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文命自從遇見風後之後,便依著他的話,不往北走,先向東行,一路視察工程,隨時指點。過了多月,那十條大川已次第掘好了,卻是明視之功居多。文命巡視一周,甚為滿意,於是每條大川都給它取一個名字。
且說這十條大川,流分派別,相去本不甚遠,到得下流,複匯合攏來,成為一條極廣極大之河。這條河東連碣石,直通大海,潮汐灌輸,常常打到裏麵來,因此也給它取個名字,叫作逆河。名稱定好之後,那時水勢盡退,恢複幾十年前之舊狀,於是尋出兩個古跡來,一個是人類始祖盤古氏之墓(在現在河北省青縣南七裏),一個是古帝赫胥氏之墓(在現在河北省南樂縣東四十裏)。文命便叫人一一修好,種些樹木,又建造享堂祭殿,躬親祭拜,又各派定二百戶人民,叫他們守護。於是,兗州下流治水之事,總算告一段落。然後再向西行,察看中流的工程。從大伾山以西,一直到鼎湖,千餘裏之地,要鑿去好幾座山,真是眾擎易舉,不到幾個月,工程已經過半。文命看了,頗覺心慰。
一日,過了王屋山西南麓,行至中條山與崤山東支銜接之處,但聽得斤斧之聲錚錚動天,十萬人夫正在那裏開鑿。細看那連綿不斷的山,已經鑿去不少,但有六個山峰,孤撐特立在當中。最北麵兩個,如同柱子一般,相對距岸而立。它的南麵,又是一個孤峰突起,頂上平而且闊,仿佛一個平台。它的西南,又有鑿剩的大石一塊,其高數丈,四麵有意鑿得渾圓,想見工役人等的好整以暇。它的南麵,又有三個峰頭,分排而立。那時大司農在旁,就問道:“這幾個山峰一齊鑿去,水流衝下,豈不是更順利麽?”
文命道:“我要留它們在那裏,有三個原因。第一,是節省工程。這許多峰頭,一齊鑿去,工程較大,隻要水流通得過,就是了。第二,是遏阻水勢。我測量過,雍、冀二州間的地勢,比此地高五六千尺,而距離則不過三四百裏。那股水勢奔騰而下,兩岸是山,雖則可以約束,還不要緊,但是一到下流,盡是平地,恐怕禁不住。所以我在下流開了九條大川,以分殺它的勢力;又在此地留幾個峰頭,使衝下來的水受一個阻擋,盤旋曲折而過,那麽它的衝**之力就可以稍緩了。三則,我要借這幾個峰頭立一個做人的榜樣。大概世界上的人,有獨立不懼的性質者少,胸有主宰,不為外界所搖動、引誘的人尤少。看見他人怎樣,不問是非,就跟了亂跑。問他何以如此,他就說:‘現在人家都是如此,我又何必不如此?’或者明明知道這件事情是不好的,他又推諉道:‘大家都是如此,靠我一個不如此,有什麽用處呢?’人人存了這種念頭,所以遇到一種不良的風俗,不崇朝而可以遍於全國。這種思想,起於濱海的外人。他們習見潮流的洶湧,以為無法可以抵禦,無法可以挽回,所以他們的口號總叫作‘順應潮流’。你試想想看,做人如隻要如此,真太容易了!我的意思,一個人總應該有一種獨立不撓的氣概,一個人總應該有一副能辨真理的本領。果然這項事情是不應該如此的,那麽雖則天下之人都是如此,我一個人亦決計不如此;任便人家笑我、罵我、排斥我,我亦斷斷乎不改我的態度,寧可凍死、餓死、窮死、困死,我斷斷乎不改我的操守,這就叫‘至死不變強哉矯’,這就叫‘誌士不忘在溝壑’。這幾個山峰,我要叫它兀峙中流,經千年萬年水流之衝擊而挺然不動,顯出一種不肯隨流俱去的精神,做世人的模範,尊意以為何如?”
大司農笑道:“尊論甚是。順應潮流,最是一種取巧的方法,實在不過投機而已。天下都是如此,隻有我一個人不如此,雖則於世毫無好處,但是既然有一個我不如此,就那方麵而言,究竟少了一個;就這方麵而言,究竟還留下一個。假使人人都是這麽想,天下豈不是就有希望麽!不過順應潮流容易做,更容易得到利益;獨立不撓,不容易做,而且必定受到困苦。我看你雖則立著那個榜樣,恐怕天下後世的人未必會看了動心,還會依舊去幹他那個順應潮流的勾當呢!”文命道:“真理果然尚在,人心果然不死,雖則在那舉世滔滔之中,終究有幾個人能夠看我這個榜樣的。如其不然,亦是天數,隻好聽之而已。”
當下文命等就在此處住了幾日,看看已完工了,於是依著風後之言,徑向華山而來。剛到山麓,隻聽見山上一片音樂之聲,漸漸異香撲鼻,遠遠的又看見許多人,從山上下來。文命等大疑,暗想:“這是何人?”遂一麵迎上去。不一時,漸漸相近,當頭一個,服白素之袍,戴太初九流之冠,佩開天通真之印,騎著一條白龍,淩空而來。旁邊兩個,稍靠後些,裝束一切大致相同。後麵男男女女,羽衣星冠、仙幢寶蓋之屬,不知道有多少!
當頭的這個道者,看見了文命等,即便跳下白龍,搶前幾步,與文命施禮,又和童律等幾個天將施禮,說道:“久違了。”文命還禮之後,便問道:“上仙何人?”那道者道:“某姓浩,名鬱狩,華山神也。”又指左邊的一個道,“這是地肺山神。”又指右邊的一個道,“這是女幾山神,都是小神的佐命,聽見崇伯治水到此,特來迎接。”文命道:“盛意謙光,極可感謝。不過某的意思,要想將雍州山海之水泄到東海中去,但是崇山峻嶺,巍巍當前,施工不易。請問尊神,有何良策可以賜教?”浩鬱狩道:“是啊,昨日巫山雲華夫人為了此事,已飭人前來通告小神,說道將要來到此地,會合群仙,與崇伯幫忙。想來就為此事了,請崇伯寬心。”文命聽了,慌忙向著西方稽首拜謝。浩鬱狩道:“夫人降臨,恐怕尚有多時,請崇伯和大司農先到山上坐坐吧。”文命等答應。
這時,那些男女道流充滿山穀,文命便問:“這許多都是何人?”浩鬱狩道:“這是小神的從者,共有仙官玉女四千一百個。”文命詫異道:“有這許多從者麽?”浩鬱狩道:“五嶽之中,小神所有的是最少呢!恒山之神,共領仙人玉女七千個,崇伯前幾年遇到過的;至於泰山之神,共領群神五千幾百個;嵩山之神,領仙官玉女三萬人;衡山之神,領七萬七百人,那才叫多呢!”文命道:“是否以此定五嶽之尊卑?”浩鬱狩道:“亦不是如此,五嶽平等,並無尊卑之分。人的多少大概隨緣而已。”正說之時,那些仙官玉女已分作兩行而立,男東女西,對對相峙。仙官領班的,是地肺山神;玉女領班的,是女幾山神;中間辟開一條大路,讓文命等行走。浩鬱狩將他所騎的白龍請文命和大司農乘騎,自己卻騎在龍的後麵。
文命、大司農上得龍身,細看那白龍,不過二丈長,鱗甲如銀,粗不過盈拱,暗想:“這條真是小龍了!”好在隻騎著三個人,尚是寬敞。浩鬱狩又吩咐地肺、女幾二山神,叫他們招呼伯益等從人在此等候,不必上來。又與諸人拱拱手,說聲“失陪”,一語未完,那白龍已騰空而起。
文命與大司農是初次乘龍,但覺龍身一動,四圍的樹木漸漸都低降下去;升到半空,放眼一望,空闊無邊,天風浪浪,吹得有點頭眩心晃起來。幸而兩個都是大聖人,鎮定之功極深,還不至於坐不穩。那時**之龍,已經粗到十幾圍,頓然長到幾十丈,才知道這是仙物的變化,並不是真正小龍。
那時庚辰等七員天將深恐文命等或有傾側,都禦空而起,緊緊的在旁邊侍著隨行。轉瞬之間,已到太華山頂,白龍停住,依舊縮得很小。浩鬱狩首先走下,文命和大司農亦都走下了。大司農便問浩鬱狩道:“這山共有多少高?”浩鬱狩道:“總在一萬二千尺以上。”當下,就在山頂上徘徊了一時,北望山海,不過如大鏡一麵;西望有個峰頭,與太華山差不多高。浩鬱狩道:“這就是少華山了。太華山在西方,於時為秋,於五行屬金,秉太陰之氣,所以是歸玉山西王母直接統治的。那座少華山,秉少陰之氣,是雲華夫人所直接管理的。”文命道:“那麽夫人常來此地麽?”浩鬱狩道:“亦不常來。昨日夫人既然說要來此地會合群仙,那麽恐怕就要來了。”
正說間,隻見一陣五彩祥雲從西南而來,冉冉的就降在少華山頂。浩鬱狩指著說道:“夫人果然來了。”庚辰等亦說道:“是的,夫人來了。”文命聽了,就要過去拜謁。浩鬱狩道:“那麽,仍舊騎了龍去。”文命道:“某等不是神仙,騎了龍未免不恭,還以步行而去為是。”烏木田道:“步行而去,須要兩日才到,夫人是否仍在那邊,殊不可知。某看還是騎龍去吧。”文命聽了有理,遂吩咐各天將到山下去招呼從人,叫他們稍待。自己與大司農、浩鬱狩騎了白龍,徑向少華山頂而來。
頃刻已到,但見雲華夫人正在那裏指揮侍衛仙女等,不知道做什麽事情。文命等降下白龍之後,急忙趨前,要想叩見,哪知雲華夫人忽然不知所在,但見一塊巨石兀突的豎在前麵。文命與大司農張皇四顧,詫異至極,便問浩鬱狩道:“夫人哪裏去了?”浩鬱狩笑笑說:“正不知夫人到哪裏去了。或者這塊石頭就是夫人的化身呢!”文命半信半疑,說道:“剛才明明夫人站在這裏,並無石頭,忽然夫人不見,而石頭出現,那麽這塊石頭或者竟是夫人的化身!但是明明是人,何以要化石頭;而且我來謁見夫人,夫人即使不要見我,亦何必化石頭?這真是可疑的了。”
大司農道:“華嶽尊神既如此說,或者竟是夫人的化身,我們當它真的,朝拜就是了。”說著,拉了文命,一齊向石頭拜下去。哪知這塊石頭忽然飛騰起來,升到空中,化為一朵輕雲,流來流去。忽然之間,那雲又油然而止,聚成雨點,霏霏的降下來。文命與大司農拜罷起身,看得呆了,正不知道是什麽原故。忽而之間,雨又止了,但見一隻飛鴻引頸長鳴,在空際飛來飛去。忽而之間,又不是鴻了,是一隻鶴,玄裳縞衣,翱翔於天半,時而戛然一聲,其音清亮。後來仔細一看,又不是鶴,竟是一隻丹鳳,毛羽鮮麗,徑來到高岡上停下。文命再上前向著她鞠躬,祝告道:“某自從夫人授以寶籙,又派天將扶助,心中感激萬分。今日聞得夫人在此,特來叩見、拜謝,奈夫人屢屢變化,不肯賜見,是否某有過惡,不屑教誨,尚乞明示,以便悛改。”哪知文命祝告未完,那丹鳳已化為一條神龍,長約萬丈,夭矯蜿蜒,向空騰起,頃刻不知所在。那些侍衛仙女亦都不見了。
文命至此,不禁大失所望,望著天空,木立不語。浩鬱狩道:“想來夫人今日有事,不願延見,我們且轉去吧。”當下就拉了文命和大司農,跨上白龍,徑回太華山下。那時七員天將齊迎上來,問道:“夫人見過麽?”文命搖搖頭說道:“夫人不肯賜見。”就將剛才情形述了一遍。庚辰道:“夫人絕無不肯見崇伯之理,想來因為會合神仙有多少尚須布置,一時無暇相見耳。”文命聽了,仍是懷疑,又問童律道:“我於夫人極端佩服,但看到剛才的情形,千態萬狀,不可諦視,如此狡獪怪誕,恐怕不是個真正仙人!汝等跟夫人長久了,必定知道詳細,究竟夫人是真仙麽?”童律聽了,慌忙為夫人剖辯,說出一番理由道:
天地之本者道也,運道之用者聖也。聖之品次,真人仙人矣。其有秉氣成真不修而得道者,木公金母是也。夫人,金母之女也。昔師三元道君,受上清寶經,受書於紫清闕下,為雲華上宮夫人,主領教童真之士,理在王映之台。隱現變化,蓋其常也。亦由凝氣成真,與道合體,非寓胎稟化之形,是西華少陰之氣也。且氣之彌綸天地,經營動植,大包造化,細入毫發,在人為人,在物為物,豈止於雲雨龍鶴飛鴻騰鳳哉!
文命聽了這話,頗以為然,疑心盡釋,就不再問。後來過了一千幾百年,戰國時候,有一個楚國的臣子,名叫宋玉,文才頗好,作了一篇《神女賦》,就是指雲華夫人而言。因為夫人有這一回化雲化雨的故事,他就作了兩句,叫作:“朝為行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這不過形容雲華夫人的變化,倒亦不去管它。不料楚襄王無端做了一個心記夢,夢見神女來薦枕席,因此後人竟拿了“雲雨”兩個字來做男女**的代名詞,這真是冤枉至極!閑話不提。
且說文命等降入平地之後,那時地肺、女幾二山神正在那裏招待伯益等,看見文命來,大家一齊起來迎接。剛要發言,隻見天空一個女子疾如飛隼的降下來,天將等認得是雲華夫人的侍女陵容華,就問她道:“汝來做什麽?”陵容華也不答言,走至文命麵前,說道:“夫人叫妾來傳語,剛才崇伯光降,因有事未了,不能相見,隻得變化隱形,抱歉之至,請崇伯千萬不要介意。現在夫人因為要幫助崇伯開辟一座山,所以近日甚忙,今日已來不及了,請崇伯將所有隨從人等都叫他們駐紮在對麵山上,不要住在平地,並且即速飭人通知此山前麵三十裏之內的居民,都叫他們搬到對麵山上,以便三日之後可以動工。動工的時候,再遣人來奉請。這是夫人的意思。”
文命聽了這番話,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深悔剛才不應有疑心夫人的話語,連連答應,並說“豈敢豈敢”,又托她轉謝。陵容華去了,浩鬱狩便向文命拱手道:“既然夫人如此說,請崇伯就去布置,小神暫且告辭,三日之後再見吧。”文命亦忙拱手致謝。浩鬱狩跨上白龍,與地肺、女幾二山神及一班仙官玉女,紛紛向山上而去,頃刻已杳。
這裏文命與大司農帶了從人等,先分向各處勸導百姓搬到對麵山上去。百姓不知何故,不免驚疑,然而素來信仰政府,亦不致騷擾。三日之中,三十裏以內的百姓果然盡數都搬了。
到得第四日早晨,忽見浩鬱狩獨自一人跨著白龍而來,說道:“奉雲華夫人之命,請崇伯與大司農山上相見。”二人聽了,即與浩鬱狩共乘白龍,向少華山而來,庚辰等天將在後相隨。遠望那山上,人多如蟻,正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少頃到了,跳下白龍,隻見四圍滿擠著星冠道服、珠巾玉佩之人,男男女女、文文武武、老老少少,不計其數。但見雲華夫人跟了一個慈祥和藹、豐姿美秀的中年婦人迎上來。文命與大司農剛要行禮,雲華夫人就向文命介紹道:“這位是家母。”文命知道是西王母了,與大司農慌忙行禮,又與雲華夫人行了禮。西王母見了大司農,就說道:“大唐使者,那年光降敝山,一別到今,不覺幾十年,難得今朝相遇,你好麽?”大司農唯唯答應。
西王母又向文命道:“崇伯治水辛苦了。這次小女瑤姬前來幫忙,邀我們來看一出戲。這出戲,在上界原不算一回事,不過在人間卻不常有,可以傳為千古佳話了。現在演戲的藝員還沒有來,請稍等等吧。”文命聽了,莫解所謂,也隻好唯唯。細看那無數神仙之中,認識不了幾個,隻有西城王君和玉卮娘、紫玄夫人是認識的。倒是大司農,前在昆侖山見過的多,大半都覺麵善,但是相隔既久,亦記憶不真,隻有長頭的壽星最熟。大家行過禮之後,隨便閑談,始終並不知道這許多是甚人。後來探問庚辰等,才知道今日所請來的神仙真是不少,大概普通的都請到,亦可算是群仙大會了,但不知道究竟看的是什麽戲。
(1). 濕(tà):今簡化作“濕”。
過了片時,隻見天空一朵祥雲駛如急箭,倏忽已到山巔,雲中落下一個道者。西王母及眾神仙一齊拍手歡迎,說道:“今日要辛苦了。”那道者一麵到處拱手還禮,一麵笑著說道:“不成一回事,累得大家齊來觀看。如果這出戲做得不好,不要見笑。”西王母和雲華夫人都說道:“哪有此事,一定好看的。”文命在旁,細看那道者,長約八尺餘,麵白無須,柳眉星眼,膽鼻大口,舉止閑雅,不知道他究竟有什麽大本領,大家請他來做什麽。想到此際,隻見壽星在旁,便問壽星。壽星道:“這人姓秦,名供海,生於開辟之前,得玄神之道,與元氣一時生混沌。他的法力,真是無邊!”
正說之間,隻聽西王母說道:“秦先生既來,可以預備動手了,免得大家久等。”眾神齊聲讚成。秦供海道:“現在戲劇要我做,但是非得大家幫忙不可。第一,從此一路下去,直到海濱,所有昆蟲等生物,須得驅除淨盡,免致殘害。”雲華夫人道:“我們早經傳諭各山各地之神,叫他們驅除了。”秦供海道:“第二,開山的時候,水勢的緩急、岩罅的闊狹,須有人隨時報告。否則我在上麵看不清楚,一時粗率起來,人民必受其害,大功或因此反而受阻撓,這是我不負責任的。”雲華夫人道:“到那時我在下麵,自會來通知,總請你用極細心、極輕微的手腳,慢慢地開,就是了。”秦供海道:“既然如此,那麽我先去看一看。”說著,騰起祥雲,向太華山東北麵而去。雲華夫人亦縱起祥雲,跟蹤而去。西王母笑向眾神仙和文命及大司農道:“我們亦跟了去吧,想來就要動手了。”於是,眾神仙上輦的上輦,駕雲的駕雲,跨鳳的跨鳳,禦風的禦風,紛紛向前山而行。浩鬱狩與文命、大司農三人亦乘著白龍前往。
到得太華山與中條山之間,但見雲華夫人駕了祥雲站在半空之中,秦供海卻不知所在。向下麵一望,隻見平地之上仿佛站著一個身軀極偉之人,在那裏東看西望。文命與大司農都覺詫異。浩鬱狩在後麵說道:“這人就是秦供海呢!”轉瞬之間,那秦供海已長到幾千丈,身軀亦大得不可名狀。文命等在空中,卻好緊對著他的頭部。朝他一看,哪裏還認識他是個人!隻見他的頭,儼然是一座小山突起於半天;每隻眼睛足有十幾丈闊;眼睛距離他的嘴,足有幾十丈之遙;鼻柱之高,仿佛一個土阜;兩耳之大,幾如兩個丘陵;從左肩看到右肩,相隔何止一二裏!真是從來所未見過的偉大人物。然而他的身軀還是不住的在那裏增長增大,轉瞬之間,文命等已隻能緊對他的胸部了。
隻見他忽然轉動身軀,舉起他一隻幾千丈長的左臂,伸起他幾千丈長的右腿,俯下身軀,一麵想向太華山上推,一麵想向中條山上踏。哪知距離似乎還不夠些,於是他又立正身軀,增加他的長度,不知道又增加了多少!這時文命等已僅僅緊對他的腹部了,仰首望他的頭,已聳出在雲霄之外,看不明白;平麵看過去,正看到兩隻大手,其掌之大,大約竟可以遮天,真是不可思議!俯首去看他的腳,正是兩隻艨艟大艦,假使有一個小小的都邑,恐怕不能禁他的一踹。
文命正在想時,隻見他身軀又轉動了,左足站在太華山下,右足卻踏到中條山麓去,再俯倒身軀,將左掌托在太華山的一個大峰上,右足似乎輕輕用力,向中條山踢去,一手推,一足踢,隻聽見下麵軋軋有聲。文命急忙俯首下視,原來山勢開裂了,中條山已稍稍移而向東,太華山亦稍稍移而向西,兩山之間,已露出一條罅隙,山海之水,就從這一條罅隙之中奔騰澎湃,滔滔向東南而去。
過了片時,隻見雲華夫人縱起祥雲,直到秦供海頭部耳際,仿佛有所接洽的模樣。那秦供海頓然左手收轉,身軀立正,身軀也漸漸縮小。文命等忽而已正對他的胸部,忽而又正對他的頭部,忽而又隻見一個極偉大之人站在平原之上,忽而見他恢複原狀,駕起祥雲,升到空中,與西王母、雲華夫人及諸位神仙拱手道:“獻醜獻醜,勿笑勿笑。”這時候眾神仙一片歡呼拍掌之聲,震動天空。秦供海說聲“失陪”,霎時間雲去如電,轉瞬就不見了。這裏眾神仙亦紛紛告辭,雲華夫人一一相送。最後西王母也去了。
雲華夫人向文命道:“時候尚早,我們且再到山上談談吧。”文命大喜,遂和浩鬱狩、大司農騎龍再向少華山頭而來。一時降落,文命先向雲華夫人謝神功幫助之德。雲華夫人道:“這個並不是我之力。從前家母和大司農早說過了,所謂純係天意。天意沒有挽回,雖有神仙,無從措手。天意已經悔禍,自有神力前來幫助。這個豈是我的功勞呢。”文命道:“這位秦供海先生的道力,實在不小,將他的身軀化得這麽樣大!”雲華夫人笑道:“這個哪裏算得大呢,從前海外龍伯之國的人,那才叫大!大起來,竟無可比喻。海中本來有岱輿、員嶠、方壺、蓬萊、瀛洲五座大神山,每山周圍高下三萬裏,每山的距離中間相去七萬裏,那麽並計起來,極少總有五十萬裏了。哪知這個龍伯國的大人,到得那山上,舉起腳來,不到幾步,而五座大山的地方已經給他走完,你看這個豈不是大極了麽!”
文命聽了,不禁咋舌道:“原來世上竟有這樣大的大人!真是可駭了。但是此刻這個龍伯國在哪裏呢?”雲華夫人道:“此刻這個國沒有了。因為這五座神山,是浮在海中的時常浮來浮去,上帝恐怕它流到別處,所以責成北海神禺強設法管理。那禺強叫了十五隻巨鼇,舉首戴住,不使它動。哪知有一年,龍伯國的大人忽發雅興,拿了一根長竹,做成一個釣竿,垂到海中去,轉瞬之間,將負戴岱輿、員嶠兩山的六個巨鼇一齊釣起,背了回去,燒煮了大吃,又將鼇的骨頭鑽起來,做成算學的籌碼。那岱輿、員嶠二座神山,既然沒有巨鼇的負戴,於是就流到北極,沉於大海之中。那時候,兩座山上的群仙列聖,遭劫的、播遷的,不計其數。上帝大怒,於是侵滅龍伯國的地方,使它狹小;又侵小龍伯國的人民,使他短縮,所以此刻這種大人沒有了。”
文命道:“秦供海先生如果盡量長起來,能夠和龍伯國大人一樣麽?”雲華夫人道:“兩個是不同的。龍伯國大人的長,是天所生成;秦供海的長,是由他變化。天所生成的長,無可改變;變化而成的長,無可限製,就是要叫他長得比龍伯國大人加幾倍,亦未始不可。所以我們給秦供海上一個徽號,叫作巨靈大人,就是說他的巨大,無非一股靈氣之變化而已。”文命和大司農聽了,都非常歎異。雲華夫人道:“現在太乙既分,諸事急待整理,崇伯和大司農可請轉身,我們改日再見吧。”文命等唯唯。雲華夫人自率侍衛仙女等,乘雲冉冉而去。文命和大司農仍與浩鬱狩騎龍來到對山,浩鬱狩亦告辭去了。
伯益、水平一班人迎著文命,都說道:“奇事奇事!我們早晨正在這裏遠望,隻見少華山上氤氳瑞氣,料想是神仙在那裏聚集,我們無緣,不能瞻仰,倒也罷了。忽而之間,那股瑞氣由山頂移到空中,而太華山與中條山之間,現出一根圓柱,其高矗天,其粗無比,圓柱下麵,又分出兩根圓柱,比較細一點,一根直通到此地來。但聽得天崩地裂之聲,我們個個震得耳聾,人亦站立不住,前仰後合,傾跌的不少,隻覺天旋地轉,頭腦眩暈,過了好一回,方才停止。細細一看,山也分了,圓柱也不見了,究竟是怎樣一回事?”文命便將巨靈大人秦供海之事大略說了一遍,眾人聽了,無不駭然。
當下文命率領眾人下山一看,隻見那山海之水正從山勢分裂之處奔騰而出,恰恰流過風後陵前,轉向東去。文命要察看它一路經行有無妨害人民田地之處,於是順著它徑向東走,但見兩岸山勢束縛,水流尚安。到了那六根石柱之間,水勢直衝過去,撞著石柱,不是倒衝轉來,就是分向兩旁,形成激湍,浪花飛濺,白沫跳珠,前者既去,後者又來,但是任你日夜衝擊,那六根石柱始終不動。文命觀看良久,將這六根石柱取了一個名字,叫作砥柱山。砥字的意思有兩個:一個是其山之石可以為磨刀的砥石,所以叫作砥柱;一個是其山上麵平坦,有似乎砥,所以叫作砥柱。從此,“砥柱中流”四個字遂成為中國道德上一個美名詞了。
且說文命從砥柱再向東行,到了滎澤的北麵,隻見那條兗水已經掘斷,一半在北,一半在南,中間就是新開的大河,變成一個十字形。但是兗水發源於高山,流勢很急,雖則中間截斷,但是水流滔滔,仍向南岸直衝過去,不給中流的水所攪亂。文命於是給取一個名字,叫作濟水,濟字是渡水的意思,水能渡水,真是千古所創聞,獨一而無二的。文命再往下行,但見一片莽平,盡是原野,從前的黃澤、大陸澤等湖水,都已傾流到新開的川中去。渚澤之底,已漸漸涸露,變成陸地。洪水之患,大約在此地已可無患。
於是轉身再往西行,到了巨靈所擘分的華山邊來觀看那水勢,但覺山海的麵積已縮小了十分之六七。文命向大司農道:“照這情形看來,再過幾時,這個山海所涸出的陸地可以種植、增長農田不少呢。”大司農道:“且慢,還要察看它的地質土味如何。某知道瀦蓄不流的水內中所含的堿質必多。山海之地,四麵不通,經過幾千年之久,恐怕斥鹵不能耕。或者先用什麽方法使斥鹵滌盡,再慢慢用肥料變更它的土性,那麽才可以成為上上之田。”(現在陝西省郃陽縣、韓城縣等處都有鹽池,而以山西省解縣、安邑縣中間的鹽池為最著,可見是當時山海中最深之地了。)
且說鄒尚既去之後,文命忽然想到一事,便和伯益說道:“我們這次治水,須周行天下,旁及萬國,所過名山大川,奇異的神祇、人民和一切動植物當然甚多,你可以記載下來,將來編成一部書,昭示萬世,裨益不少。最好連它們的形狀都畫出來,我將來還有用處呢。”伯益道:“極是極是,從前看見的幾種,某都已將它們記載及圖畫了。”文命大喜。
次日,就率領眾人向孟門山而行,因為宣泄山海的工程既然告竣,以後最困難的就是孟門山了。那時山海之水初泄,沮洳泥淖,非常難行,過了多日,才到孟門山相近。但聽得砰訇之聲,震動天地,恍如雷鳴,愈行愈近,其聲愈大,遠遠一望,但見孟門山上如銀河一匹倒掛而下,水量之大,極可驚異。此時文命等所坐的船為衝來的水勢所阻,不能前進,乃向東方高處而行。忽見豎亥飛奔而來,文命問他何事,豎亥道:“小人前日奉命到帝都去呈遞奏報,已經遞到。現在太尉公文一件,說是極緊要的,叫小人從速帶轉,因此急急的跑來。”說著,將公文取出呈上。
文命接來一看,原來是冀州東部諸侯的奏報,上麵寫著“現在碣石山西北部又發生水患,泛濫得不得了,從前一切工程幾乎破壞無餘,請速飭崇伯前來施治,以救百姓”等語,後麵又有太尉舜親筆批語,係“著交崇伯察看,酌奪施行”十個字。文命看了,不禁大駭,暗想:“冀州東部早已完工了,何以忽然又會得發生水患?如果治好之後還要發水,那麽這個水患真是無治平之日了。”一麵想,一麵將這奏章遞與大眾傳觀。
眾人看了,亦都麵麵相覷,莫名其妙。蒼舒道:“既然如此,還是先治此地呢,還是先治那邊呢?”文命道:“此地總是如此情形了,先到那邊去吧。”這一夜,文命翻來覆去,竟睡不穩。一至天明,就起來督率眾人動身,路近帝都,亦不繞道入覲,一徑向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