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日,已到舜的家鄉,舜辭了帝堯,趕快先回去通報。那瞽叟聽說天子先來拜訪他,覺得亦是人間無上之光榮,但口中卻盡管向舜說道:“這怎樣辦呢?這怎樣辦呢?你應該替我辭謝呀。”舜道:“兒亦苦苦辭謝,不過天子一定要來,兒阻擋不住。現在天子已就要到了,兒扶著父親迎出去吧。”瞽叟道:“也使得。”於是舜扶著瞽叟慢慢下堂而來。
帝堯道:“天不能有雨露而無霜雪,做父母的亦豈能但有慈愛而無督責?老親家目疾纏綿,對於外事不能清晰,即使待重華有過當之處,亦出於不得已,重華哪裏可怨恨呢!老親家反有抱歉之詞,益發可見有慈父才有孝子了。”當下又說些閑話,帝堯便起身告辭,一麵向舜道:“汝此番且在家多住幾天,以盡天倫之樂,朕在首山或河洛之濱待汝吧。”舜一麵答應,一麵扶了瞽叟直送出大門,見帝堯升車而去,方才扶了瞽叟進內。
舜覺得古怪,就柔聲問道:“父親!剛才行禮、拜跪、談話,吃力了麽?”瞽叟搖頭道:“不是,不是,我想我的做人真是沒趣。”舜聽了慌忙問道:“父親有什麽不稱心的地方,請同兒說,兒替父親設法。”瞽叟歎道:“你雖有治國平天下的本領,但是這個恐怕沒有辦法吧。你們今朝看見天子,看得清清楚楚;我和他對麵談了半日天,究竟天子怎樣的相貌,我都沒有看見,你想苦不苦呀!我聽見說,你現在是代理天子,將來或許就做天子,你果然做了天子之後,究竟尊容若何,威儀若何,我亦一點都不能看見,那麽和憑空虛構有什麽分別呢?和死去了又有什麽分別呢?一個人到臨死的時候,對於子孫總說不能再見的了,現在你們明明都聚在一起,但是我都不能看見,試問與死去的人有什麽分別?你們雖說孝順我,拿好的東西給我吃,給我穿,拿好的房屋給我住,但是我不能看見,吃了好的,和那不好的有什麽分別?穿了錦繡,和穿那布褐有什麽分別?住了華屋,和住了茅簷有什麽分別?我這個人雖則活著,大半已如死去;雖說醒著,終日如在夢中。你看有什麽趣味呢?我想還不如早點死去吧,免得在這裏活受罪。”說到這裏,竟嗚嗚的悲傷起來,那瞽目之中流出眼淚。
舜聽了這番話,心中難過之至,暗想:“老天何以如此不仁,使我父親得到這個惡疾呢?我前數年、近幾年,想盡方法為父親施治,然而總無效驗,照這樣下去,父親之受苦固不必說,恐怕因此鬱鬱傷身,將如之何?”想到這裏,自己的眼淚亦不覺直流下來,但恐怕增添瞽叟煩惱,不敢聲張,然而急切亦沒有話好勸慰。
正在躊躇,忽見瞽叟竟用手自己撾起自己來,口裏罵道:“該死的孽報!自作自受!該吃苦!該吃苦!”在瞽叟的心裏,是否如剛才向帝堯所言,追悔從前虐待舜兄弟的錯處,不得而知,但是舜看了這個情況,真難過極了,慌忙跑過去,跪在地下,兩手抱著瞽叟的身子,口中勸道:“父親快不要如此,父親快不要如此。”一麵說,一麵細看瞽叟的兩眼淚珠直流,不知如何一想,竟伸出舌頭去舐瞽叟的眼淚和他的雙目。
哪知瞽叟受到舜的舌舐,覺得非常爽快,以為舜又取了什麽藥來醫治,便問道:“舜兒!這是什麽藥?擦上去很爽快。”舜止住了舐,說道:“不是搽藥,是兒用舌頭舐呢。”瞽叟道:“這個是古方麽?”舜道:“不是,是兒剛才意想出來的。”瞽叟道:“沒有這種事,舌頭舐舐,哪裏能治目瞽呢?”舜道:“父親且不去管他,既然覺得爽快,就容兒再舐舐如何,橫豎總沒有妨害的。”瞽叟聽了,點點頭,舜於是抱了瞽叟的頭又**起來。瞽叟又連聲叫道:“爽快!”舜因父親覺得爽快,又秉著至誠,聚精會神,左右不住的亂舐。約有半個時辰之久,瞽叟忽然大叫道:“對,對,對!我的眼睛似乎有點亮了。”舜忙細細一看,果見瞽叟久經翳塞的眸子之中微微露出一點青瞳來,不禁狂喜,便說道:“父親!既然如此,兒想不要間斷,趁此治它一個痊愈吧。”說著,又抱了瞽叟的頭,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秉起一百二十分虔心,不住的左右亂舐。
當舜初舐的時候,象及後母都以舜為愚妄,在後麵呆看,暗笑,到得此時,聽說有了效驗,大家都走近了。舜足足又舐了半個時辰,幾乎舌敝口幹。瞽叟連次止住他,叫他少歇,舜亦不顧。後來瞽叟叫道:“好了好了!我完全能見物了,你歇歇吧,讓我試試看。”舜聽了,方才走開。
這日,舜到了首山,恰好帝堯等亦剛從南麵上首山而來。原來帝堯自舜家裏出來,逾過首山,就向河洛之濱而去。後來從人得到瞽叟舐目複明之消息,奏明了帝堯,帝堯不禁大喜,暗想:“我前日向瞽叟說雙目重明之話,不過寬慰之詞,不想立刻就應驗,但是總是重華大孝所感,所以有此效果,此刻重華不知歡悅到怎樣情形,我再去看看他吧。”想罷,便命駕回首山而來,哪知在山上遇著了。帝堯等即向舜賀喜,又問他當時情形。舜一一說明。帝堯等聽了都非常詫異,又不勝佩服。當下仍舊下了首山,再向河洛之濱行去。
一日,到得一處,隻見河渚之際有五個老翁在那裏遊玩,龐眉皓首,衣冠偉異,看那神氣舉止,絕不是尋常民間的人物。大家頗是疑心,正要想去詢問,忽聽得一老高聲唱道:“河圖將來,我特來告帝以期。”接著第二老又高聲唱道:“河圖將來,我特來告帝以謀。”接著第三老又高聲唱道:“河圖將來,我特來告帝以圖。”接著第四老又高聲唱道:“河圖將來,我特來告帝以符。”接著第五老又高聲唱道:“河圖來了!推的是龍,銜的是玉繩。”五老唱畢,大家聽了個個不解。
太尉舜忽然醒悟,正要開言,忽聽得五老又齊聲高唱道:“哈哈哈!大家都不知道我們,知道我們的隻有這個重瞳子的黃姚。”唱完之後,霍地化為五顆流星,其光熠熠,飛上天際,細看它的方位,卻是昴宿的宮度。(現在山西虞鄉縣西南有五老山,便是其地。)大家詫異至極,都來問舜道:“他們說太尉知道,究竟他們是什麽神怪?”舜道:“某昨夜仰觀天象,看見金、木、水、火、土五星忽然不見,正覺奇怪,不想竟在此地遊玩,他們就是五星之精呢。”
帝堯道:“他們唱的什麽河圖,想來就是此河之中要出一種異寶,叫朕預備迎接,汝想是不是?”舜道:“極是極是,五星之精遊戲人間,絕非偶然。況且他們明明說河圖將來,告帝期,告帝謀,正是請帝預備的意思。”帝堯道:“大河渺渺,到底河圖從何處來,朕等在何處預備呢?”舜道:“依臣愚見,五星之精既然在此現形,想河圖之來亦必在此地,就在此地預備吧。”帝堯道:“怎樣預備呢?”舜道:“臣的意思,天地之至寶將來,迎接之禮必須鄭重。最好請帝沐浴齋戒,擇一個良日,築一個壇場,對大河而祭祀,方足以表示誠敬,不知帝意如何。”帝堯點首稱是。
於是大眾就在河濱止宿,帝堯率領群臣齋戒沐浴,又叫太史擇日築壇場,並擇了行禮之期。但是河的北岸山勢逼仄,諸多不便,隻能遷到河的南岸,恰好在河、洛兩水的中間,將壇場築好。那行禮之期是二月辛醜日昧旦。
到了這日半夜,帝堯率領群臣到壇下預備一切。一至昧爽,就舉行祭禮,個個竭誠盡敬,自不消說。帝堯又將一塊白玉沉在河中,以為贄禮。祭畢之後,大家休憩一回,再到壇上,向著河水觀看,不知這河圖從何而來。漸漸日影正中,但覺長空一碧,萬裏無雲,各處村舍,炊煙四起,細看那河中,長流浩浩,**,氣象壯闊而幽靜。大家望了一回,日影已昃,正要下壇,忽見河中發出一道五色的榮光,燦爛奪目,不可逼視。大家看得稀奇,又立住了。隔不多時,又覺河中透出一股淑氣,氤氤氳氳,如綿如絮,如煙如靄,若近若遠,與這榮光相掩映,轉瞬之間,充塞於天地,帝堯君臣仿佛墜在五裏霧中。又過了些時,遠望四山之上,蓊蓊翳翳,騰起無數白雲,直上天空,將青天遮住,接著就是風聲大作,萬木蕭蕭,做回旋漂搖之勢。
帝堯君臣正有點詫異,忽見河水中流洶湧異常,有一個極大的動物昂首出水而來。仔細一看,乃是一條長龍;又定睛一看,龍腹下尚有四隻大腳,又似馬形,不知它究竟是什麽東西。但見它口中銜著一塊赤綠的物件,上岸之後,直向壇場,緣壇而上。那時左右侍衛之人看見那形狀,都嚇得倒退。帝堯君臣雖則不懼,但是聞到腥涎之氣,亦覺惡心。那龍馬的頭伸到壇上,即將口中所銜的物件吐下,立刻轉身入河而去,霎時間風也止了,雲也斂了,依舊是長空一碧,萬裏皎皎,隻有榮光休氣,依稀仿佛猶未散盡。帝堯君臣知道這就是河圖來了,細看那物件頗如龜背之甲,廣約九寸,以白玉為檢,以赤土為口,泥以黃金,約以青繩。打開來一看,果然是一個圖,上麵詳載列星之分、鬥政之度、地理及山川之脈絡以及帝王紀錄興亡之數,並且有兩句文字:
闓色授帝舜,虞當受天命。
帝堯看了,遞給眾人傳觀,就向太尉舜說道:“朕要傳位於汝,豈有私意?汝看有憑據在此,真是天命呢!”舜惶恐之至,稽顙辭謝。帝堯道:“天意如此,汝尚有何說?”
當下收了河圖,下壇,即便整裝下船,要從南岸渡到北岸。剛到中流,隻聽見船頭上從人叫道:“鳳凰來了!鳳凰來了!”帝堯君臣探首篷窗一看,果然一隻鳳凰自南方翱翔而至,口中仿佛亦銜一項物件,轉瞬間直撲船頭,將口中所銜的物件放在船上,隨即轉身飛去。從人忙將那物件送呈帝堯,帝堯與群臣取來一看,原來亦是一個圖,圖上所載亦是各種天、地、人的事理。帝堯大喜,向群臣道:“今朝一日之中,連得兩種天瑞,龍鳳效靈,天地獻秘,朕看起來,都是舜得天命之征兆呢!”舜聽了,更覺惶窘,再三謙謝。帝堯亦不再言。
達到北岸,回頭一望,隻見南岸河洛之濱,那股榮光又氤氤氳氳的噴個不止。大家看了不解,大司徒道:“不要是還有至寶要出現麽?何妨再渡過去看看呢。”帝堯亦以為然,於是再渡到南岸,隻見那榮光發起之地仿佛露出一塊白玉。眾人掘起一看,原來是一塊玉版,方約一尺,上麵刻著許多圖書,細細審察,才知道圖是畫的天地之形,書是記的天地造化之始,但是文氣並沒有完全,不知何故。後來大司農倡議,再向下掘,果然又得到一塊玉,大小厚薄與前玉無二,拚將攏來,竟成一對,讀起來文氣亦方才完全。眾人皆大歡喜,於是收藏起來,再乘船回到北岸,隨即一徑歸去。
沿途並無耽擱,到京之後,帝堯就叫人將河圖上的文字抄下來,藏在東序之中,以備他日檢查。又因為河圖是天瑞至寶,不易得到,於是殫思竭慮,作了一篇文章,叫《握河記》。這篇文字早已不傳,所以它的內容無從考見。從古相傳,但知它是說明受曆數的意思罷了。
過了幾日,文命等班師入京,即日與皋陶等入朝覲見。帝堯念其勤苦,特別慰勞,又獎讚文命治河功績之偉大。文命謙謝一番,又奏明九州已平,尚有九州之外未曾施治,意欲即往考察。帝堯允諾,便問道:“汝此次預計幾年可以完工?”文命道:“臣預計三年已足。”帝堯道:“九州之外,廣大之至,三年來得及麽?”文命道:“九州之外,水患究竟如何,不得而知。假使水患不多,臣不過巡閱一周。假使水患亦大,臣擬指導他們一種方法,叫他們自己去施治。雖說王者天下一家,不分畛域,但亦不必煩勞中國的百姓去代他們做,應該叫他們自己負責任。所以臣此番出去,擬不多帶人去,就帶了天地十四將及伯益、之交、橫革、真窺、國哀五人,又帶幾個兵士整理行李糧食,也就夠了。”帝堯道:“海外路險,而且一切情形與中國不同,難保不有危險,汝不怕麽?”文命道:“臣仰賴天子洪福,且有雲華夫人所賜敕召鬼神之法,又有天地十四將,諒不妨事,請帝放心。”帝堯聽了,點點頭,良久又說道:“汝在外勞苦多年,且去休息。好在九州已平,九州之外略略從緩也不妨。”文命謝了,就和諸人稽首退出,來見太尉舜。
那時舜適值與樂正質在那裏演奏樂器。原來古時王者功成之後,一定要作一種樂章以享上帝。帝堯在位已八十載,無日不在憂危之中,所以於作樂一事無暇提及,僅僅叫質作了一種山林之舞來點綴點綴而已。為什麽要學山林之舞呢?一則帝堯心在民生,想到洪水泛濫,人民蟄居在山林之中,非常困苦,學山林之舞,就是寓一種不忘民困之意。二則帝堯在君位頗以為苦,常想擇賢而傳位,那麽他自己可以高蹈林泉,以樂其誌。現在既然還做不到,隻好暫學山林之舞以寓他的寄托,這是他第二個意思了。後來九州洪水漸漸平定,大司徒等以為郊祀宗廟,樂章不可不備,因此力請帝堯作樂享上帝,以告成功。帝堯不得已,就叫樂正質去預備,到這時已具有規模。因為太尉舜於音樂素有研究,所以請舜商酌指點。舜又邀了夔來共同研究。
眾人正在討論,鍾磬笙簧八音齊作。文命和皋陶等進門之後,文命一聽此聲,遂向皋陶等道:“太尉正在研究音樂呢,請諸位先進去與太尉相見,某尚有事需去做,過一回再來吧。”皋陶等知道文命是愛惜寸陰、聞樂不聽的人,亦不去留他,讓他自去,大家就先進去。舜見皋陶等進來,就知道文命是及門而返了,一麵與皋陶等相見,一麵就說道:“崇伯太拘,我們不過在此試演試演,隨時可以止住,何必不進來呢!”說罷,就和皋陶等細談一切治水的情形。直到薄暮,文命才來,便向舜道:“某適才因遲日即需出發,這次地點是東西南北的外國都預備走到。北方苦寒,所以趕快叫他們製備寒衣,因此來遲了。”舜亦不和他多說,便問他此去幾時可以回來。文命就將剛才和帝堯說的話說了一遍。舜道:“亦甚好,如今九州之內水土已平,一切建設刻不容緩。皋陶、元、愷諸位留在京都,大可以幫忙。”大家又商談了良久,方才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