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文命疏導渭水,自鳥鼠同穴山起,一直向東,將兩旁的支流逐一修治疏浚。最大的支流是灃水(現在陝西省城南)、涇水、漆沮水三條,派仲堪、叔獻、季仲三個帶領人夫前往。又尋出許多古跡,如同華胥氏陵墓(在陝西藍田縣西三十裏)之類,都飭人修理保護。雍州東部的工程,總算告竣了。
於是又往東來,到得風後陵的下流一看,隻見那水勢奔騰澎湃,實在來得太凶,兩岸雖有大山夾束,工程亦複堅固,然而多少年之後,下流經不起這種衝激,難保不發生災害。籌思了長久,正是無法,忽然帝都中的工師倕派人送了許多刀鑿斤斧等類的器具來,都是鐵做的,並且附上一信,信上說“承蒙指示產鐵之地,並開采熔鑄之法,但某於此種礦質經驗頗少,提煉鼓鑄,屢經失敗,直至近時,勉強造成許多器具,似乎較銅做的堅固犀利得多。某現在還擬再仔細研究,將來造成,或更有進步,亦未可知”等語。文命看完之後,忽想到一事,就寫了一封回信給倕,叫大章專誠送去,信內說:“請將煉好的鐵送幾百斤到此地,讓我來試驗。”大章領命去了,文命又向東行。
大家一路下山,隻見有幾十個婦女聯翩而來,且說且笑;又有幾個男子,手中執著弓矢矰繳,陪伴在後麵。文命覺得他們必有原故,就和大家立著看。隻見那些女子沿途采拾野草;男子則四處張望,射獵飛鳥,後來漸漸走近。他們看見文命大隊人在這裏,似乎亦頗詫異,但是亦不回避。有幾個婦女忽然走到文命身邊,俯身下去,拔起一株草來,口中說道:“這裏又有一株。”文命細看那草,其狀如葌(1)而方莖,黃花赤實,其本如槁本,不知何用。就問她們道:“這草叫什麽名字?有什麽用處?”一個婦人道:“這草叫荀草,吃了之後,能夠使人顏色美好,如臉上有麵皯(2)黑色,亦可以除去。”文命道:“汝等要采這許多做什麽?”婦女道:“我們不必一定自己吃,有得多,盡可以賣給別處人。天下的婦女,沒有不想顏色美好的;天下的男子,亦沒有不想他的妻妾顏色美好的。采多了,還怕沒有銷路麽?”文命聽了這話,細細向那些婦女一看,果然個個白淨,雖不是個國色,但亦與尋常黃臉村婆不同,暗想這草果然有功效的。
水平在旁,聽了這話,好奇之心發動,要求文命叫了那山神來看看。文命道:“這個卻難,現在並沒有要事,輕易召請山神,未免褻瀆。”水平道:“有什麽為難呢?現在洛水就在南麵,洛水上遊水患亦很大,我們將來治起來,有無妖精怪魅、猛獸鷙禽,都可以問他一問,有什麽輕褻呢?”文命想了一想,便作起法來,喝道:“青要山神何在?”那青要山神果然出現了,眾人一看,其狀人麵而豹紋,小腰而白齒,耳上果然戴著雙璫,正辨不出他是男是女。隻聽他向文命行禮道:“青要山神武羅參見。崇伯見召,有何垂詢?”這兩句話,說來聲如鳴玉,至柔至和,悅耳之至。
文命道:“某現在打算去治伊水、洛水,不知道那一帶有無妖精怪魅,乞尊神示知。”武羅道:“妖怪沒有,尋常吃人之獸是有的。另外還有幾種可以致水旱的動物,一種叫作夫諸,一種是化蛇,一種是鳴蛇。鳴蛇出在伊水流域的鮮山(現在河南嵩縣),其狀如蛇而四翼,其音如磬,見則天下大旱。化蛇出在伊水流域的陽山(現在河南陸渾縣),其狀人麵而豺身,鳥翼而蛇行,其音如呼叱,見則天下大水。夫諸出在此地東首的敖岸山上(現在河南汜水縣),其狀如白鹿而四角,見則天下大水。那座敖岸山上,有一位吉神,名叫泰逢,自去年起,已將夫諸收禁,不使它出來,所以崇伯過去不會遇到了。”
文命道:“那吉神泰逢,是不是形狀如人而虎尾,好居於黃山之陽,出入有光,能布灑雲雨的麽?”武羅答應道是。文命道:“多承指教,費心費心,請轉吧。”武羅神去了。
文命問眾人道:“既然如此,現在還有兩害,一害是陽山的化蛇,一害是鮮山的鳴蛇,能致水旱,必須除去。”就派繇餘、陶臣氏二人去捉化蛇,狂章、犁婁氏去捉鳴蛇。四人領命,分頭而去。這裏文命帶了眾人,自去察看瀍、澗二水,不提。
且說繇餘、陶臣氏二人到了陽山,隻見一片童荒,絕無草木,但有豺類鳥類,尋常之蛇蠕蠕而行的卻不少。陶臣氏道:“那山神所說的化蛇,並非真蛇,是人麵豺身而鳥翼的。現在滿山尋不見,不要是我們認錯了一座山麽?”繇餘道:“我們一路訪來,的確是此山,哪會錯呢!既然名字叫蛇,或者能潛藏在地中,亦未可知,你到地中去尋吧。”陶臣氏亦以為然,潛身入地,到處尋覓,果然在岩石之下發現了好幾條。陶臣氏舉槊就戳,那化蛇著忙,一齊竄到地麵。陶臣氏追將出來,那化蛇又不見了,便問繇餘道:“你看見化蛇麽?”繇餘道:“沒有化蛇,隻有幾條尋常之蛇剛才從岩石裏鑽出來。”隨即指著一條,說道,“這就是剛才鑽出來的。”陶臣氏覺得有點古怪,舉槊戳去,不料那蛇忽然失蹤,但見一隻豺獸;沒命地向山下跑去。繇餘大叫道:“這個真是妖怪。”說著,如飛的趕去。陶臣氏亦跟著趕去,一路見豺就打,逢蛇就戳,哪知蛇遇劍都化為豺,豺遇槊又化為鳥,淩空而上,翱翔滿天。急得繇餘亦縱身天空,追趕打擊,頓時打落了好幾隻,跌在地上,現出原形。陶臣氏一看,果然是人麵鳥翼豺身的怪物,原來它具備豺、鳥、蛇三種體格,而又加之以人麵,所以通靈性,能變化,名叫化蛇了。鳥在空中飛行,究不敵繇餘飛行之速,不到多時,一概打落,都現了原形,而被陶臣氏打死。一時呼叱之聲大作,這亦是動物鳴聲中所少有的。
陶臣氏和繇餘商議,除惡務盡,先將在地麵上的鳥類、豺類、蛇類都打死了,又到地中尋覓一遍,趕出了幾條,大概盡數除滅,二人方揀了幾條大的拿回來獻俘,並給伯益做圖畫的資料。哪知狂章、犁婁氏二人已早在那裏了,陶臣氏問犁婁氏道:“你們除怪,何以如此之速?”犁婁氏反問道:“你們除怪,何以如此之緩?”陶臣氏將以上情形述了一遍,犁婁氏道:“原來你們的繁難,我們的容易。我們去捉的那個鳴蛇,不過生有四翼,善於飛翔而已,不能變化,不經一打,而且又不知躲藏,隻知道亂叫,所以一捉就著,我們就此先到了。”不提二人談論,且說文命見化蛇、鳴蛇都已捉到,二害已除,向四人慰勞一番,瀍、澗二水考察之後,就沿洛水而上。
一日,到了一座蔓蕖之山(現在河南盧氏縣),突然聽得嬰兒啼叫之聲,但是左右並無人家。文命道:“不要是百姓的棄兒麽?”遂叫橫革等去尋覓,以便收養。橫革等答應,猶未起身,哪知嬰兒之聲漸啼漸近,突然由林麓中跑出一隻虎身人麵的怪獸,將前鋒的工人銜了一個,轉身就跑。大眾一齊驚叫起來。童律見了,哪敢怠慢,一道光似的追過去,手起一槍,將那怪獸戳倒,便從那獸口中將工人救出,但是咬得太厲害,已經氣絕身死。隻得用槍挑了怪獸,一手提了工人的屍體回來。文命見工人已死,不勝傷感,就吩咐眾人從速將其埋葬。眾人道:“屍體還沒有全冷呢,立刻就葬,不嫌太忍心麽?”文命道:“講到禮,自然要等一日。但是此刻洪水之患未平,陂塘之事正急,隻能朝死而暮葬,哪可以遲延一日呢!多日之後才葬,是禮之經;朝死而暮葬,是禮之權。現在隻好用權,並非我太忍心呀。”眾人聽了,亦以為然,於是就將那工人埋葬了。
文命叫過天地十四將來,吩咐道:“以後大眾前進,這種危險之事必多,他們都是凡夫,抵敵不住這種怪物,隻好偏勞爾等在前巡察,庶可有備無患。”十四將答應,從此遂在大隊之前效力,不在文命前後左右了。這時伯益已將怪獸形象畫出,但是不知其名,文命遂作法叫了蔓蕖山神來問,才知道這個怪獸名叫馬腹。那蔓蕖山神的形狀,卻又生得古怪,是個人麵而鳥身。眾人看了,更是稀奇,閑話不提。
且說文命由蔓蕖山西進,到了熊耳山(現在陝西省洛南縣),是洛水發源之地了。文命詳細察看一回,再沿洛水而下,到得中流,忽然看見似有大物蠕蠕而動。文命防恐又是妖怪,吩咐眾人戒備。哪知仔細一看,卻是一隻很大的大龜,從水中直爬上岸,一徑到文命麵前伏著。文命詫異,向它背上一看,仿佛像個圖畫,又仿佛像個文字,就叫人取過筆牘來,照著它的式樣細細畫下,原來有兩件東西:一邊是個計數之圖,一到九排列整齊,縱橫推算起來,無不是個成數。一邊是個哲理之文,共有三十八字,現在將它錄在下麵:
五行,敬用五事,農用八政,協用五紀,建用皇極,乂用三德,明用稽疑,念用庶征,向用五福,威用六極。
文命看了,知道這是天地之至寶、宇宙之精義、天所寵錫的,於是向著這神龜再拜稽首而受。那神龜仍舊蠕蠕入於洛水之中。後來文命有閑暇時,常常將這個洛書研究,因而將它次第起來,成功了九類,就是現在《書經》所載的那篇《洪範·九疇》了。文命又看那洛書上的文字,奇古可愛,於是常常模仿它的筆法。後來鑄鼎象物,上麵題的字,就用這種等法來書寫,就變了後世鍾鼎文字之祖,這是後話不提。
且說文命得到洛書之後,就到了洛水與伊水相會之地,又溯伊水而上。看那地勢,覺得千岩萬岫將伊水的上流遏住,宣泄不暢;裏麵群山包圍,已形成一個湖泊;將來裏麵的水積聚漸多,難保不倒灌而下,釀成水災。因此取出伏羲氏所賜的玉簡來,將各處地勢量了一回,就擇定一處,叫眾人動工,把那連山鑿斷。(現在河南洛陽縣南的龍門山,亦叫作伊闕,兩山對峙如門,中間有斧鑿痕。)這時所用的器具,還是銅的居多,因為工倕所製造的鐵器送來不多,不敷分配,所以工程困難,與開鑿孟門山相仿。
一日,文命正在監工之際,忽有人來說,從前向工倕所要的鐵,已如數送到了,現在砥柱山南岸。文命聽了,就叫蒼舒、檮戭、尨降、庭堅四人在此監督工程,自己率領將佐,徑往砥柱山南岸而來,想出一個提煉鐵沙的方法,叫工人依式開爐鼓鑄,製成幾柄斧鑿,果然比工倕所製的又進步些。文命便將提煉鼓鑄之法寫了一封信,並製就的斧鑿,叫豎亥一並送去給工倕,叫他依照這個辦法再研究,再製造。豎亥奉命去了。文命又將餘剩下來的鐵,叫工人鑄成一隻大鐵牛,立在河水南岸,頭向南,尾在北,做向西回顧之形。
伯益、水平等看了,都不知道是什麽原故,便問文命。文命道:“天生五種原質,叫作金木水火土,是謂五行,有相生相勝之理。鐵屬金類,金能生水。而十二支之中,醜支肖牛,牛為土類,土能勝水,我前日在此,看見河水滔滔,厲害得很,雖有砥柱山,約束不住,深恐多少年之後仍舊要受水患,所以用五行生克之理,鑄成此牛,妄想做一種鎮壓之用。有效無效,且看後世吧。”(現在河南陝縣城北,鐵牛尚在。除此之外,還有不少,都是學禹這個鎮壓之法。)眾人聽了,方才明白。
一日,正在安放金牛的時候,忽聽見在水邊的工人嚷道:“夥頤!好多呀!”引得大家都到水邊去看。文命和伯益、水平等也都走過去,隻見水中大魚無數,銜尾相接,絡繹不斷的向上流遊去。東西砥柱之山,水勢很急,不知道它們怎樣能夠逆衝而上。仔細一看,都是鯉魚,大者丈餘,小者亦有八九尺,衝波跋浪,究不知它們是何用意,亦不知道它們要到哪裏去。
水平好奇之心發動,就慫恿文命叫天地諸將去探它們的來源,一麵又要跟著它們,以窮其究竟。文命以為這種異事於物理、氣候、土地等必有關係,所以答應了,就叫大翳、盧氏二人往下流去探它們的來源,自己就帶了眾人,跟著鯉魚而進。
時當三月,一路桃花盛開。(河南陝縣以西,在周朝時候叫作桃林之塞,現在仍是多桃。)濱水桃花因風吹拂,落在水麵,如紅霞萬點,隨水流滾滾,向東而逝。那大群鯉魚,絲毫不改常度,絕不向水麵唼喋,總是努力前進。過了風後陵前,河身折而向北,那鯉群亦折而北。大眾看得稀奇極了,益發緊緊跟隨。
一日,到了孟門山相近,水平與伯益私議道:“那邊孟門山,懸崖數十丈,水勢衝下來又高又猛,力量又大,看它們怎樣過得去,恐怕隻好自崖而返了。”伯益搖搖頭道:“難說難說,且再看吧。”過了一回,已到孟門山下,隻見水中一條大鯉魚驟然躍起,如同生翼翅的一般,淩空直上,幾乎到了孟門山缺口、河水流出的地方了。但是終覺力量不及,跌在水中,依舊被河水衝了下來。接連又是一條、二條、三條、四條大魚,躍上去,或則落在水中,或則竟落在岸上,活潑潑的在那裏跳,眾人亦無暇去顧及它。
眼睜睜,隻看那一上一下的大魚和穿梭相似,正不知它們是何用意,忽然看見一條大魚躍得很高,竟給它躍到孟門山之上。隻聽得一聲霹靂,電火通紅,燒在魚尾上,陡然看見一條長龍,舞爪張牙,拿空而立,四麵雲氣氤氳圍繞,停了片時,飛向下麵,將頭向孟門山點了幾點,像個行禮致謝的意思,倏爾掉轉身軀,徑向東方飛舞而去,其長總在十丈以上,想來到東海去了。這裏水中之魚,仍舊穿梭似的不住的躍,躍得上的,都如前式,化龍而去,但是總以躍不上的為多。須臾之間,停止不躍了,眾人看那些魚銜尾連接,往下流而去。細看那些魚的額上,都有焦點,仿佛為火灼傷似的。再看那跌在岸上的魚,額上也是如此,而多一種暴鰓之苦,文命叫人仍舊投之水中。總計上躍之魚,何止千數,然而得化龍者,不過數尾,餘皆點額而還。究竟是功候有深淺的原故,還是命運有通塞的原故,那真不可知了。文命等看完這一出大戲,無不心滿意足,個個稱奇,將這孟門山改為龍門山。
那時大翳、盧氏二人早回來向文命報告,說這些魚一小部出在洛水下流、近河之處一個鞏穴之中,一大部都從海中來的。眾人聽了,才知道它們的出處,依舊回到砥柱山地方。那時鐵牛已裝好了。再回伊水中流,那時所鑿的山亦已開通,遠望過去,和門闕相似,所以亦叫作伊闕。
文命再率眾人溯伊水而上。一日,正在中途,忽見兜氏、鴻濛氏、狂章、烏木田四人牽了一隻怪獸過來,其狀如牛而蒼身。文命問他們為什麽捉來,烏木田道:“這獸出在前麵厘山(現在河南嵩縣西),它的聲音儼如嬰兒,其狀又凶惡,料想必是食人之獸,故此捉來。”文命聽了,沉吟一回,便作法召了山神來,問這獸叫什麽名字,是否吃人之獸。那山神是個人麵獸身的形狀,極可醜怖,他答道:“這獸名叫犀渠,確要吃人。”文命道:“那麽殺掉吧,免得害人。”鴻濛氏、兜氏二人答應,立刻將犀渠殺死,山神亦告辭而去。文命將伊水上流察看一周,再回到下流。伊、洛、瀍、澗,既入於河,這一帶已經平治了。
一路而東,到覃懷之地(現在河南省沁陽縣一帶),有沁水、衛水二支流流到河中去,再上有恒水、漳水二支流流到河中去。這四水之中,隻有衛水的上源丹水尚有須疏鑿之處。文命從前由碣石山到發鳩山去的時候,早已測量過,繪有圖說,這時就派伯奮、仲堪率領工人前去動工。(現在山西鳳台縣東三十五裏,浮山南、磨山北,對峙如門,亦名龍門峽,是禹所鑿。)其餘恒、衛、漳三水,亦派人前去察看,自己不再親往。因為這種地方,西阻太行、王屋,與河東隔絕,孟門之洪水及太原嶽陽而止,並未東溢為患,其工程不大,不過浚畎澮距川而已。而且鯀治水時,文命在此考察多年,情況尤熟,處處都有圖案方法,隻要依了去做,所以不必自己親往。
隔了一月,丹水上源的工程告竣,覃懷一帶,東到大伾,北抵橫漳,都已成功,恒、衛二水亦安流入河。從前一片汪洋、不可紀極的大陸澤,至此大半涸成平地,可以耕作了。文命自從受任以來,至此已經三年,第一段工程已完全蕆事,於是留眾人在此休息,自己入帝都,白帝堯告成。
(1).葌:音jiān。
(2).皯(gǎn):皮膚黧黑枯槁。
且說文命入朝,白過帝堯之後,仍來兗州做第二段工作。那兗州水流最大的一條是兗水,發源於王屋山,本不甚大,又經過洪水之泛濫,淤泥沉澱,舊時水道已化為烏有。九河既導之後,水勢漸退。文命帶了眾人來一看,但見到處湖澤縱橫,沮洳滿地,有些居民已經從丘陵之上遷居到平地了;還有無數居民依然在高丘之上,不過不必巢木而已。
文命先向海邊尋覓兗水的古道,竟不可得。一路尋上來,亦不可得,暗想:“我將兗水上流截斷之後,莫非兗水就從此消滅了麽?”後來又一想,“此州盡是平原,絕少險要,隻需修理堤防畎澮等,不必我親自督工,我去尋兗水吧。”想畢,立叫蒼舒、大臨、尨降、季狸、叔達、仲堪、伯奮、檮戭八人,率領人夫,先到下遊各處去修治,自己卻領伯益、水平、之交、國哀等及天地十四將,徑往上遊而來,尋覓兗水故道。覺得這條水怪得很,似連非連,似斷非斷,一直到河水之濱、鑿斷之處,南岸匯成一個滎澤(現在河南滎澤縣)。推究這個澤的來源,仿佛像北岸兗水勁疾穿過大河,向南岸衝來,瀦蓄而成的。當初取名叫濟水,原是為此。
但在南岸仔細考察,卻又不盡然,因為龍門山開通之後,河水的流勢亦非常勁疾,兩個勁疾相遇,河大而兗小,當然為河水所同化,衝不到南岸了。文命再取出赤碧二珪來,向澤底一照,隻見滎澤之底泉流汩汩,竟從河底的北麵潛流過來,才知道這兗水真是厲害,不能從上麵聯絡,仍舊能從下麵聯絡,真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從前改兗水叫濟水,表麵上似乎不適用,實在非常適用,確切不移。犁婁氏在旁,有點不信,說道:“我到水底裏去看看。”說罷,即入地而去。過了一回,出來報告道:“的的確確,我伏在水底一看,果見渾水汩汩,自西向東而去,隻是河水中間有一道清流,自北而南,直到這滎澤的底裏,向上溢出,真是奇事!”
文命道:“兗水發源王屋山,汝等向在山上多年,於那邊的地理情形必定熟悉。”七員地將給文命這一問,不禁都有點慚愧起來,說道:“某等向者所做,皆係不正當之事業,於地理上實未研究。”文命聽了,遂吩咐眾人相率渡河,徑探兗水之源。
直到一座山上(現在河南濟源縣共山),隻見源分為二,東源之深莫測;西邊一源仿佛一個小池,周圍六百八十五步,深約一丈。文命用赤碧二珪一照,覺得岩石之中還有水流,從上而下,此地尚非兗水之正源。
於是帶了眾人,直上山來,一麵用赤碧二珪且走且照,約有九十裏光景,已到山頂。隻見一個極大之池,陶臣氏道:“原來兗水發源就在這個大池麽?這個池,我們叫它太乙池。”眾人正在談論,文命卻是不語,對著太乙池如有所思。隔了一回,叫從人將池水舀了一點來嚐嚐,遂向伯益道:“這水的質地恐怕是重的,因為它的味道很濃,與尋常不同。從前一路尋不著它的故道,想來因為它質重善伏。我們這次下山去,細細考察,就可以知道它有幾伏幾現了。”伯益亦以為然,於是一同下山。
自太乙池而下算一伏,到得那東西二源,是為一現;穿入黃河,直沉到底,是為一伏,再向南岸溢出為滎澤,是為一現;從此以東,又不見了,再尋到陶丘(現在山東定陶縣)之北,又出來了,又是一現。從此東北,一直到海,都是沮洳藪澤,彌望相連,與他水往往相混雜,但是總伏在下麵,不用赤碧二珪照是辨不清了。於是文命就依著兗水伏流之道,從滎澤起,一直到海,畫成一根長線,督率人夫開掘,兗水故道於是才得恢複。(現在又早湮沒了,隻有一條小清河,從濟南到海,據說就是舊時的濟水;濟南以上則無從尋覓。而伏流之說則鑿鑿有據。宋人沈括說,曆下一帶,凡發地皆是流水,所以山東省城一帶,有名的泉水甚多,如同趵突泉之類。再上則在東阿縣的阿井,尤為有名。拿了這井水來煎驢皮膠,叫作阿膠,其性趨下,清而且重,用攪濁水則清,故用以治淤濁及逆上之痰,頗有效驗,就是濟水伏流的功用。再上則河流混淆,已尋不出蹤跡了。)
濟水下流,接著從大伾山分支東南來的漯河,從濟水轉入漯水,亦可以與河水相通。中流一帶大的支流,是灉、沮二水以及汶水。灉、沮二水匯成雷夏澤,再向東流,與濟水同注到菏澤中去。(現在山東省西南部,北到蜀山湖,南到微山湖,大概都是從前菏澤的範圍。)濟水從菏澤裏再分支合泗水而入淮。自菏澤以南,已是徐州境界。文命吩咐且慢修治,先將兗州治好。因為兗州盡是平原,受災極重,所以修堤防與掘地之工很大。兗州治好,文命就率眾來察看汶水。汶水發源泰山之東,地勢較高,尚不甚為害。
一日,行到一處,聽見路旁籬舍之中有金石之聲,淵淵入神,非常動聽。文命數年治水,焦心勞思,冠掛而不顧,履墜而不拾,一寸光陰都覺得可惜,是一個不肯偷安取樂的人,所以有幾處地方在那裏奏樂,即使邀他去聽,亦不肯去。這次聽到籬舍中的金石聲,不覺駐足不前,靜聽了一回,向伯益道:“這個樂聲,不比尋常奏樂者,必是非常之人,不可錯過,倒要見他一見。”說著,便去叩門。
裏麵金石聲止了,少頃,一個中年人前來開門。文命見他氣宇清整,態度莊嚴,就向他施禮道:“沒有介紹,造次拜謁,殊覺冒昧。請問先生貴姓大名?”那人向文命一看,覺得姿貌不凡,後麵又跟著無數文武從人,早猜到了,便拱手致敬道:“明公莫非就是崇伯麽?失敬失敬。某姓薑,名噎鳴,號伯夷,家父和崇伯是同僚,請到裏麵坐坐吧。”文命一麵答應,跟他進去;一麵便問:“尊大人是何人?”伯夷道:“家父現在帝都,任工務之職,單名一個倕字。”文命道:“原來就是薑世兄,幸遇幸遇。”說時,已到堂前,揖讓而升。
文命向堂中望去,隻見四壁滿布金石絲竹等樂器,卻先有一個形容古怪的人坐在裏麵的主席上,旁邊又放著許多樂器。伯夷登堂之後,先向那人叫道:“夔兄,崇伯來了。”那人聽說,就從席上蹶起,趯趯的跳過來。伯夷就向文命介紹道:“這位是敝友夔兄。”文命仔細一看,原來他下麵隻生一隻腳,不禁詫異。行禮過了,伯夷請文命坐了首席,自己坐次席,夔仍舊坐主席。這時水平、伯益等雖都跟了文命進來,但因堂宇不廣,又滿懸樂器,無可容足,隻好都站在階下。
文命先向伯夷問道:“世兄高才碩學,何不在尊大人處輔佐一切,兼為國家出力,倒反來此隱居,是何高見?”伯夷道:“某學識淺陋,還在研究時代,足以稟命家父出外遊曆,藉訪師友。前月來此,與這位夔兄相遇,彼此一談,傾蓋如故,承夔兄不棄,留宿在此。此宅乃夔兄之宅,非小子之家也。”
文命道:“適才雅奏,是世兄麽?”伯夷道:“不是某,是這位夔兄。”文命聽了,有點詫異。伯夷接著說道:“這位夔兄,於音樂一道,有感鬼神、通幽明的技能,剛才崇伯在外亦聽得出麽?”文命道:“是呀,剛才某因聽得這樂聲不凡,所以冒昧奉訪,原來是夔先生的雅奏麽,失敬失敬!”說著,重複與夔施禮,便問道:“先生音樂高明極了,是自己研究而成的呢,還是有名師傳授的呢?”夔道:“是某自己研究的。某生不幸,身體不全,既不能出外求師,隻好一切杜撰了。荷承獎飾,慚愧之至,尚乞教誨。”文命道:“先生與伯夷兄研究切磋,亦有益處。”夔道:“不然,他研究的是禮,某研究的是樂。禮和樂,精神上雖有相通處,但是形式上迥乎不同。我們二人非常投契,不過交換知識,預備禮樂兩種之溝通而已。”
文命聽說伯夷講禮,便又和伯夷談論了一回,覺得他對於治神人和上下之法說得透徹之至,亦非常佩服,便說道:“某今日得遇兩位,不勝榮幸,極想侍坐,久聆教益,奈受命治水,不敢延遲。鄙意擬請兩位同某偕行,一則可以常共談論,二則於兩位亦無妨害。伯夷兄本是誌在遊曆的人,某同事中亦頗有才能之士,一路談談,不嫌寂寞。夔先生正苦艱於步履,不能出遊,某部下車輿一切現成,便利之至。未審二位尊意如何?”伯夷與夔聽了,雖都謙遜,然而並無決絕之詞,經文命再三敦勸,就都答應了。文命大喜,伯夷行李本屬現成,夔亦進內收拾了,加入文命隊裏,一同上道,徑向泰山而來。
眾人剛到山麓,隻聽見山上一片音樂之聲,漸漸異香撲鼻,遠遠的又看見許多人從山上下來。文命等大疑,暗想:“這是何人?”遂一麵迎上去。不一時,漸漸近了,隻見當頭一個人穿青色之袍,戴蒼碧七稱之冠,佩著通陽太平之印,騎著一匹小小青龍,淩空而來。後麵跟著氣象尊嚴、垂紳端冕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那騎龍的人看見了文命,即跳下龍來,趨前幾步,施禮道:“崇伯請了。”文命慌忙答禮,問道:“上仙何人?”那人道:“某姓圓,名常龍,泰山神也。聞崇伯治水至此,所以特來迎接,如有驅策,敢效微勞。”文命道:“某此行,打算從貴山經過,去治青州,不知道青州水患現在如何,有無困難之處,還請指教。”圓常龍道:“青州之地瀕海,從前東北幾千裏之外地體變動,餘波震**,及於此地,沿海一帶居民受害者不少;現在已漸漸平靜了。崇伯如欲周覽形勢,請從某來。”說罷,又指著左右兩個騎龍的介紹道:“這是某之兩佐命羅浮山神(羅浮山現在廣東惠陽縣)和括蒼山神(括蒼山現在浙江麗水縣)是也。”文命與他們一一為禮。
那圓常龍又向伯益說道:“先生亦請過來。”伯益不解,就隨了文命過去。圓常龍走到那條小青龍邊,說道:“二位請跨上吧。”文命在華山是騎過龍的,這次已頗自然。伯益年幼,又兼初次,未免膽怯,跨上之後,由文命攬在懷中。圓常龍亦跨上了,喝一聲“起”,那青龍已冉冉上升,不一刻已到泰山絕頂。四麵一看,真有眾山皆小之勢。圓常龍指著東麵一片白氣茫茫的說道,“這就是海。”又指著東北一帶連綿不斷的山嶺原野說道:“那邊一直過去,都是青州之境。”文命和伯益望了一回,目不能窮其究竟。圓常龍道:“我們過去看吧。”那**的龍似乎知道人意,立刻徐徐向東北而去。
一路上,圓常龍指點道:“這個下麵,就是青州南境;那個下麵,就是碣石山;再過去,就是嵎夷所居。從前碣石以西,盡是平原;碣石山東北,連著不鹹山(現在關外長白山),西南連著泰山,做成陸地與海的屏障,是青州的中部。如今地勢改變,碣石山四麵漸漸沉下,海水與大陸日日接近,從那山缺之中灌進去,變成逆河,青州之地仿佛腰斬,不相連屬。將來碣石山還要下沉,隻留十幾個尖峰露出水麵呢!這真是滄海桑田之變了。”
圓常龍一麵說,文命和伯益一麵聽,一麵看,覺得青州形勢俯如指掌,不覺大快。過了片刻,龍頭掉轉,仍回到原處降下。文命向圓常龍致謝,圓常龍道:“崇伯此去治水,工程並無困難,不過沿途妖魅小有阻滯,但天地十四將足以了之,不足懼也。再會再會。”說著,與大眾施禮,跨上青龍,與兩個佐命領著九千五百個神君風馳電掣而去,瞬息不見。伯夷與夔是初次見到這種奇異之事,不覺咋舌。
過了泰山,已到青州南部,是個萊夷境界。文命先遣人到東北海邊去預備船隻,以便泛海。又取出一個銅做成的烏來,吩咐去備船之人將這烏插在竿上,再將竿插在船上。原來那銅烏之中具有機括,轉動極靈,可以表示風向,如刮東風則烏頭就向東,刮西風則烏頭就向西。大海之中,以帆為主,全須視察風向、風力,以定進止。文命在微賤之時,料到將來治水必須有行船濟海之事,所以預先創造這個銅烏,名叫司風烏。此次果然泛海,所以就拿出來應用了。
預備船的人去了,文命叫過天地將來,說道:“泰山神說,前途有妖魅,汝等可分作兩班,一前一後,各處巡邏,以防不測,但須小心。”眾人答應,於是庚辰、童律、繇餘三對做前隊,狂章、大翳、烏木田三對做後隊,黃魔、章商氏往來接應,分布已定,遂即前行。
一日,到了一座餘峨之山,童律在前,發現一隻怪獸死在地下,其狀如兔而鳥喙、鴟目、蛇尾,不禁詫異,問大眾道:“這是何獸?為什麽會死在此地?”大眾看了,都莫名其妙。兜氏道:“已死之獸,研究它做什麽?且拿去與伯益做圖畫材料吧。”大眾讚成,剛要用手去捉,不防那獸“仇餘”的一聲怪叫,立起就跑。鴻濛氏拍手笑道:“原來是假死,我們追上去吧。”追到山上,將那獸活捉了,齊到文命處獻俘。大家都不知其名,文命隻得又作法,叫了山神來。那山神是獸身人麵戴角的,說道:“這獸名叫‘犰狳’,其鳴聲就是這兩字,見則蝗蟲為敗,是有害之獸,請殺去吧。”於是伯益畫出之後,就將它殺死,山神亦去了。
大眾依舊前進,到得一座耿山,遠望山上,絕無草木,而大蛇甚多。文命吩咐眾人小心。那時庚辰等已調為後隊,狂章等做前隊,慢慢上山,逢蛇就斬,殺得那些蛇東竄西奔。眾人正在高興,忽聽得後麵一陣大喊,回頭一看,隻見黃魔手執雙錘,如飛的向東北趕去。狂章等莫名其妙,隻得退回來打聽。哪知文命見了,就大聲責備他們道:“叫你們小心巡山,何以還會得縱令妖物將我兵士銜去?”犁婁氏道:“某等正在山上,打蛇除道,絕不見有妖物,想係別處來的。”這時庚辰等在後方,聽見前方停滯騷亂,不免上前探聽,才知道大隊正在進行之時,忽然一道黃光從東北麵閃來,將一個兵士攝去,此刻黃魔追趕去了。
庚辰道:“那麽我們再去兩個。”說猶未了,隻見一道黃光又瞥然而來,疾如飛電,一個工人又早為黃光攝起,淩空而去。庚辰眼快,哪敢怠慢,驀地持戟縱身,直向那黃光刺去。黃光忽然一斂,不知所在,那工人墜落在十丈以外。眾人忙過去看時,頭已磕破,臂上爪痕甚深,血流不止。仔細一看,仿佛像虎爪所傷,正是不解。庚辰站在空中,四麵望了一回,又俯首向狂章等道:“你們切須留心,恐防再來。”大眾聽了,人人自危。
文命忽然想到,就說道:“有了。”回頭吩咐橫革:“將我那藏在箱篋裏麵王母所贈的十五麵寶鏡拿來。”橫革取到了,文命依舊自己拿了一麵,其餘十四麵分給天地十四將。那時黃魔已歸來了,眾人問他怎樣,黃魔道:“我看準了黃光追過去,哪知轉過幾個山峰,約行了五六百裏,那黃光倏然不見。到處尋找,不見蹤跡,隻有那攝去的工人躺在地上,業已被咬身死。細查被咬地方約有七八處,不像是一口所傷,髒腑和血都已吸盡無餘,真是個妖怪呢。”文命指著寶鏡說道:“這種寶鏡能夠照魑魅,想來對於各種妖魔亦都可照,所以我仍舊分給汝等,每人一麵,汝等姑且拿去試試看,不知道有效沒有。”
十四將領了寶鏡,唯唯聽命,拿了寶鏡不住的四麵照察。忽然見遠遠地方黃光又是一閃。庚辰跳起空中用鏡一照,仿佛像是一隻狐狸,因為距離較遠,那黃光飛行又速,所以不甚看得清楚,但覺其頭甚大,尾部又是蓬蓬鬆鬆的,就下來告訴文命。文命大怒,遂作法,叫了耿山之神問道:“這山上有什麽妖怪?”
(2). 獙:音bì。
(4). 峳:音yóu。
那獸看見大隊人來,口中發出一種狗嗥之聲,轉身逃去。國哀等追不上,大叫可惜,隻得轉來,打算和真窺等商議,四麵合圍。哪知真窺等四十二人正圍著一株大樹,有幾個彎弓搭箭,向上麵連連射去。國哀不解,便問他們為什麽。橫革向樹巔指道:“絜鉤鳥在這裏了,它不能飛,但善於登木。起初在地下走,我們一趕,它頃刻之間緣樹而上,已到最高之巔。我們正奈何它不得,想射它下來呢。”
之交一看,這樹足有八九丈高,枝葉扶蘇,蔭庇數畝,旁邊一樣大的古木還有好幾株。那絜鉤鳥從這樹到那樹,又從那樹到此樹,善於趨避,無論如何總射它不著,不覺大家都束手無策。之交道:“此鳥已在此了,它既然不能飛,料不能逃走,且叫幾個人監視在此,我們先去捉峳峳吧。”真窺、橫革雖不願意,然而亦無可如何,隻得同到山後來尋峳峳。
走不多路,隻聽見一片狗嗥之聲,那峳峳正從山後如飛的直奔過來,仿佛後麵有人追趕似的。許多兵士還以為它要衝過來噬人,慌忙退讓。畢竟橫革膽壯力大,阻住去路,一劍揮去,早已殺死。大家聚攏來一看,果然其狀如馬而羊目、四角、牛尾,但是當頭一劍雖是橫革砍的,背後還有血淋淋的傷痕,甚不可解。
之交叫隨從兵士且將獸屍抬著,再去捉那絜鉤。大家剛到大樹之下,正要取弓箭來射,哪知這絜鉤已從樹上骨碌碌的滾下來。眾人大喜,忙上去捉來,一看,隻見鳥的腹上貫著一根小木,原來已經死了。眾人至此,疑惑不解,都說是山神暗中幫忙。大家扛了鳥獸之屍去見文命,並將情形說明。文命笑道:“想來是山神助力呢。”那時黃魔等已早歸來,絕無言語。
不言文命心中籌劃,且說大眾行行已到了海濱,那時船隻都已預備好。原來預備船隻的人所走是交通大路,所以到得早,而且不會遇到妖鳥怪獸。文命等大眾須隨山察看水源,到處勾留,所以到得遲,而妖禽怪獸的殄滅,亦足以遲延時日。當下大眾下船,東望茫茫,波濤不作。仰麵看那司風鳥,已高插在船首之上,隻見它的頭向著西北,原來是西北風,恰恰與文命的行程相逆。舟人正在那裏憂慮,說道:“逆風難行。”文命便作法,叫了風神來,和他商酌,要借來三日的東南風。風神颶母當然答應。
文命等一帆風順,過了碣石山、逆河口,駛抵北岸,已是青州北部。大家上岸,再向北行,隻覺氣候景物與南部頓然不同,朔風甚厲,呼號有聲。這日晚間,宿在一座子桐山上,山下一條子桐水,西流到餘如澤裏去的。晚飯後,伯益、水平、伯夷、夔四人偶然走出帳外,觀看夜色野景,隻見那水中一道光芒直向西邊穿過去。過了一回,又是一道光穿過去,那邊又有幾道光穿過來,飛在空中,沒於水中,正不知是什麽東西。
一日,行到一座北號之山,文命見山勢險惡,深恐有怪物潛藏,便先叫了山神來問。山神道:“這山中有一鳥一獸,都是害人的。鳥名叫作鬿(2)雀,其狀如雞而白首,鼠足而虎爪,喜吃人。獸名叫猲(3)狙,其狀如狼而赤首,鼠目,其音如豚,亦喜吃人。崇伯前進時,須要小心。”文命謝了他,山神去了。
那時已到了嵎夷之地,這是從前帝堯初即位的時候,叫羲仲來寅賓出日之地。後來洪水泛濫,交通斷絕,有幾十年不曾隸屬中國了。那考察天文的舊跡,約略還有幾處可以辨認,然而大半已為嵎夷所侵占。
嵎夷共有九種:一種叫畎夷,一種叫幹夷,一種叫方夷,一種叫黃夷,一種叫白夷,一種叫赤夷,一種叫玄夷,一種叫風夷,一種叫陽夷。那些人民,大概是歡喜飲酒歌舞,但亦知道冠弁、衣錦、器用、俎豆,於文化上還不算野蠻。當下文命到了之後,召集九族酋長來,將中國的威德向他們宣示,叫他們將侵占的土地退還中國,再劃定疆界,彼此確守。
那九族酋長聽了,有點不舒服,幹夷、方夷兩酋長同時起立,說道:“我們得到此地,並非得之於天朝,是得之於洪水的。洪水之時,天朝人員一個都沒有在此,我們平洪水,披榛棘,好不容易才到這個地步,現在天朝反來趁此現成,要收回去,於理上似乎說不過去。”文命正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且前此有曆史可憑,哪裏可因為我們一時間不來管理而就據為己有呢!”
九夷酋長見文命態度嚴毅,詞氣強硬,又見軍容甚威,天地十四將的狀貌獰醜可怖,不覺畏服,情願稽首歸順並返還侵地。文命就慰勞了他們一番,又設筵款待。
宴飲之間,問起他們的山川風土,有無害人之物。
畎夷酋長道:“我們那裏,氣候土地都好,可以種田,並無害人之物。”
陽夷酋長道:“我們那邊,逼近海濱,太陽所出,氣候是好,不過水災受得很大,死傷不少,害人之物倒沒有。”
白夷酋長道:“我們那邊一座欽山,山上有一種怪獸,名叫當康,見則天下大穰。據老輩說,六十年前曾經見過。當時天朝大聖帝派一個姓羲的大官,到此地來考察太陽,那時候年年好年歲,天下好太平呀!後來洪水之患一起,當康就不見;到去年,當康又出現,想起來年歲又要好,天下又要太平了。”文命道:“當康的形狀怎樣?”白夷酋長道:“其狀如豚而有牙,它的鳴聲就是‘當康’二字。”文命道:“那麽是個瑞獸了。”
玄夷酋長道:“敝處有一座山,名叫女烝之山。一條石膏水,就發源於這山上,西流到鬲水中去。其中有一種怪魚,名叫薄魚,其狀如鱣魚,而隻有一目,其音如人嘔吐之聲,見則天下大旱。據老輩說,三四十年前,這魚出現了,後來天上十日並出,果然大旱;此刻又有人看見了,將來不知如何。”說著,回頭向白夷酋長道:“如果大旱起來,貴國的當康要失其靈驗了。”
言未畢,方夷酋長儳著說道:“敝處剡山上,有一個怪獸,尤為可怕,其狀如彘而人麵,黃身而赤尾,名字叫作合窳,其音如嬰兒,它逢人就要吃,逢著蟲蛇亦就要吃,吃得滿山都幹幹淨淨,人民統統遠徙,蟲蛇類亦都逃散無蹤。據老輩說,它是洪水發生的前一年出現的,出現之後,天下就要大水;到如今它還盤踞在那座山裏呢。”
赤夷酋長道:“貴處這個合窳還不算凶,敝處太山上,有一隻蜚獸,其狀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它在水中一遊,水立刻幹涸;它在草上走過,所有之草就立刻枯死;人遇到它,更不得了,一聞到它的氣息,立刻生病,傳染起來,可以滅族。所以有人說,這個蜚獸假使向天下遊行一周,天下之人可以死盡,你看可怕不可怕呀!”文命聽了,詫異至極,便問道:“貴處既有這種害人之獸,何以不設法去剪滅它呢?”
黃夷酋長道:“何嚐不想剪滅它。敝國向與赤國接境,這座太山是我們兩國公共的,自從蜚獸出現之後,敝國就派兵去兜剿。哪知兵士未到山上,那股毒癘之氣已撲鼻而來,兵士個個寒顫吐瀉,生疫病而死。而且傳染極速,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無法可救。敝國因此元氣大傷,隻能遠徙到幾十裏以外以避之,哪裏還能剪滅它呢!”
風夷酋長道:“是呀,敝國僻處東北,終年多東北風,有一年偶然刮了兩日西南風,人民染疫而死的就不少,據說就是受這蜚獸之害呢!”文命聽到此處,更深駭異,說道:“有這等事!某既然來此,一定設法為諸位驅除。”九夷酋長齊聲道:“那麽好極了!”大家又飲談一回,席終散去。
文命於是就召集將佐,開會商議。伯益道:“吃人的獸、召災的獸,其患尚小;倒是這個釀疫的蜚獸,實為可怕,說不得又要偏勞天地十四將了。”文命道:“這個當然。”當下便叫過烏木田、章商氏、大翳、盧氏四將來,吩咐道:“此地離太山不知有多少遠,那蜚獸凶惡情形又不知如何。汝等且先去察看一番,歸來報告,再行定奪。”四將答應,半從空中,半從地下去了。
過了半日,忽見烏木田、大翳二將麵色倉皇地先回來報告道:“厲害厲害!某等到那山相近之處,並沒有看見那獸影,隻覺一股腥毒之氣直衝上來,不覺打了幾個寒噤,頓時氣力減少,頭疼口苦。某等深恐有失,不敢再入重地,隻好就回來了。”說罷,身上又是幾個寒顫。文命大驚,正覺沒法,忽然章商氏、盧氏直從地下上來,剛要發言,但覺頭重腳輕,支持不住,就倒在地上,神昏氣促。這是因為他們在地下受到蜚獸便溺之毒,更為厲害之故。
文命無可奈何,隻得叫人將兩將抬去,命醫生醫治。一麵又問烏木田、大翳道:“汝等覺得怎樣?”二人連說:“不要緊。”歸到帳中,靜坐起來,運用玄功,不到半日,都已痊愈。隻有章商氏、盧氏二人是地將,功行較淺,受毒又深,病勢纏綿不已。哪知後來伺候的人觸著這股氣息也病了,連望病的人也病了。
不到幾日,除七員天將之外,幾於無人不病,而以章商氏、盧氏病勢最篤。其餘皆寒顫頭疼,神昏氣促,個個呻吟,正是萬帳沉沉,炊煙斷絕。庚辰看到這個情形,覺得有點不妙,就和黃魔等商議道:“我看這事隻有求夫人去。你們在此好生調護看守,我多則兩日,少則一日,必定轉來。”黃魔等答應,庚辰遂衝天而去。
這裏六員天將各處巡視撫問,遞湯遞水,忙得真不得了。文命有時偶然清醒,看看隻有一個烏木田在旁,便問道:“大家怎樣?”烏木田道:“大家都是如此,沒得好。”文命道:“都不能起來麽?”烏木田應道是。文命歎道:“我勤勞數載,滿望將水土治平,上報先人,下救萬民,不想今日竟遭此厄運,進退兩難,死生莫卜,真是命也!”烏木田道:“崇伯切勿憂慮,庚辰已去求夫人了。”文命歎道:“我想,亦隻有這一線之希望,天不絕我,夫人必來救我。”說罷,將心放下,又昏沉過去。
又隔了一日,兵士、工人等逐漸死亡。烏木田到章商氏榻前,問道:“你今日如何?”章商氏絕無聲息,俯身摸他肌膚,其冷如冰,原來早已死了!大翳去看盧氏,亦是如此。二人非常淒慘,深恐其餘人等聽了驚慌,反致病勢加重,所以不敢聲張。但是隻有六個人,上上下下要伺候這許多人,實在萬萬來不轉,哪裏還有功夫再為他們經營殯葬之事?隻好隨他們躺在**。好在天氣嚴寒,絕無腐爛之虞。眼巴巴所望的,隻等庚辰回來,有個解決。
哪知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看看已是三日了,死的人日多一日。兵士、工人不計之外,伯虎、蒼舒、仲熊、羆、叔獻、橫革、眧明、大章等,都一個一個陸續死去。伯夷、伯益、尨降、季狸等亦瀕於危。文命亦危在旦夕。黃魔和童律等說道:“庚辰說至遲兩日必來,如今已四五日了,他還不來,甚為可怪。現在情形已糟到如此,隻有崇伯還剩一口氣,假使崇伯再不救,我們還要在這裏幹什麽?我想我到夫人處走一趟,討個實信吧。”童律道:“這話極是,不過我們此刻已隻剩了六人,你去了後,我們又少一個,那麽怎樣辦呢?”黃魔連聲道:“絕不會,絕不會,我無論如何一定就轉來,絕不逗留。”說罷,就飛身騰空,沒命的向巫山飛去。
到了瑤台之下,隻見雲華夫人正端坐著。他就倒身下拜,氣喘喘問道:“庚辰來過麽?”雲華夫人道:“早來過了,我叫他到別處去求藥,你問他做什麽?”黃魔道:“雖有靈藥,不中用了,人已死去一半了,崇伯亦就要死了,要靈藥做什麽呢?”雲華夫人斥他道:“虧你在我這裏住了多少年,連‘天命’兩個字都沒有明白麽?如果崇伯治水不會成功,半途而死,我叫你們去幫助他做甚?你還不給我趕快轉去!”黃魔聽了,恍然大悟,連忙謝了夫人,又沒命的飛回來。
到了營中,見庚辰竟還沒有來,大翳等忙問:“怎樣了?”黃魔將夫人之言說了一遍,大家聽了雖則放心,但是四顧一看,情景殊屬難堪,如遊於墟墓之中,觸處皆是死屍。過了一日,死去的總有一批。過了半日,死去的又總有一批。又過了一日,死去的竟十分之九有零,隻剩得文命和鴻濛氏等五員地將了。又過半日,文命亦呼吸斷絕,一命歸陰。後來鴻濛氏等五將亦陸續死去,從此萬帳寂寂,所有生物,隻留黃魔、大翳、童律、狂章、繇餘、烏木田六個人和在天空盤旋的一條應龍,以及在後曳尾的一個玄龜,守著這許多死屍。
(2). 鬿:音qí。
(3). 猲:音gé。
且說庚辰囑咐了黃魔之後,縱身上天,如箭一般直向巫山而來,進了殿門,與舊時同僚亦不打話,徑到瑤台之下,倒身下拜。雲華夫人已知道他的來意,就問道:“汝為蜚獸而來麽?”庚辰道:“是,那蜚獸疫氣甚是厲害。”雲華夫人道:“我已修書一封在此,汝快去聚窟洲走一趟吧。”庚辰道:“聚窟洲從前曾經跟了夫人去過,覺得很遠呢,往返必須時日,恐怕緩不濟急,怎樣呢?”夫人道:“不要緊,你快去吧。”庚辰聽說,不敢違拗,接了書函,拜辭夫人,飛身空中,如風如電,徑向聚窟洲而去。
原來那聚窟洲是八方巨海中十大洲之一,在西海中申未之地,地方三千裏,北接昆侖二十六萬裏,去東岸二十四萬裏,洲上多真仙靈官,宮殿比門,不可勝計。庚辰在空中飛行一晝夜方才到達,隻見洲上獅子、辟邪、鑿齒、天鹿、長牙、銅頭、鐵額等猛獸到處皆是。
庚辰按照信麵上所寫的地址尋至一座大山旁邊。那山形頗似人鳥之像,庚辰從前來過,知道它就叫神鳥山。山上多是些參天拔地的大木,與楓樹的形狀差不多,花和葉都發異香,數百裏之外已能聞到它的香氣。到得山邊,那香氣自然格外濃烈。山的左麓,顯出一座巍煥的宮殿,庚辰知道已經到了,便去叩門。
裏麵走出兩個首挽雙丫髻的道童來,問明來意。庚辰便將書函遞給了他。那道童入內而去,過了片時,道童出來邀庚辰入見。曲曲彎彎,走到一座院落之內,隻見一位須髯飄拂、神采飛揚的真仙正在那裏打坐習靜。庚辰見了,忙拜下去。那真仙亦起身答禮,便叫庚辰在旁坐下,說道:“令主人雲華夫人向我要的震靈丸,我此刻適值已經分送完了,現在你且稍待,我立刻製造來給你吧。”說著,兩個道童早已取過一柄斧頭來,那真仙接在手中,又吩咐道童,叫他們一切預備起來。道童齊聲答應。真仙又向庚辰道:“和我同去看看吧。”庚辰應諾。
真仙攜了斧頭與庚辰出門,到得山上,在那許多大樹之中揀了一株,先用斧頭之背將那樹幹打了一下,隻聽得一聲大響,仿佛萬牛齊吼。庚辰雖則是個神將,在不留意之中也不覺心驚神駭,便問那真仙道:“此是何樹?”真仙道:“這樹名叫返魂樹。”一麵說,一麵仍用斧頭發掘樹根,須臾之間,已將樹根的中心掘了一大塊,又放下斧頭,將樹上的花葉枝條采取了一大把遞給庚辰,說道:“你拿著吧。”庚辰答應,接在手中。真仙又攜了斧頭,帶了那塊樹根之心同庚辰回到院裏。
那時兩個道童早已將各物預備好。庚辰一看,原來丹灶上架著一個玉釜,釜內盛著清水,灶內火光熊熊。真仙便將那塊樹根之心放在釜內去煎。兩個道童用玉蓋蓋上,約煎了一個時辰,真仙道:“好了。”兩個道童忙將玉釜扛下,安放在旁邊,又減去了灶內的薪炭,隻剩了些微之火,再換一隻玉釜放在灶上,隨又用一根玉瓢將那隻玉釜裏煎出的汁水,一瓢一瓢的舀到這隻玉釜裏來。一個道童拿著一副長約三尺的玉筷,將舀在玉釜中的汁水不住的亂攪,足足又等了一個時辰,那汁水漸漸變成黑色,其膠粘已和飴糖相似。又隔了一回,真仙道:“好了。”兩個道童便將玉釜又扛下來,提起一柄掌扇,盡力地向玉釜揮扇。又過了些時,那膠飴已冷而凝,兩個道童先將丹灶等收拾了,再來將這膠粘似的物件搓起丸來。
這時庚辰在旁實在等得不耐煩了,暗想:“我來的時候崇伯等的病已非常危急,走了一晝一夜,滿望得到靈藥就立刻轉去,哪知偏偏不湊巧,神仙的靈藥也有分送淨盡的事情,要現成製合起來,得費去多少時辰!按照‘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這個標準算起來,下界恐怕已經有幾個月了。不要說人已盡死,恐怕早已腐爛完了,這個靈藥拿回去還有什麽用處呢!”又想,“當初與黃魔等約定,多則兩日,少則一日,如今彼等不知道焦急到如何地步呢!”一麵想,一麵不住的回顧日影。
那真仙知道他的意思,便笑笑和庚辰說道:“足下性急麽?不要緊呢。”說著,就將已經搓好的十粒交給庚辰,說道:“足下既然如此性急,就將此拿去吧,已盡夠敷用了。可以分作兩次,一次隻需用五粒,不必多用,切須記牢。”庚辰問道:“怎樣用呢?”那真仙道:“這個震靈丸又名驚精香,又叫返生香,又叫震檀香,又叫烏精香,又叫卻死香,共總有六個名字。足下拿回去,假使人已死了,隻要將此香燒起來,死者自能複生。”又指著剛才從樹上折下來的那一大捆花葉枝條,說道:“這種分三次用,燒起來,香聞數百裏。那個蜚獸的可怕,便是一股毒癘之氣,如果有這香氣一熏,那毒癘邪氣自然消滅,即使尋常的凡夫亦可以製它的死命。足下可一並帶去吧。”
庚辰聽了,歡喜之至,慌忙拜謝,懷了靈藥,拿了一大捆樹葉樹枝,剛要動身,那個真仙道:“你飛來飛去,要一晝夜功夫,太吃力了,我助你一助吧。”說著,指指自己所坐的蒲團,叫庚辰立上去,喝一聲“快”,隻見那蒲團早淩空而起,如電的向東方而行,比庚辰自己的飛行不知道要快多少倍!幸虧庚辰是修煉多年、極有功行的神將,所以雖則如此之迅速,仍能穩立蒲團之上,絕無危險。不到兩刻,已到嵎夷之地,蒲團忽然漸漸降下。庚辰跳在地上,正想那個蒲團如何安插,哪知一瞥眼,蒲團已飛向西去,不知所在。庚辰至此,益歎那真仙道術之深,欽佩不止。
這時,繇餘等六人在下麵真所謂望眼欲穿,忽然見庚辰自天而下,個個踴躍,拍手道:“好!好!來了!來了!”庚辰忙問情形如何,烏木田道:“死了,死了,個個都死了,死盡死絕了,死去幾十日了。可恨那些九夷的人,探得我們如此情形,近日都來欺侮,說我們無用,都是一批死屍。童律騙他們,說這個不是死,是辛苦極了,休息休息,以便驅除妖獸。他們不相信,更要想趁此來奪我們的器用、糧食等等。我們無法可施,隻得騰起空中,舞弄兵器,用威力恐嚇,又叫那應龍不時在空中盤舞,飛來飛去。他們才知道我們是神人,這幾日不敢來胡鬧了。”
狂章忙止住他道:“閑話少說,大事要緊。”又問庚辰道:“你為什麽去了這許多日子?究竟成績如何?現在人已死久了,有無起死回生之方?”庚辰道:“有,有,有!”說著,就將經曆的事跡說了一遍,又拿出返生香來給他們看,說:“這就是了,你們快些去弄點火來。”哪知這時炊煙久斷,火種全無。黃魔沒法,隻得騰身而起,向遠處去尋。
庚辰便走進營帳中來看文命,隻見他仰麵朝天,兩腳挺直,懷中的赤碧二珪和玉簡、寶鏡等還是隱隱突起在胸前,麵色卻依然不改;又看那伯益、蒼舒、橫革、伯夷、鴻濛氏等亦個個如此;四麵走了一轉,七縱八橫,都是屍體,實在陰慘之至。那時黃魔已將火種尋到,庚辰就取出五粒驚精香來,以文命所住營帳為中心,先燒了一粒,其餘四方令童律、狂章、繇餘、大翳各拿一粒去焚燒,陡然之間,異香撲鼻。隔不多時,但見文命、伯益及左右倒臥之人個個手足移動,漸漸伸手揩眼,或打嗬欠,或轉身側臥,大概都已複生了。
庚辰等極歎仙家靈藥之靈,忽聽見文命發問道:“我好睡呀!汝等在此燒什麽香?好香呀!”接著東麵榻上的伯益亦說道:“好香呀!”一霎時,左右前後的死人都能說話了,但是有幾個人要想爬起來,卻不能爬起。庚辰便跑到文命榻前,將一切經過情形細細向文命詳述了一番。文命等無不詫異,都說道:“哦!我們已死去幾十日麽?”既而回想從前臨危的情形,仿佛都有點記得,便又說道:“那麽我們現在都是再生之人了,非你的大力不至於此。”於是大家齊向庚辰稱謝。庚辰忙謙讓道:“這都是國家的景運、天子的盛德、崇伯的洪福、夫人及聚窟洲真仙的援助,某哪裏敢當呢。”
正說到此,隻聽得文命及眾人的腹中無不轆轆雷鳴,頓時暴瀉。這時眾人身體怯弱無力,都不能起床,而又無人伺候,隻得聽其狼藉床褥之上。那所受的毒癘之氣排泄殆盡,眾人頓時覺得胸腹舒快,精神增長不少。隔了些時,有幾個人竟能夠自己掙紮下床。那排泄的毒癘之氣本來臭穢難當,幸喜得那震檀香經久耐燒,氣味極烈,氤氳不散,所以大家都不覺得,否則觸到這股穢氣,不免又要傳染了。
隔了一回,童律、狂章等走來報告,說焚香之後,所有各營已死之人無不盡活。文命聽了大喜。庚辰便將五粒未用之返生香呈與文命。文命接來看了一看,依舊遞與庚辰,說道:“這是上界的靈物,非凡人所可貯藏,仍舊歸你收拾吧。”庚辰遂接了來,藏在身畔。
這時忽聞外麵似有喧嘩之聲,文命便問何事。繇餘走出去一看,回來說道:“嵎夷的人聞到這種香氣,有幾個死去的人都活了過來。他們想得詫異,尋蹤而來,知道香氣是此地發出的,又看見此地的人個個活了,他們便傾心吐膽地歡呼拜服,所以一陣子大嚷。”文命道:“他們知道我們都死去過麽?”繇餘道:“他們知道。”就將他們來欺侮要奪器具之事說了一遍。文命道:“汝再出去撫慰他們一番吧。夷性狡詐,不可以威劫,隻可以誠信相孚。”繇餘出去,用好言撫慰一番,那嵎夷人個個歡天喜地而去。
文命等複活之後,不但病體痊愈,而且精神倍長。過了幾日,文命就叫庚辰、童律二將拿了返魂樹的花條枝葉往太山去剪除蜚獸。那返魂樹的花條枝葉雖則采折多日,但香氣仍舊馥鬱,不減於在樹上之時,已足以敵住蜚獸之惡氣。到了太山相近,童律將花條枝葉分作三份,先將一份焚燒起來,與庚辰直到山頂,果見一獸,其狀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伏在那裏。這獸看見二人,陡然站起,不住的將身體搖**,想來是噴發毒氣。但是返魂樹的香氣非常濃重,一點感覺不到。庚辰手起一戟,直刺其腹,頓然倒地。
童律見了,就將手中燃燒的枝葉丟下,說道:“我們將這屍身抬回去吧,伯益要畫它的形象呢。”庚辰道:“我看不必。這獸雖死,餘毒尚存,抬回去恐怕不妙,不如埋葬了吧。”童律道:“且慢,我們先回去請示,如何?”庚辰道:“也好。”於是提起大戟,要想起身,哪知戟上都是腥血和獸的髒腑等。四山一找,雖有溪澗,並無滴水,無可洗濯,不得已,提了一枝醃臢的戟,與童律回營複命。
這時營中與太山雖則相隔幾百裏,但亦微微聞到香氣。但自從庚辰大戟提進之後,腥毒之氣漸勝於香氣,霎時眾人又頭暈心泛起來。文命剛說得一句:“我們過去看吧。”忽覺身體不能支持,便說道,“不對,我像又要生病了,不知何故。”眾人齊道:“是呀,我們亦都難過呢。”庚辰猛然想到,不禁叫道:“啊喲!是我之過。”說著,提起醃臢大戟往外就走,要想到溪澗裏去洗濯;後來一想不妙,溪水流下去,人民要飲食日用的,這種毒汁豈可洗在水裏?於是縱身騰空,徑到東海,洗滌淨盡,然後回來。
哪知眾人舊病又發了。庚辰一想,還有五粒香在這裏,何必等死了再燒呢,立刻稟明文命,一齊燒起來。果然是仙家靈物,不到一刻,大家都愈了。伯益道:“這蜚獸如此凶毒,我們就不去看吧。”烏木田道:“雖則不去看,不可以不埋,否則腐爛起來,穢氣四播,其毒更凶。”大家都以為然。章商氏、盧氏道:“不好,不好,我們在地下受到它便溺之氣,已經如此厲害;屍體埋藏,恐怕其毒更甚,將來貽害人民,還不如燒去它吧。”叔獻道:“燒起來氣息更甚,怎樣呢?”盧氏道:“不妨事,返魂樹的枝葉還有呢,夾在裏麵燒起來,怕什麽!”於是大家決議,先由庚辰拿了返魂樹的枝葉到太山去燒起來,等到香氣四達,眾人各挑了幹柴枯葉等上去,堆在地上。庚辰又用一根大木,將蜚獸屍身挑起,放在柴草上,然後又將所有柴草及返魂樹枝葉統統放在上麵,一齊燒起。一時烈焰衝天,蜚獸的屍體漸漸消化,足足燒了兩個時辰方才竣事。這座山自從此次焚燒之後,香氣經數日之久方才散盡。那時嵎夷之人得到這個風聲,竟有幾個冒險上山來看的,歸去傳說。從此嵎夷益發敬事中國,欽仰文命,不敢倔強了,閑話不提。
且說蜚獸燒毀之後,文命又吩咐黃魔、繇餘、陶臣氏、犁婁氏道:“現在蜚獸已除,為民害的隻有剡山上的合窳和鬲水中的薄魚了。合窳在山上,就歸黃魔、繇餘去捉;薄魚在水中,歸陶臣氏、犁婁氏去捉。能夠活捉來,尤好,但須小心。”四人領命,各自分頭而去。
不到半日,陶臣、犁婁二氏已將薄魚捉到,另外又附帶一條怪魚,其狀如鮒,十個身體合著一個頭,氣息芳香,仿佛蘼蕪。文命問道:“這個是什麽?”陶臣氏道:“某等亦不認識。捉到薄魚之後,歸途經過一水,中有此魚,因見它形狀古怪,所以隨手就捉一條來,以備伯益圖畫冊中多一個材料。”眾人看了,無不稱奇。
文命忽然回過頭來問大章道:“昨日我叫你去邀九夷酋長,他們說今日一定來麽?”大章道:“他們都說一定來。”正說時,那九夷酋長果然都到了,與文命見禮已畢,文命就說道:“我請諸位來非為別事,前日諸位所說幾個害人之物,我已一一擒獲。蜚獸最毒,殺了之後,即行焚化,不能邀諸位來看。合窳和薄魚都活捉在此,請諸位看過,即便殺卻,以除後患,諸位以為何如?”九夷酋長齊聲道:“天朝天使如此為我們除害,使我們高枕無憂,我們實在感激之至。”
文命便叫人將薄魚、合窳一並殺去。幹夷酋長看見那條一首十身之魚,忙說道:“這個不是妖魚,它名叫茈魚,出在敝處泚水之中,是很多的,怎樣拿它來當妖魚?”文命道:“並不是當它妖魚,因為這魚中華所無,形狀奇特,所以捉來看看。”幹夷酋長道:“那麽敝國將來多取幾條來進貢,何如?”文命正色道:“不必不必,中華聖天子向來不貴異物,不寶遠物,隻要諸位從此之後遵奉號令,不侵不叛,使人民安居,那麽聖天子就欣喜之至了。”九夷酋長聽了,都免冠鞠躬說道:“敢不唯命是聽。”文命大喜,當下就與各酋長劃定疆界,隨即班師,仍登舟循碣石山而南。
到了泰山之陰,那個地方平原甚多,西北與濟水相接,中間最大之水有兩條,一條叫濰水,一條叫淄水,都是自南向北流到逆河中去。自從洪水泛濫之後,這兩河為泥沙所淤填,久已失其故道。文命拿玉簡測量了高低形勢,叫尨降、庭堅、叔獻、季仲四人分頭去修治。過了一個多月,工程完畢,青州一州又治好了。
文命率領大眾逾過泰山,擇地駐紮,預備接續就治徐州,自己卻帶了真窺、橫革、之交、國哀、伯益、水平、伯夷、夔和黃魔、大翳十人徑入帝都。一則,每州治畢之後,照例入朝白帝;二則,新得到伯夷和夔二人,要薦之於朝廷,所以同去。
伯益向文命道:“冀、雍、豫、兗四州,我們所經過的,雖有怪物,但是沒有此番青州之多,真是可怪。”文命道:“國家多事的時候,妖魔小醜本來是隨處出現,虐害人類,不足稀奇的。青州地鄰外國,更沾染了外國的風氣,或者竟仗著外族的勢力,模仿著外族的方法,那麽自然窮凶極惡,不易製治了。”大眾聽了都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