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榮耀之半島雄鷹

第七十六章 比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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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醒來時,比樂都能感覺到內心的空洞。

軍營的食物還算可口,但他吃得很少。雖然舊主人離他而去,心中的空洞依舊如故,但睡覺時他總會告訴自己:“我有了新主人,而且他把我填得更滿。”

對於軍營,他談不上喜歡。除了小主人和金思,其他人都以異樣的眼光看他,仿佛他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一樣,有人甚至當麵侮辱他。他默默地承受著。

“語言是風,殺不了人,刀劍才會讓人流血。”小主人這樣說,“唯一能控製你情緒的人,是你自己。”

對於這句話,比樂當然同意。事實上,他一直試圖不以別人的惡言來應對,而以自己的初衷。不過,讓他擔憂的是,有時候小主人自己卻沒做到。

昨日,秀才曹拿出小主人的玄琴細細瞧了瞧,想給巨人李義演奏一番,並讓胖子宋成伴舞,沒想到被小主人看到了。這是比樂第一次看到小主人發火,他的臉變得扭曲,嘴唇緊繃,眼神似乎能吃人。

“我們隻是彈彈,您何必大驚小怪?”秀才曹的長鼻子動了動,不經意地說。

“不行!”小主人乙天卓對他們吼道,“如果再讓我看到,我向你們的老天爺保證,你們的喉嚨上會多把匕首。”隨後他丟下呆若木雞的秀才曹、李義和宋成,氣憤地離去。

小主人大步走向夥房,他跟著跑過去,想安慰小主人。小主人掄起長斧開始劈柴,進入一種令人戰栗的憤怒狀態。他瘋狂地劈砍樹幹、斷枝,每一次撞擊都把斧刃深深嵌進圓木樁裏。比樂替他感到揪心。

來到登州大營後的第七年,小主人終於等到了出海的機會。登州大營的兩萬人全部出動。跟隨小主人的老二團來到登州港,比樂看到了一輩子從未見過的壯觀景象:港內停泊著密密麻麻的巨大戰船,足有五百餘艘,六七丈高的桅杆高聳入天。戰船猶如天空中掉下來的黑色獨角巨獸,將整個港口填滿。

一艘戰船恰好能容下他們整團人。六百餘人登上巨獸,海水的鹹味灌入他們的鼻子和眼睛,引得他們一陣陣反胃。這還隻是前奏。

真正讓比樂煎熬的,是船的晃動。等船起錨離開港口、向東北方的半島駛去時,甲板在他腳下起伏不定,灰色海鷗在船隻的尾浪後麵飛翔,對著他發出“嗷嗷”的嘲笑聲。

“我想吐,但我怕被別人看見。”船沒駛出多遠,比樂被迫向小主人承認。小主人拍了拍他的背:“比樂,很多人都吐了,這不是什麽丟臉的事。”小主人領著他去了船尾一處地方,替他擋住,他吐出了早餐。

比樂不想這樣,他想盡量露出勇敢的樣子。不為自己,而是為了小主人。比樂知道,是小主人說服了將軍馬載,讓他做了主簿的副手,還在別人的白眼和輕蔑中堅定地維護著他。比樂知道自己不夠勇敢,但為了小主人,他至少要表現得勇敢。

比樂抓緊船舷。大唐造的船艦既巨大又堅固,能抵擋得住風暴,甚至颶風。船舷上置防浪板,形如鶻翅,既可防止側傾,又可掩擋海浪。在長安城的胡人朋友曾告訴他,外國船木料脆,用椰子皮為索聯結,用橄欖糖灌塞縫隙,容易進水。另外,它們很少使用釘榫,所以船體小、抗風浪性差。即使是做貿易的大食人,也喜歡工藝先進、形體巨大、穩定性強的大唐船隻。

海浪呼嘯著衝到防浪板上,一次次地被打敗。船帆乃是用漿洗多次、褪為灰色的坯布製成的。它大口呼進空氣後排出,如同上千張巨大的章魚嘴。

登州港很快就不見了,大陸離他們越來越遠,直到消失不見。他看著水麵,思緒回到十幾年前,想起父母被奴隸販子們抓住後販賣到大唐的旅程。看著無際的大海,他無法不敬畏。

比樂的老家在婆羅洲幾內亞的島嶼上。那裏的結婚方式和大唐的完全不同。在他出生的島上,全部是女性,從來沒有男人。現在看來,繁衍方式也頗為奇特。在每個月的月亮最圓那天,她們會成群結隊地離開島嶼,偷偷潛到其他島上,偷襲那裏的部落,隻掠奪精壯的男子回家。

到家後,她們把男子捆住放在馬車上,女子雙腿分開騎在男人身上,挑逗男人,同時讓馬兒拉車行駛在崎嶇的路麵上。這時候最精壯的男子也堅持不了一炷香的時間。等女人確定懷孕時,才給男人一葉扁舟,讓他回去。孩子生下來如果是個女孩,她們就會保留;如果是個男孩,她們會毫不猶豫地將其扔到大海中獻祭給海神。

比樂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島嶼上。母親順從習俗將他獻祭給大海時,他在第二天漂了回來。母親流著淚又把他送了出去。誰知他命硬,海神不敢收,又被海浪送回。母親再也不願將他送走,把他偷偷養了起來。直到大食人帶著弓箭、彎刀焚毀了村莊,捕獲了他們……

下午的海麵異常平靜,空氣裏的鹹味漸漸變淡,甚至有股清新的氣味。分發食物時,比樂吃不下,小主人強迫他吞咽。食物在他肚子裏待的時間並不長,很快歸還給大海。除此之外,他感覺不算太糟。

晚上,小主人被馬載叫走,比樂瞬時感到很無助。

“我的衣裳為什麽沒有洗幹淨?”李義質問他。巨人每次說話時,比樂都覺得他的拳頭要砸下來。

“靠岸後,我馬上洗。”比樂馬上順從地回答。

巨人李義斥道:“現在洗!如果再給我穿發餿的衣服,我把你丟下海!”

秀才曹嘲笑他:“比樂,你渾身臭烘烘的,魚都不一定吃哩。”

第二天清晨,他們在一個叫德物島的沙灘靠岸,但並非所有人都下船了,隻有一百艘先鋒船上的兵士登上了陸地。老二團沒有跟進。中午,大帥的十名親兵劃著小船接走了小主人。過了一個時辰,小主人才回來。

“沒什麽,大帥見了下新羅太子金法敏。我們拋錨了,但不會下船。下午,船會重新起航。”當他問小主人時,小主人對他和金思說。

傍晚用完晚飯,大唐水師又開始移動。天公作美,風向完美,戰船上了滿帆,沿著海岸線往南部駛去。第三天下午,他們終於到了目的地:熊津江口。

他們登陸時,熊津江口潮水大漲,前麵的部隊陸續上岸。岸上似乎有守軍,因為他們在船上聽到了喊殺聲。

“檢查武器!”乙天卓站在甲板上對全團人喊道,“上岸就要戰鬥!”

“乙支大人,”秀才曹問道,“我們攻打的是百濟還是高麗?”

“百濟。”小主人回道,“戴上盔甲,舉高盾牌。我不希望你們剛上岸就被敵人射死。”

秀才曹臉上有驚異之色。這不怪他,比樂也不知道他們攻打的是百濟,而非高麗。

他們迅速穿上盔甲,整齊有序地下了船。碩大的港口被大唐的運兵船擠得滿滿當當,嘈雜不堪。平常看起來巨大無比的百濟貨船正拚命逃竄。在大唐運兵船和戰船麵前,它們猶如老鷹旁邊的小雀,看起來如此渺小。

等他們終於登陸,先鋒部隊與步兵合作一處,打敗了上萬人的百濟大軍。等比樂到了戰場,看到唐軍正在收拾上千具百濟兵的屍體。

烏鴉在他頭頂盤旋,屍體的惡臭一陣陣地飄散過來。比樂彎腰嘔吐連連,引來巨人李義和秀才曹的嫌棄。他們不斷催促比樂保持隊形。比樂身心俱疲,難以站立。

隨後,馬載帶領著大軍開始了在百濟的征程。按照小主人的說法,他們在百濟都城泗沘城隻有兩天的行程。在這兩天的行程裏,有大小數十座小城需要攻破。

攻打周邊小城時,他因為個子小、移動速度慢,被別人臭罵是家常便飯。如果小主人不在他身邊,他甚至經常被毆打。他恐懼地盯著沉重的橫刀,懷疑自己這輩子是否有勇氣使用它。

他害怕戰鬥場麵。他一看到飛來的箭矢就想逃,看到刀劍就覺得惡心,更不用說肚腸流出、斷臂殘肢的場景。

殘酷的場麵沒讓他變得勇敢,他仍然不喜歡刀劍,甚至不能用弓,晚上還不斷做噩夢。“或許金思說得對,我不該在小主人身邊,我是他的累贅。”

“比樂,用弓矢他娘的是為了保護自己。如果你連自己的屁股都蓋不住,怎麽侍奉你的小主人?”他們攻打完最後一座小城、徒步進軍泗沘城時,金思不留情麵地質問他。

小主人在旁邊說道:“比樂,我不需要你侍奉我。敵人怎麽打你,你給我打回去就行。”但他真的打不回去。背上沉重的行李袋讓他看起來活象個馱背怪獸。“我累了,太累了。我不能再走了,不能再走了。”

看著疾步行走的李義,比樂對自己說:“我真沒用,再也走不動了。”

他背著一把硬弓,但從未用過。他腰裏挎著箭壺,還有橫刀、障刀、解甲刀,左手拿著一麵方形牛皮盾,勒得他肩膀疼。

背上的行軍袋裏有三根皮條,毯子、被褥、毛氈各一條,三雙麻鞋,還有一套獸毛呢子大衣。一個糧食袋圍在他腰間,是用小羊皮做成的,裏麵裝了三天的幹糧。他腰間還掛著皮革做的水袋,這一切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它們好沉啊!”

他們來到泗沘城時,圍城的戰鬥已經開始。泗沘城的城牆比長安城的矮很多。從大唐運來的攻城器械很多沒派上用場。後來,隨軍的工匠根據泗沘城的構造修建了雲梯和耬車。它們很快被投入使用,但攻城進展得仍很艱難,戰況慘烈。

百濟人猝不及防,丟失了絕大部分城池,但在守衛都城的戰鬥中,他們表現得很勇敢。泗沘城內有幾處冒著黑煙,連綿不絕的鼓聲幾乎要撐破他的胸膛,空氣中有血腥味,還有糞便的臭味。

周圍上百台拋石機將石頭一股腦兒地砸向城牆,發出類似潮水怒拍礁石的“嘩嘩”聲。攻城梯上的夥伴們有的被石頭砸落,有的被牛油點燃。城牆上的敵軍像蒼蠅一樣不斷地墜落。

天師靠近護城河時,早有工兵把攜帶的土石、木柴填入壕溝。很快,寬三丈、深兩丈的壕溝被填平,天師的梯子靠在了泗沘城的城牆上。城牆上的守軍退下滾木、礌石,砸在天師士兵身上,發出一陣陣屍體破碎的脆響。箭矢像一群群蚊蟲般漫天飛舞,遮天蔽日,“嗡嗡嗡”吵鬧無比。

比樂顫抖的手握緊橫刀:“我又矮小又虛弱又沒用,現在連腦子也被嚇傻了。”他抽噎著,秀才曹湊過來道:“昆侖奴,你想快點死就垂下盾牌。別拖累我們!”

小主人怒道:“秀才,他是新兵!”

馬載安排四團的人首先發起攻擊。校尉苟平拔出橫刀,一聲招呼後,四團的兄弟們衝了上去。他們舉著盾牌,冒著箭雨,跌跌撞撞地跨過被填平的護城河。上百人中箭跌倒在地,痛苦地滾來滾去,哀號不已。

最終,他們成功地將梯子搭在了城牆上。

兄弟們像螞蟻一樣死命地往上爬。他們舉著盾牌防著箭矢,同時提防著飛來的石塊和滾木。一塊滾石從雲梯上翻滾而下,數十名軍士像夏天的螞蚱一樣掉落。幾架沒有搭在城牆上的雲梯高過了城牆。利用高度的優勢,雲梯上的士兵向城牆上的守軍射箭,投擲石塊,給城牆上的守軍造成了一定的殺傷。

有一架雲梯搭在了城牆上,上麵的天師軍士一點一點地往上爬,離城池越來越近,五尺……三尺……兩尺……最前麵的士兵快要夠到城齒時,一捆捆燃燒的蘆葦和柴火突然冒出,被放置在雲梯間,上麵似乎還有膏油、鬆脂助燃。伴著勁風,猛烈的火焰很快就點燃雲梯的犀牛皮,蔓延至整架雲梯。雲梯上的兄弟們著了火,他們跳著死亡的舞蹈,不斷從雲梯上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比樂嚇得瑟瑟發抖,他聞到一股尿騷味。他摸了摸褲襠,發現自己尿濕了褲子……

另外九架雲梯被拖了回來,馬上有工匠跑到雲梯上,用浸濕的氈子包裹雲梯,並在每一道階梯上懸掛水囊滅火。馬載一聲令下,小主人舉起了橫刀,二團的衝鋒開始了!

小主人衝在最前麵,比樂隨著一隊士兵往城牆上的雲梯跑去。

箭矢像雨滴一樣從天而降,帶著死亡的呼嘯,釘在兄弟們的身上和盾牌上。比樂將盾牌死死地舉在頭頂,箭矢砸在盾牌上“鐺鐺”作響,連同士兵的慘叫,讓他驚叫不止。

秀才曹在前麵奔跑,聽見他的叫聲,回過頭來罵道:“昆侖奴,閉上你的臭嘴!”

一個兄弟的脖子上中了一箭,從左邊直穿到右邊。他下意識地放下盾牌和橫刀,抱住倒下的兄弟。那兄弟的眼睛裏全是絕望和恐懼,嘴裏湧出氣泡和血。

比樂又吐了。他的身體徹底僵住,動彈不得……

他想掙紮著站起,但無論如何用力,雙腿就是不聽使喚。“我是最沒用的人,我根本幫不了少主人,淨給他添亂,讓我死去好了,這樣我就不會成為任何人的累贅了。”

比樂坐在那裏,心中悲苦地想:“我什麽都怕,怕血,怕高,怕打鬥,甚至連盔甲也穿不上,我應該死去。”他沉重地單膝跪倒,他咬到了舌頭,嚐到了血的滋味。“這就是我的終點,”他心想,“一旦跌倒,就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了。”盔甲和弓箭太沉,而他太瘦小,太虛弱,太疲倦。

“起來,昆侖奴,”有人路過時喊道,比樂沒理會他。“如果有支箭矢飛來射穿我的脖子,我就不是一個累贅了……”但他寧願被射穿胸膛,聽說射穿脖子會很疼,還有可能死不了。

一雙有力的手將他拉起,少主人舉著盾牌罩住他。“比樂,起來!”

“少主人,對不起,我起不來,原諒我。”比樂流下眼淚,“我害怕……”

少主人抓住他的衣領:“比樂,聽我說,我也害怕!城牆上的百濟人箭箭封喉!但你要明白,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亡。從現在起,你什麽也不是,你不是比樂,你不是部曲,不是任何角色,你什麽都不是,你隻是一名卑微的戰士,為了生命而戰鬥的戰士。”少主人搖晃他,身邊又有一名奔跑的同伴大腿中箭倒地,發出一陣哀號。

少主人繼續對他喊:“你以為你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我們還要重回大唐呢!給我起來!”箭矢“嗖嗖嗖”地從他們身邊飛過。

“保護你的小主人。”老主人曾叮囑他,現在小主人正處於危險中……

“保護我的小主人。”他的雙腿瞬間充滿了力量。他握住小主人的手——他站了起來,他扛起了盾牌。

他衝在小主人前麵,石塊從他頭頂飛過,箭矢如雨。

他閉上眼睛,舉起橫刀,向雲梯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