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文命到了冀州東部之後,細看那九河的工程,隻有最北的那條徒駭河頗有破壞,其餘尚好。再向東行,察看逆河北岸,那水勢卻泛濫得厲害了。文命暗想,莫非海潮太猛的原故麽?然而從前施工的時候,亦曾計慮到此,所以防禦工程做得很堅固,何至於破壞到如此呢!後來再一想,莫非又是息土作怪,陡然起了變化麽?但是明視這個人,自從九河成功之後,他就告退,隱居中山(現在河北省正定縣等處),此刻諒無從尋找,隻得罷休。想到後來,決計親自渡過去,考察一周,再定方針,便叫從人先去預備船隻。
哪知當地土人都說道去不得,去則必死。文命聽了詫異,便問道:“為什麽去則必死呢?”土人道:“自從前兩月起,逆河之中,狂風時起,起風之後,驚濤拍天,總要翻幾隻船。船上之人,個個溺死,連屍首都無處尋找。如去尋找,連尋找之人都溺死,屍首亦不知去向。曆試曆驗,所以我們隻好將行船的事業擱起,不敢再冒險了。”文命聽了,越加詫異道:“有這等事!”土人道:“近來更不得了,堅固的堤防,統統都被它打毀,堤防以內的村落人家,都被波浪卷去,死人無算,但亦從沒有找到屍首。大家都猜疑逆河之中出了妖怪,或者是碣石山開通之後,從海中來的那些妖魔,不知是不是。”
文命聽了,忽有所悟,也不再問,便即作起法來,口中喝道:“逆河之神何在?”哪知連喝數聲,絕無影響。文命益發詫異,暗想道:“莫非逆河是新取的地名,還沒有神祇管理麽?還是此法忽然不靈呢?”正在沒法,忽然想起應龍,遂仰天大叫道:“應龍何在?”隻見應龍從空中夭矯飛來,到得文命麵前,頓然縮小,向文命點頭為禮。文命吩咐它道:“爾是神龍,水中當然可以去得。現在逆河之中是否藏有水怪,為民生之害,爾可下去探聽,歸來報告。”
應龍聽了,掉轉身軀,直躥水中而去。文命等均立在岸邊等候,過了多時,隻見逆河中流波浪洶湧,忽起忽落,仿佛如在那裏爭戰一般。七員天將於水性不熟,七員地將卻是來得的,看了之後,禁不住向文命道:“我們去助戰吧。”文命答應,七員地將即各綽兵器,一齊入水而去。須臾之間,但見波浪洶湧得更加厲害了,忽而一個大浪直向東方而去,後麵無數大浪跟著而去,霎時間波平浪靜,聲息全無。
過了許久許久,隻見應龍從東方拿攫而來,左爪之中抓著一件圓如車輪、亮如明月的東西,到了文命之前放下。大家細看,上麵還有些血跡。接著七員地將亦陸續從水中鑽出來。文命便問他們怎樣,章商氏道:“原來是個魚妖,已被應龍殺敗了,這個就是它的鱗甲。我們趕到之後,八麵圍攻,它便向碣石山外逃去。我們追了一陣,忽然不知所在,尋找無蹤,深恐崇伯在此盼望,所以先歸來報告,明天我們一定去擒捉它來。”文命問道:“這個是什麽魚怪?”鴻濛氏道:“怪得很,頭像蛇,有六隻腳,兩眼又和馬耳相似,不知道它究竟是魚妖不是。”犁婁氏道:“我看這魚妖凶殘得很,河底裏堆滿了人的骸骨,一定是它所吃的,倘不除去,為害不小。現在不知躲到海外去,還是仍在逆河之中。假使仍在逆河之中,一定可以捉住。”
文命聽了,剛要發言,忽見水中又鑽出一個人來,衣冠敝敗,麵目黧黑,形容枯槁,上前向文命稽首道:“逆河水神叩見。”文命大駭,便問道:“原來爾就是逆河水神麽?我剛才召爾,爾為什麽不來,到此時才來?”水神又稽首道:“不瞞崇伯說,小神自前數月蒙上帝簡放來此,受逆河水神之職,不料過了一月,就有這妖精來與小神爭奪,說道這個逆河水神應該歸它做的,說小神不配做,硬要將小神驅逐。小神官職雖微,係出自帝簡,豈肯相讓,但是鬥它不過,結果被它捉住,囚禁在水道之下,到現在已有好多月了。若是生人,早已餓死,然而小神亦狼狽不堪。適才崇伯敕召,小神亦知道,隻因身遭囚禁,不能前來,尚乞原恕。”
文命道:“那麽此刻怎麽能夠來呢?”水神道:“剛才有小神舊日的侍從,被妖精脅去的,跑來解放小神,說道妖精已為神龍殺敗,遁逃去了,因此小神得脫,特來叩見請示。”文命道:“原來如此,你可知道這妖精究竟是個什麽東西?它的巢穴在什麽地方?”水神道:“小神初到此地受任,即被妖物囚禁,一切都沒有調查清楚,所以不甚了了,但知道它是個魚精罷了。”文命聽了,沉吟一回,向水神道:“那麽汝且請轉去,好好的受任治事,待我再設法除此妖怪。”水神稽首,入水而去。
這裏文命就問七員地將道:“汝等確見那妖物向碣石山東而去麽?”眾將道是。文命乃再吩咐預備大船,要渡到碣石山去。這時百姓看見文命嗬叱鬼神,又知道妖精已殺敗遁逃,知道行船絕無危險,於是個個都將大船撐來聽用,共有三十餘艘之多。文命率領大眾上船,七員地將和應龍都在水中護送,以備不虞。
不兩日,到了碣石山旁,文命站在船首,作起法來,喝道:“碣石山神何在?”轉瞬間,那個彘身蛇尾八足的碣石山神已到麵前,向文命稽首。文命便問道:“此地有妖精為患,汝可知道它的來曆和行蹤麽?”山神道:“小神知道,它是個蒲夷魚之精,又名叫冉遺魚,形狀甚怪,魚身、蛇首、六足,其目如馬耳,就出在此山的澠水裏麵。前數年,天吳、罔象為患的時候,它亦曾投在他們部下,共同為害。後來天吳、罔象收伏,不知它如何竟得漏網,可是舊性不改,依然到此地來虐害百姓,這是它的曆史了。”文命道:“它此刻躲在什麽地方,汝知道麽?”山神道:“山神之職,專司山林,水中之事不甚了了,不知它在何處。”文命道:“那麽多謝費心,請轉吧。”山神行禮而隱。
文命又作起法來,向東大喝道:“東海神阿明何在?”隔了好一回,不見影響。又喝了一聲,隻見海中湧出一乘青色華麗的車子,車上坐著一個美麗的婦人,年約三十餘歲,一徑來到文命麵前,下了車,深深向文命行禮。文命詫異之至,便問道:“尊神何人?”那婦人道:“賤妾乃東海君馮修青之妻,朱隱娥是也。東海神阿明與妾夫剛於前數日以公事往昆侖山去,據說需要後日方可歸來。頃間奉崇伯敕召,不能前來,又不能置之不理,一霎時水府中惶恐之至,不得已隻好由賤妾前來代見,並且說明原由,實屬冒昧之至。不識崇伯敕召東海神阿明有何要事。”
文命聽說,連連道歉道:“原來如此,反勞夫人玉趾了。某所要問的,就是蒲夷魚妖為患,傷害百姓,現在已被殺敗,但不知躲藏何處,某想誅滅它,以絕後患,不稔夫人亦知道此事麽。如不知道,不妨請轉,待東海神歸時某再商量。”朱隱娥道:“此事賤妾亦有點知道,這妖魚的大巢穴,就在此碣石山下,更有一個大洞,向西北直去,連通幾百裏,處處有穴,可以出入。前日東海神阿明與妾夫見它為患,便派兵來驅除,但是部下都是海軍,利於深水,一到內河,便覺不宜。那魚妖躲到深巢長窟之中,那更奈何它不得了。這次到昆侖山去,聽說就是為這魚妖之事,崇伯且靜待他們歸來,必有除妖之法也。”
文命聽了大喜道:“既然如此,夫人請轉,勞駕了。”夫人向文命行禮,登車自去。伯益問文命道:“既有東海神,又有東海君,是什麽道理?究竟神位大呢,君位大呢?”文命道:“是呀,我亦正在這裏疑惑,且等將來再問吧。”
過了兩日,東海神阿明前來謁見。文命問他魚妖之事,阿明道:“小神為此特誠到昆侖山,請求西王母設法。據西王母說,不久崇伯就要來此擒捉它,但此怪雖惡,姑念它修煉苦功,暫貸其一死。它的巢穴在此碣石山下,它的別府在離此西北五百餘裏之地。請崇伯到彼處掘一深井,穿通它的別府,那時小神等自有擒製它的方法,請就去布置吧。”文命道:“它的別府究在何處,某不知道,怎樣辦呢?”阿明道:“崇伯身邊自有至寶,何以不用呢?”文命聽了,恍然大悟。阿明即告辭而去。
這裏文命就率領天地十四將及各僚佐,向阿明所指示的地方,水陸前進,一麵時時用赤碧二珪向地中探照。果然離地麵數十丈之下有長溝一條,自東方而斜向西北,於是大眾遂沿著這條長溝而行。七員地將看了,商議道:“我們起初以為這妖魚逃到海中去了,無處可尋,所以隻好隨它。如今既然知道就在這條長溝的兩頭,那麽我們盡可以去捉來獻功,何必等那東海神,更何必請求西王母,如此小題大做呢!難道我們七個人連一條妖魚都捉不住麽?”七員地將商議定了,也不稟告文命,就要入地而去。倒是七員天將知道了,阻止他們道:“西王母不叫你們去捉,一定要如此大舉,必有一個原故在內,我看你們還不如省事些吧。”七員地將哪裏肯聽,都說道:“我們試試何如?好在即使捉不著,亦不礙事。”說罷,相率入地而去。
章商氏、烏塗氏在前,陶臣氏、盧氏、兜氏居中,鴻濛氏、犁婁氏斷後,到得長溝邊,隻聽見溝中水聲汩汩,仔細一看,原來是向東南流去的。七人商議道:“現在我們先攻它的總穴呢,還是先攻它的別府?”盧氏道:“我們分作兩隊,一隊攻總穴,一隊攻別府,如何?”烏塗氏道:“不可,我們七個人,豈可分離!還是在一起為是。”正說間,隻見溝中之水忽然洶湧起來,改變了方向,剛才向東南流的,忽而向西北流了。眾人正是不解,哪知後麵一條妖魚舒著它的六足,揚鰭鼓鬣而來。
眾人看見,哪敢怠慢,各綽兵器,迎頭痛擊。那妖魚出於不意,要想避開,卻因溝中狹小,不能旋轉,隻能伸著六爪,拚命的向前抵抗。兜氏的叉和犁婁氏的犁早給它抓住,向後一拖,兩人立足不住,丟了兵器,往後便倒。鴻濛氏、章商氏等見了,急忙奮身躍進,鞭矛齊下,妖魚身上亦中了幾創。那妖魚見不是事,忙將大口一張,忽而又一翕,那溝中之水一進一退,迅速異常,搖擺不定,各地將置身不穩,前仰後合,紛紛倒地,急忙遁入土中。那時兜氏、犁婁氏亦早遁入土中。七人會集之後,再到溝中來尋那妖魚,早已不知所往了。兜氏、犁婁氏找著了他們的兵器,又是憤怒,又是詫異,然而知道妖魚厲害,不敢再想擒捉它,隻得仍舊回來,跟了文命,一路沿著長溝前進。
一日,忽見長溝盡處有一個極大的深潭,知道已經到了妖魚的別府了。於是認定方向,就在它的上麵動工鑿井。鑿井之事,本來隻有太尉舜最為擅長,但是伯益於此道亦很有研究,文命就將這個工程委托了他。伯益指揮工人,教授方法,一層一層的掘下去,可是這個工程比尋常的鑿井為難。因為尋常的井至多不過十幾丈深,這口井要深到五六十丈,愈深則愈困難。幸喜得七員地將,在地中行走如在空間,絕無障礙,因此一切都是他們的功績。
過了兩日,已經與妖魚的別府鑿通,成了一口深井。忽聽得地底隆隆之聲震動不絕,接著,一股陰寒之氣從井中直衝出來,眾人觸著,都打了一個寒噤,正是不解。文命用赤碧二珪一照,但見井底深潭之中水波起落,**漾高低,震動得不得了,亦看不出其中有什麽原故,遂向七員地將道:“你們下去探聽情形,前來報告。”七員地將領命,徑入地中,到了深潭和長溝相接之處,隻見一個黑麵小人,後麵跟著一條小蛇,正由長溝向深潭而來。
那小人看見七員地將,就向他們說道:“我已將妖魚擒住,就要向井口出來,煩諸位先去通報崇伯一聲吧。”七員地將聽了,四麵一看,並無妖物,然而亦不好問,隻能出來報告。文命就率領眾人在井口等候。須臾之間,隻聽得地中隆隆之聲愈厲,陡然一道黑光從井口湧出。大家定睛細看,原來是一位黑麵黑須、黑盔黑甲的神將,跨了一條黑龍,手中牽著一條黑索,那黑索一端還在井內。那黑神出井之後,下了黑龍,過來與文命行禮道:“崇伯請了!妖魚已經擒獲,現在禁錮在水底,用此黑索鎖著。請崇伯在此井外立一根石柱,就將此黑索係在柱上,那妖魚可以永永無患。但是不可以將黑索向上抽掣,恐妖魚牽動,水將上湧,切記切記!”
文命不絕的稱謝,便問他姓名爵秩,那黑神道:“某乃昆侖神將之一也,奉西王母命特來收此妖孽,今將仍棲於昆侖矣。”說罷,將黑索遞與文命,縱身西躍,倏爾不見。那條黑龍亦奮身而起,一道黑雲氤氳包裹,漸升漸高,黑雲亦愈濃,久而久之,方才不見。《淮南子》上有兩句,叫“伯益作井而龍登玄雲,神棲昆侖”,就是指此事而言,閑話不提。
且說文命自從聽了黑神之言,就叫人在這口井的旁邊立起一根石柱,造得非常堅固,便把黑索係在柱上,一樁擒捉魚妖之事總算完了。現在河北省盧龍縣城內,此井此柱均尚在,黑索亦仍係著。如有人將黑索一掣,水即上湧,真是幾千年留傳之古跡了。石柱立好之後,文命就叫大臨、叔達二人留下,修理這次破壞的一切工程。自己帶了眾人,正要動身,忽見東方有兩條青龍,龍上各坐著一人,直駛而來,到文命麵前降下,齊向文命行禮。文命一看,兩個都是冕旒執笏,仿佛王者氣象,一個認識,就是東海神阿明;一個卻不認識,由阿明介紹道:“這就是東海君馮修青。”文命聽了,慌忙致謝道:“原來就是東海君,失敬失敬!前日煩勞尊夫人,謝謝謝謝!如今妖魚已被禁錮,全仗二位大力,感激之至。”
阿明道:“此非某等之力,乃西王母所教也。西王母還有一物,囑某等奉上,請崇伯收用,以為治水之助。”說著,在龍背上取出一個玉盒,約有五寸見方,放在地上,又將盒蓋揭開,說道:“河精使者!可請出來了。”隻見盒內所藏乃是一個小小玄龜,龜背上滿堆著青色的泥質。
那玄龜聽見阿明一叫,頓然蠕蠕而動,昂首,舒足,曳尾,立刻爬出盒外,頃刻之間,身軀漸大,已有一丈周圍。文命知是神物,但不知於治水有何用處,正在懸揣,馮修青道:“這是上天的鈐記。崇伯治水,鑿山浚川之後,必須加上一個鈐記,一切妖魔自然望而生畏,不敢肆行騷擾,才可以長治久安。這次碣石山一帶已經鑿好,還有這妖魚來為患,西王母說,就是沒有加蓋鈐記之故,所以叫某等將此物帶來,贈予崇伯。以後一山一水鑿好浚好,叫這玄龜用青泥印起來,那就好了。”
文命道:“它的印文在腹下麽?”阿明道:“不是,在它頷下。”說著,那玄龜已昂起它的頭,身軀亦暴長到二丈以外。文命細看它的頷下,果然有印文,皆古篆形,作九州山川之字,便又問道:“怎樣印呢?印在何處呢?還是要指點它印呢,還是它自己會得印呢?”馮修青道:“它自己會印。印在何處,它亦能知道。它的名字叫河精使者,以後如須用印,崇伯但吩咐它一聲就是了。”
文命聽了,就向那玄龜說道:“如今碣石山已鑿好,九大川已掘好,河精使者!你替我用印吧。”這時文命等正站在逆河與徒駭河相會之際,玄龜聽說,就蹣跚而行,先到徒駭河岸旁,將身一搖,那背上的青泥簌簌落下,積成一大堆,但是背上的青泥看去並不覺得減少,最是可怪。那玄龜堆好了青泥之後,倒退下來,昂起它的大頭,將頭頸向泥上一按,隨即退轉,將身軀縮小。
眾人過去看時,隻見青泥之堆約有八尺高,一個印文玲玲瓏瓏的印在上麵。大家都歎道:“這個真是神物!”這時玄龜又蹣跚東行,到得逆河旁邊,又將身軀張大,搖落些青泥,又用頷印好,然後身軀再縮小,蹣跚的跑到那玉盒之邊,爬進盒中,伏著不動。阿明道:“想來這兩處都已印好,要換地方了。照此看來,河精使者的用印情形大略不過如此。那邊碣石山,以及其他新開鑿的山川,統由崇伯帶去用印吧,某等失陪了。”說罷,與馮修青一同行禮,便要起身。文命忽然想起一事,忙止住他們道:“且慢且慢,還要請教,從前捉天吳、罔象的禺虢,是管理東海全部的;尊神是管理東海一部的;這位東海君又是管理何部的呢?二位官職,究竟孰尊孰卑,還望明示。”阿明道:“某與東海君,無所謂尊卑。以職守而言,某稍稍吃重,大約如世間之所謂一正一副而已。”文命聽了,方才明白。
阿明等去了,文命帶了玄龜,先到碣石山,又到九大川,以及此外新開鑿的山川地方,一一叫玄龜用青泥封印訖,然後再往孟門山而來。古書所記“夏禹行水,玄龜負青泥於後”,就是指的這樁事情;而後人的印泥篆刻,亦是肇端於此;聚土為界,亦此遺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