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榮耀之半島雄鷹

第八十章 乙天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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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冬比忽高大的城牆上有火焰在閃爍,猶如墜落大地的星星。

“城牆上一定配有號角。”金思倚住城牆,軟弓和牆石摩擦,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還有鼓,每個箭樓下都有。”乙天卓確認。他抹去前額上的河水。一炷香前,他帶領龐同善、金思、秀才曹、李義、比樂和另外十名兄弟遊過了冬比忽護城河,如今正倚著西南側這麵防守最為薄弱的城牆。

“好高的城牆,晚上爬真是既漫長又要命。”秀才曹道。失去了胖子宋成,他像變了一個人,語氣中全是憂傷。但他們需要的是勇氣和毅力。

天空無雲,黑壓壓的城牆拔高爬升,直到極頂,盆裏的火焰在月光下發出橘紅色的光芒。“如果不慎從城牆上墜落,絕無可能生還。”乙天卓對他們說,“龐同善將軍,我帶著繩子先爬,然後放下繩子,把二團的兄弟們拉上去。您殿後。偷偷幹掉守衛後,我們先進去打開城門。記住,我們唯一的目標就是——城門。”

龐同善的眉眼和戴圭的很像,他身形瘦長,站起來像支長矛。“我還是和你一起吧,蘇定方大帥特地叮囑的。你放心,我的副官林蘊已在大門兩側埋伏好,還有兩千兄弟們埋伏在蜈蚣山的樹林裏。大門稍有動靜,他們就會衝進來。你確定要第一個爬上去?”

“我最了解城牆的狀況。”他悄聲說,隨後將一捆粗麻繩繞在一側肩頭,斜挎過胸,然後緊緊綁上貼腳的鹿皮靴。他將一個裝滿鐵釘的皮袋懸於腰間,手握小鐵錘。

“我來吧。”一個聲音從後麵傳過來,來自比樂,“小主人,我第一個。”

秀才曹斥責他的好朋友:“去,別添亂了,昆侖奴。這個時刻還出來搗亂,難道想害死我們?”

“你跟在後麵。”乙天卓看到秀才曹對比樂的態度很差,心中非常不快。

“不。”通常比樂都會知趣地退卻,這次他卻說了“不”。比樂輕輕地走到龐同善和乙天卓麵前:“小主人,我最擅長攀援了,您是知道的。我身體輕巧,釘入城牆的鐵釘不需要很深;我的胳膊長,不需要釘很多鐵釘;我的力氣大,爬上城牆放下繩子後,能輕易地拉你們上去。”

龐同善仔細地審視了下比樂,轉過來對乙天卓說道:“我看可以。比樂手大、腳大,能抓住城牆。而你個子太高,容易摔下來。另外,雖然他個子矮小,但手掌很大,可以輕易地用繩子把人拉上城牆。”

乙天卓猶豫不決。“……不行。”他不舍得讓好朋友冒這麽大的風險。

“天卓……”龐同善剛要開口。

“我是二團的校尉,我說了算。”

“不。大帥特意叮囑我,不能讓你草率行事。”

“小主人!”比樂對他說道,“我保證很快到上麵,把繩子放下。你第一個上來如何?”

他沉思了半天,才勉強答應。他把雙手搭在比樂的肩膀上:“小心。一有風吹草動馬上停止。有危險就下來,切不可意氣用事。”

比樂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開始吧?”龐同善說。

“開始。”他下令。

比樂把繩索斜放在肩膀上,穿上鹿皮釘履,用厚厚的麻布將雙腳緊緊地包裹起來。

他們趁著夜色慢慢地溜到冬比忽城西門的塔樓下麵。因為地勢的原因,塔樓凸出來一塊。夜晚,這裏隻有蛐蛐和貓頭鷹的叫聲,偶爾會有一聲狗吠。塔樓上的燈是亮的,但很長時間都沒有發出任何巡邏腳步聲。乙天卓將腰間的皮袋遞給比樂。

冬比忽的城牆用黑漆刷成,所以很難攀爬。甘左告訴過他,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石頭間的縫隙,將粗鐵釘釘入縫隙,然後踩踏而上。他和甘左一起修建了城牆,所以他知道哪片城牆的縫隙最多。他告訴了比樂,並確保他的朋友已將其記住。

比樂取出粗釘,找到一處縫隙,慢慢用小錘將釘砸進去。鐵釘和石頭摩擦,發出“切切切切……”的聲音,但不足以驚動城牆上的巡邏士兵。倘若他們聽到了,那也隻能祈禱他們會將其視作昆蟲發出的求偶聲。

比樂拿著小錘輕輕地敲打,將鐵釘鑿進牆縫。聲音雖小,但每一擊都在城牆間回**,使得他心驚膽戰,他以為守衛們定能聽見。比樂每敲一下,乙天卓的心就懸起來一次。當鐵釘紮好,比樂用腳試了一下,踏了上去。

比樂說得對,他身子輕、手長,很容易就能穩穩地踩在釘子上。“比樂,你要貼緊牆,就像金思說的,吮緊牆壁的奶子,別低頭。把重心放腳上,別低頭。盯著眼前的石頭。這釘子很牢。是的,別低頭。撐到那塊懸壁處就能喘口氣了,所以快走!”

比樂像粘在牆麵上,雙腿拖著腳,一寸一寸地升高。

城牆上響起一陣咳嗽聲,然後是一陣腳步聲。比樂敲釘子的聲音戛然而止。乙天卓、龐同善、巨人李義、秀才曹和兄弟們連忙倚住牆,屏住呼吸。寒風變得猛烈,腳步聲漸漸靠近、越來越近,直到他們頭頂,然後……又漸行漸遠。

乙天卓長長地舒了口氣。比樂開始重新敲打,攀附城牆。

士兵明亮的盔甲在月光下閃現。比樂站立不穩,幾乎跌落。比樂往下看去……他在尋找乙天卓的目光,尋找來自他的力量。乙天卓盯著比樂,雖然上方一片黑暗,他仍然在虔誠地笑,把信心傳遞給比樂。乙奴在牆的另一麵,他的家也在裏麵,他所有的支撐都在裏麵。他心裏瞬時安靜下來,比樂也平靜下來。

比樂繼續往上爬,終於爬到了城齒處。他穩穩地抓住城齒的邊,腳一用力,整個身子翻了進去,動作快得超乎乙天卓的想象。

比樂爬上去了!比乙天卓預想的快得多!

比樂把繩子從身上解下,迅速在城齒上繞了幾圈,打了個結,將繩子的另一端放下。

乙天卓接住繩子,將繩子的一頭捆在自己腰部。他往下拽了幾下繩子,比樂往上扯了幾下,表明準備好了。乙天卓開始爬。

明亮的月光下,他的陰影黑如洞窟,像要把他吸進去。“直著上,”龐同善悄悄地說,“上去後在上麵等著我,等湊足了人,我們再去打開城門。”

乙天卓拽緊繩子,腳踩著城牆往上攀爬。在城牆中部,他一腳打滑,胸膛裏的心髒頓時停止了跳動。但父親保佑,他沒有製造出噪聲。城牆裏的寒氣滲進他的腳尖,毛皮和布料在皮膚與石頭之間摩擦,一打滑就會害他送命的。他唯有靠這根繩用力,但隻有小指和拇指的左手偏偏用不上全力,他隻能讓右手抓得更緊,直到手掌逐漸僵硬、疼痛。

他應該戴上手套的。不知何時,他雙手掌心的皮脫落了,手到之處留下一抹抹鮮血,手每握緊一下都鑽心地疼。他隻希望到達終點時他的手還能握住橫刀。

三丈……兩丈……一丈……比樂沒辜負他,他巨大的膂力將乙天卓穩穩地拉了上來。乙天卓終於摸到了城齒,握住了比樂有力的大手,騰空翻過城牆。沒有好朋友,他不可能這麽快速地爬上城牆。

乙天卓觀察四周,遠處的北門圍著一群人,並沒有發現他們;近一點的塔樓裏不知道有沒有人。他從腰間解下繩子,沿著城牆放下。下麵有人接住了繩子。他拽了三下,下麵的人會意,又一個兄弟上來。金思緊接著開始攀爬。比樂負責拽住繩子。

乙天卓躡手躡腳地往城門處走。左側箭樓內有一人,倚著矮牆,他上方就是戰鼓。此人右側有兩個人和一個支起的燃燒著炭火火盆。一人在火盆旁睡著了,靠著牆,緊緊蜷身。另一人背對著他們,緊靠火盆而坐,正在擺弄環首刀。

更遠的箭樓處,他隻能看見橘紅色的火點。但鼓聲和叫喊聲一響,所有守城的人都會聽見。

至少三人,左側箭樓內一人,其右側火盆旁兩人。乙天卓的心在狂跳。好在其中一人正在睡覺。但最可怕的是左側箭樓裏的人。不能等更多的人上來,風險太大了。他必須先幹掉箭樓裏的人。

比樂渾身顫抖,正護著繩子,不敢看左右兩側的守兵。“我的比樂,他正表現出他根本不具備的勇氣。”乙天卓非常輕微地碰了碰比樂的胳膊,指了指箭樓裏的人。比樂對他點了點頭,眼中是祈求的目光。“他希望我們能活下來,活著回到大唐,活著回到裴府,一起在長安飲酒吟詩、作畫譜曲。”他知道比樂的想法肯定是這個。

他無暇仔細思考,貓著腰來到箭樓入口處。他貼在入口的牆上,露出臉的一側觀察。

“誰?!”箭樓內的人發現了他!

來不及多想,他抽出匕首以極快的速度擲了出去。箭樓之人手中多了把麅腿鼓槌,正要敲下,匕首插入他的後背。他悶叫一聲倒在鼓架上,手中的鼓槌順勢和鼓碰撞,發出一聲不小的悶響。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鼓響驚醒了火盆旁的兩人。生火之人跑在前麵,睡覺之人也已醒來,跑在後麵。兩人叫喊著向比樂奔去。箭樓的城牆下也傳來叫喊聲。守衛發現了他們!

乙天卓以最快的速度跑過去,但已經遲了。比樂身上挨了一刀。乙天卓抽出第二把匕首,擲殺了行凶之人,然後迅猛拔出長劍,擋住沉睡者的攻擊。

他必須速戰速決。環首刀再次掃來,他縮身跳前,左手橫掃,長劍穿透皮革和血肉。

“比樂,堅持住!”他的心在滴血。金思上來了。他去檢查比樂的傷口,血水無情地從比樂後背湧出。

“比樂!挺住!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乙天卓剛要抱住比樂,被金思一腳踢開。“你瘋了!”金思對他大喊。城牆上正有無數火把朝他們迅速靠近。“馬上打開大門!”金思對他怒吼,“馬上!”

最重要的是打開城門。他聽到城牆上三韓人的叫喊。金思在旁邊發瘋般地推他:“你在做什麽?!趕緊下去,開門!”

乙天卓看著趴在牆上的比樂,痛苦地做出決定。他和金思飛速往樓下跑。

金思從背後拿出軟弓,搭上箭矢。剛下石梯,大門兩側的角樓裏冒出兩名守衛。

“把門打開!把門打開!把門打開,就能救阿妹!”他向門閂處飛奔。四名守衛喊殺著襲來。突然,一個守衛的肩膀中箭倒下,是金思的箭矢。緊接著,他左側的一名守衛也被射中,軟綿綿地倒下。

前麵就是冬比忽城的西門了。這個城門是父親、甘左和他一起監督建成的。城門是兩扇足有四尺厚的實心木門,表麵還包裹著厚鐵皮。門閂是一根七尺長的花旗鬆,因為此種樹木最為結實、沉重。這門閂最少需要三個人才能合力舉起,從而舉出門洞,打開城門。

他來到門閂旁,用盡全力向上托舉門閂。它太沉了!無論他多麽用力,它都紋風不動!

身後敵人的喊殺聲越來越高,金思和敵人正短兵相接,仍不忘對他嘶喊:“快!”

乙天卓呼了一口氣:“啊——”他全身發力,青筋暴起,麵目通紅。娘的!這該死的門!該死的三韓人!該死的泉家!

門閂紋風不動……

他眼前一陣眩暈……乙奴、父親、倫弟全都浮現在他眼前。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們便一一消散……

他頭暈眼花,整個大地和天空都變成了灰色……直到太陽突然出現,天上飄下幾朵能淨化心靈的美麗雲彩。它們婀娜地起舞,逐漸拚湊成泉男皂的身形……她頭上還帶著那個閃亮的藍色花環。

他以為她也會像親人們一樣離開他,但她沒走。“卓,我一直在杜鵑澗等你。”她著一身夏日的綠衣,嘴唇對著他的耳朵輕聲說道,如天籟之音,“來吧……”

乙天卓的身上有了力量。他忍著手掌上的劇痛和“哢嚓”作響的骨頭,“啊啊啊——”地呻吟呼吼……隨著“吱吱啦啦”的一陣聲音,門閂慢慢被他舉起……

一聲沉重的悶響後,門閂倒向另外一邊。大門像被洪水衝開的閘口般飛速分開,城外的兩千大唐士兵湧進來,如潮水般殺向守軍。

他癱坐在地上,任由大地親吻自己……

城內的守軍並不多,城外的軍營也空空如許。等他被巨人李義和金思扶起時,戰鬥已宣告結束。他來到城牆處,得知守城士兵不過三四百人。看來泉男產和金繆很自信,覺得大唐自顧不暇,不會來攻打冬比忽。他們錯了,沒人能逃脫乙支家的怒火。凡事必報。

“金思,你帶領一百名兄弟去突襲武器庫,還有四麵城牆上的所有塔樓。秀才曹和李義,你們去乙支府,不要放走一個軍士。但不要傷害任何一個當地人,那些人都是我的族民。”乙天卓特意囑托兄弟們。

等打掃完戰場,天已蒙蒙亮了。對於這場偷襲,乙天卓估計會犧牲一兩百名兄弟,但實際上他們隻損失了不到五十個人。對方比較慘,除了投降的兩百多名士兵,其餘的都被殺死,還大都是三韓人。最可恨的是,泉男產等人逃走了。乙天卓要上馬去追,被龐同善死活攔腰抱住。

快要掙脫時,他又被李義和秀才曹抬來的擔架所阻止。

擔架上是比樂的屍首,一雙驚恐的眼睛圓睜著。

痛苦瞬間擊中了他,讓他轟然倒下。他泣不成聲。父親曾告訴他,男人需要的是智慧而不是哭泣。可他控製不住。

龐同善和金思勸了好久,才把乙天卓和比樂的屍體分開。

“比樂死了。”他抬起頭,努力站起來。他想起比樂和他一起所經曆的,從毅然離開裴府到進入登州大營、橫渡海峽、攻打泗沘、賑糧遭襲;他想起比樂的脆弱和勇敢、善良和真誠,他的心在滴血。比樂是他最好的朋友,無話不談的朋友。可他備受欺淩,來自敵人的和來自兄弟的。乙天卓的胸腔內燃起一陣怒火,炙烤著他。他命令所有人集中過來。

他看著比樂的屍體,良久,對著所有人說:“看著他的屍體,看著他的眼睛……”

眾人默然,沒一個人敢說話。

“這就是比樂,我的兄弟,你們的兄弟。比樂因為膽小常常被你們嘲笑、欺負。今天,他至死都在護繩子,沒有讓你們摔死。他以死亡的方式讓我們打開了城門,讓我們避免犧牲更多兄弟。或者說,是他用生命換來了那些曾經唾棄他的人的生命。”

眾人都低下了頭,乙天卓的怒火噴薄而出。“我曾經告誡過你們很多次,‘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怒視兄弟們,“這句話來自你們中原。你們是中國人,讓我失望的是,你們將祖宗的最高智慧拋到了腦後。有人問我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那讓我最後一次告訴你們,也是警告你們,比樂就是例子,比樂死了……”他竭力壓製自己,不失聲痛罵,“你們再也不能嘲諷他、傷害他,也不能再幫助他,不能親口對他說:‘對不起,我錯了,請你原諒。’現在,你們隻需要記住這些,他的生或死、希望或恐懼、苦難或幸福,和我們怎樣思考、怎樣說話、做了什麽,緊緊交織在一起的。你們還要記住,我們並不是單獨為自己活著,而是互相依賴著。我們幫助別人就是幫助自己,保衛別人就是保衛自己,傷害別人就是傷害自己。我們要對身邊所有人負責。”

他提高了音調,話語逐漸變得激昂,怒火和失望環繞在每個人頭上。“如果你不了解這個道理,總有一天,你的最終判決會到來。那天,你會被說教一次。不過那次絕對不是我這樣的說辭,”他想起被割下頭顱的父親,語氣冷酷得像夾雜著碎冰雹的寒風,“而是類似比樂臨死前痛苦的號叫和猙獰的麵孔,還有冰冷的憤怒!是火與血! 等它到來時,任何人都會葬身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