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神话:全四册

第五十回 盘瓠子孙之状况·人化异物·帝尧师事善卷·帝尧灭西夏国·尧杀长子·尧见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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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仍旧顺着沅水前行,过了几十里,不见人踪,正在怀疑。一日,忽见前面山头有数人来往,忙叫人去探问,原来就是盘瓠的子孙,帝尧大喜。那盘瓠子孙听说帝尧来了,亦来迎接。两个是男,两个是女,都是一长一少。那少年女子,怀中还抱着婴孩。帝尧看他们服式斑斓,气象狞恶,甚非善类。幸喜言语尚可相通,便问他一切情形,才知道这两个年长的男女就是盘瓠的三男、次女;年少的两个男女,就是盘瓠的孙男女;怀中抱着的婴儿,竟是盘瓠的曾孙了。他们居然亦有姓氏,而且用的是中国文字,这是当初帝喾教导之效。盘瓠长子姓盆,次子姓槃,三子姓雷,四子姓蓝,五子姓胡,六子姓侯。长子的名字叫自能,三子的名字叫巨佑,四子的名字叫光军,其余都不可考了。盆自能共生六男六女,另有孙男女五人;次子共生三男四女,孙男女二人;雷巨佑生五男一女,孙男女三人;蓝光军生五男六女,孙女一人;五子姓胡的,生二男四女;六子姓侯的,生四男四女,孙男女还没有。都是自相婚配的。总计起来,二十余年之中,已生有六十一人之多。连他们自己十二个老夫妇,算起来,竟有七十三人之多。生育之蕃,实在大可惊异。

当下帝尧就问他弟兄姊妹现在何处。雷巨佑道:“可惜我们的五弟于前数年亡故了。他的妻子,就是五妹,已另嫁了一个中国人,姓钟,名智深,亦搬到别处去住了。其余的都在此地。”于是就引了帝尧,曲曲弯弯,过峰越岭的,到他石室老屋来。其余男女,都分头往各处去通报。帝尧看那石室之中,果有天生石床,还有石臼石灶之类,就是帝女、宫女所留遗的物件亦不少,他们倒还知道爱惜保存。原来这间石室,是他们公共议决分给了盆自能。其余兄弟,均分住在外面。帝尧看了一转,即走出室外,只见男男女女、大大小小,一齐都聚拢来了。帝尧亦不及一一接见,只和那盆自能、蓝光军等略为敷衍敷衍。后来又到那宫女化石的山上望望,只见那石人仍旧兀立于风日之中,不过面貌衣褶已渐渐有点剥蚀了。帝尧看了,叹息不置。

后来又走到一处,只见半山中,高高下下,用大石叠起,和城墙一般高厚,连绵不断,不知到何处为止。帝尧就问他们道:“汝等居此深山之中,人迹不到,用这种石头叠起来做什么?想来从前决定没有的。”蓝光军道:“本来是没有的。前年山中,忽然来了一种和人一般的怪物,是生尾的,那尾巴比他的身体还要长,身子是绿的,头发是红的,眼睛是金色的,牙齿钩出唇外二三寸,手爪又非常尖,攀岩越岭,往来如飞,将我们所养的牛羊等等不知道吃去了多少,幸喜得还没有伤人。我们怕得没有办法。他们的力气又非常之大,我们不能抵御,只好筑起这个石城来。但是工程浩大,我们人手又少,到现在还没有筑完呢。”帝尧道:“这是什么怪物,汝等不知道么?”大家都齐声说道:“不知道。”

羲叔在旁,想了一回,说道:“臣从前从鬼方到南交去,曾经看见一种怪物,名叫‘绿瓢’,和刚才他们所说的情形相类,不要就是绿瓢么?”帝尧道:“怎样叫绿瓢?”羲叔道:“西南方有一种野人,名叫猓(1)猓,他的寿很长,多有活到一百八九十岁的,但是绝不可活到二百岁。若是活到二百岁,那么他的子孙就不敢和他同居,用一张大榻,将他扛到深山大谷之中,寻到一个石洞,洞里安放四五年的粮食,让他一个人住在那里。那老猓猓此时亦渐渐不省人事了,除出饮食及睡眠之外,大概已一无所知。久而久之,脸上身上渐生绿毛,仿佛青苔,尻骨突出,变成长尾,头发化红,牙齿如钩,眼作金色。到这个时候,他已不复再住石洞之中,往来山谷,专喜攫虎豹獐鹿之类而食之,而且力大无穷,即使最大的象,见了它亦怕。所以臣想,或者就是这个绿瓢。不过绿瓢是在西南方的,此地向来没有见过,未免可疑。”帝尧道:“他已失其本性,与禽兽无异了,安见得不是追逐走兽偶然游行到此呢?”众人听了这样异闻,个个称奇。

羲叔道:“岂但如此,还有以人变畜的呢。某听见说,有一个商人,与许多伙友共投旅舍,偶因小遗,半夜至中庭,只见店主妇屋中火尚未熄。这商人本少年佻达,穴隙窥之,哪知店主妇赤身**披发,手中拿着一碗水,正含着向地上乱噀;又拿出许多木刻的人,手中各拿着锄犁之类,向地上作耕田之势。不多时,地下就生出无数麦苗来,俄而长大开花,俄而结穗,又俄而收割,俄而装入磨中,磨成麦粉,一切都是木人做的,那店主妇不过在旁指点,并口中念念有词而已。自始至终,不过半个时辰,一切完毕。店主妇着衣收拾,灭火就寝。那商人亦回到自己室里,暗想这事甚奇。次日早晨,店主妇邀各旅客进内闲谈,拿出麦饼来供客,竭力称赞其味之美。那商人觉得可怪。暗中藏起数饼,假说吃过。其余客人不知就里,狼吞虎咽,将这麦饼都吃尽了,须臾之间,俱各倒地作驴鸣,辗转多化为驴。店主妇出来,统统赶到后园驴房中去,以廉价售与人做代步,独有那商人得免。岂非奇怪之事么!”帝尧道:“这种事情,与作蛊毒的人同样伤天害理。总需在上者设法化导,绝其根株才是。”

当下谈了一回,帝尧又向各处游了一转,他们畜牧耕耘颇能讲求,兄弟家族亦尚和睦,甚为欣慰。遂将随带的物件赏赐了他们好许多,又剀切教导他们一番做人的道理,并且说:“朕此刻在客边,所带物件不多,将来回到平阳之后,再饬人颁赐汝等。”那盘子盘孙等听了,都非常感悦,一直送帝尧下山,方才归去。

这里帝尧等沿沅水而下。一日,刚要到云梦大泽的西岸,这时正是暮春之初,只见两岸桃花盛开,如锦如绣,接续数里,连绵不断,帝尧看了,有趣得很。桃林里面,却是田亩。许多农夫正在犁云锄雨,非常忙碌。内中有几个人,一面耕田,一面在那里唱山歌。帝尧细听那歌词,很有道理,于怡情悦性之中,寓有一种劝世醒俗的意味,与一路行来所听见的那些**歌俗曲、有伤风化的,迥不相同,真仿佛有如听仙乐耳暂明的光景,禁不住上前问道:“汝刚才所唱的歌曲,是旧日相传下来的呢,还是自己作的呢?”那农夫看见帝尧和许多从官的情形,后面又有兵队跟着,知道是个贵人,慌忙放下犁锄,拱手对道:“都不是,是善先生教我们的。”帝尧道:“善先生是什么人?”那农夫道:“善先生是本地人,向来读书的,名字叫卷。”帝尧道:“善先生为什么作这种歌曲教汝等?”那农夫道:“善先生是很有学问的,平常待人又是非常仁慈和蔼。他空闲的时候,总和我们说些圣贤的道理、做人的规矩,以及古来忠臣孝子义夫烈妇的事迹,和可以做鉴诫或法则的话语,所以我们这里一百里之内,没有一个人不佩服他、敬仰他。这个歌曲,就是他教我们的一种。”帝尧听了,不禁对这个善卷也起了一个敬仰之意,便问道:“善先生现住在何处?”那农夫道:“他住在离此地东北十五里,有一个地方,名叫汪渚,是贴着山的。山上一个坛,是善先生与我们谈话聚会的所在。山下朝南的几间草屋,就是善先生的住宅,无人不知,一问就是。”帝尧听了,就别了农夫,向羲叔等道:“又是一位隐君子了,不可不去访他。”羲叔道是,于是君臣遂向东北而行。

一路但见人民熙熙皞皞都有怡然自得的景象,与别处不同。到了汪渚一问,果然就是。将近草堂,听见里面有鼓瑟之声。帝尧暂不进去,在外面停了一回,等琴声止了,刚要举步,只见一人行歌缓步而出,年约五旬左右,面白无须,气宇潇洒,一见帝尧,便慌忙趋前施礼道:“来者是当今圣天子。草野书生,失迓失迓,死罪死罪!”帝尧急急还礼,说道:“先生何以知某来此?”善卷道:“天子仪表,与众人不同,卷闻之熟矣。久闻圣驾南巡,山中别无他客,今见仪表又相像,所以猜着了。”说罢,就邀帝尧及从官等入内就座。帝尧就将刚才所见所闻的情形统统述了一遍,并极道敬慕之意。善卷听了,非常谦让。帝尧道:“某这番南巡,只有三苗之国风俗最坏,差不多南方邻近诸国都受了它的熏染。先生此地,近在咫尺,居然不为所动,非有大德感化众人,何以至此?适才从西南来,看见一路尽是桃花,所有人民亦都有文明气象,朕想此地真可叫作世外桃源了。”(晋陶明渊所作《桃花源记》虽是寓言,但实指此处,在湖南省桃源县。)善卷又谦让道:“卷何敢当此!不过平常想想,读圣贤书,应该行圣贤之道。对于人民,能够尽一分力,总应该尽就是了。”后来谈谈,又谈到政治上及德行上去。善卷一番话,说得帝尧非常倾倒,五体投地,当下就北面以师礼事善卷。善卷一定不敢受,禁不得帝尧固请,又经羲叔等再三说辞,善卷方始承认。

自此之后,帝尧就在附近住下,无日不到善卷处去请教。一日,谈到三苗国所行的政治,没有几年功夫,竟能够风行全境,并且及于邻国,效力如此之大,有点不可解。善卷道:“这个亦不难解的。古人有句话,叫作:‘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古来君主,口口声声,总说是行圣贤之道,尊重圣贤,其实按下去,何尝真能行圣贤之道。不要说不能自己躬行实践,就是他所出的号令、所用的方法,亦都与圣贤之道相违背。不过将那圣贤之道挂在口中,做一个招牌罢了。上以是求,下以是应。所以满天下的读书人个个都是读圣贤之书,但是算起来,真正能学圣贤的有几个?这个就叫作‘五谷虽美而不熟’,不但无所用之,而且徒然消耗了无数的财物、气力与光阴,养成作伪之风而已。三苗的政治,虽与圣贤之道大相反背,但是他君臣上下抱定宗旨,一心一意,切实去施行,所以效力非常显著。比如荑稗,既经成熟,就可以暂时充饥了。自古以来,讲治道的很多,有的主张清净无为,有的主张道德化导,有的主张尚刑名,有的主张重杂霸。主张各不同,美恶各不同。总而言之,能够本了他的主张,切切实实去做,未有不成功,否则绝不会得成功。不知帝意以为何如。”

帝尧正要再问,忽见外面递到大司徒的奏报。帝尧一看,原来是考监明病重,群医束手,要巫咸赶回去,并请帝无事即速归。帝尧到此,父子情深,不免忧虑,便想归去,当邀善卷一同入都。善卷是个隐士,执定不肯。帝尧只得将善卷现在所居住的山和地统统封了善卷,方才起身。后来这座山就取名叫善德山(现在湖南省常德县)。所谓地以人传了,闲话不提。

且说帝尧与群臣辞了善卷,急急言归,一路上诸侯的迎送、帝尧的慰劳自不消说。一日到了西夏国(现在湖北省鄂城县),那国君出来迎接。帝尧细细考查他的政绩,发现两项大弊病。一项是贪。借口种种政费,专门搜刮百姓的财物,以供一己之**乐奢侈,以至百姓困苦非常,怨声载道。一项是武备废弛。全国之中,兵甲不完,守备毫无,托名“治国尚文德不尚武力”,实则省了这笔用款下来,可以入自己之私囊,供自己之挥霍。当下帝尧不禁大怒,一则怒他的虐民;二则三苗在南方,早有异谋,其志不小,西夏逼近三苗国,人民困苦,必定投降三苗,是所谓“为渊驱鱼”。武备废弛,万一三苗窃发,乘间北上,何以御之?所以将那西夏国的国君切实责备一番,使他改过。哪知西夏国君自以为是,竟无悛改之志。帝尧不得已,乃下令废他为平民,又叫老将羿率领兵士将他的社稷宗庙统统毁去,那西夏国从此就亡了。帝尧这次率兵巡守,那三千个人到此地总算用了一用。

西夏国既亡,帝尧亦就此匆匆归去。到得平阳,不料考监明早已呜呼。原来考监明人甚聪敏,而身体素弱,多病。帝尧临行时,既然限定他功课,叫他修习,考监明天性好学,孜孜不倦,加以父命,益发焚膏继晷,昼夜不息,因此身体不免更差。后来又听说帝尧在南方患病甚重,来叫巫咸,不免心中一急,病更加增。巫咸又往南方,医治不得其人,遂至不起。那时百姓知道了,都说帝尧教子太严之故,体弱多病之幼童怎样可以如此督责他读书呢!后世记载上,便有“尧杀长子”之说,其实并非故杀呀。闲话不提。

且说帝尧到了平阳,知考监明已死,父子之情,不免伤感,但亦只能勉强遏抑。后来正妃散宜氏得生一子,取名叫朱,那考监明之死便渐渐忘怀了。

一日,帝尧得到消息说道,藐姑射山上,那四个老者又在那里聚会呢。帝尧听了,大喜,立刻轻车简从的跑去,好在路不远,不半日就到了。走到半山,只见一间草屋,外面石上坐着四个人,许由就在其内。帝尧慌忙上前,先与许由行礼,并恳介绍、谒见三位太老师。许由介绍过了,一个白须老人是王倪,一个面貌嵚崎古怪的是啮缺,一个矮小苍髯、面色如婴儿的是被衣。当下帝尧都见过了。大家都让座,帝尧坐了,便细细的向四人请教,直谈到日平西山,不觉五中倾悦,莫可名言。但是他们所谈的究竟是什么话呢?不但作书的人不能杜撰,就是前代著书的人亦不敢妄言,只能记着几句,叫作:“尧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如此而已。次日,帝尧又往求见。哪知王倪等都去了,只剩了一个许由。许由道:“我们都是无事游民,到处为家,随意闲谈,都不打紧。帝是有职守的,为了我等抛荒政务,未免不可,请帝回去吧。将来如欲相见,可往沛泽寻找,定当恭候。”说罢,亦飘然而去。帝尧亦只得回归平阳。好在四人的言论丰采都已亲炙,既偿夙愿,亦不虚此一行了。

(1). 猓:音guō。

过了春分,**雨连绵,竟无三日之晴。帝尧君臣所忧愁的是旱灾,哪知此刻不是旱灾,几乎成水灾了。春寒尤重,与隆冬无异。直到立夏前三日,天气方才晴正,然而骤然和暖。次日阳光尤烈,竟如炎夏,日子亦觉得非常之长。到得立夏前一日,竟热得异乎寻常,人民无不奇怪。后来忽然发现,原来天上的太阳竟出有四个之多,那光热自然不可当了。大凡夜间月色,人人都喜赏玩;至于太阳,是从来没有人去看它的,所以至三日之久,方才发现。

帝尧一听,知道洪崖仙人之言应验,慌忙召集群臣商议。群臣道:“既然洪崖仙人之言应验,当然请老将出力。”老将羿道:“如何出力?”众人道:“老将最擅长的是射,当然是射它下来。况且某等久闻老将有神弓神箭,能射天上星辰,那么太阳亦当然可射了。”羿道:“从前老夫偶然射箭玩玩,心想射天上星辰,于是炼了一张神弓、几支神箭,后来果然给老夫射落一颗大星,但是从此亦没有射过,因为此等事是只可偶然的,现在再射起来,不知道灵验与否,这是一层。还有一层,太阳与别种星辰不同,是人民之主,哪里可射呢!”众人道:“这个不妨。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现在竟有四个太阳,足见有三个是妖星,和人间僭乱的伪主一样,有什么不可射呢?”羿道:“僭乱之主易分,三个妖星和真正的太阳难分。万一误射了真正的太阳,将如之何?”众人道:“不妨射射看。射得下的,总是妖星,真正的太阳一定射不落的。”羿听了,还是踌躇。和仲道:“老将平日是极肯见义勇为的。现在大难临头,何以忽然推诿起来?况且洪崖仙人有言,非老将不能救此灾难,所以老将只要出手,是一定成功的。”

老将羿不等他说完,便连声道:“射,射,射。”立刻跑到家中,将那一张神弓、几支神箭取了跑出来。帝尧和群臣当然一齐跟了他走,便是百姓知道这个风声,亦一齐轰动,跟了走,足足有十几万人之多。一则看看新奇之事,二则保佑他立刻射着。但是人越多,挨挤越热,沿路中暍或昏晕而跌倒的不计其数,其余的亦汗出如蒸,气喘如牛。

到了一个广场,是老将平日阅军校射的地方。老将羿停住了,向天一望,只见四个太阳,参差不齐,有的在东,有的在西,有的在南,有的在北,不知道哪三个是妖星。但是向四个太阳一看,两只眼睛先昏花了,便放下弓说道:“不行不行,光太厉害。”羲叔道:“既然到此,不妨试试。”羿听了,勉强拈弓搭箭,胡乱的向空射去,哪知等了许久,毫无影响。大家看了,一齐失望,纷纷散去。羿更是垂头丧气,逢蒙在旁冷笑道:“世界上哪有此事!我早疑心射落星辰之事是假的,不过说大话,吓吓人罢了。只要看他刚才的推三阻四,就可知道他心虚胆怯,恐怕显出真情的苦处了。不然,假使他做得到,我又何尝做不到呢?”

不言逢蒙在旁讥笑他的老师,且说帝尧见羿一射不中,忧心如焚,一路回宫,一路暗想:“除此之外,更有何法呢?”忽见赤将子舆赶上来,说道:“前日洪崖仙人说,要请帝先斋戒,虔诚的祷祀天地祖宗,帝忘记了这句话么?怎样今朝就立刻射起来呢?要知道,虽然老将有神箭,还须凭仗圣主的精诚。”帝尧一听,恍然大悟,慌忙的沐浴斋戒起来,又预备祭祷天地祖宗,须三日方能完毕。哪知道三日之中,更不得了。立夏这一日,太阳出了六个。次日,出了八个。第三日,太阳竟出了十个。每日一对一对的增加,热得真是不可言喻,总之比火烧还要酷烈,所有树木无不枯焦,禾苗花草等类,更不必说了。房屋梁柱,不但裂缝,并且出火自焚。草盖之屋,更烧尽了。河川中之水,亦渐渐干涸殆尽。人民无处可避,每日死者,就近计算,总在几千以上。大家都说世界末日到了,因此发狂的、全家自杀的都有。前几日,还是哭声震野,后来反肃静无声,大家都坐以待毙。四面一望,但见尸横遍地,尸气熏天,因为没有人肯再去收拾掩埋了。这时地也裂了,石也焦了,金类都熔了,景象凄惨,真是空前之浩劫!独有那帝尧,仍是日夜稽首于天地宗庙之中,所幸尚未热坏。到得第三日,群臣中已多半病不能兴。赤将子舆向帝尧道:“帝的精诚,想来已上达于天了。现在大势日急,到得明日,不知道又是如何情形。请帝率同老将赶快射吧,不必满足三日了。”帝尧听了,极以为然,忙饬人去召羿。哪知羿自从前日射太阳不中之后,非常懊丧,又兼听了逢蒙讥笑的话,尤其愤不可言,这两日亦在家中聚起全副精神炼那十几支箭。闻帝宣召,立刻携了弓箭来到帝处。帝尧就和他徒步行于十个烈日之中,再来到广场。

帝尧先捧了羿的弓箭,仰天祝告一番,再递给羿,然后跪下,求皇天默佑。那老将羿,亦使起平生的本领,架了神箭,满拽着神弓,这时正是巳正以后,十个太阳渐渐行近中天,羿的箭就直向天空射去。说也奇怪,不到片时,只见天空中一个极大的火球直向东方掉了下来,火焰熊熊,倏忽不见。但见无数鸟羽似的东西飘飘扬扬,四散飞开,想来是太阳里面的三足乌了。老将羿看见一箭已经射着,精神陡增,亦不暇管它是什么东西,更竭尽平生之力,一箭一箭,觑着天空射去,一连又射了八箭,箭箭不虚。八个太阳,一个一个掉下来,都坠落在东方山后。(现在山西省屯留县西北二十五里有三嵕(1)山,山峰高峻,相传羿射落九乌之所。)那鸟羽似的东西,尤其飞扬,满山满谷,天气顿然清凉。

观看的人,无不大呼称庆,都说:“这种灾异,固然是万古无两的;这种神射,亦真是万古无两的。”大家一路欢呼,一路来扶帝尧起来,又来向老将羿称谢道贺。哪知老将此时忽然倒地,不省人事。大家这一惊,非同小可。巫咸上前说道:“不要紧,这是用心用力过度之所致。老将这几日专心致志在弓箭上面,所有的精神血气,都扑在外面。一旦成功,心一放下,那精气血脉仓卒不能归原,所以有这种现象。赶快送到小巫那边去,小巫有药可救。”于是就有几个人来抬了老将,大家簇拥着,一齐到巫咸家里,便是帝尧也跟了来。只见巫咸用一根针,解开羿的衣裳,在各处穴道之中刺了几刺,又用手将羿的胸腹手足尽力的捏了几捏,果然羿的喉间渐渐作响,四肢也会动了。大众至此才放了心,但觉得自己身体上都是奇冷。

原来当时十日并出,热不可耐,人人穿的都是单衣;到了九日射落之后,天气虽然清凉,但是余热还未尽散,又加以关心老将的病,防恐他有什么变故,所以把冷都忘却了;现在老将之病既有转机,余热又渐散尽,因此众人陡然都觉冷了,赶快想归去添衣。哪知出得门来,但见黑云密布,飘风卷地,不到一刻,大雨如注,将五日以来蒸发的水气,积蓄在空中的,统统尽量的降下来,沟浍皆盈,平地变成泽国,枯树复生,土地复润。但是,人民刚经大热之后,忽而大凉,不免疾病;有些房屋已经焚毁,衣物**然的,尤其苦不可言,真所谓水火既济,天心不仁了。幸而帝尧君臣早料到此,赶快分头遣人尽力救济,又叫巫咸和诸医生配制方药,到处分送,保全的不少,然而已经焦头烂额,疮痍满目了。后来据四方陆续奏报,五日之中,各处死亡总计在千万以上,真个是空前绝后的浩劫!

自此以后,帝尧与群臣终日孜孜,讲求善后的方法,无暇及于他事。独有那老将羿,受万民的崇拜,真敬重得他和天神一般,羿亦得意之至。一日,羿在朝堂中遇着逢蒙,偶然想起当日的话,就问他道:“你那日说老夫射星辰之事是假造的大话。现在老夫连射九个太阳,亦是假造的大话么?你又说老夫如果做得到,你也能做得到。你既有这种本领,当时何不也射它几个,不但可以给众人看看,并且亦可以帮帮老夫的忙,老夫绝不会怪你分功的,岂不是好么!”这两句话,直说得逢蒙羞惭无地。众人在旁,亦都讥嘲逢蒙的忘恩负义,因此对于逢蒙都有点贱视的态度。逢蒙受到这种刺激,因羞成怒,因怒生愤。他不怪自己的不好,反怪老师不应该当众羞辱他,因而想到孔壬从前的一番话,真觉不错,不觉动了杀心,然而仔细想想,绝无机会。后来觉得众人益发瞧他不起,料想在朝亦无意味,遂向帝尧告了病假,请求开缺。帝尧早知道他的心术不端,亦不慰留。那逢蒙从此便离开平阳,不知到何处去了。

倒是老将羿,对于他的走,反有恋恋怅怅之心。为什么原故呢?一则老将羿赤心为国,天**才,知道逢蒙的技艺,除己之外,真是数一数二的,而且又相随多年,一旦失去,殊属可惜。二则,老将羿自帝喾时以来,虽则立朝几十年,但是他那个求仙的念头仍旧没有忘了,所以他对于务成子,对于赤将子舆等,非常亲近,时时请教长生之法。这次射落九日之后,他以为大功告成,可以对得住天下国家,对得住帝尧了,满拟等百姓元气渐渐恢复了,就将所担任的军旅责任让给逢蒙,付托有人,他可以安心再去干那个求仙的勾当。哪知逢蒙竟去了,帝尧亦不留,那么以后自己的接替人为谁,目的如何能达?有这两层原故,他所以要恋恋怅怅了。

一日,正是正月十四日的晚间,一轮明月从东山推上来。老将羿独自一人,饮了几杯闷酒,对着月亮,不免又凝思起来,所思的是两种:一种就是以后如何脱身,再去求仙;一种就是记念他的夫人月里嫦娥。原来老将羿是个多情之人,对于嫦娥,虽则怨恨她,但亦甚思念她,每当对月之时,便兜上心来了,这亦是他的常事。

到了第三日夜间,果见彩云一朵,从空飘下,环佩之声彻耳,兰麝之香扑鼻,仔细一看,原来果然是嫦娥,不过装束和从前大不同了,丰姿态度尤为艳绝。老将这时,虽则万种怨恨,亦说不出。停了一回,倒是嫦娥先向羿开口道:“我实在对你不起,难怪你要生我的气,但是事已至此,无可如何,总请你原谅吧。”羿听了,仍不言语。嫦娥又说道:“我知道你到此刻求仙的念头还甚浓,这是错的。要知道神仙做长久了,亦毫无意味,不过和做人一样,即如我,而且甚苦。所以我劝你,取消这个念头吧。”老将羿听到此地,不免又生气了,大声说道:“亏你说!你现在已是神仙了,倒反用这种话来骗我,我是孩子么?”嫦娥道:“我已经对你不起了,再来骗你,岂不是罪上加罪么!老实和你说,我因为当初对你不起,所以虽则做了神仙,依旧不免吃苦。我立心要想赎这个罪,所以今朝特地来和你相见,劝你不要再求仙,以求赎我之罪,这是我的真心。你想想看,我骗你做什么?我骗你有什么好处?我果然和你有不对之处,不来和你相见就是了,何苦再来骗你呢!”羿道:“你当日不是写信给我,叫我再去见西王母求仙么?今朝又叫我不要求仙,这种自相矛盾之言,不是骗,是什么?”嫦娥叹道:“当时我初入月宫,道行浅,不知道什么,所以劝你求仙;如今在天上久了,稍稍知道一些,所以特地劝你不要求仙,并非自相矛盾。”老将羿急问道:“你知道些什么?你知道些什么?你知道我绝不能成仙么?还是你防恐我成仙之后要来和你为难,所以竭力阻挠我么?老实和你说,我和你是夫妻,有情分的,果然成了仙,绝不来和你计较。你如肯帮助我,尤为感激。假使你再敢阻挠我,破坏我,我绝不再饶恕你。要知道太阳尚且要射它下来,何况月亮!管教你没有存身之地。总而言之,我的求仙,一定要求。你不必再说。”嫦娥听了,叹口气道:“既然如此,请你在家中修炼,不要出外。这句话,务须要听我。”羿听了,更加误会,就问道:“西王母那里可以去么?”嫦娥沉吟了一回,才说道:“总以不去为是。”羿登时大怒,骂道:“照这样看来,你真是来阻挠我,连西王母那里都不许我去。西王母至多寻不到,难道会吃人么?你这个狠心巧舌的妇人,我以后不愿再见你,亦绝不再记念你,你给我回去吧。”

嫦娥看羿如此情形,不觉哭泣失声,倏然之间,已不见了。老将羿越思越愤,心想:“总要等一个机会,再到玉山去寻一次西王母。如寻得到,既可以达我目的,又可以出今日这口气;如寻不到,那么我这个心亦可死了,且依那不良妇人的话,在家修炼吧。”这是羿的心事,按下不提。

且说帝尧君臣办理大灾善后,足足有一年余,元气方才有点恢复。可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平阳一带,忽然大地震,数日不止。墙坍屋倒,人民死伤甚多。考察情形,越北越重,想系震源是从北方来的。帝尧赶快叫和叔前去调查。过了多日,和叔奏到,说道:“离平阳北面四百多里,平地之中,忽然喷发火焰,涌出无数灰石,积成一座大山。喷发的时候,声闻数十里,几里路远之地,都感觉到它的热气。现在山顶之上,仍在那里喷烟。(现在山西省临县东南七十里有火山,周二十里。)又离平阳东北八百多里,亦有同样的火山发现。(现在山西省大同县东南有火山,上有火井,南北六十七步,广阔丈许,深不见底,火势上升,若微雷发响,以草爨之,则烟腾火发,就是当日火山口之遗迹。)又离平阳北面五百多里、六百多里,又有同样的两座火山喷发。(现在岢岚县西及河曲县西,均有火山。)再查过去,哪知极北、翰海之地,从前是平坦而多水泽的,此刻忽然隆起一座大山脉,自东至西,连绵不断,竟将中原和翰海隔绝了。幸喜得那边天气苦寒,人民不多,所以损失尚少。”帝尧看到这种奏报,觉得两年以来,天灾地变,重叠而来,虽则是天意,但亦总是德行浅薄,不能挽回天心所致。欲待退位,这个天下,交付与谁?欲待做下去,这个重大责任,实在有点负担不起。想到此际,忧心如痗。

一日,西方昧谷忽有奏报递到,原来渠搜国君要来朝贡了。帝尧便问和仲渠搜国在何处。和仲道:“在臣所居昧谷之西。”(现在俄属中亚细亚之地。)帝尧道:“不在中国境内么?”和仲道是。帝尧道:“那么不可以寻常朝觐之礼相待,须以宾礼相接。”于是与大司徒商酌,将礼制议定。

过了一月,那渠搜国王来了。帝尧先遣大司农做代表,带了翻译,出外郊迎,引他到宾馆中,所有饮食、器具、刍秣、陈设、供给,无不齐备。到了次日,大司农偕和仲率领翻译前往迎接。那渠搜国王同来的,有五个官员、数十个从人、三百个兵士,一部留在宾馆中,其余都随着国王,由大司农陪着,一径向朝堂而来。到了大门口,傧相大司徒早在那里迎接。帝尧冠冕整肃地带了群臣亦迎出来,羲叔做介绍,两边见面过了,然后相让进去。每到一门,必让渠搜国王先行。到得内朝,东西两旁,都有阶级。帝尧是主人,从东阶上去;渠捜国王是宾,从西阶上去。进门之后,放齐赞礼,宾主交拜,再由傧相引宾主就位。宾的席次是坐北朝南。主人的席次是坐东朝西。其余官员均由和仲引导,分坐在宾的两旁。帝尧的群臣则分坐在帝尧的两旁。坐定之后,先由帝尧开言,感谢他远远而来的盛意及慰劳行程的辛苦。然后渠搜国王回答,说些仰慕的套话,又感谢招待的盛礼。这些都是普通话,由翻译传说。停了一回,宾起告辞,主人拜送于大门之外,仍旧是一路谦让而出,第一幕大礼总算告成了。

那渠搜国王,身材高大,高颧隆准,深目虬髯,眼珠微带碧色;就是他五个随员,状貌亦大概相同,帝尧深为奇异。坐定之后,上酒上菜,那酒菜都是可以吃的了,这个叫作燕礼,是从联络感情为主的。当下帝尧就问渠搜国王:“这次走了几日?”他答道:“约走了五个月,因为山路太多,交通不便。”后来又谈到十日并出的事情,渠搜国王道:“小国当时损害不小。后来知道是天朝一个神人将它射下九个,方才平定。小国君民上下,无不景仰之至,所以寡人此来,一则观光上国,二则亦想瞻仰瞻仰这位神人,不知现在何处。”这时老将羿正在第四席中坐着,帝尧就顺手指道:“就是这位老将。”渠搜国王一看,慌忙出席,向老将羿连连稽首,口中不住的叫道:“哈纳答依希谷六利,哈纳答依希谷六利。”后来问翻译,才知道是“佩服之至”的意思。当下老将羿答拜了,帝尧又将老将的年龄功绩略述一遍,渠搜国王益发佩服。

酒过两巡,大家随便谈谈,帝尧问起那边的风土情形。他说那边天气尚好,农桑之事亦兴,居民也有些兼营畜牧的。后来问到物产,他说国内有一种兽类,名叫“?(2)犬”,亦叫“露犬”,有翼能飞,喜食虎豹。大家听了,无不称奇。后来又谈到邻国,他说:“南邻有一个大夏国,西邻有一个沃民国,地方都是大的。但是,大夏国君狡诈而贪,寡人之子仁而庸。寡人死后,不免受大夏国之欺,到那时,天朝天子如能赐予援助,寡人死且感谢。”说罢,便再拜稽首。帝尧慌忙答礼,并加以安慰。燕礼既毕,渠搜国王深深致谢,又住了二十多日,各处游遍,方才起身归国。他所带来的,是毛皮之类。帝尧回赠他的,是币帛之类,价值非常之重,又叫和仲送他一程,方才自去。

(1). 嵕:音zōng。

(2). ?:音zhu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