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大雪融解之後,相柳屍身已全體顯露,穢氣不作,而腥氣仍烈,一半是本來的腥氣,一半是血腥。文命帶了眾人細細一看,真是怪物:其身之長,足有千丈;九個頭縱橫散布在各處,麵目猙獰可怖;豎將起來,它的高度亦總在一丈以上。周圍約百裏以內,處處都成源澤。澤中積儲的,都是他的血水,現在雖已與雪水融合,但是腥氣仍在。文命看到此處,真無辦法,後來決定,隻能埋掉他就是了。吩咐眾人,先將他的屍身解作數百段,再掘地二丈四尺深,將屍身一排一排的橫列起來,又將九個頭亦扛來,一齊埋下去;又防恐他後來屍身腐爛起來,膏脂流溢,地質要鬆,穢氣仍舊要出來,於是又叫工人到各處挑了泥,重重的在它上麵堆起,足足堆了三重,方才放心。這相柳的事情,至此才算結束。
後來這塊地方左近終是含有血腥的臭氣,不能生五穀,卻生了許多大竹。就是它周圍地方亦多源澤,多水,水中亦含有血腥氣,人不能飲,因此人民亦不敢來住,幾百裏之地,除出竹樹以外,竟絕無人煙。那埋相柳屍身的地方非常隆高,後人就在這上麵築了幾個台,一個是帝嚳之台,一個是丹朱之台,一個是帝舜之台,供奉他三人的牌位,作為鎮壓之用,這是後話,不提。
且說文命自從掩埋了相柳屍身之後,就下令緝捕孔壬,懸有重賞,務期獲到;一麵仍率領眾人,向西南探訪河道的水源。一日,行到一處,忽有人來報說:“孔壬已尋到了,他在北方。”文命道:“為什麽不拿了來?”那人道:“他有蛇妖保護,所以不敢拿。”文命詫異道:“相柳已死,還有什麽蛇妖?”
那人道:“的確有蛇妖,小人當日奉命之後,四出打聽,知道孔壬在北方還有一個巢穴,料他或者逃到那邊去躲藏,所以假扮商人,前往偵察。但見那麵一座莊園,園中有一個台,四方而甚高,與尋常百姓家不同。仔細探問,才知道就叫共工之台,的確是孔壬的又一巢穴了。小人又多方打聽,知道孔壬造此台已有十餘年之久。從前有一年,不知何故,孔壬忽然跑到此地來住,聽說是和相柳鬧翻的原故。後來相柳也跑來,像要和孔壬相鬥。大家以為相柳這種怪物,又是這樣大的身軀,孔壬哪裏敵得住呢?不料相柳剛來之時,共工台下忽然竄出一條黃蛇,並不甚長,滿身斑斕如虎紋,直上相柳之背,咬住了相柳之頭。相柳那時一動也不敢動,大呼饒命。然後孔壬才出來與相柳立定條約,要他宣誓,從此以後不得再有淩犯之事。相柳一一答應,那黃蛇才不咬了,饒了相柳之命。從此以後,相柳仍舊和孔壬要好,但是再不敢到共工台來了。這就是相柳和孔壬的一段故事。”
文命聽到此,便和伯益說道:“怪不得相柳這個逆妖肯受孔壬的命令,原來有這麽一段故事呢。”伯益道:“這條黃蛇,小能製大,難道比相柳還要厲害麽?”文命又轉頭問那人道:“現在怎樣呢?”那人道:“小人自知道這番情形之後,再細細打聽,才知道孔壬果然躲藏在裏麵。小人便想走進去擒捉,哪知一到園門口,隻見那台下果然有一條大黃蛇,昂著頭,向著南方,像要衝過來的模樣。小人嚇得慌忙退出,因此連夜趕來稟報,伏乞定奪。”文命聽了,慰勞了那人幾句,叫他出外休息,隨即與大眾商議。
黃魔道:“怕什麽?我們隻管去,果有困難,夫人必定來救助。”眾人一聽,都以為然,於是立刻拔隊起身,徑向北方而行,由前次來報告的那人做向導。看看就要相近了,七員天將和七員地將一齊來見文命道:“孔壬的這條黃蛇,不知道究竟是怎麽樣一件東西,請崇伯和大眾暫且在此駐紮,勿就身入重地,容某等十四人先去試探後再定行止,以免危險。”文命點首允許,並囑咐小心。
十四人半由空中、半由地中,徑往共工之台而來。鴻濛氏向章商氏等道:“上次誅戮相柳,我們七人一點功業未建,這次務須拚命,立些功勞才是。”章商氏等都道極是。
到了台邊,向上麵一望,隻見七員天將早已在空中了,各執兵器,遲遲不敢下去。那條黃蛇,色如赤金,盤在台下,昂著頭,向空中噴發毒氣。陶臣氏道:“我們趁這條蛇不備,戳它幾下吧。”眾人讚成,於是各執兵器,向上麵亂刺亂戳。那黃蛇正在抵禦上麵的天將,不防備下麵有人暗算,頓時腹部受了傷痛,急忙低頭向下麵一看,又噴毒氣。七員地將急急躲入地中深處,那黃蛇猶是低了頭,一麵噴毒氣,一麵找尋。上麵的天將看它如此,知道下麵地將已在那裏動手,猛然的從空中如電一般的下來,七般兵器齊舉,黃魔的大錘卻好打在蛇頭上,打得一個稀爛,登時死了。
七員地將也從地下出來,看見了,大家都哈哈大笑,說道:“原來是一個膿包,不經打的。我們從前還道它有怎樣厲害,小心謹慎,真是見鬼了!”說著,又各執兵器,將蛇亂砍了一回,便到台上來尋孔壬。
那孔壬正在台上和妻妾閑話,猛見天上有七個神人和他豢養的黃蛇相持,已知道有點不妙。後來蛇打死了,地下又鑽出七個人,孔壬更覺凶多吉少,料無生理,就想往台下一跳,圖個自盡,被他妻妾拉住,勸阻道:“橫豎是一個死,與其今日死,還不如將來死,樂得多活幾日呢。”孔壬一想不錯,就不想尋死了。
七員天將和七員地將上得台來,孔壬強作鎮定,佯為不知,滿臉笑容,恭恭敬敬的上前迎問道:“諸位何人?光降寒舍,有何見教?”原來十四個天地將,都是不認識孔壬的。繇餘先問道:“你就是孔壬麽?”孔壬一聽,知道他們都不認識自己,遂從容說道:“諸位所尋的孔壬,就是從前做過共工之官的孔壬麽?”眾人道:“是的。”孔壬道:“他剛才到北山訪友去了,諸位有什麽貴事,可和某說知,待他歸來,轉達就是了。”盧氏問道:“汝是何人?”孔壬道:“某乃孔壬之弟孔癸是也,諸位究竟有何貴事?尚希見教。”黃魔道:“令兄身犯大罪,某等奉崇伯之命,來此捕拿,現在他確在北山麽?你不可扯謊。”孔壬道:“確在北山,怎敢扯謊。”烏木田道:“既然如此,我們到北山去尋拿吧,料他插翅也逃不去。”孔壬道:“是呀,他身為大臣,犯了大罪,既被捉拿,應該束身自己報到,才不失大臣之體,豈可逃遁以重其罪呢!即使家兄果然要逃,某亦隻有勸他自己報到的,諸位放心吧。”說罷,又說:“北山友人,住在山中第三彎,第五家,朝南房屋,其人姓趙,門外有兩棵極大的棗樹,諸君去一尋,就可以尋到了。”眾人聽他說得如此確實,並且義正詞嚴,不覺個個滿意,當下和他行禮而別,自向北山而去。
這裏孔壬看見眾人下台去了,便向他妻妾說道:“我顧不得你們了,好在帝堯寬仁,罪人不及妻孥,你們是絕無妨礙的,讓我一個人去逃生吧。逃得脫,是我之幸;逃不脫,是我之命,你們不要記念我。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們從此分手了。”說著,從他妻妾身邊取了些飾物,以做路費,又換了一二件舊衣,裝作村農模樣,匆匆就走。他妻妾哭得悲慘之至,問他到哪裏去,孔壬搖搖頭道:“我自己現在亦一無主意呢。”說罷,一徑下台,直向南方而去。
且說天地十四將下了共工台,齊向北山而行,章商氏提議道:“我們來捉黃蛇,時候過久了,崇伯想來在那裏盼望,我們應該回去報告。如今捉一個孔壬,何須我們一齊出馬。”大家一想不錯,於是決定,單由庚辰、鴻濛氏兩個前去捉拿孔壬,其餘一概回去報告,各人分頭而行。
黃魔等到了大營,見文命,報告一切。大家聽見黃蛇如此無用,不禁大詫。文命道:“物性相製,是不可以常情揣度的。從前南方有兩國交戰,一國用獸類中最大的象來代戰馬,衝將過來,勢不可當。後來那一國想出一個方法,捉了無數獸中最小之鼠,到臨戰陣的時候,那邊衝過象來,這邊將所有之鼠統統放出,四麵竄逸,有些都爬到象的身上,鑽入象的耳中。那些象登時一齊戰戰兢兢,伏地哀鳴,動都不敢動,那一國就敗了。以這樣大的象,怕最小之鼠,可見物性相製,不能以大小論的。相柳的怕黃蛇,或者就是這個原故。”眾人聽了,方才明白。
後來說到孔壬在北山,文命道:“既然如此,我們迎上去吧。”於是傳令,拔隊起身。走了多時,隻見一個老村農,以麵向內,坐在一株大樹之下休憩,這亦是尋常之事,不以為意。事有湊巧,適值章商氏繞過他的麵前,那老村農將頭一低,仿佛怕人看見的意思。章商氏不覺動疑,俯身仔細一看,原來就是剛才見過的孔壬之弟孔癸,尤其疑心,便盤問他道:“令兄見過了麽?”孔壬不覺把臉漲紅了,期期的說道:“沒有見過。”這時狂章、烏木田亦走來問道:“那麽,你現在到何處去呢?”孔壬道:“我有一點事,須往南方去。”章商氏道:“我看你這個人不對,跟我去見崇伯吧。”說著,不由分說,便將孔壬拖到文命麵前。
原來孔壬自從下得共工台之後,心想:“何處可逃呢?隻有南方,或是一條生路。一則與歡兜有舊交,即使受他些冷眼,隻要逃得性命,也顧不得其他了。二則兒子亦逃往南方,或者天假之緣,父子相遇,仍得同在一起。”因此一想,決意向南而行,明猜到文命大隊一定在南方,但自以為自己的麵貌無人認識。而且又改易服裝,更不至被人識破,所以他竟敢冒險大膽向南而行。中途遇到大隊,他裝出休憩模樣,自以為可以避過了,哪知天網恢恢,不容脫漏,被章商氏識破,擁到文命麵前,說明情由。文命剛問得一句:“汝是孔壬之弟孔癸麽?”忽見庚辰從天而降,鴻濛氏從地而出,來到文命麵前。文命便問二將道:“汝等捉拿孔壬,怎樣了?”庾辰道:“上當上當!我們被那個賊子所欺,此山之中,何嚐有姓趙的人家!明明是那個賊子隨嘴亂造,累得我們好尋,真正可惡至極!”文命一聽,便回頭拍案,罵那孔壬道:“那麽你就是孔壬了。身為大臣,犯了大罪,還想狡詐逃脫,真真不愛臉,現在可從實說來。”
孔壬至此,料想無可再賴,然而還要狡辯,便說道:“崇伯在上,聽某孔壬一言。某剛才並非要狡詐圖逃脫,其間有個苦衷。某從前在帝摯時代,曾任顯職,與令尊大人同事,後來又任共工之職四十餘年。現在雖則免職,仍是西方諸侯。朝廷待大臣,應該有個體製,雖則有罪,不應加之以縲絏。適才幾位天使上台之時,聲勢洶洶,似欲將某囚縶,某恐受辱,不得不詭辭避免。某不足惜,某受辱,就是辱朝廷。某這樣做,是為尊重朝廷體製起見,某的苦衷,請求諒察。”文命道:“既然如此,為什麽此刻易服而逃?”孔壬道:“某並不逃,某剛才和幾位天使說過,大臣有罪,應該束身自投,現在某就是這個意思。朝廷天子既然以某為有罪,某所以立刻起身,想親詣闕下去請罪。不然,某果要逃,應該往西往北,豈有反向此地迎上來的道理!即此一端,已可證明某的不是逃了。至於易服一層,某既犯罪,自然不配再著冠冕,應該易服,尤其是正當的。”眾人聽了這番話,雖明知他是狡辯,然而亦不能不佩服他的利口。好在人既被逮,一切自有國法,也不必和他多說了。文命便吩咐從人再到共工台去,將孔壬的妻子一並捕來。一麵作了一篇奏章,叫蒼舒、尨降、伯奮、庭堅四個,帶了五百個軍士,押解孔壬等前往帝都,聽候朝廷發落,自己率了大眾,仍去治水不提。
且說蒼舒等四人押解孔壬等來到帝都。那時帝都仍在平陽了,因為山海之水既泄,孟門之山複開,平陽一帶已無水患,帝堯和太尉舜等商議,仍舊遷回平陽。一切從前的建築設備,雖則都已殘破,但是帝堯夙以崇儉為主,茅茨土階,修理整葺,不到幾時已勉強恢複舊觀了。那時在廷諸臣,因洪水漸平,正在竭力籌備善後之事。大司農於水退的地方,親自相度土宜,召集從前在稷山教成的那班人員,再往各處指導,又須籌備崇伯治水人員的糧餉屝屨。倕則製造一切器械,督率人員,日夜不遑。大司徒則籌備如何敷教之事。皋陶則籌備刑法之事。太尉舜則總攬其成,大家都忙得不得了。
這日,忽報崇伯有奏章,將孔壬拿到了。太尉舜奏知帝堯,發交士師審判。那時皋陶任職已曆多年,真個是平允公正,絲毫無枉無偏,百姓非常愛戴。可是給他上了一個喑士師的徽號,原來皋陶的喑病時愈時發,發的時候,往往幾個月不能言語,但是於他的審判獄訟毫不為累。因為他平允公正的名譽久著了,百姓一見他的顏色,自然不忍欺他,犯案的自己自首,理屈的情願服罪,不必待他審問。即使有幾個刁狡不服的,隻要牽出那隻獬豸神羊來,舉角一觸,邪正立判,所以他做士師,雖則病喑,亦不要緊。
那日,奉帝命審判孔壬,因為孔壬是大臣,開了一個特別法庭,太尉舜,大司農,大司徒及羲、和四兄弟,個個請到。皋陶坐在當中,其餘在旁邊觀審。將孔壬引到麵前,皋陶問他道:“你是個朝廷大臣,既是知道體統的,應該將自己所犯的罪一一從實供出來,免得受刑,你知道麽?”孔壬至此,知道罪無可逭,便招供從前在帝摯時代如何攬權納賄;後來帝摯病了,如何勾結相柳,為退步之計;到得帝堯即位以後,因為司衡羿羞辱了他,又如何與逢蒙定計,謀殺司衡羿;後來做了共工以後,又如何的瀆職骫法,於中取利;那年帝堯要禪位於舜,又如何與歡兜合謀反抗。種種事實,都是有的。
皋陶又問他:“相柳吮吸人民脂膏,共有多少?分到多少?”孔壬道:“相柳殘害的人民,不計其數。但是我是個人並無分潤。至於相柳的殘酷,我亦甚不以為然,不過其勢已成,我的力量不能製他,所以亦隻好聽他。但是有一句話,相柳是個逆妖,即使我不去借助他,他亦要殘害人民的。我的罪名,就是不應該想借他的力覓一個地盤罷了。”
皋陶又問道:“那黃蛇在你台下,當然是你養的了?”孔壬道:“黃蛇實在不是我養的。當初如何會得來助我,製服相柳,那個理由,我到現在還沒有明白。自從它助了我之後,我才養它起來,這是實在情形。”皋陶聽了,也不再駁詰,因為他大端都已承認,小節自可以不問了。於是吩咐,將孔壬帶下去。
皋陶向太尉舜道:“照這個供狀看來,孔壬身犯七個死罪。在帝摯時代攬權納賄,死罪一。勾結妖類,死罪二。為人臣而私覓地盤,死罪三。設謀殺害司衡羿,死罪四。在共工任上骫法貪利,死罪五。與歡兜等合謀反抗朝廷,死罪六。縱使蛇妖相柳,荼毒生靈,至不可勝計,雖則說他亦不能製服,然而追原禍首,總起於他,死罪七。既犯到七個死罪,應該請太尉將孔壬立正典刑,以伸國法,而快人心。”
太尉舜聽了,極以為然,轉問大司農等意見如何。大司農等是從前保舉孔壬過的,到此刻頗覺懷慚,然而罪狀確鑿,實在該死,又無可轉圜,隻好連聲唯唯。皋陶道:“既然大家都無異議,就請太尉下令處決吧。”太尉道:“孔壬照法應死,但究係朝廷大臣,某未敢自專,還得奏請天子降旨,以昭慎重。”眾人知道舜的事堯如子之事父,謙恭恪慎,極盡臣道,名雖攝政,實則事事仍舊在那裏稟呈,不敢自專的,所以聽了這話,亦無異議。
於是大家一齊到宮中來見帝堯,由皋陶將孔壬有七項死罪的原由一一奏明,請帝降詔正法。帝堯聽了,歎口氣道:“依朕看,赦了他吧,何必殺他呢!”眾臣一聽,都覺駭然。皋陶尤其詫異,當下站起來爭道:“孔壬如此大罪極惡,如果赦免,何以伸國法呢?”帝堯道:“孔壬固然不好,然亦是朕失德之所致。假使朕不失德,他何至敢於如此!可見其罪不全在孔壬了,赦了他吧。”
皋陶聽到這話,尤其氣急,又抗聲爭道:“照帝這樣說起來,臣民有罪,都是天子之過?帝的寬德,固然是至矣盡矣,蔑以加矣,但是不怕臣民因此而更加作惡麽?法律這項事情,所以懲既往而警將來,往者不懲,則來者何以警?臣職任司法,對於此事,不敢奉詔,還請帝從速降旨,將孔壬正法為是。”
帝堯又歎道:“汝的執法不阿,朕極所欽佩。但是朕的赦孔壬,並不是私情,亦不是小仁。因為朕自即位以來,勞心一誌的,專在求賢、治水兩事,其他實未暇過問。孔壬所犯的罪,與所種的罪因,大半皆在未為共工之前。朕既然用他為共工,則以前所犯的罪當然不再追究了。在共工任內的不道,朕既免其職,就算已經辦過,不必再辦。至於連合歡兜與朕違抗,在孔壬並無實跡。即有實跡,亦不過反對朕個人,並非有害於國,有害於民,朕何須與之計較呢!所以不如赦了他吧。”
皋陶聽了這話,一時竟想不出話來再爭,然而憤不可遏,正要想立起來辭職,太尉舜在旁看見這情形,恐怕要弄僵,遂先立起來說道:“孔壬之罪,死有餘辜,照士師所定之案,是萬萬不錯的。現在帝既然如此之寬仁,赦他一個不死吧。但是一點罪不辦,無以伸國法,無以正人心,恐怕流弊甚多,請帝再仔細酌量為幸。”
帝堯道:“那麽汝看怎樣?”太尉道:“依臣的意見,流他出去吧。屏諸四夷,不與同中國,正是待這種凶人的辦法。”帝堯道:“流到何處去呢?”太尉道:“幽州荒寒之地最宜。”帝堯問皋陶道:“士師之意何如?”皋陶道:“如此尚不害法,但是太便宜他了。”
於是決定,流共工於幽州,即日起解,並其妻妾,同往監禁,不得自由。(現在河北省密雲縣有共城,據說就是共工流放之地。)後來結果如何,不得而知,孔壬的事情總算從此告終了。曆史上稱讚帝堯“其仁如天”,孔子稱堯亦說:“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天之下善惡並包,堯之朝亦善惡兩者並列,到頭來惡貫滿盈,還不肯輕於殺戮,真是如天之仁了!
且說文命自從遣人押送孔壬入都之後,依舊率領眾人,向西南窮探水源。一日,到了一處,但見兩山之間有一扇石門,水流汩汩,從石門中流出。叫了土人一問,知道這座山叫積石山(現在甘肅省導河縣北),上麵萬物無所不有,可惜不能上去。從前這石門的水是向西流,流到西海裏去,現在不知如何改向東流了。
文命又問那土人道:“那西邊就是西海麽?”土人道:“是。”文命聽了,就帶了眾人向西而行,但見浩浩茫茫,水麵愈西愈闊。斜向南行,登到一座西傾山上(現在甘肅循化縣南,與青海省為界),向西一望,果然是西海,不過海中到處都有大山聳峙,仿佛將海麵劃作無數區域似的。據土人說,從前這些山都隱在海底,後來逐漸出水,到現在竟年年的增高了。西傾山西南,最近的一座大山,亦叫作積石山(現在青海省東南部)。文命查考了一回,向眾人道: “那邊既然是海,就不必過去,轉去吧。”
於是一路東行,又複經過前次所過的積石山下。文命看見這山穀石門,有點逼窄,恐怕將來水大起來,終於為患,就叫工人略略開鑿,使水暢行。哪知山石開處,忽然露出一塊玄玉,上麵刻著八個字,叫作“延喜玉受德天賜佩”。大家見了,不敢隱匿,忙送來給文命。文命見上麵有“天賜佩”三字,暗想:“我那裏當得起呢?且待將來成功之後,獻與帝吧。”當下就遞給左右,叫他們好好收藏。
過了兩日,那積石山石門鑿通了,後人說夏禹王導河從積石起,就是這座山了。《山海經》中稱:“禹所導積石山。”那西傾山對麵的積石山,叫作大積石,閑話不提。
且說文命既探得水源之後,便從積石山導起,一直導到了孟門。兩岸支流安順,沒有什麽大的工作,隻有中間艾山一段,稍稍動工一下。(現在寧夏省靈縣西南有艾山,南北二十六裏,東西四十五裏,鑿以通河,今名艾山渠。)自孟門而下,東岸的汾水早經治好,再南到華陰,就是山海的遺跡。山海西北,有三條大水注進去。一條是漆沮水(現在陝西的北洛水),一條是涇水,都發源於白於山;一條是渭水,發源很遠。文命打定主意,先治渭水,於是沿著太華山之北,一路向西而去。這時山海中之水已涸盡了,顯出一塊大大的平原。大司農教導培壅,可以種植,土色盡黃,是土的正色,將來可希望成為上上之田。
文命不知道此山叫什麽名字,要想尋一個土人問問,哪知山之左右絕無人煙,想來是懼怕虎兕之故,所以不敢來往。於是作法喝道:“本山山神何在?”不一時,隻見跑出一個馬身人麵的怪物來,向文命行禮道:“山神叩見。”文命便問道:“此山何名?”山神道:“叫女床山。”(現在陝西省華陰縣西六百裏。)文命又問道:“此鳥何名?”山神道:“這是鸞鳥,有幾十年不出現了,近來才出現,這是水土將平、天下安寧之兆,可賀可賀!”文命聽說,亦是欣然,謝了山神,山神去了。朱、伯虎、仲熊、羆等督率部下,將此山所有虎豹犀兕,盡量驅逐,一麵由季狸、叔豹等召集人民居住,後來此地漸漸富庶,這是後話,不提。
且說文命等又往西行,隻見有三個怪物迎上來,人麵、牛身,四足而一臂,手中各執一杖,三個形狀都是一般。大家見了,無不大駭,狂叫“有怪”,不敢前進。七員天將和七員地將早飛身過去,攔住去路,喝問他們是何妖怪。那三個怪物道:“某等並非妖怪,號為飛獸之神,亦就是此地幾座山上之神,今有要事,想見崇伯,所以相同而來,乞諸位引進。”天將等聽了,就不阻攔,忙領他們到文命麵前。
文命問道:“諸位尊神,有什麽要事見教?”那山神道:“某等所司山上,有二鳥一獸,非常不祥,大為民害。崇伯此刻治水經過,它們或者避而不出。崇伯不知道,一定略過了。但是崇伯不除去它們,此後就無人能驅除,留在世間終為人患,所以某等同來請命。”文命道:“這一獸二鳥,叫什麽名字?如何形狀?在何處山上?如何的害人?還希明示。”一個山神道:“某所司的是鹿台之山,上麵有一隻怪鳥,其狀如雄雞而人麵,名叫鳧徯。它叫起來,聲音亦是‘鳧徯’二字,如果出現,民間必定遇到兵災,是可怕的。”
又一個山神道:“小神所司的是小次之山,上麵有一種獸,其狀如猿而赤足、白首,名叫朱厭。它如果出現,民間亦要發生兵災,這是可怕的。”
又一個山神道:“小神所司的山是萊山,上麵有一種怪鳥,名叫羅羅,竟要吃人。無論你大人小人,它飛來將大爪一抓,就淩空而去。從前此地居民不少,因為懼怕它,相率遷去,所以荒涼了,因此之故,不可不除。”文命聽了點首道:“既然如此,諸位請轉,某立遣將擒拿就是了。”三個山神稱謝,行禮而去。
這裏文命便召集天地十四將商議。烏木田道:“料想區區鳥獸,何足介意。羅羅這個吃人之鳥,某請一個人去了結它;其餘隻好請七員地將去捉,因為它們未曾出現,藏在何處某等不能知道。”文命道是,於是就派烏木田去捉羅羅,兜氏去捉鳧徯,盧氏去捉朱厭。果然,不費吹灰之力,不一回都捉了。眾人一看,鳧徯、朱厭,其狀都甚怪;羅羅的吃人,不過形狀特大而已,於是一齊弄死了。文命率眾再向西行。
一日傍晚,在一座剛山之下寄宿,暮色朦朧之際,隻見山上無數人影幢幢往來。文命等以為是居民,不以為意。眾人之中,伯益與水平年紀最輕,就是伯益端重,水平輕果,膽量又大,看見山上這些人影,一時好奇之心發動,拉了伯益,要上山去看看。伯益道:“天晚了,明天再去吧。”水平道:“不要緊,上去看看何妨。”伯益給他纏不過,遂一同上山。哪知道過了許久,不見兩個回來,大家都有點詫異了,急忙飭人上山去尋。
那時月色微明,眾人向前一望,絕無人跡,且走且叫,亦不見聲息,眾人愈加驚疑。後來給文命知道了,忙叫七員地將分頭去尋,約有二個時辰,隻見章商氏背了伯益,烏塗氏背了水平,都回來了。大家一看,水平和伯益兩個衣裳散亂,神情如醉如癡,問他們也不知答應,推他們也不動,忙問章商氏等:“怎樣會得如此?”章商氏道:“某等初到山上,各處尋覓,忽見一處樹林之中似乎有人影。某等就跑過去,哪知一大群妖魅正將水平和伯益二人撳在一塊大石上,解他們的衣服,想來要剖他們的腹、吸他們的血呢!見某等到了,又一齊過來,對著某等發出一種怪聲,甚是可怕,令人骨節欲酸,神魂欲**。幸虧某等都是修煉過的人,自己凝得住,趕快用軍器打去,那些妖魅頃刻無蹤無影。某等不知水平、伯益二人性命如何,不敢追尋,隻得趕快背了他們回來。想來他們的這種情形,亦是為那些妖魅的怪聲所迷惑的。”
文命聽了,一麵飭隨營醫生前來施治,一麵問鴻濛氏道:“這些妖魅是何形狀?你們看猜楚麽?”鴻濛氏道:“怪得很,看不清楚。但覺得它們走起路來趯趯而跳,兵器打過去忽然不見,卻不是遁入地中,想來總是山精一類的東西。某等從前在山中做不正當的事業的時候,亦屢屢遇到過,不過都不是這種模樣。”
文命道:“這四種都厲害,都能殺人麽?”鴻濛氏道:“都很厲害,都能殺人,但是亦有避免之法。隻要知道它是哪一種,將他的名字一呼,它就不敢為害了。”文命道:“那麽,此刻遇著的這一種呢?”鴻濛氏道:“它既然趯趯跳躍而行,當然是屬於第一類,不過形狀不同,不知何故。”剛說到此,醫生來了,文命就同了醫生去看那兩個病人。醫生診視過之後,說道:“六脈平和,呼吸調順,絕對看不出有病,想來神經受了刺激,變成心疾了。現在隻能進以鎮肝祛痰養心之劑,明日再看吧。”文命聽了,甚為憂慮。
文命道:“有什麽方法可以製伏它呢?”山神道:“它的資格在魑魅之上,已是靈祇之類。小神能力淺薄,實在不知道製伏它們之方法。”文命聽了,非常納悶,便道:“既如此,就請轉吧。”山神去了,文命召集大眾商議。大翳道:“有物質的東西,我們總有方法可以製伏它。如今它但有影子,沒有物質,這真難了。”
犁婁氏從剛山之尾、洛水之中發現一種怪物,其狀鼠身而鱉首,其音如犬吠,活捉了來,獻與文命。大家看了,都不知其名。後來叫山神來問,才知道它名叫蠻蠻,與崇吾山的比翼鳥同名,但是無害於人,也就放掉它了。
文命次日再整隊向西前進,走了一日,隻覺草木叢茂,人煙漸漸稀少,愈西愈甚,到後來竟是一片荒涼。文命暗想:“此處離山海已遠,遭水患應該有限,何至於此?”正要訪問,早有從人來報道:“據土人說,前麵二百六十裏的邽山(現在甘肅天水縣)之中,有個妖怪,歡喜吃人,去不得了。”文命便何:“是什麽妖怪?”從人道:“土人也說不清楚,有的說是狗妖,有些說是牛妖,有些說是虎妖,有的說是鳥妖,究竟不知是什麽東西。”文命道:“既然如此,大家戒備,去是一定要去的。”
那時天地十四將便告奮勇,請先去察看。文命道:“你們去三對吧,不必都去,免得後路空虛。”於是童律、兜氏、狂章、犁婁氏、烏木田、烏塗氏,三正三副,起身而去。到得邽山,四處一望,隻見靜悄悄人跡全無。大家都說:“妖在哪裏?真是見鬼呢!”正要轉身,忽聽見空中翼扇之聲,猛抬頭,隻見一隻異獸飛下來,嘴裏還銜著一個死人。一看見烏木田等在此,那異獸立刻將所銜的死人拋下,就撲過來。烏木田等六人怎敢怠慢,舉起兵器,急急抵敵。那異獸身上早著了烏木田一鐧,大嗥一聲,其音如嗥狗,又舉翅騰起,從上麵撲下來。烏木田、童律、狂章三個,亦各騰身而起,就在空中戰鬥。犁婁氏等三個不能騰空,仰麵觀看。兜氏道:“我們不濟事,去叫黃魔他們來吧。”於是三人歸來報告,黃魔、大翳、庚辰、繇餘稟準了文命,各禦風而來。哪知到了邽山,絕無蹤影,到處找尋,不但獸妖不見,連童律等亦不知去向,不覺詫異。黃魔道:“不要是被獸妖銜去了?”庚辰笑道:“哪有此事!大約獸妖逃逸,他們一齊追趕去了。”但是從哪一方追去,無從知道,隻得怏怏而回。
過了半日,遙見遠遠空中有許多人,如電而來,漸漸接近,果然是烏木田、童律、狂章三人,手中卻牽著一隻異獸,身子像牛,渾身都是剛毛,仿佛如蝟,而斂著兩隻大翼膀,想來就是那獸妖了。大家同見文命,文命問他們擒獲情形,童律道:“我們剛才打這妖獸,妖獸甚不經打,沒命的向西方飛逃。我們緊緊後追,直追到長留山上,它就向白帝少昊氏的員神磈氏宮中躲進去。我們追進去,白帝少昊氏出來說,叫我們赦了它吧。我們對於白帝的吩咐,不能不遵,但是我們受了崇伯之命,驅除妖逆,出來半日,空手而返,究竟妖逆除也不除,必須有個憑據,方才可以取信。況且崇伯現在正將各處所遇到的奇異鳥獸、草木、神怪都要畫出來,所以要求白帝準我們帶回來,畫出之後,再送它回去,因此牽了來。”
大家一看,這怪獸的形狀果然凶惡。昭明道:“這物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狂章說:“我們問過白帝,他說叫作窮奇,並且告訴我們說:‘窮奇有兩種:一種其狀似虎,而有翼能飛,渾身蝟毛,音如嗥狗,出在北方一個蜪犬國之北。這種其狀如牛,有翼能飛,渾身蝟毛,音如嗥狗,比那一種,凶惡相似而猛悍不如。隻要看它們一個像虎,一個像牛,就可以想見它們的強弱了。還有一層,北方的那種窮奇,已修煉通靈,它的腳下踏著兩龍,飛行變化更為厲害。諸位假使遇到,恐怕抵敵它不住,沒有如這種窮奇的容易對付呢!’”眾人聽了,都覺聞所未聞,獨有文命聽到“窮奇”二字,不勝惆悵。水平道:“窮奇是著名的惡獸,白帝倒反要保護它,不知何故。”烏木田道:“這層我亦問過,據白帝說,此獸雖則凶殘,但是亦能夠驅逐凶邪,為人除害,所以可赦。它在害人的時候,名叫窮奇;它在為人除害的時候,名叫神狗。譬如一個人,治世叫能臣,亂世叫奸雄,一樣的。”大眾聽了,更是詫異。當下伯益將窮奇形狀畫好,童律等仍牽窮奇送交白帝。這裏文命就率眾人直窮渭水之源。
文命道:“隻有此山產生,別處無有麽?”土人道:“據老輩說,從前隻有此山產生,此刻西北一帶亦有了,而且處處不同。聽說有一處所產生的,鳥色純白,鼠色純黃,或在山上,或在平地,凡生黃紫花草的地方,必定有這種同穴的鳥鼠,不知道是什麽原故。有一處,有人研究過,的確知道它們是異種同類,鳥雄鼠雌,共為陰陽的。有一處,鳥如家雀而色小青,鼠如家鼠而色小黃,進穴溲溺,氣味非常辛辣,使人惡逆嘔吐,就是牛馬聞到這股氣味,亦登時大汗滿身,疲臥不能起,這又是一種了。有一處,鳥形似雀而稍大,頂出毛角,鼠如家鼠,而唇缺似兔,蓬尾似鼬,這又是一種了。有一處,鼠的尾巴拖在後麵,仿佛如贅疣,那邊土人叫它兀兒鼠;鳥的顏色是灰白的,土人叫它本周兒鳥,這又是一種。”
文命聽那土人報告出許多的種類,不覺稀罕之至,歎道:“真是天地之大,無奇不有了!”橫革道:“想來鳥是鼠所化的,如同鳩化為鷹、雀入大水為蛤之類。”真窺道:“某從前在西方,見過一種草,夏天是草,到得冬天,那草的根就變了蟲。天的生物,真是無奇不有呢!”文命遣去土人,又考察一回,方才下山。
(1). 蚑:音qí。
(5). 鼵:音t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