秩宗伯夷道:“依臣意见,礼是立身之本,当然是一科,不可不学的。”大司稷道:“我国以农立国,农业不可不学,当然也是一科。”伯益道:“依臣看来,草木鸟兽与人的关系很密切,用处亦最大,博物的人古称为君子,当然要算一科。”共工倕道:“古之圣人制器用以前民,利溥万世。即使自己不能够发明,寻常日用的物件自己能做亦很便利。臣想起来,当然亦要列一科。”乐正夔道:“声音之道与政治相通,而且可以变化人的气质,功效甚大。臣的意见,音乐亦应该列作一科。”

帝舜道:“汝等之言皆甚有理,可按照童蒙的年龄和程度之浅深,编制教科书等,以便诵读、学习。但朕还有一种见解,书本上的教育是形式,不是精神。形式上的效用浅,精神上的效用深。怎样叫精神上的效用呢?师长做一个榜样,弟之从而效之,这才叫学。那么教育之精神全在于师长了。师长的学问才识,尤其是道德人品,的确项项可以做弟子的模范,那么弟子观之而感化,无形之中收效自然甚大。否则学问才识不足,甚至‘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那么书本上的教育尚且弄不明白,何以使弟子率教呢?所以朕的意思,兴学之后,择师是第一要事。择到良师之后,一切接待师长的典礼要非常隆重,然后师尊。师尊然后道重。

“即使一时选择未精,误延不良之师,但对于他亦只可婉言微讽,使他自去,万万不可以加之以处分或撤换等字样。因为学中之师是国家或官吏所延请的,国家和官吏既然延请到不良之师,误人子弟,那么国家和官吏先应该自己引咎,处分自己,岂可将所延不良之师处分撤换,显显自己的威风,就此了事?要知道世界上的事都是一种偶像。大家说要尊敬,就尊敬;大家说不要尊敬,就立刻可以不尊敬。师长是教弟子的,要使弟子尊敬的。弟子能够尊敬师长,才肯听他的训诲,学他的榜样。假使师长可以处分,可以撤换,那么弟子对于师长就有轻视之心了。虽则那不良之师长的确可以处分,的确应该撤换,但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师字,此也是师,彼也是师,师之尊严既然动摇,教育之根本就有大半失败。

“尤有一种弊习万不可犯,有些知识浅薄的人,看见桀骜不驯的子弟在那里攻击师长,他不责子弟之桀骜,反而责师长之无能,甚且助子弟去驱逐师长,这个真是怪现象。果然如此,以后这个学中除非不再延师,假使延师,有气节的哪个肯来?来的一定是为衣食问题。为衣食问题而来的师长,其中并非没有学问、才识兼全的人,亦并非没有热心教授的人,但是他既以自己的衣食为前提,那么有些地方就不能不圆通,不能不敷衍,不能不迁就,绝不敢再抗颜而为师了。既然有一个被驱逐的覆辙在前,生怕再惹起弟子反抗,兜头一想,何苦来!彻底一想,何苦来!立刻变成好好先生。那种教育,还有价值么?所以朕的意思,要讲教育,必须讲精神上之教育;要尊师,要严师,才可以显得出教育之精神,而收效大。汝等以为何如?”

大家听了,都极以为然。退朝之后,就分头前去预备办理,不提。

且说帝舜自从娶了娥皇、女英之后,忽忽三十余年。娥皇无所出;女英生一男一女,男名叫义均,女名叫玉,这时年龄都在二十以外。帝舜因看得伯益少年英俊,且治水功绩甚大,有心相攸。一日,叫伯奋、季仲去执柯,皋陶父子自然一口答应,于是六礼齐备之后,玉女就嫁了过去。当那嫁的这一天,帝舜封伯益一块土地,其名叫费(现在山东省费县);又赐他一道册命,上面写着:

帝舜曰:咨,尔费,赞禹功,其赐尔皂游,尔后嗣大出。

这次婚礼,虽则一切简朴,不尚奢华,但是却亦忙碌得很。等到婚事完毕,恰好大司徒等奏称建学已成,一切教科章程统统拟定,请帝察核,择日开学。帝舜将章程看了一遍,大致均甚完美,就定了一个吉日,行开学礼。

帝舜先行斋戒沐浴,到了这一日,帝舜率同群臣亲自视学,先向西郊而行。原来当时设立的学校有两个。一个是小学,在国都之中,专收童蒙程度低浅的人。因为他们年龄幼稚,寄宿不便,所以设在国中,以便出入。一个是太学,设在西郊,专收年龄长而有小学根底之人。这种人都系研究专门学问,设在城市之中容易分心,所以设在郊外,使他们能够屏弃一切,专心向学。

这日,帝舜等到了太学,那些聘请的教师和招收的学生都在门外迎接。帝舜看见,连忙下车与各教师行礼,又向诸学生答礼,然后揖让入门。只见那门内是一片广场,广场的居中有一所极大的房屋,房屋四周都环以水,作一个大圆形,东西南北四门。帝舜等从正南桥上过去,只见那房屋轩然洞开,四面明敞,里面宽广,约可容数百人。外面阶下陈列的钟鼓等乐器不少。房屋正中供奉的是历代先圣先师的遗像,下面陈列着许多俎豆并各种祭品。

帝舜至此,就请各教师对先圣先师行释奠礼。各教师哪里敢占先,一定谦让。帝舜道:“不然。今朝假使在朝廷宗庙之中,诸位是臣子,当然事事以朕为先。如今在国学之中,诸位均系师长,当然是诸位为先了。朕是治百姓的,诸位是教百姓的,职任相同,而诸位又系朕以礼聘请而来的人,名分是师,亦是宾,朕哪里敢僭宾师呢?”各教师听了,不得已,只能序齿的分班向先圣先师像前行礼释奠,室外乐声大作。然后帝舜率领群臣再向像前行礼释奠,乐声又大作。奠完之后,乃叫各学生亦向像前行礼。然后帝舜亲自延请各教师至上首西向而立。众多学生在下首,北面行谒师礼,各以束脩为贽。礼毕之后,众学生退向下方,各教师一一都有训勉之语。语毕,帝舜又与各教师稽首行礼,口中说道:“一切费心。”然后退出,视学之礼总算完了。

纳言晏龙乘间问帝舜道:“刚才帝在学中,对各教师未免太客气了。”帝舜道:“朕想应该如此。如此隆重师长,在各师长知道他自己身分之高,自然不敢稍有苟且溺职;在众弟子见之,自然更觉应尊敬师长了。朕闻古时帝王命将出师,必亲自跪而替他推毂,曰‘阃以内我做主,阃以外你做主’。文武虽然两途,理由不过一个。学校之中,当然以师长为主,这是朕所以客气的意思。”晏龙听了,方才明白。

过了几日,帝舜视朝,又和群臣说道:“朕从前说学校教育以精神为主,精神的发生以躬行表率为先。现在教育方针既然定了‘孝弟’二字,那么怎样孝,怎样弟,不可不立一个模范给众弟子看看。所以朕拟定了一个养老的典礼,凡年老的人,在学宫里奉养他起来,使众弟子见了,知道天子之尊对于老者尚且如此,那么他们自有所观感而兴于孝、兴于弟了。所以太学亦可称为上庠,小学亦可称为下庠,庠就是‘养’的意思。汝等以为何如?”

大司徒道:“帝言极是,臣从前早已计划过。大概一国百姓的风俗,第一要使它厚,而不可使它薄。因为厚则相亲相爱,各安其分,自然无悖乱之事发生。风俗一薄,则相诈相争,纠纷日多,流弊不可究诘。臣闻古时有一个外国,他们的政策专以尊少为主。他们的意思,以为时代是有变迁的,世界是日日进化的,年老的人,他的思想已不合于现在的潮流,所以应该付之淘汰,才不会阻滞进化,甚至有年过四十可杀去之说,按照‘四时之运,功成者退’的话,似乎也有点理由,然而未免太刻薄了。年老的人,经验既多,学识自懋,岂是那种后生小子所可及?即使说他的思想已与时代不合,但他在年富力强的时候亦曾经为国宣劳,为民尽力,应该仍旧加以隆礼,优予报酬。假使因为他年老而轻率之,鄙贱之,甚之于杀之,试问与杀功臣何以异?天下最不平的事情无过于此!此风一开,倾轧排挤何所不至?民风民德不可问矣!所以臣已与大司稷商酌,请他于羡余的米谷储蓄项下,每年划出若干,另行存储,专为养老之用,尚未就绪,不意帝已先行想到,真是极美之事。”帝舜道:“那么,这种米谷就在每个学宫之旁另筑一廪,储藏起来吧。”大家都以为然,这事总算通过了。

后来又讨论老人之年龄和他的资格。讨论结果,年龄当然以七十岁为最低标准。资格分作四种:一种是有德行的人,一种是他的子孙死于国事之人,一种是已致仕之大夫,一种是寻常之老者。四种之中,前三种都请他到太学里来养老,后一种在小学中养。

后来将第一种细细讨论,又分为“三老”及“五更”两种:三老推年纪最高之三人充之;五更亦叫五叟,推年高而更事最多之五人为之。假使凑不足这数目,就以一人为三老、一人为五更亦可。决定之后,群臣就依了这四个标准到处去访求,居然十有余人。

于是帝舜就择了一个日期,到太学中来。那时这班老者个个是庞眉皓首,鲐背鲵齿,一齐排班在太学桥边迎接。帝舜步行过桥,与诸老行礼,遣从人扶掖彼等升堂。三老南向坐,每人一席;五更西向坐;其余诸老东向坐,皆按年岁之长幼为上下,亦每人一席。年在九十以上者,菜用六豆;八十以上者,五豆;七十以上者,四豆。稍待一刻,庖人奉牲而至,帝舜解去上衣,露出臂膊,亲自取了刀,一块一块的割在碗中,又一个一个亲自献上去。献毕之后,庖人又送上酱来,帝舜又一碟一碟亲自送过去;然后又拿了酒壶,每位老者面前都去斟过一杯,方才退到下面自己席上,坐着相陪。原来帝舜养老用的是燕礼,所以一献之后,就坐而饮酒了。

这时学中各弟子以及国中众百姓听说有这样一个盛典,大家都跑来,在桥的外面围住了观看,何止数万人。看到帝舜亲自献馔斟酒,大家都非常感动,那种孝弟之心自不禁油然而生,回家之后,都要想去效法了。古人说得好:“以言教者重,以身教者从。”这话一点不错的。燕礼既完,休息一时,然后召集在学的弟子,一齐来参见诸老,诸老个个都有训词。礼成之后,帝舜辞别诸老归去。从此以后,每到秋天,必定举行养老之礼,岁以为常。

一日,帝舜正在视朝,忽报西王母有使者前来。帝舜听了,忙叫秩宗伯夷、晏龙前去招待。过了一回,二人领西王母使者已到阙下。那使者虎头人身,乘的是白鹿之车,手中捧着一包不知何物。二人直领到朝上,那使者向帝三鞠躬,帝舜答礼。使者道:“敝主人闻圣天子践位,非常喜悦,想亲自前来道贺,适因有事,未能如愿,特遣某来代达。另有《益地图》一册,系敝主人从大荒之国得来,谨以奉献,伏乞哂纳。”说着,双手将包件送上。帝舜也双手接着,不便立刻打开来看,只能先说道:“敝国承贵主人大发慈悲,援助救治洪水,敝国人民同深感激。某以薄德,蒙先帝付托,勉缵大业,罪戾是惧,何敢当贵主人之贺,更何敢当贵主人之赐!但是却之不恭,只能谨领。请贵使者归去,代我重重致谢,费心费心。”说着,向使者深深行礼,又向使者慰劳一番,又问他现在所任之职司。那使者道是西方白虎之神。帝舜方才恍然。使者告辞,帝舜叫伯夷等授馆授餐,那使者都道不要,出了殿门,上了白鹿车,腾空而去。

且说帝舜之世,号称无为而治,但是帝舜可以端拱无为,帝舜的臣子却不能袖手不做事。自从西王母献《益地图》之后,有一年,大司稷弃又为农田水利之事要亲往西北考察。帝舜见他精力太差,再三阻止,但是大司稷以为职守所在,不肯偷安,决计上道。

先到了他的封国有邰地方一转,带了他的次子不窋同行。那条路正是从前帝喾同了简狄到有娀国去的路,过了有娀国遗址便是不周山。父子两个凭吊古迹,谈谈讲讲,倒也并不寂寞。那西面的稷泽,从前是汪洋无际的,此刻已经干涸,变成一个都广之野。

哪知大司稷到了此地忽然病了。年纪已经一百四十多岁的人,跋涉山川,蒙犯霜露,当然支不住,病不多日,渐趋沉重,医药无效,竟呜呼了。不窋哀悼毁伤,自不消说。一面饬人星夜驰奏朝廷,一面遵从大司稷遗命,就葬在此地,表明他以死勤事之意。这个地方本叫稷泽,现在大司稷恰恰葬在此地,亦可谓凑巧了。自从大司稷葬在此地之后,所有黍稷百谷都天然会得自生自长,更有鸾鸟飞来自歌,凤凰飞来自舞,而且灵寿宝华及各种草木群生丛聚,将一个都广之野变成名胜之区,真所谓人杰则地灵了,闲话不提。

且说帝舜得到不窋的奏报,知道大司稷薨逝,大为震悼,辍朝七日,一切饰终典礼备极优隆,自不消说。到得这年冬天,忽报渠搜国又遣人来进贡了,所贡的是一袭裘衣,份值颇昂。帝舜虽不尚珍奇,但是他万里而来,而且所贡又只此一物,不便推却,只得受了。那使者传述国王之意,感谢中国从前援助他的大德,又称颂平治水土之功。帝舜慰劳他一番,又优予供给,重加赏赐,叫他回去道谢。过了多日,那渠搜国使者去了。

忽报南浔国又有使臣来进贡。那南浔国素来未与中国相通,上次伯禹周游海外,亦未至其国土,但是他们却亦怀德慕义而来。帝舜命秩宗伯夷优加款待,定日朝见。哪知南浔国这次所贡的却是两条毛龙,只好安放在郊外,不能携以入朝。到那朝觐之时,使臣先将他君主向风慕义的话说了一遍,然后又说:“敝国僻处海中,无物可以贡献,只有雌雄二龙,很具神化,所以捉来奉贡。想圣天子德及禽兽,四灵为畜,必能俯赐赏收。”

帝舜听了无法可施,只能收受,一面道谢,一面就问他南浔国情形,并问他龙的出产。那使者道:“敝国四面皆海,国中有洞穴阴源,其下直通地脉,中有毛龙,时常蜕骨于广泽之中,鱼龙同穴而处。龙类不少,以这种毛龙为最难得。得到之后,豢养教导,令知人意,尤为难得。这两条龙都是久经训练,上能飞腾,下能潜伏,唯人指挥,无不如意。所以敝国君主不敢自私,特来贡献。”帝舜听了,又称谢一番,然后令伯夷引就外舍,重加赏赐。那南浔国使者去了。

帝舜以为南浔国既献两龙,不可不有豢养之处,更不可不有豢养之人,因而想起董父,便教他携了所养之龙,舍了雷夏泽,仍旧到董泽来,并且在董泽之旁筑了几间房屋,就取名叫豢龙之宫,连这两条毛龙亦一并叫他豢养。

一日,帝舜无事,跑到董泽来看毛龙。董父忙出来迎接,接着伯虎亦出来迎接。帝舜就问伯虎道:“汝也在此处么?”伯虎道:“臣对于豢龙之道很喜研究,时常向董父求教,所以在此。”帝舜道:“汝大略已能了解么?”伯虎未及开言,董父代答道:“他的学力颇能精进,此刻已不下于臣。臣历来在此豢养,深得其助呢。”帝舜大喜道:“那么好极了。”说罢,即向豢龙之宫而行,董父、伯虎在后随着。

进了豢龙宫,到得一间向南的室中,推窗一望,但见董泽之水浩浩万顷,极目无际,泽的东岸隐隐见一个怪物,昂头水外,不知在那里做什么。董父撮口一嘘,只见那怪物顿时跃水而出,腾空而起,盘舞空中,夭矫蜿蜒,长约数十丈,鳞甲耀着太阳,闪闪夺目,向帝舜点首者三。这时董父又连连撮口,那潜伏泽底的龙一齐飞向空中,排列整齐,齐向帝舜点首,约有十几条。两条毛龙亦在其内,特别长大;还有一条紫龙亦很特别。那群龙向帝舜点首之后,齐向空中盘舞为戏,或上下升降,或互相纠结,或作相斗之状,或口喷云雾而隐藏其中,东云出鳞,西云露爪,极离奇变幻之致。

忽而见空中有数根长丝飘飘而下,董父忙叫人过去取来。帝舜问是何物,董父道:“是龙之髯,非常可宝。”帝舜道:“有何用处?”董父道:“臣将数年来所积蓄的龙髯已做成几个拂子,其用甚大。”说着,就叫人去取了两个来,献于帝舜。帝舜一看,其色紫黑,如烂的桑椹,长可三尺。董父道:“夏天将它放在堂中,一切蚊蚋都不敢入;垂到池中去,一切鳞介之属无不俯首而至,这是最有用的。”帝舜道:“此外还有什么用处?”董父道:“此外都是游戏之事。在那风雨晦暝的时候,将它放在水里,沾湿了,能够发生光彩,上下动摇,奋然如怒。假使将这拂子引水于空中,可以成为瀑布,三五尺之长,不会中断。倘使拂起来,作一种声音,则附近的鸡犬牛马听了无不惊骇而逃去。假使用燕子肉烧了熏它,它就能勃勃然如生云雾。这几种都是臣试验过的,虽说游戏,但是其理甚奇,所以臣说它是个至宝。”

帝舜是不宝异物之人,对于这两个拂子本待不收,后来一想,父母年高,夏日的蚊蚋殊属可畏,此拂子既有辟蚊蚋之功,就收了献与父母吧。这时群龙在天空已游戏多时,帝舜又问董父道:“南浔国毛龙一雄一雌,哪条是雄?哪条是雌?龙的雌雄如何辨别?”董父听了,又撮口向空连着响几声,只见那群龙纷纷潜入大泽之中,独有那两毛龙昂着头浮在水面。董父就指给帝舜看道:“这条是雄,那条是雌。大凡雄龙,它的角浪凹而峭,目深,鼻豁,鬣尖,鳞密,上壮,下杀,朱火熠熠,这是雄龙。雌龙的角往往垂靡,浪平,目肆,鼻直,鬣圆,鳞薄,尾壮于腹,这就是雌龙。”

帝舜细细一看,果然不错,又问道:“既然有雌雄,必能生子。汝豢龙多年,见过它生子么?”董父道:“龙之子未必成龙,龙不必定由龙而生。大凡龙之来源,有四种:一种是胎生,一种是卵生,一种是湿生,一种是化生。但是以化生为最多。如现在龙门山的鲤鱼化龙,就是化生之一处。又南方交趾之地,有堤防龙门,水深七八百尺,大鱼登此门则化成龙,不得登者则曝腮点额,这又是化生之一处。此外人所不知不见者,正不知道有多少!至于龙所胎生或卵生的,往往不能成龙,而别为一类。以臣所知道者,大概有九种,而各有所好。一种名叫蒲牢,最喜欢叫,所以臣的意思,应该将它的形状刻在钟纽上。一种名叫囚牛,最喜欢音乐,所以臣的意思,应该将它的形状刻在琴上。一种名叫蚩吻,最喜欢水,臣的意思应该将它的形状刻在桥梁上。一种名叫嘲风,最喜欢冒险,臣的意思应该将它的形状刻在殿角上。一种名叫赑屃,最喜欢文字,臣的意思应该将它的形状刻在碑碣上。还有一种名叫霸下,最喜欢负重,臣的意思应该将它的形状刻在碑座上。还有一种名叫狴犴,最喜欢争讼,臣的意思应该将它的形状刻在狱门上。还有一种名叫狻猊,最喜欢坐,臣的意思应该将它的形状刻在庙中之神座上。还有一种名叫睚眦,最喜欢杀戮,臣的意思应该将它的形状刻在刀柄上。这九种龙子的形状、性格,臣都细细考察过,所以臣有一句话,叫‘龙生九种,种种各别’。但是能够像龙那样神灵变化的真是少见,所以圣贤的儿子不见得都是圣贤,可见人与物竟是一理的。”

董父这句话本来指着丹朱而言,哪知帝舜听了不禁非常感叹。原来舜的长子义均亦是个不肖之人,虽则没有和丹朱那样朋**傲慢,但是也丝毫说不出一点好处。帝舜为了此事,正在忧心,如今给董父拿龙来一比,自然枨触起来了。但是董父信口而谈,哪知帝舜的心事,他又兴兴头头地叫人去拿了他所画的《龙生九子图》来给帝舜看。帝舜细看那九个形状,果然个个不同,但其中亦个个有些微像龙之处,或有鳞,或有角,或有爪,或有鬣,或深目,或阔鼻,可见它本来是个龙种。

后来再细看,觉得董父绘画的颜色很好,赤色尤佳,便问道:“汝这种颜色是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董父听说,指指伯虎道:“这是伯虎所造的,果然甚好,尚未给它取名字。臣等普通就叫他作龙涎罢了。”帝舜道:“是龙涎做的么?汝怎样能发明这种颜色?”伯虎道:“臣从前听见人说,先帝朝堂中生了绘实仙草一株。当初赤将子舆曾说过,如同龙涎磨起来,是很好的颜料。臣出入先帝朝堂二十年,见那绘实仙草尚在,就将他所结的实随时收起来,现在用龙涎来试试,果然甚好,所以这种颜色并不是臣发明的。”

帝舜道:“那么龙涎怎样取来?”伯虎道:“是那条紫龙的涎做的。龙性最喜吃烧燕肉,臣拿了燕炙去引它,又故意不给它吃。紫龙闻到这股香气,俯首而来,馋涎下垂,臣用器皿去盛,每日可得一合,这是臣偶然想出来的。”

且说舜自从做扇献父母之后,那材料还有很多,于是又运用心思,创造一种扇,名叫五明扇,分赐群臣。这五明扇的式样早已失传,无从悬揣。那“五明”二字的取义,大概是为政之道,取其明白如日月星辰,不可壅蔽,如后世所说广开视听,求贤人以自辅,就是这个意思了。

一日,舜退朝之后,在宫中穿了一件单衣,娥皇、女英在旁边侍立,闲着无事,就取过一面五弦琴来弹弹,以消此永昼。原来舜本有五弦之琴,后来帝尧给加了两条,以合君臣之恩,就变为七弦琴。如今尧既殂落,而舜自己又做了天子,所以于七弦琴之外又造了一面五弦琴,以复其旧。这日,天气酷暑,南风习习吹来,虽稍解炎热,然终有点暑意。舜弹了一回,忽然想起早间上朝时大司徒所奏的话来了。

那大司徒所奏的话,就是京城蒲坂之东有一个大泽,方五六百里,本来是山海极东的一个最洼之处。山海宣泄,因此变成一个盐湖。(现在山西省安邑县、解县之间。)四围居民就拿这湖水来晒盐,每到夏天,南风大起,则出盐甚多。唐虞之世,盐利并没有收归官有,任百姓晒取买卖。大司徒因见连日南风大盛,盐出甚多,所以报告帝舜。帝舜非常欣悦。这时正在弹琴,吹着南风,不禁想到,遂作成一歌,谱入琴弦之中,弹起来,其词曰: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弹完之后,汗流竟体,那件裤衣已渗湿。女英就忙去拿了一件来替舜更换。娥皇看见那件衣衫将有破象,就说道:“这衣快要破了,再换一件吧。”帝舜道:“不妨,今日已不出外,且待明日再换。”女英笑道:“帝的俭德,可谓和先帝一样。先帝当日在宫中,夏日布衣掩形,冬日鹿裘御寒,敝了不轻改作,亦是如此的。不过到祭祀的时候和朝觐大典的时候,那衣冠却是非常华美。现在帝连祭祀朝觐的衣冠仍是朴素,未免太俭了。”

帝舜道:“汝言甚是,我亦正在此计划。不过究竟如何一种式样,现在尚未确定,因此迟迟,将来一定要做的。”娥皇道:“先帝那件冰蚕茧衣服实在华丽珍贵,此刻由丹朱拿去了。听说这种冰蚕出在什么东海员峤山上,路虽则远,但是大司空和董父等都有骑龙御风之术,何妨叫他们去求呢?为宗庙朝廷礼制所系,并非为一己的嗜好奢华,想来亦无妨于君德。”帝舜忙道:“这个不行,一则此种琐事乌可以烦劳大臣?二则,员峤山是仙山,无缘之人岂能辄到?三则,衣服以行礼为主,但求华美,不必贵重,更不必与前朝一律,只要合礼就是了。”二女听说,亦不言语。

帝舜道:“这个不难明白。愚兄忝为天子,天子上法乎天。日、月、星辰三项,就是取他高高在上、照临无私的意思。天子一举一动,关系天下匪浅,所以最好多静而少动,庶几能镇压得住。静而能镇,莫过于山,所以用山。天子喜怒一切不可让臣下能够窥测,以致有揣摩迎合的弊病。龙是飞腾神灵、变化不测的动物,所以要用这个龙。华虫的羽毛五彩俱备,非常美观,用华虫,就是取它的文采。这六项在衣上,都是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