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神话:全四册

第五十二回 洪水来源之理想·黄河成因之理想·黄河命名之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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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帝尧既遭十日并出之灾,又遭地震火山之患,休息抚绥,喘息方定,哪知祸事又到了。一日,忽报孟门山(现在山西吉县西四十里)大水冲发,滔滔不断,将人民房屋田畜等冲没了不少。帝尧大惊,暗想:“这时并非夏秋,何来蛟水?”忙命大司农、羲叔等前往查看。

那孟门山在平阳之西,相距不过二百里。大司农等一路走去,只见路上已有水流,愈往西走,那水流愈大。到得山下一看,只见那山上的水竟同瀑布一般滚滚而下,四散分流。大司农至此,知道绝不是蛟水了,遂和羲叔商量,到山顶上去察看,但是水势甚大,不能上去。后来从别处山上绕道过去,千辛万苦,竟达到目的。

只见山的北面竟化为一个大湖,越向北方,湖面越大,竟有汪洋千里、一望无际的情形。大司农道:“那面我记得是阳纡大泽,不要是大泽的水涨溢么?”羲叔道:“阳纡大泽,离此地至少有七八百里,即使涨溢,亦何至于如此之大?”两人议论了一回,不得要领,赶快下山,星夜回到平阳,告知帝尧。帝尧听了,亦无法可施,只得向大司农说道:“既然如此,亦只能尽人事,赶快叫附近的百姓迁徙他处,一面修筑堤防,将这股水驱向下流低洼之地,如此而已。”大司农听了,就出去布置。哪知过了几日,雍州地方的奏报到,说道:“梁山之上,大水冲下,淹没民田、伤害人畜不少,现在还是滚滚不住的在那里流。按着情形看起来,与孟门山之水正是相类。孟门山在东,梁山在西,想来这股水是两面分流的。”帝尧与群臣至此,更觉无法可施,嘴里常常说道:“这个水从何处来的呢?这个水从何处来的呢?”

在下编书编到此地,不能不先将这个水的来源大略做一说明,庶几看书的人可以明白。据在下的理想,现在的黄河,在帝尧以前是没有的。何以见得呢?现在的黄河发源于青海省巴颜喀喇山噶达素齐老峰之下,东南流,折向西北,又折向东北,入甘肃境直向东北流,出长城,循贺兰山东麓、阴山南麓,再折而南,经龙门之峡,直到华山之北,再折而东,以入河南,经河北、山东两省以入海,它的流向是如此。

再将它两岸的山脉一看,北面是祁连山、松山、贺兰山、阴山;南面是岷山、西倾山、鸟鼠同穴山、六盘山、白于山、梁山,接着是龙门山;东面是管涔山,上面由洪涛山而接阴山,下面由吕梁山而亦接着龙门山。照这个地形看起来,从龙门以上,黄河的上源实已包围于群山之中,无路可通。但是既然有这许多水,如果不成为盐湖,总需有一个出路。所以古书上说上古之时“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上”,就是指帝尧时代之水灾而言了。但是这里就有一个疑问:如果这个水是向来出孟门之上的,那么已成为习惯,它的下流,当然早有了通路,何至于成灾?夏禹王又何必去凿它?如果这个水到帝尧时代才出孟门之上,以致成灾的,那么请问帝尧以前,这个水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如果是个盐湖,向来并无出口,那么何以到了帝尧时代,忽然要寻出口?这些地方,都是可以研究之处。

在下的推想是,地壳由热而冷,冷到若干度,必须收缩一回。每遇收缩之时,就是地形大为改变之时。所以从有地球以来,到现在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万万年,但是人类的历史却是有限。印度只有四千多年的历史,中国只有五千多年的历史,埃及亦只有七千多年的历史,都是世界最古之国了。便是新近发现的巴比伦古迹,据说在一万年以前已有文化,但是亦不过一万多年。从地球经过的寿命看来,也不过几万万分之一。难道一万多年以前,还没有人类么?难道一万多年以前的人,还没有文化么?据在下想来,一定不是如此。既然有人类,既然有文化,何以现在大家都不知道呢?就是因为地壳屡经收缩、地形屡经改变。

地形改变有两种:一种是全部的改变,一种是部分的改变。部分改变,是因为地心的热力作用。地球表面虽然冷却,但是里面却非常炽热。热力所冲动,则地壳因之而涨。热力所不及,则地壳因之而缩。所以地面的土地时有升降。有些地方,本在海底,渐渐能升至地面。有些地方,本在水平线上,渐渐能没入海中。但是,同一土地,到处都有升降,并不限于海边,不过在海边上有水做标准,容易看得出。若在大陆之中,无论土地已经升到如何之高,降到如何之低,总不能看出。只有火山爆发和地震之后,往往发现急剧升降,那却是看得出了。或则平地陷成深谷,或则平地突起高山,或则海中涌现新岛,或则岛屿渐渐沉没,古人所谓“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就是这种。至于全部的改变,最为可怕。到那个时候,全球震动,海水横溢,不但所有人民财产一概**尽,就是各大陆的形势位置,亦大大改变。或则竟沉下去,或则新升上来,古人所谓“沧海桑田”,这个才叫最大的沧海桑田了。所以查考中西各国以及苗族的古史,无不是从洪水为患而来。这个洪水从哪里来的呢?就是从地形大改变而来。地壳陡然之间大形改变,其中所有极繁盛的人民、极文明的文化,以及一切种种,无不随洪水而去。幸而有几个孑遗之人,因为或种机缘,得以不死,于是再慢慢生息起来,再慢慢创造起来,就是各地人类的初祖,于是又变成一个新世界。大约从有这个地球到现在,这样的变化不知经过几次。所以现在最古的古国不过几千年,想来或者就是这个原故。

至于帝尧以前,中国的地形究竟如何,虽然古书简略,考它不清,但从各处搜罗起来,约略亦可以得到几点:第一点,现在蒙古沙漠之地,当时是个大海;第二点,现在绥远、宁夏二省,当时是阳纡大泽;第三点,现在陕西南部和山西西南部,当时是个山海;第四点,现在新疆南部,当时亦全是沮洳薮泽,直通青海和后藏。这四点虽则是在下个人的推想,但是亦有来源。

第一点,蒙古沙漠,亦叫作翰海。从古书上考起来,是群鸟解羽之所,所以称为翰。后人在翰字旁加了三点水,是错的。现在北冰洋、南冰洋等处,常有鸟类大集群栖,数以千万计,想来当时的翰海亦是如此(现在蒙古捕鱼儿海等处鸟类仍多)。既然是海,那地势必定很低。现在蒙古高原,高出海面三千尺至八千尺,必定不是当时的地势了。这个地势,何时升高的呢?海中之水,又是何时渐渐涸去的呢?在下根据这两个疑问,假定它是帝尧时候开始改变的,就算它作为洪水之第一个原因。

第二点,河套之内,是阳纡大泽,系根据《周礼?职方氏》,冀州之薮曰阳纡,注上说,阳纡在山陕之交而近北;又《穆天子传》,天子西至阳纡之山,河伯无夷之所都居,是为河宗氏,注云:“河宗在龙门之上流,岚、胜二州之地。”岚州,在现在山西北部;胜州,在现在绥远鄂尔多斯右翼后旗之地。照这个地势看起来,现在河套平原,周围千里,在当时的确是个大湖了。既是大湖,则那个湖水又何时涸尽?又何时变为黄河经过之地?在下亦假定它是地势升高之所致,作为洪水的第二个原因。

第三点,山海之名,见于《法苑珠林》。现在这种地方,盐池甚多。山西解州的盐池,尤为有名。假使以前不是内海,咸质何来?既是内海,那么海水又是何时涸尽,又何以变为黄河经过之地?黄河既然经过,则虽有水灾,可遏之使它注入河中,何至水灾如此难治?况以现在地势看来,冀州、雍州地势崇高,但苦旱,不苦水,又何至闹水灾呢?所以在下的推想,种种地势都是那时改变的,作为洪水之第三个原因,亦即是古时没有黄河的一个证据。

第四点,黄河向来有重源之说。现在新疆的塔里木河,是黄河的第一源。现在青海噶达素齐老峰之下所出的,是黄河第二源。它的解释,是塔里木河注入罗布泊之后,其水潜行地中,到了青海,再出而为黄河。这个说法奇妙至极,但是亦有三层可疑之点:第一层,塔里木河长到几千里,两岸汇进去的大川亦复不少,统统归到罗布泊中去,何以能够满而不溢,且反减少?第二层,罗布泊并无出口,应该是个盐湖。但是据调查所得,其水并不甚咸,似乎地下确有去路。第三层,凡川水从山谷中出来,其色必清。黄河从噶达素齐老峰出来,颜色已黄,所以叫阿尔坦河,就是蒙古语“黄金”之义。假使不是潜行地中,混杂泥沙,何以如此?这三层是主张重源的证据了。不过有些人驳它,说道:“罗布泊与噶达素齐老峰,中间相去何止千里!又加以重重大山阻隔,怎样会得相通?即使说地层之中水有通路,但相去既如此之远,又安见得噶达素齐老峰下所出之水一定是从罗布泊来?这种理由,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况且据人测量罗布泊之地,实较青海高原为低,尤其无逆流相通之理。”这两项驳论,可算允当。

不过在下有一种推想,就是说地形是有改变的,不能拿现在的地形去判断当时。《尔雅》上说:“河出昆仑墟。”查古书上所说,昆仑共有四个。一个在海外,《大荒经》上说:“西海之南,流沙之滨,有大山名曰昆仑,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此山与条支、大秦相近。”《禹本纪》上说:“去嵩高五万里者是也。”依着这个方位,推想起来,大概现在波斯国之西的那座阿拉拉山就是。因为这种昆仑山,大概都是地球全体变动时,人类逃避幸生之所,所以历来传述,多重视之。阿拉拉山,就是外国史上所说亚当、夏娃避难得脱洪水之所。所以在下说,一个昆仑,是在此地。又一个在西藏,杜佑《通典》上说:“吐蕃自云昆仑山在国中西南,河之所自出。”《唐书?吐蕃传》云:“刘元鼎使还,言自湟水入河处,西南行,二千三百里,有紫山,直大羊同国。”古所谓昆仑,释氏《西域记》谓之阿耨达山,即今西藏之冈底斯山也。又一个在酒泉,《汉志》云金城临羌县西“有弱水、昆仑山祠”。崔鸿《十六国春秋》上说:“张骏时,酒泉太守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仑之体,周穆王见西王母乐而忘返,谓此山也。’”《禹贡》:“昆仑,在临羌之西。即此明矣。”《括地志》上说:“在酒泉县西南八十里,今肃州西南昆仑山是也。”又一个就是现在的葱岭。《山海经》上说:“昆仑墟在西北,河水出其东北隅。”《水经注》云,自昆仑至积石“一千七百四十里”。《凉州异物志》曰,“葱岭之水分流东西,西入大海,东为河源”,《夏禹本纪》所谓河源是也。照这样看起来,四个昆仑,除出极西的那一个与黄河无涉外,其余三个,都可说与黄河有关。葱岭的昆仑,固然是古书上众口一词,说是黄河之所出,就是西藏冈底斯山的昆仑,既然吐蕃人说是河之所出,当然亦不会无因。试看后藏千余里之地,纯是湖泊,有大湖地方之称,人迹不到之处极多。在下想来,绝不是从古如此的,大概从前地势没有如此之高,北面与新疆,东北面与青海,都是汪洋大水,连成一片。后来地势渐渐升高,水汽蒸发,中间又隆起几座大山脉,所以各自为界,化为沙漠及多数湖泊,这亦是地理上常有之事。

中国地理古书上曾说有一个西海,便是在下编这部书的第二回上说的“穷桑在西海之滨”。究竟西海在哪里呢?在下的推想,以为就在新疆南部、青海省之大部以及西藏西部等处。汉朝时候,王莽在青海地方设立西海郡,可见当时还记得此处是古代西海遗迹。再查青海省的那个青海,现在虽不甚大,但古书上说,南北朝的时候,周围有七八百里,在周朝时周围有一千几百里。从周朝上溯帝尧,还有二千年,它的面积一定还要广大,安见得不是与新疆南部、西藏西部的沙漠湖泊相连呢?因有以上所说这许多证据和理由,所以在下敢暂时假定,说黄河这条水上古是没有的。自从帝尧时,地盘发生了变化,蒙古沙漠与陕甘两省之间隆起了贺兰山、阴山等山脉,将从前注入翰海的水流隔断,地势又逐渐升高,迫得那阳纡大泽之水只能向南方而流,这是上文所说河出孟门之上的第一原因。同时青海、新疆、西藏之地亦发生了变化,土地亦渐渐隆起,迫得那西海之水又向东流,从甘肃滔滔不断的灌到阳纡大泽里,这是河出孟门之上的第二原因。再加以那时山西北部火山连连喷发,从东面遏迫阳纡大泽,那泽中之水当然盛不住,满了出来,这是河出孟门之上的第三原因。

总而言之,中国古书上所说,虽则不能尽信,但是亦不能一概抹杀。即如黄河重源之说,照现在地形看起来,万无此理;然而古书言之凿凿。古人虽愚,亦愚不至此,即使要伪造,亦须造得相像。所以在下又敢暂时假定,说当时西海之水渐渐干涸,是从西面南面先干起。西面帕米尔高原,是全世界最高之原;南面西藏,亦可称世界最高之原。唯其上升得早,所以最高。所有的水,自然倾向低处而流。到得后来,西藏高原因有大山隔绝了,所以冈底斯山这个昆仑所出的河源,久已无人知道,只有西藏人古老相传,还能记得。至于新疆与青海中间的隔断,比较的迟,到了后来,作《尔雅》这部书的人还能知道,所以有“河出昆仑墟,色白”的这一句,下文又有“所渠并千七百”这一句,可见当时新疆南部与青海间的西海业已渐渐干涸,变成无数湖渠,那河水从葱岭曲曲折折东南流,并合了不少湖渠,才到甘肃。后来到得汉朝以后,地形又变,两处隔绝了,考查地理的人,求其说而不得,只好说河水潜行地中,是个重源,难怪引起后人的驳诘了。

说到此处,在下还有一个理想。大凡古人取一个名字,总有一个意义。比如现在陕甘二省之地,古时叫作雍州。何以取名叫雍呢?雍者壅也,壅塞不通也。当时雍州之地,南面是秦岭山、岷山、西倾山,东面是华山,上连梁山,紧紧包住。本来已经水流不通,当中潴成一个山海了,全靠北面一个翰海,西面一个西海,水流还可以宣泄出去。禁不得地形改变,不但不能宣泄出去,倒反倾灌过来,更是壅塞不通了,所以叫作雍州。至于大川的取名,亦都有取义。比如江水,江者共也,小水流入其中,所公共也。另有一说,江者贡也,贡赋往来之所必经也。又比如淮水,淮者围也,围绕扬州北界,东至于海也。又比如浙水以曲折而得名,济水以穿过黄河而得名,大概都有一个理由。独有河水,有些人说,河者下也,随地下处而通流也。这个解释,觉得太不确切。凡是水流,哪一条不是随地下处而通流的呢?还有一说,“河之为言荷也,荷精分布,怀阴引度也”。这个解释,玄妙已极,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话。

据在下的推想,河水既然自古以来没有的,忽然竟有这股水,出于孟门之上,滔滔汩汩而来,安得不发生疑问,说道这水是从何处来的呢?所以在下的推想,与其说河之为言荷也,不如说河之为言何也,较为妥当。讲到它的来源,因为地形改变,不要说帝尧的时候没有弄清楚,就是主张重源的人,亦没有弄清楚。汉武帝叫张骞寻河源,说道遇见了牵牛织女星,因此有“黄河之水天上来”之说,更可谓荒乎其唐,没有弄清楚。就是元朝寻河源,仅仅寻到星宿海,也是没有弄清楚。直到清朝,才知道是出于噶达素齐老峰之下,总算弄清楚了。可知道清朝以前,这水究竟从何处来,列朝要派人寻找,岂非是个何字的意义么?而且这条水,不但上流弄不清楚,便是它的下流也弄不清楚。忽而入渤海,忽而入黄海,忽而又入渤海,变迁最大者已有九次,试问究竟哪一处是它本来的流路?恐怕没有人能确指得出。就是夏禹王当时,已经分河的下流为九条,究竟哪一条是正干,亦不可知。所以这条黄河,始终在疑问之中。河者,何也。在下这个推想,恐怕是不错的。但是再问一句,为什么始终成疑问呢?在下敢再说一句:这条黄河,古时是没有的。

且说帝尧接到各处水灾奏报之后,忧危之至。过了一年,水势有增无减,那汾水下流,逼近山海一带,早已涨溢得不可收拾。帝尧与群臣商议道:“照此下去,终究不是根本办法,总须特派专员,前往治理才是。但是在廷之臣,哪个是精于水利的呢?”大司农奏道:“前年(1)孔壬来京时,臣和他细谈,觉得他于水利一切,非常有研究。可否就叫他来,办理此事?”大司徒在旁,亦甚赞成。帝尧摇摇头道:“不行,不行。这孔壬是著名的佞人,岂可任用?”羲叔道:“孔壬虽是佞人,但其才可用。当今水灾剧烈之时,可否请帝弃瑕录用?古人使诈使贪,亦是有的。”帝尧还是踌躇。和仲道:“现在无人可使,臣意不妨暂叫他来试试。如果有效,那么其功可录。如其无效,再加刑罚,亦未始不可。”帝尧还未答应。羲仲道:“臣观孔壬虽是佞人,但近年以来,尚无劣迹,颇能尽心辅导玄元,或者已知改悔,革面洗心,亦未可知。请帝勿咎其既往,专责其将来,何如?”帝尧见大众都如此说,乃勉强答应道:“既如此,就叫他来试试。”于是大司农等就饬人前去宣召。

过了多日,孔壬来到平阳,朝见帝尧。当他入朝之时,帝尧留心观察,果见那株屈轶草立刻折倒来指着他,并且一路旋转,才知道前日赤将子舆等的话不谬,益发证实这孔壬真是佞人。但是既已召来,不能即便遣去,只能问他道:“现在雍、冀二州,水患甚大,在朝诸臣,多保荐汝去施治,汝自问能胜任么?如自问能胜任,朕即命汝前往,功成之日,自有懋赏。如自问不能胜任,可即自辞,勿贪一时之官爵,致误苍生,而贻后悔。”孔壬道:“陪臣承帝宣召,并诸位大臣荐举,如有犬马之劳可效,无不竭力。不过陪臣远来,未知二州水患究竟如何情形,容先前往,观察一周,才可定见。”帝尧道:“能够如此,亦见汝之慎重。汝可即日前往察看。”孔壬答应退出,自往各处去考察。

过了数月,方才回来,奏道:“小臣已往各处看过,大约这次水患,是上面湖底淤浅之故。湖底淤浅则容受不多,只有往外面涨溢,这是一定之理。所以小臣的愚见,治水者先清其源,必须往上流疏浚,以治它的根本,方才可以奏效。若徒从下流设法,是无益的。况且下流三面都是崇山包围,更无法可想。不知帝意以为何如。”帝尧道:“汝能负责担任此事么?”孔壬道:“上流疏浚,工程浩大,不能求速效。若帝能假臣以时日,臣敢负责担任。”帝尧道:“只要能一劳永逸,朕亦不求速效。汝从前在帝挚时代,曾经做过共工之官,现在朕仍旧命汝做共工,汝其前往,恭恪乃事,钦哉!”孔壬拜谢退出,以后大家不叫他孔壬,改称共工了。那时大司农、大司徒一班大臣知道他承任了共工之职,都来访他,问他入手办理的方针,并且说:“如有困难之处,我们都愿竭力帮助。”看官要知道,大司农等为什么说这种话呢,一则固然希望水灾从速平定;二则亦因为是荐举人有连带责任,所以不能不如此。闲话不提,当下共工谢过了他们的盛意,自去治水去了。

且说帝尧自从连遭水患之后,忧心越深,把这个君主大位看得越加可怕,急求从速脱卸。一日,忽然想起许由:“上次他不是说到沛泽去相访的么?要让这个天下,还是让给他。”想罢之后,主意决定,即将政治仍交大司农等代理,即日命驾,往访许由,一径往沛泽而来。果然见到许由,帝尧对于他恭敬得很,执弟子之礼,北面而朝之,说道:“弟子这几年,连遭灾患,百姓涂炭,想来总是德薄能鲜之故。弟子当初即位的时候,曾经发愿,暂时忝摄大宝,过一过渡,必定要访天下之圣贤,将这天下让给他。现在弟子细想,并世圣贤,无过于老师。愿将这天下让与老师,请老师慨然担任,以救万民,不胜幸甚。”哪知许由听了,竟决绝的不答应。帝尧不便再说。哪知到了次日,帝尧再访许由,许由竟不知到何处去了。帝尧没法,只得仍回平阳而来。

一日,走到太行山边,忽见树林之中站着一个怪人,遍体生毛,长约七寸,仿佛如猿猴一般,不觉诧异之至,不知道他是人非人,即忙叫侍卫去探问。过了片时,侍卫就偕了那人同来。那人一见帝尧,就说道:“我是槐山人,名叫偓佺,你看了我的形状奇怪,所以来问我么?”帝尧道:“不错,汝既然是人,何以会得如此?朕想来绝不是生而如此的,其中必有原故,请你说来。”偓佺道:“我从前遇着蚩尤氏之乱,家破人亡,逃到深山之内。那时独自一人,饮食无着,饥饿不过,恰好山中松树甚多,累累的都是松子,我就权且拿来充饥。渴了之后,就以溪水做饮料。不知不觉,约过了一年,那身上就长出细毛来了。遇着隆冬大寒,有毛遮身,亦不觉冷,而且身轻如燕,攀到树上去,亦不用费力,一耸就能上去。至于下来,更不费事。便是从西树到东树,中间相隔数十丈,亦可以一耸而过。走路亦非常之快,假使有一匹骏马在这里飞驰,我也可以赶它得上。因此原故,我也不问外面蚩尤的乱事平不平,就安心一意的一个人住在这深山之中。好在我家属都已因乱丧亡,心中一无系恋,落得一个人自由自在。我自从入山之后,多年以来,到今朝才第一次见人呢。我正要请问你们,现在蚩尤氏兄弟怎样了?炎帝榆罔还存在么?从前仿佛记得有一个诸侯,姓公孙名轩辕的,起来和蚩尤氏相抗,大家很盼望他打胜,哪知仍旧敌不过蚩尤氏,退到泰山之下去,以后不知如何。诸位如果知道,可以告诉我,使我心中多年的记念亦可以得到一个结束。”

帝尧等听了,无不大惊,便将蚩尤如何失败,黄帝如何成功,以及如何传位于少昊、颛顼、帝喾、帝挚,一直到自己的历史,大略向偓佺说了一遍。偓佺道:“原来你就是公孙轩辕的玄孙,并且是当今的天子,我真失敬了。不过我还要问一句,现在离蚩尤作乱的时候,大约有多少年?”帝尧道:“大约总在六百年以上。”偓佺诧异道:“已经有这许多年么!那么我差不多将近七百岁了。”说到此处,忽而停住,接着又叹口气说道:“回想我当时的妻孥亲戚朋友,即使不死于蚩尤之乱,到现在亦恐已尸骨无存。我此刻还能活着,真是服食松子的好处呢。我已六百多年不见生人。今朝偶然到山外来,不想恰恰遇见天子,这个真所谓天假之缘,三生有幸了。但是我是一个深山野人,无物可以贡献,只有这松子,吃了可以长生,我且拿些来伸伸敬意,请天子在此略等一等。”帝尧正要止住他,哪知偓佺旋转身来,其行如飞,倏然之间,早已不知所在。隔了片时,即已转来,手中拿着两包松子,将一包献与帝尧,说道:“请天子赏收,祝天子将来的寿比我还要长。”又将一包送与各侍卫,说道:“请诸位亦尝尝这个,效验甚大呢。”大家正要谢他,只听他说声再会,与帝尧等拱一拱手,立刻又如飞而去。众人看了,都觉得他的态度突兀,甚为诧异。后来有几个相信他的人,依法服食松子,果然都活到二三百岁。独有帝尧,心里想想,现在天下百姓之事尚且治不了,哪有功夫去求长生,且待将来付托有人,再服食松子不迟。因此一来,这一大包松子就搁起了,始终没有吃,到得后来,亦忘记了,这是甚可惜的。

且说帝尧回到平阳,早有大司农等前来迎接。帝尧问起别后之事,大司徒奏道:“帝起身之后二日,近畿忽然发现一只异兽,其形如羊,青色而一角,与那一对麒麟同住在一起,甚为相得。经虞人来通报后,臣等往观,亦不知道它的名字。后来请教赤将子舆,他说这兽名叫神羊,一名獬豸,喜食荐草(所以它这个豸字,又可以写作荐),夏处水泽之旁,冬处松柏之下。它的天性,能够辨邪正,知曲直。假使遇到疑难之狱讼,是非曲直一时不能辨别,只要将它牵来,它看见那理曲而有罪的人,一定就用角去触他。当初黄帝时候,有个神人牵此神羊来送给黄帝,黄帝就用它帮办审判之事。赤将子舆是见惯的,所以知之甚悉,果然如此,那真是个神兽了。”帝尧听到此处,忽然想起皋陶,现在差不多已有二十岁左右,听说他在那里学习法律,甚有进步,此刻朝廷正缺乏决狱人才,何妨叫他来试试看。如果有才,就叫他主持刑事,岂不是好。主意决定,于是一面叫大司农将那獬豸牵来观看,一面就饬人到曲阜去宣召皋陶。过了一回,獬豸牵到,其时天色将晚,帝尧已退朝回宫,虞人就将獬豸牵到宫中。那正妃散宜氏及宫人等听说有这种神兽,都来观看。只见它的形状和山羊差不多,不过毛色纯青,头上只生一角,而且其性极驯,亦与山羊无异。大家以为这种驯良的兽,竟有这样的能力智慧,无不诧异。散宜氏越看越爱,就和帝尧说,要将它养在宫中。帝尧对于这种异物,本来不以为意,既然散宜氏爱它,也就答应了。自此以后,一直到皋陶做士师以前,这只獬豸总是养在宫中。它的毛片是时常脱换的。散宜氏见它的毛又长,又细,又软,颜色又雅驯,后来就将它的落毛凑积起来,织成一帐,与帝尧张挂,为夏日避蚊之用,真可谓是苦心孤诣了,此是后话不提。

一日,皋陶到了,帝尧大喜,即刻召见。但见他长身马喙,面如削瓜,长成得一表非凡,就要问他说话。哪知皋陶行过礼之后,用手将他的口指指,口不能言,原来已变成哑子了。帝尧大惊,便问他何以会哑呢。那皋陶早有预备,从怀中取出一张写好的字来,呈与帝尧。帝尧一看,只见上面细述病原,原来是前年秋间,扶始忽然得病,皋陶昼夜服侍,忧危之至,而且伺候汤药,积劳太过。到得扶始死了,他又哀伤过度,放声一哭,昏晕过去,及至醒后,就不能说话,变成废疾,这是他致病之原由。帝尧看完,就问道:“汝此病总请医生治过。”皋陶点点头。帝尧道:“想来曲阜地方没有好的医生,所以治不好。朕叫巫咸来,为汝医治。”说着,就叫人去宣召巫咸。少顷,巫咸来到,细细诊视一番,说道:“这个病是忧急伤心,触动喉间声带所致,不是药石所能奏效,但将来遇有机会,也许能够痊愈,不过亦得防常常要发。”帝尧道:“此刻没有方法治么?”巫咸道:“此刻真没方法。”帝尧听了,叹息不已,暗想,天既然生了这样一个有用的人,又给他生了这种废疾,真是不可解!或者是要将他的材料老一老,再为人用,亦未可知。当下对着哑子,无话可说。过了两日,赐了他些医药之资,就叫人遣送他回去,按下不表。

一日,帝尧轸念民生,亲自到孟门山和山海一带,巡视一周。只见那水势真是涨溢得非凡,所有民居田亩,都浸在大水之中。当地的居民,虽则有官府的救济,另外分田授屋,尚不至有**析离居之苦,但是长此下去,低洼之地,在在堪虞,终有不得了之势。想到此际,不免忧从中来,正不知道何年何月方可安枕。忽然想到洪崖仙人的话,只有西王母能救这个灾患,不过要在数十年之后。等到数十年之后,岂不是民生已无噍类么!这却如何是好?后来一想,西王母住在玉山和昆仑山,老将羿是曾经到过的,何妨去求求她,请她就来救呢。西王母是神仙,总有慈悲之心,只要诚心去求,或者可以早些挽回劫运,亦未可知。即使求而无效,或者并走不到,那亦是天命使然,人事总应该尽的。想到此处,主意已定,回到平阳,就叫大司农和司衡羿前来,先向大司农说道:“前此洪崖仙人说,大水之灾,非西王母不能救。西王母所居仙山,去此甚远。朕本拟亲自往求,奈为国事所羁。汝乃朕之胞兄、王室懿亲,就命汝代表朕躬,前往诚求。务恳西王母大发慈悲,即速设法,弭此巨灾,拯救万民,汝其往哉!”又向司衡羿说道:“老将是三朝元老、国之重臣,况兼前此曾经到过仙山,见过西王母,路途既熟,又和西王母相识,朕拟叫汝做一个副使,陪着大司农前往恳求。不过老将年纪太高,自从射下十日之后,闻得常有疾病,不知还肯为国家、为万民再吃一番辛苦否。”老将羿道:“为国为民,况兼帝命,老臣虽死不辞。”帝尧听他说出一个“死”字,心中大以为不祥,便想不叫他去,就说道:“老将究竟年高,老者不以筋力为礼,何况登山临水,走万里之遥呢!刚才朕失于计算,朕之过也。现在只要老将将那往玉山及昆仑山的路程细细告诉大司农就是了。朕不派副使,亦使得。”

哪知羿只是要去,说道:“区区玉山、昆仑山,万里之路,何足为奇。老臣当日不知道走过几回。今日虽多了几岁年纪,亦不算得什么。帝已经派了老臣做副使,忽然又不要老臣去,无非是怜惜老臣,恐怕老臣途中或有不测。但是,即使中途疾病死亡,亦是老臣命该如此,绝不怨帝,请帝仍准本意,派老臣做副使吧。”帝尧听他越说越不祥,心中后悔不迭,但已无可如何,只得派他做副使。老将大喜,称谢而退。

且说老将羿何以如此之坚决要去呢?一则他平生忠义性成,见义勇为,不避艰险。二则老年人往往恃强,不肯服老。羿又是武夫,好勇负气,因见帝尧说他老,所以不服,一定要去。三则羿自从西王母灵药被姮娥偷去之后,常想再到玉山,问西王母另讨。可是去过几次,总走不上,但此心不死,仍旧在那里希望。自从射下十日之后,用心过度,身常多病,杜门不出的时候甚多。前此孔壬的任用,正值他卧病在家,不然,他未有不竭力反对的。唯其多病,所以越希望长生,见西王母的心亦越切。再加以姮娥一番劝阻的话,他又误会,起了疑心,因此西王母处竟有不能不去之势。可巧帝尧叫他做副使,仗着天子的洪福,或者可以走得上山,那么就有达到目的之希望了。这个千载一时之机会,他哪里肯放过。有这三个原因,所以他一定要去。闲话不提。

且说帝尧因此事关系重大,大司农等动身的前几日,他自己先斋戒沐浴起来,虔诚的祷祭天地袓宗。到出行的这一日,又亲自冠冕,送他们出城。到得他们临别的时候,又和他们二人再拜稽首,吓得二人手无所措,说道:“自古至今,没有以君拜臣的道理。”帝尧道:“朕非拜汝等,是拜西王母。朕不能亲拜西王母,所以将这个大礼寄在汝等身上。汝等见到西王母后,稽首再拜,就和朕亲拜一样了。”二人别后,一路赞叹帝尧的虔诚不置。

(1). 前年:往时,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