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三苗自从在国中逃出之后,直向西北而行,那些死党也陆续前往投奔他。后来他费了无数唇舌,用了无数心机,费了无数财贿,居然说动了屈、魏、骜、曹四国起兵背叛,要想占据梁州之地,收集他逃在西南的遗民,东向而争天下。哪知计划不成,屈、魏、骜、曹四国都失败了。三苗无法,要想到西南去,但是文命正在西南,深恐自投罗网,只得逃到他的三危山别墅躲匿,苟延残喘。
后来探听文命大军追踪而来,已到弱水,离三危山不过几百里,料想凶多吉少,不觉忧惶之至,和他妻子及几个嬖佞之臣商量,收拾细软,匆匆沿西海之滨向南逃去,离三危山约有七百余里之遥。
一日,正在一处住宿,黄昏人静,大家筹划进行路程,忽然三苗扪着脚大叫起来。众人忙取火一照,原来有一根绳索从地下出来,将三苗两脚缚住,紧紧的向下面拖去,仿佛地中有人似的。众人大惊,急得手足无措。有的说是触犯山神了,有的说是冲犯地煞了。那祷祀迷信本来是三苗人的长技,于是大家纷纷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许愿,有的说从丰祭祀的,有的说庄严立庙的,闹了半夜,毫无效验。那根绳索愈拖愈紧,既不能将三苗拖进地中去,几乎把三苗两只脚切断。那三苗痛不可忍,杀猪一般大喊,然而终究以为是鬼神作用,竟不敢用刀来割,这亦可见苗民迷信之深,作法自毙了。
后来忽有一人说道:“不要是前途危险,神明显灵默示,叫我们不要前进么?”大家一想有理,于是重复祷告道:“假使神明指示,叫我们不要前进,那么我们回到三危山去,神明可以饶恕了。”哪知此话一说,绳索果然放松,渐渐收去。众人大喜,忙扶三苗起来,说道:“神明保护,前途有危险,叫主公不要前进,真是小主公的盛德洪福呢!”三苗那时虽然免了绳索之厄,但是狼狈不堪,一语不发。
到了天明,才听众人之议,决计回转,然而心中究竟放不下,再差几个人前去探听,一面缓缓而行。哪知道过了两日,探听的人已转身迎上来,报道:“不好,不好!崇伯大队已到三危山相近,正在各处捜索呢。”三苗一听,魂不附体,也顾不得鬼神的作祟,急忙吩咐众人再向西南逃去。
这次他们知道事机危急,奔走的速度极快,半日功夫已跑了五十里之遥。到得一座山坡旁边,正要想略略休息,忽然一阵狂风,沙飞石走,齐向三苗等扑过来。三苗等大惊,刚要起身再走,陡然前面一声大震,仿佛天崩地裂,大家几乎立足不稳。仔细一看,原来三丈之遥的地方从空中坠下一块大石,阻住去路,险些不曾被它压死。三苗等至此,面面相觑,都觉进退两难。
忽然之间,大石后面又奔出无数豺狼虎豹,咆哮狰狞,齐向三苗等乱扑。三苗等看了,魂飞魄散,只得转身,仍回原路四散奔逃。过了些时,觉得后面猛兽之声已寂,回头一看,猛兽都不见了,方才放心。慢慢地会合拢来,计点人数,幸喜不少一个,然而跑来跑去,个个疲乏,天色又渐晚,大家商量在何处暂度一宵。后来在左近发现一个石洞,非常广大,尽可容纳多人,不禁大喜,就一齐进去,也顾不得龌龊污秽,倒地就歇,渐渐的都深入睡乡。
忽听得呐喊一声,三苗等从梦中惊醒,只见洞外灯火明如白昼,许多披甲执锐的兵士已将洞口守住。随即有几个人拿了绳索进来,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捆两个。那时三苗等已如瓮中之鳖,无可躲避,俯首就缚。牵出洞外,已有数辆大车停轮相待,一个军官装束的人指挥兵士将三苗等驱策上车,展轮便走。约略走了五六里,天色渐明,三苗等细细一看,原来就是他的旧居三危山下了。再看各处旌旗飘扬,分明是崇伯的标帜。三苗等至此才知道已被擒获,料想无可幸免,只得安心听死,倒也无甚恐怖。
少顷,文命升帐,将三苗等提上来讯问。左有皋陶,右有伯益,其余八元、八恺、真窥、横革等分侍左右。文命见了三苗,就大声责他贼民、愚民、虐民及背叛大逆之罪。三苗俯首无语。皋陶道:“三苗罪大恶极,情事确实,某看亦无需取他的亲供,就此正法吧。”文命道:“此刻九州已平,我们就要班师,不如槛送京师,请天子处分。”皋陶道:“天子仁慈,万一同孔壬一样,又赦其死罪,岂不是失刑么?”文命沉吟一回,说道:“天子曾许我便宜行事,就此正法,未始不可,但是究竟太专擅,于心不安。我看不如奏请天子为是。三苗之罪甚于共工,我想天子不会再宽恕他的。”大家都同声赞成。苍舒道:“京师离此甚远,专使往返必须经月,难道我们在此静等么?”文命道:“不妨,我叫天将去。”当下先将三苗等囚禁,一面修缮表文,将三苗种种罪状及以后苗民种种可虑之处详细述明,请准将三苗在此正法等情,缮好之后,就叫繇余赍去。这里就在三苗别墅中搜查,将他积聚的货物分配贫民,或为收养穷独之用。
过了一日,繇余转来,奉帝尧旨批准,将三苗就地正法。于是文命就令兵士将三苗牵到他别墅之前,一刀结果了残生。可怜三苗听从狐功之策,占据南方,用了许多贼民、愚民、虐民的方法,多少年来尊荣富贵,志快意满,然而结局不免如此,这亦可为后世不以仁义道德治民而专以残酷剥削、狂妄悖谬治民的人做一个炯诫了,闲话不提。
且说文命既杀三苗之后,又将其死党分别处以刑罚,遂率众班师。一日,行到不周山之北,访共工氏触死之地,又寻访有娀氏之国,都不知去向。盖不但山川陵谷已经过几次的变迁,就是人民经过相柳、窫窳、三苗历次的盘踞**,死亡、迁徙,耆老亦无一存在者,所以竟无从探询了。
文命等大队经过了不周山,一日,到了一座崆峒山,是从前帝尧所到过的,嵯峨高大,上面一块石头非常光滑。凑巧连日闲谈,正在称颂帝尧的功德,季狸看见此石,忽然倡议道:“如今水土平治,华夏安宁,都是帝德之所致,我们何妨在此石上刻几句颂词以做纪念呢。”文命听了,颇以为然,于是就撰了一篇颂词,刻在石中。(现在崆峒山中有尧碑禹碣,字皆籀文,伏滔述帝功德,历古不昧,可惜那个字迹文义已没有人能辨得出了。)
众人谈谈说说,石已刻好,大众看了一遍,随即下山,向东南而行。到了大河沿岸,文命颇关心于这条河的利害,就向众人道:“我们就循着此河回去吧。”于是沿河而走。到了白于山,大家回想从前在此几乎被相柳所吞噬,不禁感慨系之。又向北面望那阳纡大泽,觉得大部已干涸见底,只有当中一道长流,蜿蜒向东北流去。
文命等正在那里追想从前河伯在此设宴赠物的故事,忽见前面水波动漾,仿佛有人走来。大家猜:“不要又是河伯么?”哪知仔细一看,并不是河伯,却是另一个人,其面甚白,两手捧着一物,半身露出水面,仿佛甚长,冲波踏浪而来,渐渐近岸。那人看见文命,忙躬身行礼叫道:“崇伯到此,某有一物奉献,请赏收吧。”说着,两手捧物,高高擎起,却不登岸。
文命答礼之后,欲待去接,无奈岸上水中相离过远,早有鸿濛氏飞身入水,到那人身边接了物件,翻身上岸,递与文命。文命不便就看,忙向那人道谢,并问其姓名及神爵。那人道:“某是此河之精,并无姓名。崇伯治水,功侔天地,凡百神灵,俱应效顺。某自惭微末,无可申献,特奉上河图一个,凡寰瀛之内的一切大略都已载在上面,或许于崇伯稍稍有点裨益,亦聊表某区区微忱而已。”文命听了,又再三称谢。那河精入水而隐。
伯益道:“他是神灵,既来谒见,何不登岸?甚为可怪。”鸿濛氏道:“某刚才到他身畔,看见他下截身子还是鱼,哪里能登岸呢?”众人听了,方始恍然。文命将河图展开一看,但见九州之中,山川形势脉络分明,纤悉毕载,与上次河伯所赠的大同小异,不过这个尽是绿字罢了。文命知是异宝,就和河伯所赠的图放在一起,谨敬收藏,一面率众沿河回都,按下不表。
且说太尉舜自从摄政之后,举文命治理洪水,兖、冀、青、徐、豫等州逐渐平定,他就想趁此筹划一个统一天下之法。因为那时万国林立,大率各自为政,又加以洪水数十年,天子诸侯各各自救不暇,又且交通隔绝,更无联络统一之可能。现在既用中央政府之力将各州逐渐平定,那么中央政府之功德已被于各州,而各州跋扈强梁之诸侯如共工、三苗之类亦逐渐剪除。这时各州、各国对于中央既感戴钦佩而又怕不顺之诛,所以趁此筹划一个统一之法,真是千载一时之机会。太尉舜与各臣僚就筹划了六条方法:
第一条是分别等级。
就现时所有之国考察它的实力,分为五等。第一等是公,第二等是侯,第三等是伯,第四等是子是男,第五等是附庸。实力的标准大概以土地之大小为断,最大百里,次七十里,再次五十里或以下。
第二条是颁发符信。
这一条的意思,就是将所有各国的君主统统从新由中央政府加以任命。因为当时各国的君主或由传袭而来,或由人民拥戴而起,或由豪雄黠桀的人自立而得,本来与中央政府并不发生什么关系,所以忽而归附,忽而脱离,非常靠不住。现在由中央政府颁发符信,那么有符信的才可以算正式之国,没有符信的当然不能算正式之国。这么一来,各国为名誉关系,为体面关系,自然争先以得到中央政府所颁发之符信为荣。既然受了符信,那么对于中央政府就仿佛订定了契约,无形之中已发生一种统率的关系,虽然要脱离背叛,其势亦有所为难。这就是太尉舜想出这条来的意思。
至于符信呢,亦分为五种,因为都是玉做的,所以亦叫作瑞。瑞者,信也。其中三种是长形,总名叫圭。第一种是桓圭。桓就是房屋中桓楹之桓,四面竖起来叫桓。桓圭长九寸,四面有棱,象宫室之形,所以安其上也。这种是颁给大国公爵的。第二种叫信圭。信者,伸也,身也。象人身伸直之形,四面没有棱,是望他慎行保身之意,其长七寸,是颁给次国侯爵的。第三种叫躬圭,其长亦是七寸,上面削斜如半弓,命名之意与信圭同,是颁给又次国伯爵的。还有两种是圆形,其名叫璧,中有圆孔,皆径五寸,上面刻有谷与蒲两种花纹。刻谷的就叫谷璧,是颁发给小国子爵的。刻蒲的就叫蒲璧,是颁发给小国男爵的。用谷用蒲的意思,谷所以养人,用蒲做席可以安人,都是取其有益于人的意思。子、男等国,地方不过五十里,尚不能成国,所以不颁给他圭,而仅仅颁给一种璧。至于附庸,地方更小,尤其不能颁给了。
第三条是划一器具。
九州之大,虽分万国,而人民交通往来,处处都有接触关系。假使各自为政起来,种种都发生不便,那么就不算统一了。所以太尉舜所注意的,就是度、量、衡三种一定要使它齐一。怎样使它齐一呢?中国是农业国,万事离不了农业,同一度量衡的方法就是以五谷中之黍为标准。因为黍的颗粒最为均匀,并无长短大小轻重。拿一颗黍竖起来定长短,一黍之长就是一分,十分为寸,十寸为尺,十尺为丈,十丈为引,这就是度的标准了。再拿黍来定多少,一千二百黍为一龠;两龠为合,就是二千四百黍;十合为升;十升为斗;十斗为斛。再拿黍来定轻重,十黍为累,十累为铢,二十四铢为两,十六两为斤,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这就是量与衡的标准了。
但是还有乐器的律亦是要齐一的,因为古人认为乐器与民风之正变、国俗之盛衰有非常的关系,所以太尉舜于度、量、衡三项未齐一之先,先要使各国同一乐律。乐分为六阳、六阴: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六个是阳,大吕、林钟、南吕、应钟、仲吕、夹钟六个是阴,都是用竹做成,共总十二根。每根都是径三分有奇,其中空,围九分。以黄钟为最长,凡九寸;大吕八寸三分七厘六毫;太簇八寸;夹钟七寸四分三厘七毫三丝;姑洗七寸一分;仲吕六寸五分八厘三毫四丝六忽;蕤宾六寸二分八厘;林钟六寸;夷则五寸五分五厘一毫;南吕五寸三分;无射四寸八分八厘四毫八丝;应钟四寸六分六厘。这种长短的度数,于声音的高下清浊极有关系,稍稍差一丝一忽都是不可。黄钟最长,它的管中恰恰容受一千二百粒黍,以量而言,刚刚一龠;以衡而言,刚刚十二铢,九寸之长,以九十去分,刚刚一分,所以黄钟之宫齐一了,就可以做齐一度量衡的标准。这是划一器具的方法。
第四条是划一时令。
天文之学到了帝尧的创置闰月,其法已渐精。太尉舜考察璇玑玉衡,就是继续尧的方法。但是九州万国大半还是不知道,所以于月令时日往往弄错,不但于人民之期约等等发生不便,而且于农事亦大有妨害,所以太尉舜设法随时考察而纠正之,不仅是使他们遵奉中央政府之正朔而已。
第五条是整齐风俗。
风俗最显著的不外乎吉、凶、军、宾、嘉五礼。吉是祭祀之礼,凶是丧葬之礼,军是师众之礼,宾是宾客之礼,嘉是冠婚之礼。这五种各有各的仪式,各有各的用品。太尉舜特别制定了,使各国遵行,这亦是齐一百姓思想的一法。
第六条是巡守朝觐。
帝尧定制,本来是十二年一巡守。太尉舜以为太远,改为五年,并且在巡守这一年之中,东西南北都要跑到。二月到东岳,五月到南岳,八月到西岳,十一月到北岳。每到一岳,凡是这一方的诸侯统统都要来朝觐。在这朝觐之时,有两项事情:一项是诸侯向天子报告本国的情形,天子亦藉此考查各国的政治;一项是天子在此祭祀本地的山川神抵,诸侯亦跟了助祭。
以上六条是太尉舜的政策,定好之后,来奏知帝尧。那时帝尧虽已倦勤,但听得洪水平治,不觉心喜;又听说那条大河纯是人力凿成的,尤其动兴,想去一扩眼界。于是带了太尉舜、大司农、大司徒等径向龙门山而来。
未到十余里,已听见冲激震**之声,愈近则其声愈大,对面谈话竟听不清楚。走到山脚下一看,但见悬崖百仞,一片银河倒坠而下,两岸飞珠溅玉,走雪奔涛,滔滔直泻而去,真是大观!再看两面崖石上,斧凿之痕历历都在。帝尧等都啧啧称叹,佩服这种工程之难。
又行了一程,这时山海之水早已干涸,除出到处尚有洼下之处潴为湖泊外,其余但见一条大河蜿蜒曲折而已。到了华山对面,转过风后墓前,就是首山的南麓了。首山之北就是太尉舜的故乡。
太尉舜是大孝之人,自从那年辞别父母到了帝都之后,公务甚忙;后来又摄行天子之事,益发刻无暇晷。然而每过数月,必告假归去省亲一次。其余时候不是二女轮流而往,就是遣人献衣,献食,献用器,差不多竟没有间断之时。他亦曾在帝都之中预备房屋,屡次请求迎养,但是瞽叟始终不愿意。有时瞽叟愿意了,他的后母和弟象亦不愿意,竭力阻止。为什么呢?一则还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深恐舜记夙恨,报前仇;二则,舜如此煊赫,而象则一无所成,反去奔靠他,做一个寄食之人,相形之下未免难堪。假使瞽叟夫妇去而象不去,象一人在家既未免太寂寞,且恐怕舜从此捧住父母,夺他的怜爱,反而不如仍居家乡,一切器用衣食舜是馈献不绝的,何等舒服,落得受用,何必叫父母到帝都去住呢?这是象的一片私心。
然而舜的待象亲爱之至,情谊优隆,赠遗稠叠。象与其母亲到此刻亦渐渐良心发现,回想前事,自己惭愧懊悔了,所以在瞽叟面前不再加以谗毁之言。那瞽叟对于舜本来并非绝对厌恶,不过以耳为目;如今耳中既然不听到谗言,又知道舜摄天子位,如此显荣,平日一切的奉养礼貌又如此孝敬,他的心中早没有从前待舜的那种心思了。所以这两年来舜的家庭环境融泄得多,与前大不相同。
这日,舜随帝尧到了首山,想到家乡不远,白云亲舍,不觉动了思亲之念,就向帝尧告一个假,要归去省亲。帝尧听了,笑道:“汝要去省亲,极是。但是朕和汝父亦在婚媾之列,自从汝等结褵以后,朕和汝父竟尚未会过亲,亦是憾事。现在相去既然不远,朕和汝同去吧。”
舜听了大惊,连忙挡驾道:“这个万万不敢当,一则臣父目瞽,举动不便,朝见之际,恐多失仪;二则臣父是个庶民,应当前来朝见,岂有天子去就见之礼?”
帝尧笑道:“朕和汝父是亲戚,与其他不同。在官言官,在亲言亲,汝何必拘泥呢?朕就和汝同去吧。”舜无法,只得与帝尧同行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