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伯禹在阳城地方,给百姓簇拥着,回到蒲坂,就正式即天子之位。因先封于夏,所以国号就叫作夏,于是从前的伯禹以后就改称夏禹了。夏禹即天子位,礼毕后大会群臣,商量一代的制度。这时先朝耆旧之臣非死即老,所存者除皋陶、伯益父子外,还有夏禹心膂之臣伯夷、乐正夔及奚仲等数人。
那奚仲自帝尧时做工正之官;到得帝舜时,共工分官,他却不在内,仍旧在夏禹的司空部下,因此也做了夏禹心膂之臣;到得此刻,夏禹就叫他做车正之官,独当一部。他善于制车,方圆曲直都合于规矩钩绳。他有一个儿子,名叫吉光,亦善于造车,他们所造的车,总是机轴相得,异常坚固。后世的人说,以木为车始自他们父子,其实不然,不过他们父子造的独好罢了。奚仲又改良驾马之法,后世之人又说驾马是奚仲发明的,其实亦不然。他们父子又创造一种用人力推挽的车子,名字叫辇,夏朝一代颇喜用之。因此奚仲父子,夏禹非常任用,又封奚仲于邳(现在江苏邳县),做个诸侯。后世遂有夏后氏尚匠之说,都是奚仲父子的原故,闲话不提。
且说夏禹即位之后,除出几个旧臣及心膂之臣外,还有一个昭明的儿子,名叫相土,颇有才干,夏禹亦任用了他。此外,就是他儿子启所荐举的杜业、轻玉、然湛、施黯、既将、季宁、扶登氏、伯封叔这班人了,统统都用起来,真所谓拔茅连茹,一时朝廷之上顿觉英才济济。
第一项要商量的,便是建都问题。决议下来,是在蒲坂东面的安邑地方(现在山西省安邑县),取其仍在冀州而近于浊泽,民可以赖其利。议定之后,便派扶登氏和季宁两个前去经营。一切宫室、宗庙、学校等等悉仿前朝的制度,而略略加以损益,大要总以简朴为主。第二项要商量的是历法。大概古时一代之兴起,必定要改正朔,易服式,殊徽号,异器械,以变易天下之耳目,这个就叫革命。但是服式、器械等又从历法而出,所以历法尤为重要。
当下众人主张纷纷不一,昭明站起来说道:“自伏羲氏以来,正朔代代不同。伏羲氏建寅,神农氏建子,黄帝亦建子,少昊建丑,颛顼、帝喾皆建寅,帝尧建丑,先帝建子。照这样看来,现在应该建子。大概建子之朝,以十一月为岁首,以半夜子时为朔,一交子时,就是第二日的日子了。建丑之朝,以十二月为岁首,以鸡鸣丑时为朔,一交丑时,就是第二日的日子了。建寅之朝以十三月为岁首,以平旦寅时为朔,必须黎明寅时才算是第二日的日子。
“这三种历法都是极有理由的,但是比较起来,自然以建寅为最不错。为什么呢?自开天辟地一直到世界复返于浑沌,大概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年,拿了十二支来分配,恰好每一支得一万余年。第一个一万余年,是天开的时候,那时天空之中纯是一股大气,百物无有,所谓天开于子。第二个一万余年,是地辟的时候,这时地上已渐渐有山有水,但是百种生物一概仍无有,所谓地辟于丑。第三个一万余年,是人生的时候,那时地面上已渐渐有生物,由下等动物而进为上等动物,又渐渐进化为人,所谓人生于寅。建子的朝代是取法于天,名叫天统。建丑的朝代是取则于地,名叫地统。建寅的朝代是以人事为重,所以叫人统。
“但是历法这项东西是应该切于实用的,建子建丑,虽则说是王者法天则地,名目极好听,而按到实际,尚未能尽合。为什么呢?第一项,建子建丑与四时的次序不合。春夏秋冬,一年的四季是如此的。假使建子,以十一月为岁首,那么刚刚在冬之中心;假使建丑,以十二月为岁首,那么刚刚在冬的末尾,一年四季的次序应该叫‘冬春夏秋’,不应该叫‘春夏秋冬’了。但是即使改叫‘冬春夏秋’,亦不妥当,因为九十日的冬天还不完全的,有一半或一大半尚在去年,应该叫作‘冬春夏秋冬’才妥,但是绝没有这个道理,所以不如建寅的妥善。
“第二项,一岁之首叫作正朔,必须有一番更新的气象和万事创始的精神,方才相合。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种工作,是农家必不可易的次序,冬天正是万事结束的时候,反拿来做岁首;春天正是万物萌动的时候,反不拿来做岁首,气象精神都失去了,这是不如建寅的第二个理由。
“第三项,十一月、十二月、十三月这三个月农工简单,虽则都可以叫作三微之月,而比较起来,十一月中正是收藏之时,民间不能无事,在十一月之前,尤其不能无事。农夫终岁勤劳,岁尾年头,祈福饮蜡,应该给他们一种娱乐,且亦要预备的。如以十一月为岁首,则农功尚未完,岂有余闲可以娱乐?以十二月为岁首,虽有余闲,而十一月间农事刚了,预备亦嫌匆促,这是不如建寅的第三个理由。而且建子必以夜半为朔,建丑必以鸡鸣为朔,将一夜之中分为前后两日,时候既属参差,计算又难准确,不如以平旦为朔的直截了当,未知诸位以为如何。”
大家听了他这番议论,都非常赞成。历法建寅,以平旦为朔,这个议案就通过了。历法既然建寅,那么国旗所尚的颜色一定是黑,祭祀的牲口必用玄,戎事必乘骊,朝用燕服、收冠而黑衣,国家教育之宗旨尚忠,这些都有连带关系,均已就此解决,而毋庸再议。为什么原故呢?原来古人这种定制,是取法于植物的。十一月之时,阳气始养,根株黄泉之下,万物皆赤。赤者,盛阳之气也。故以十一月为岁首而建子的朝代,其色必尚赤,其教必尚文。十二月之时,万物始牙而白。白者阴气,故以十二月为岁首者,其色必尚白,其教必尚质。十三月之时,万物始达孚甲而出,皆黑,人得加功,故以十三月为岁首者,其色必尚黑,其教必尚忠,就是这个原故,闲话不提。
且说建寅议案通过之后,夏禹正要另提议案,既将站起来说道:“历法建寅,可为万世标准,固然甚好,但是臣的意思,王者法天以昭示万民,这个原则是不可废的。唐虞两朝的历法是法天则地,所以其纪年仍用‘载’字,以表明仍旧不废民事之意。现在历法建寅,既然注重民事,假使那纪年的字样仍旧叫‘载’,未免废弃法天的原则,而且亦太重复了。臣考天上的木星,亦名岁星,越二十八宿,宣遍阴阳,恰恰十二月一次,是极准的。可否将‘载’字改作‘岁’字,一载为一岁,那么天与人交重,两者不偏废,未知众意如何。”大家亦都赞成。
杜业立起来说道:“从前先帝注重历法,敬授人时,原是以农事为重的意思。但是臣的愚见,还要进一层,不但使人民要知道务农的时日,还应该使万国诸侯都遵行现在所新定的国历。为什么原故呢?世界上事事能划一,则庶政容易办理。倘使国自为政,那么其纠纷甚大。帝尧之时,洪水滔天,对于诸侯无睱顾及。先帝摄政之初,已虑到这层,所以创立五瑞之法,颁之于群后,又四时巡守,考察律度量衡,使之相同。律度量衡是民间日用必需的东西,历法亦是民间日用必需的东西。律度量衡要它们相同,而历法倒反不同,你国是正月,我国中已是二月,他国中又是三月,会合拢来,岂不是参差紊乱之至么!况且历法至精至微,差以毫厘,谬以千里。现在政府承历代之后,测量推步的器具较备,而自帝尧以来,二羲二和分宅四方,孜孜考察,帝尧及先帝又天亶聪明,长于天文,时加指导,历算之精遂为万国所不及。所以臣的意思,就中央政府之尊严而言,就万国统一之便利而言,就历法之精密无讹而言,皆有使万国遵行此新定国历之必要,未知众意如何。”
大家听了,亦都以为然,于是又商量如何推行此新国历之方法。轻玉主张:“每岁冬季十月或十二月,由司历之官将次岁的月日,大建或小建,弦、望、晦、朔在何日,有无闰月,应闰某月,二至、二分各节气的时日分数等,一切都推算明白,分为十二册或十三册,每月一册,颁布于诸侯,使他们谨敬领受,藏之宗庙。每月之朔,用一只羊,到庙中去祭告,请出一册来检用。这个方法未知可行否。”季宁道:“方法呢,当然是如此。不过收藏请用这种手续,似乎可以不必限定,因为现在第一步是要他们遵行国历,换一句话,就是要他们奉行我们的正朔,听我们的号令。假使手续太繁,或操之过激,使他们发生一种反感,或者竟不遵行,或者阳奉而阴违,那么又将奈何呢?”夏禹道:“是呀,立法之初,不妨宽大,现在只要希望他们遵行,至于收藏请用等且不必去管它吧。”这时司历之官是从前二羲二和的子孙,官名就叫羲和,此时亦列席会议。夏禹便吩咐他们去照办,并派伯封叔及昭明同去帮忙,这件议案才算结束。
第三项议案是财政。财政问题包括出入两种,而收入方法尤为重要,须加审慎。因为支出总以节俭为主,可省则省,可缓则缓,还有一个斟酌;至于收入,哪项应收,哪项可多收,哪项不可多收,稍不审慎,一经定下之后,百姓就非常吃苦。但是如果一概少收,则一切政费从何取给?凡百事业从何建设?所以是最难的。
当下轻玉站起来说道:“现在九州已经恢复,一切贡赋办法已经确定,但是依臣的愚见,还须有一个根本办法,财政上才可以日有起色,绝无后患。贡赋两项,贡是万国诸侯来贡的,赋是王畿之内政府直接叫百姓交纳的。诸侯之贡只能作为赏赍诸侯之用,如朝觐之时,以甲国所贡赏乙国,乙国所贡赏丙国之类;或者作为政府特别之用,如荆州所贡包茅,以供祭祀缩酒之类。此种收入,只可作为临时费,不能作为经常费。经常费的收入,还是以田赋为大宗。但是如何收法?年有丰歉,地有肥硗,多寡轻重,煞是问题。臣愚以为百姓现在所种之田、所住之地、所取材的山林、所取鱼的川泽,本来都不是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都是天生的,既然如此,他们哪里可以私占?应该统统都收归国有,不许人民私有。凡人民要住屋,要种田,要取木材,要食鱼鳖,统统来问政府要,由政府颁给他,每年收他多少赋。那么每年有多少收入,按册而稽,可以确有把握,即可以量入为出了。”
说到此,季宁立起来驳他道:“土田山川都是天之所生,以供给万民的。现在统统都算国有,不准人民私有,这个道理恐怕说不过去。还有一层,现在人民所有的田,虽说本来不是他们自己制造的,但大半是他们披荆斩棘、辛苦艰难而得来,或者祖宗相传,已历数世。一旦收归国有,岂不是近于豪夺么?”
轻玉道:“我看不然,土地等系天之所生,国家也是天之所立,君天下者曰天子,明明是受天命而来治理的。先帝虞舜有两句诗,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照这个意思说起来,岂但土地尽是国有,连他们人民的身体还是国家所有呢。况且土地国有和土地私有,两者的利害大相悬殊。天之生人,五官四肢虽是相同,而智愚强弱万有不齐。愚者不敌智者,弱者不敌强者,这是一定之理。土地假使私有,则民间即可以买卖,那么智而强的人,势必设法以吸收愚而弱者之土田,数百年之后,可能发生贫富两个阶级,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这种不平的现象,最足以引起社会之不安宁,国家欲求其太平,难矣!若土地国有,由国家支配,每人耕田只有若干亩,每家住宅只有若干亩,智而强者不能独多,愚而弱者不至独少,那么一切不平等之现象就可免了。古圣人所谓‘治国平天下’,就是这种平法。古圣人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这种就是均法。除出这法之外,再要想求平均之法,恐怕没有呢。至于现在他们所有的土田,亦不必一定去夺他,只要依政府所定之办法加以限制,或给以追认而已。譬如政府所规定的办法,每人是田一百亩、住宅五亩,他们如果不到此数,政府当然补足他,他们不但毫无损失,而且还有进益。如果他们所有不只此数,那么可以定一种土地收买法,由政府给他多少货币作为代价,岂非不是豪夺么!还有一法,并不必收买,将他所余之田暂时存记,等他子孙众多的时候,平均摊给,岂不是更便利么?”
季宁道:“这个道理虽不错,但是人的心理总是自私自利的多。种自己的田,肯尽心尽力;假使不是自己的,是国家的,今朝分给我,明朝说不定分给别人,那么何苦尽心尽力?岂不是于收获有关系么?”轻玉道:“不是如此。土地虽属国有,但是耕种和居住不妨世袭。譬如父死了,可以转给其子,子已有田,可以转给其孙,或转给其次子,不是忽而给这人、忽而给那人的。况且政府并无规定不许世袭的明文,并未限定耕种的日期。他如果先怠惰起来,那么他是惰农,政府对于惰农应该有罚,于他自己一无所利,何苦来呢!只有年老而独、无可承袭之人,政府才收回,另给他人,何至因此而惰呢?”
季宁道:“世界人口总是愈生愈多,一人必给他许多田地,恐怕将来人多地少,不敷分配,那么怎样?”轻玉笑道:“足下之计虑,可谓深远矣。但是照现在状况看起来,人满为患,恐怕至少要在几千年之后。几千年之后如何情形,自有聪明圣哲的人会得设法,变通补救,此刻何必鳃鳃过虑呢!”
季宁道:“照足下这个方法,恐怕仍旧不能平均。因为一家之中,人口有多寡,体力有强弱,年寿有长短。如每人土田平均,那么人口多的,寿命长的,祖孙父子兄弟所受的田亩必多,和那单夫独妻寡弟少男的比较,进益总要增多,久而久之,岂不是仍有贫富等级么?”轻玉道:“这个亦有章程规定,要等到他壮而有室了,才给以相当之田,过了六十岁,他的田即须收归。这样一来,相差不会远了。”
施黯道:“田地国有,有这许多理,不错了。名山、大川、林木、薮泽,都要收归国有,有什么意思呢?”轻玉道:“大概百姓有知识的少,无知识的多;有远虑的少,只图目前的多。山林薮泽等等如果任百姓自由去砍伐捕捉,将来势必至于有山皆童、无泽不竭,这是一定的趋势。收归国有之后,山林薮泽等每处设起官来,专理其事,何时准再姓去伐木取薪,哪几种可取,哪几种不可取,取了之后如何设法补种,件件都有规则,那么材木才无匮乏之虞。鱼鳖等亦然,何时可捕,何时可猎,都有定时,数罟有禁,围猎有禁,都有规定,那么鱼鳖禽兽等肉才不可胜食了。总之,一国譬如一家,政府譬如一家之主,对于财产等应该有种种的统计,对于子孙家人等的生活应该有切实的指导,万不可一切听他们去乱干,绝不能只知道高坐室中,责他们的孝养侍奉,就算是个家主了。鄙见如此,诸位以为如何?”众人听了,无不佩服,土地国有这个议案总算成立。
但是收归之后,百姓每人应该给他多少田,每家住宅应该给他多少地,这个问题又要讨论了。大家商议结果,授田以一个人力耕所能来得及为标准,定为五十亩。住宅以一家八口能容得下为标准,定为五亩。一家八口,就是自身夫妇两个,上有二老,下有子女四人,以此最多数为计算。但是,住宅在城里则于耕种不便;在城外则城中又太空,且不免种种不便。后来又商议,将五亩划开来,半在城中,半在城外,听他们居处从便,亦可谓计虑周到了。
最后乃议到赋税之法,究竟五十亩田每年取他们多少税呢?施黯以为不妨从多,他说:“国家建设进行之事甚多,虽则多收他们几个钱,但是仍旧用在他们身上,人君不拿来滥用,官吏不拿来中饱,就对得住百姓,百姓绝不会怨的。”季宁道:“这个万万不可,建设事业须循序渐进,不能于一朝之间百事俱举。那么只要平日节省一点,已足敷用。况且现在土地已归国有,一切建设材料大半已不必购备,只需工食就够了。但是人民对于国家的建设,都是自身切己的问题,即使每岁农事完毕之后,叫他们来做几日工,付给他们一点工食,想来他们亦甚情愿,这是从事实上来论不必重赋的一个原因。二层,天之生财,只有此数,不在政府,即在百姓,而在百姓胜于在政府。古人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这句话很不错的。所以最好的办法莫如藏富于民,民富就是国富,民贫当然国贫。譬如养牛求乳,养鸡求卵,牛鸡肥则乳卵自多,牛鸡瘦则乳卵必少。这是从理论上来说不应重赋的一个原因。第三层,古人说:‘君子作法于谅,其弊犹贪;作法于贪,弊将若之何!’这句话亦是很不错的。现在圣君在上,我们这班人在这里办事,重赋收入,原是能够涓滴归公,实在用于建设。但是后世为君者能否尽圣?为臣者能否尽贤?万一有不肖之人,假借建设之名,肆行搜括,借口于我们,我们岂不是作俑之罪魁么!这是从流弊上来说不可重赋的一个原因。”
夏禹听了,便说道:“不错不错,应该轻,应该轻。依朕看来,十分之中取它一分,何如?”杜业道:“十分取一,原是好的,但是依臣看来,还应该加以变通。因为年岁是有丰歉的,国家的政费是有预算的。年岁丰时,照预算十分取一,不生问题;假使年岁歉时,照预算十分取一,他们要苦了,政费又发生影响了,这是应该预计到的。所以臣的意思,收取总以十分之一为原则,而临时不妨有变通。丰年或收十分之二,或十分之一点五;歉岁或只收二十分之一,或竟全蠲。此法不知可行否。”
大家商议一回,觉得此法亦未尽善。因为丰歉是无定的,年丰多收固然无问题,假使年歉少收,或不收,则政费预算不免动摇。而且调查估算麻烦异常,一或不慎,浮收滥免,流弊丛生,亦不可不防。辗转讨论,后来决定一个办法,就是校数岁之中以为常。譬如十年之中,每年收获多少,将它加起来,以十除之,就是每年平均所收获之数。在这个数目之中,十取其一,作为定额,不论丰歉,年年如此,这个办法叫贡法。因为十年之中,丰年也有,歉岁也有,平均计算,丰歉都顾到了。夏朝一朝都是用此法,以为尽善尽美了,但是此法实在不善。后来有一个名叫龙子的,批评它道:“乐岁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为民父母,使民盼盼然,又称贷而益之,恶在其为民父母也。”这个批评可谓确当。但是当时立法之意,原想百姓丰年多储藏些,留为歉岁之补偿,然而百姓虑浅,哪里肯如此!一到凶年,要照额收他,就不免怨恨。这亦可见立法之难了。
且说夏禹即位,将历法、贡法两项大政议妥之后,就饬有司详订章程,预备颁布。过了两月,扶登氏等回来报告,说安邑新都已建筑好了。于是夏禹择日率领众臣迁到新都。那边宗庙、宫室、学校等已式式俱全,正所谓又是一番新气象了。
迁都之后,第一项政令,就是优待前朝之后,改封帝尧之子丹朱于唐。(现在河南省沘源县西直到淅川县境皆是。沘源县本来叫作唐县,其西有水名叫丹水,都是以丹朱得名。淅川县并有丹朱的墓,想来以后就死在此地了。)又改封帝舜之子商均于虞(现在河南省虞城县)。商均徙封之前,其母女英早经死去。陕西商县旧有女英冢,唐时曾为盗发,得大珠、镠金、宝器、玉碗等甚多,现在还在与否不得而知了,这是后话不提。
旦说夏禹改封丹朱、商均之后,第二项政令是视学养老,大致和帝舜相似,而略改其名称与仪式。国学定名叫学,大学叫东序,在国中;小学叫西序,在西郊;乡学定名叫校。帝舜上庠下庠的意思是养;而夏禹改作序,就是习射的意思。古语说“尧舜贵德,夏后氏尚功”,即此一端,已可概见了。养老之礼,国老在东序,庶老在西序,用飨礼不用燕礼,亦与帝尧不同。第三项政令,是以五声听治,用钟、鼓、磬、铎、鼗五项乐器,放在庭中,每种乐器的簨虡上各刻着一行字。钟上面刻的是“喻寡人以义者鼓此”,鼓上面刻的是“导寡人以道者挝此”,铎上面刻的是“告寡人以事者振此”,磬上面刻的是“喻寡人以忧者击此”,鼗上面刻的是“有狱讼须寡人亲自裁判者挥此”。夏禹又尝说道:“吾不恐四海之士留于道路,而恐其留于吾门也。”后世君主或非君主,对于百姓言论往往竭力的钳制,务为摧残,百姓有苦衷要想上达难如登天,斯真可叹了,闲话不提。
且说夏禹即位之后,政治一新,天下熙熙,那祥瑞天休亦纷纷而至。瑞草生于郊,醴泉出于山,这种还是普通事。后来民间喧传,有一只神鹿在河水之上跑来跑去,这个已是前代所未见之物了。一日,有许多百姓牵着一匹异马,跑到阙下来献,说道:“小人等前日在山里砍柴,遇到这匹马,看它非常神骏,小人等无所用之,特来贡献。”夏禹看得那马的确有点奇异,吩咐暂且留下。那些百姓都赏以币帛而去。
又一日,忽然喧传郊外来了一只会说人话的异兽,登时轰动全城,扶老携幼,纷纷向城外去看。夏禹知道,亦率领群臣前去考察。只见那兽形状如马,夏禹便问它道:“汝能人言么?”那异兽果然回答道:“能。”夏禹又问道:“你从何处来?”那异兽道:“我向来游行无定,隐现不时,但看何处地方有仁孝于国的君主在位,我就跑到何处。现在我看到此地祥云千叠,瑞气千重,充满了神州赤县,料到必有仁孝之主,所以我跑来了。”夏禹又问道:“汝有名字么?”那兽道:“我是后土之兽,名叫趹蹄。”夏禹道:“从前轩辕氏时代,有一种神兽,名叫白泽,能说人话,并能够知道万物之情、鬼神之情,汝能够么?”那趹蹄道:“我不能够。我只能对于现在的物件知道认识。”
夏禹听了,便叫从人将前日百姓献来的那匹神马牵来,问它道:“这是什么马?”那趹蹄道:“它名叫飞菟,生长在方泽地方,每日能行三万里,亦是一个神兽。如遇到王者能够勤劳国事、救民之害的地方,它才跑来,寻常轻易亦不出现的。”夏禹道:“既然如此,这飞菟亦不必养在宫厩,留在此与汝做伴,听汝等到处遨游,自由自在吧。”趹蹄道:“这个很好。”那飞菟亦似能解人言,赶快跑到趹蹄身边,两个相偎相依,非常亲热。过了片时,两个神兽一齐跑向山林之中而去。自此之后,或在山林,或游郊薮,出没无时,大家看惯了,亦不以为意。
且说夏禹看了趹蹄之后,回到朝中,群臣皆再拜稽首称贺,说道:“我王盛德,感受天祥,臣等不胜钦仰之至。”于是有主张作乐的,有主张举行封禅之礼的,纷纷不一。夏禹因为新近即位,谦让未遑。杜业道:“王者功成作乐,封禅告天,原不是即位之初所可做之事。但是我王与众人不同,八载勤劳,洪水奠定,大功早已告成了。如今天休既集,正宜及时举行,何必谦让呢?”大家听了,同声附和。夏禹不得已,乃答应先行作乐,封禅之礼且留以有待。
这时乐正夔已病故,精于音乐之人一时难选,只有老臣皋陶历参唐虞两代乐制,是有研究的,于是这个作乐之事就叫皋陶去做。皋陶以老病辞。夏禹道:“扶登氏于音乐尚有研究,可叫扶登氏襄助,一切汝总其成吧。”皋陶不得已,与扶登氏受命而去。
一日,夏禹视朝,杜业又提议道:“臣闻王者功成作乐,治定制礼,如今乐制已在筹备中,礼制亦宜规定。从前先帝时只有祀天神、祭地祇、享人鬼三礼,但是要而言之,三礼实只有一礼,不过祭祀而已。臣以为人事日繁,文明日启,礼节亦日多,绝非仅祭祀一端所能包括。如同婚嫁、丧葬等等,假使没有一种适宜之礼做一个限度,势必流弊无穷,于风俗民心大有关系。”
夏禹听了,极以为然,说道:“朕的意思,治国之道以孝为先。父母生前必须孝养,那是不必说了;父母死后,亦应本事死如事生之意,祭祀必尽其丰,以尽人子拳拳之心。不过丧葬之礼不妨从俭。因为葬者,藏也;藏也者,欲人之不得见也。既欲人之不得见,那么还要奢侈做什么?况且古人有言:‘死欲速朽。’死了既然欲速朽,更要奢侈做什么?天生财物,以供生人之用,人既死了,何需财物?拿了生人所用之财物纳之墓中,置之无用之地,未免暴殄天物了。况且世界治乱难定,人心险诈难防,墓中既藏多数有用之物品,万一到了世界大乱之时,难保不启人之觊觎,招人之发掘,那么岂不是爱父母而倒反害父母,使已死遗骸犹受暴露之惨么?还有一层,世界土地只有如此之大,而人则生生无穷。人人死了,墓地以奢侈之故竭力扩张,数千年之后,势必至无处不是墓地,而人之住宅田地将愈弄愈窄,无处容身了。到那时坟墓不遭发掘,恐怕是不可能之事。古人所谓‘死欲速朽’,一则可免暴露之惨,二则不愿以已死的残骸占人间有用之地。但是不得已而被人发掘,犹可归之于数;假使以殓葬奢侈,启人盗心,而遭发掘,于心上能忍受么!汝等议到葬礼,务须体朕此意,以薄为原则,未知汝等以为如何。”施黯道:“我王之言极是,昔帝尧之葬,不过桐棺三寸、衣衾三袭。先帝之葬,不过瓦棺。天子尚且如此,何况以下之人呢?”
又过了几日,夏禹视朝,然湛呈上所拟定的一切告民条教。内中有二条是山林薮泽收归国有后,对于百姓伐木取鱼的限制。一条是春天斧斤不许入山,一条是夏天网罟不许入渊。又有一条是,赋税十分取一之外,又用百姓的气力以补赋税之不足,称作九月除道,十月成梁。夏禹看到这条,便说道:“既然取了他们十分之一的赋税,又要用他的气力,未免太暴了。”然湛道:“臣以为土田、人民都是国家所有的。土田分给他们,叫他们种,但不是白种的,所以要收他们的租。住宅分给他们,让他们住,但不是白住的,使他们艺麻,织布,种桑,养蚕,所以要收他们的布帛。人民亦是国家所有的,那么对于国家应该报效,尽点义务,所以要用他们的力气。还有一层,人民的心理,要使他们知道急公去私,地方才能够治。道路桥梁,虽说是国家之事,实则就是人民的公事。假使道路崎岖而不修,桥梁破坏而不整,这种人民的心理已不可问了。但是人民中只知有自己而不顾公益的多,所以政府必须加以督促,规定时间,订为法令,使他们做,才可以养成他们的公益心。”
夏禹听了,点头称是。又看下去,只见对于百姓的农工亦有按时告诫之语,叫作“收而场功,偫而畚挶,营室之中,土功其始,火之初见期于司里,速畦塍之就,而执男女之功”。夏禹看了,极口称赞,说道:“小民知识短浅,不时加以指导,未有不日即偷惰者。编成短句,使他们熟读,亦是一法。”须臾,看完全文,便吩咐照行。
刚要退朝,只见伯夷拿了他所拟定的礼制呈上来。夏禹接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第一条是天子的祭礼。其中所用的祭器,新制不少,具有图说,绘在旁边。一项是簠,一项是簋,一项是嶡(1)俎,一项是鸡彝,一项是龙勺,都是前代所无的。夏禹看了,非常喜欢,说道:“致孝鬼神之物,朕不厌其华。这几种祭器可谓华美了。但是朕意,还要施以雕刻,方为尽美。现在仅用墨染其表,朱画其里,似乎还有点欠缺。”
这时群臣列席者,知道夏禹平日极俭的,现在忽然有这个表示,都非常诧异。皋陶首先谏道:“这个未免太侈靡了。从前先帝仅仅将祭器加漆,非但为美观计,亦为经久起见,但是群臣谏阻的已经甚多。现在于加漆之外,还要加之以雕刻,恐怕不可以示后世呢。”皋陶说完,一时大小臣工起而谏止的足有十余人。
夏禹又提议道:“先帝在位,封弟象于有庳,而对于瞽叟未有尊号,以致民间有卑父之谤,朕甚惜之。朕先考崇伯,治水九载,劳苦备尝,不幸失败,赍志九原。朕每一念及,摧折肝肠。今朕上承皇天眷佑,并荷二帝盛德之感,又获诸臣僚翊助,得将此洪水平治。但是回念此皆缵修先考之绩。即治水方略,亦大半秉承先考平日之训诲。朕成功而先考失败,皆‘时、运、命’三者为之耳。今朕忝膺大宝,而先考犹负屈未伸,朕清夜以思,真不可为子,不可为人。现在对于先考,宜如何尊崇之处,汝等其细议之,加入天子祭礼之中。但如果于理未合,即行作罢,朕不敢以私恩而废公议也。”
皋陶道:“老臣思之,窃以为不可。先崇伯是曾奉先帝尧、先帝舜之命诛殛之人。假使先崇伯果然无罪,则二帝之诛殛为失刑;假使不免于罪,则今日之尊崇即不合。况且尊崇之法,不过爵位名号而已。爵位名号是天下之公器,不是可以滥给人的。人子对于父母,但能尽其孝养之诚,绝不能加父母以名爵。如果加父母以名爵,则是人子尊而父母卑,名为尊父母,实则反轻父母了。先帝不尊瞽叟,不但是天下为公之心,亦是不敢轻父母之意。所以老臣以为不可。”皋陶说时,那张削瓜之脸上颇露出一种肃杀之气,大家望而生畏。夏禹忙道:“朕原说如于理不可,即行作罢。现在既然士师以为不可,毋庸议吧。”
轻玉站起来说道:“臣意不是如此。臣闻圣人之训,母以子贵。母既可以子而贵,当然父亦可以因子而贵了。除非圣人之言不足为训,否则父以子贵即不成问题。况且平心论之,子贵为天子,享天下之尊崇,而其父母犹是平民,反之良心,未免有点不安。先帝之不尊瞽叟,是否无暇议到此处,或者是瞽叟的不愿意,或者别有苦衷,不得而知,然而先帝所作的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四句诗,小臣无状,诽谤先帝,窃以为总是错的。试问瞽叟在不在‘率土之滨’?是不是‘王臣’?如是王臣,则不尊瞽叟错了;如不是王臣,则诗句错了。这个恐怕不能为先帝讳的呢。当时东方的野人曾有一种谣言,说道:先帝在位的时候,每日视朝,瞽叟总是随着臣工一体觐见。皋陶君当日身列朝班,想必知道这种谣言之不可信。但是何以有此谣言?就是为不尊瞽叟之故。现在我王想追尊先崇伯,固然是不匮之孝思,亦为要避免这种无谓之谰言。为人子者,固不可以封其父母,然而臣民推尊总无不可。古人说:‘爱其人者,爱其屋上之乌。’乌尚应推爱,而况及于天子之父么?天子有功德于万民,万民因感戴天子,并感戴天子之父,尊以天子之名爵,是真所谓大公,岂是私情么?如说先崇伯以罪为先帝所诛,无论当日所犯是公罪,非私罪,即使是私罪,而既已有人干蛊,有人盖愆,那么其罪早已消灭,与先帝的失刑不失刑更无关系。假使有罪者总是有罪,虽有圣子,干蛊、盖愆亦属无益,那么何以劝善?何以对得住孝子呢?”
夏禹听到此处,伤心至极,忍不住纷纷泪下。皋陶听了,明知轻玉是一片强词,然而看见夏禹如此情形,亦不忍再说。其余群臣亦不敢再说。只有杜业站起来说道:“现在此事不必由我王主张,由某等臣下连合万民,共同追尊就是了。”夏禹忙道:“这个不可,这个不可。”既将道:“自古有‘君行意,臣行制’之说,现在就由臣等议定手续,加入祀礼之中,请我王勿再干涉吧。”
夏禹听了,亦不再说。于是再将伯夷所拟的礼制看下去,看到丧礼中有两条:“死于陵者葬于陵,死于泽者葬于泽,桐棺三寸,制丧三日,无得而逾。”国哀立起说道:“从前洪水方盛,这种制度是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现在天下治平,再说短丧薄葬,恐于人心过不去吧。况且至亲骨肉,最怕分离,人情所同,生死一理,应当归葬祖墓,使之魂魄相依。俗语说:‘狐死正丘首,仁也,不忘其本也。’今规定死于何处即葬于何处,岂非使人忘本而不能尽孝么?”
季宁道:“不然,孝的原则,生前是奉养,死后是祭祀,与坟墓无关。被发祭于野,是夷狄之俗,不可为训。从前神农氏葬茶陵,黄帝葬桥山,都是死在何处即葬在何处,并无葬必依祖墓之说。千山万水,一定要搬柩回去,势必用坚美的材木,桐棺三寸万万不行,那么丧礼的根本就一齐推翻了,如何使得呢!古人说得好:‘形魄复归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可见得父母的形骸虽葬在他处,而父母魂气仍可依着人子而行,何嫌于不能尽孝呢!
“至于制丧三日,并非短丧,乃是在父母初死三日之中诸事不做,专办大事,以尽慎终之礼。三日之后,农者仍农,工者仍工,商者仍商,不以父母死而废其所应做之事。有一种制度,父母死了,限定几日不出门,几年不做事,甚且在父母墓前结庐居住,自以为孝,实则讲不过去。圣人制礼,须使其彻上彻下,无人不可行,方为允当。几日不出门,几年不做事,庐墓而居,在有资财的人可以做得到,倘使靠力作以度日的,那么怎样呢?都是无礼不孝之人么?制丧三日,所谓‘过之者俯而就之,不至焉者跂而及之’,使彻上彻下,人人可行,如此而已。
“况且孝之为道,在于真心,不可伪托。外面装得极像,而心中一无实际,何苦来呢?现在是尚忠时代,以诚实为主,与其定得过分,使大家不能遵行,而又不敢不遵行,弄得全是虚伪骗人,还不如索性短丧,倒也爽直。从前有一位大圣人,他的一个弟子问他道:‘三年之丧未免太久,一年恐怕已够了。’大圣人反问他道:‘父母死了,你穿的是锦,吃的是稻,你中心安么?’那弟子答道:‘安的。’大圣人道:‘既然你心里安,那么你去短丧就是了。君子居丧,因为居处不安,闻乐不乐,食旨不甘,所以不肯短丧的。现在你既然心中安,那么你去短丧吧。’照此看来,这个弟子虽则不能为孝,尚不失为直。比那苫块昏迷,罪孽深重,一味饰词骗人,而实则一无哀痛之心的人,究竟好些。所以大圣人亦就许他短丧,就是这个意思。”国哀听了,亦不言语。
夏禹又看下去,只见写着道:“祝余鬻饭,九具,做苇茭而墙置翣(2),绸练设旐,立凶门,用明器,有金革则殡而致事。”便问道:“怎样叫明器?”季宁道:“就是寻常日用之物,如盂盘巾栉等,埋之于土,亦是事死如事生之意。”夏禹听了亦不再说。时已不早,即便退朝。
(1). 嶡(jué):一种陈列牺牲的器具。
(2). 翣(shà):棺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