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淺月忽隱忽現,雪在風中肆虐舞蹈。
會慶殿的三十三級台階剛被清理幹淨,很快又被雪填滿。
泉男產拾級而上。二十餘名身披鬥篷的全盔衛兵站在大殿兩側,威嚴中帶著困乏。泉男產跨過會慶殿大門的門檻,穿過空****的大殿。兩側,昏暗的火光如鬼火般閃爍不定,火光未及的黑暗區域組成鬼魂的猙獰形狀,似乎要把他吞噬,或者會慶殿,或者把整個大麗都吞噬。
高家人的王座像一頭龐大的黑色猛獸般蹲踞著,怒視著這一切。它似乎在傳達榮留王被殺時的憤怒,還有對安市和冬比忽陷落的失望。泉男產來到王座後的議事廳。他推開沉重的大門,看到父親、於支留、烏鬥、克平和泉男生正在等他。
他不願意坐在大阿兄一側,於是坐在了烏鬥的下首。
他加入後討論才開始。
“冬比忽城丟失後,大麗南境的大門洞開。”太監克平失去了往日的甜美聲音,整個人也瘦了一圈。
烏鬥的小眼睛轉動著:“乙天卓帶領兵馬占領了冬比忽,薛仁貴占領了安市。大人們,讓我們麵對這個無情的現實,我們無法依靠大雪掩埋他們了。”
“每人都有多得數不清的敵人,”蓋蘇文這麽早便表達了觀點,這在泉男產的印象中很罕見,“大唐也一樣,他們陷在百濟的泥潭中。”
議事廳內爐火熊熊,於支留仍然披著兩層熊皮,語氣不像父親大人的那麽樂觀:“百濟淪陷了,都城泗沘城也被紅袍子占領。稍大點的城池中,隻有周留城還在堅守。”
太監克平補充道:“於大人,鬼室福信的反抗軍駐紮在周留城,有五萬之眾。”
“五萬烏合之眾,”烏鬥微笑,“太監,你要是指望拿著菜刀和木棍的平民能趕跑紅袍子,那你就蠢得無可救藥了。”
“五萬烏合之眾也比五萬具屍體強。”克平慢慢地反駁,“百濟王室也沒有屈膝投降,在倭國借兵的扶餘豐不日也要回國。我收到情報,說中大兄的數萬先遣隊已到達半島。他們兵分兩路:一路由樸市田來津和扶餘豐帶領,去了周留城;一路由毛野稚子帶領,他們沒在百濟上岸,直接在新羅登陸,正朝沙鼻歧和奴江二城進發。以倭軍橫掃九州的戰鬥力,拿下新羅這兩城似乎不費吹灰之力。”
大阿兄泉男生像平常一樣萎靡不振,幹枯的眼睛裏全是麻木。“我繪了一張新羅地圖。”大阿兄強打著精神說道,並在長桌上攤開那張漂亮的地圖。
使劍的雙手開始拿畫筆,這讓泉男產頗為驚訝。
“這兒,”大阿兄的手指一動,胳膊瘦得像幹枯的樹枝,“這座城池叫奴江,還有這兒——沙鼻歧,都在海岸邊。”
“這是好消息,”蓋蘇文大人滿意地看著兒子,“半島上又多了一個新玩家。讓他們和紅袍子廝殺,我們坐收漁翁之利——”
“唐兵在德物島登陸時,我們就一直在‘坐收漁翁之利’。”於支留的眉毛緊皺,暴露著不滿,“結果就是,我們丟失了南、北大門,把自己置於危險之中。”
“雙麵人”烏鬥不知什麽時候倒向了老妓女,在一旁幫腔:“大對盧,這次的中國人不一樣,他們懷著複仇之心而來,作戰勇敢。在遠離大唐的百濟,他們憑借一己之力拿下了百濟。”
“在新羅人的幫助下。”大阿兄泉男生插了句話。
“新羅人就是狡猾的狐狸和喂不飽的狼,”於支留下了結論,“他們出工不出力。新羅將軍金庾信從未把兵馬送過黃山。據我所知,他也沒給大唐一粒糧食。他們借大唐之手除掉了百濟——他們幾百年來的對手。接下來就是我們。”
烏鬥臉上沒有任何憂傷和憂慮情緒。他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我聽說高寶梅也到了春州。”
“高寶梅?”這個消息讓泉男產也感到震驚,“她還沒死?”
“沒有。她在倭國待了幾年,”烏鬥不慌不忙地回答,“現在正領著一幫倭軍盤踞在春州周圍。守城的新羅人嚇得半死。”
“春州?”蓋蘇文大人皺了下眉,“春州本是高建魯的地盤。黑石王子占據了它,後被新羅人騙去。高寶梅為什麽去春州?”
烏鬥聳聳肩:“鬼曉得。可能是想拿下春州作為禮物贈送給弟弟?”
高寶雄、高寶梅,還有乙天卓,泉男產苦澀地想,父親的仇人一一冒出,還變得無比強大。
相比他的同僚烏鬥,太監克平表現得更為急切。他對父親大人鞠躬,提議道:“大對盧,正如於大人所說,我們是否要出兵百濟,與倭人、鬼室福信聯手將唐兵消滅在百濟,從而解我大麗之圍?”
蓋蘇文大人的金色眼瞳一動不動,腰間的五把金刀在火光下閃爍著光芒:“不。”
雖然於支留竭力克製,但泉男產仍能感受到他的怒火。“為什麽?”於支留以低沉得近似威脅的聲音質問。
“我們要看倭人和唐兵對決。”父親大人道,“倭人勝了,中國便不會再染指半島,新羅也就失去了靠山。到時我大麗可以聯合百濟、倭國,一起滅了新羅。”
太監克平不放棄:“如果倭人輸了呢?”
“倭國的中大兄手刃蘇我入鹿,出乎我的意料。我能看出,他是個有勇有謀之人。他帶領大和人在陸地上打敗了九州的磐井,在大海上消滅了蝦夷人,士氣正旺。無論輸贏,這必定會是一場惡鬥。即使倭人輸了,唐兵也會損失慘重,到時候我們便可坐收漁翁之利。”
小個子烏鬥說道:“倭人帶來了上千艘船隻和近十萬人的大軍,而唐兵隻有三萬人。”
蓋蘇文道:“讓兩個入侵者去鬥吧。我們的當務之急是除掉百家公主和黑石王子,以消心頭大患。”
泉男產心中氣憤,大唐軍隊都逼到家門口了,父親還在想著怎麽除掉異己:“倭兵登陸半島,間接幫助了大麗和百濟。如果我們連屁都不放一個,不僅會被倭人恥笑,還會損害脆弱的同盟關係。依我看,這時候我們應該出擊,幫助倭兵攻打新羅。阿叔泉淨土占據著南部十城,你可以派他配合倭國出擊,這定會吸引大唐大部分的注意力,從而解我大麗之危。”
於支留點頭同意:“我同意賢侄的建議。我們不能窩在家裏,應該配合倭兵和百濟反抗軍對抗大唐和新羅。大唐拿下泗沘城後,把百濟設為了大唐熊津都護府。如果等大唐形成有效統治,南北夾擊,我大麗再無翻身的可能。”
烏鬥不發一言。太監克平在一旁連連點頭:“於大人說得對,臣非常讚同。”
蓋蘇文以慣有的堅硬語氣說道:“不。我們按兵不動。”
一桌子人都看著他,蓋蘇文堅持說道:“讓新羅人、中國人、百濟人、倭國人互相殘殺,我們擇機而動,而不是貿然而動。”
於支留怒了:“貿然而動?倭人從新羅南部登陸半島發起進攻,我們從背麵掩殺,新羅國土狹小,肯定會向大唐求援。到時他們無暇顧及大麗,我們的警情自然會解除。我想不到比這更好的做法了。”
蓋蘇文大人不為所動:“不,於大人,我們不動。原因我已向你解釋過了,我們應該蓄積力量,而不是四處出擊。”
於支留的語氣中帶著憤怒:“我以為你是剛強的人,沒想到看錯了你。”
蓋蘇文的氣憤眼神很快消失:“這個議題的討論到此為止,我是大麗的大對盧和莫離支,所有軍隊不得出兵,直到有我的指令為止。”
“大麗流傳著一個說法,說能把人瞪死的蓋蘇文有了對手——大唐薛仁貴。我以為這是個笑話,現在看來,真假難辨。哼——”於支留的怒氣明白無誤地寫在了臉上。
蓋蘇文站起:“於支留,勿胡言亂語!我是大對盧和莫離支,記住你的本分。”
於支留“唰”地起身,聲音提高了數倍:“你是大對盧沒錯。但你別忘了,你上麵還有國王!”說完,他“哼”了一聲揮袖而去。
“父親,”泉男產左右動了下,作為威震將軍,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說些話,“唐兵經曆了很多次戰鬥,無論是單兵作戰,還是陣形、兵法,都極為強悍。倭人來自閉塞的島國,其戰鬥力到底如何,我們並不知曉。”
“對於未知的事情更應該謹慎。”父親大人用冰冷的眼睛看著他,“而不是四處出擊,以致丟失了冬比忽城。”
“大對盧,冬比忽城被唐軍占領。”太監克平站起來,帶起一股脂粉味,“這怪叛徒乙天卓,而非威震將軍。”
“乙天卓在冬比忽城長大,熟悉城牆的狀況,再加上回家的渴望,任何人都很難抵擋得住。這一點我倒是同意太監的話,這事不怪威震將軍。”不比克平的無奈,烏鬥臉上似乎總是掛著某種詭笑。
“如果暴風雨太過凶猛,那最好躲起來。一個明智的將軍知道什麽時候出動軍隊。”蓋蘇文坐在座位中間,提高了嗓音。
烏鬥在旁邊說道:“大對盧,威震將軍深入狼林生擒龐孝泰,狠狠地打擊了紅袍子的氣焰,厥功至偉。”
蓋蘇文大人不語。克平和烏鬥見他無話,起身告辭。
泉男產和沉默的大阿兄泉男生正要離去,蓋蘇文說道:“你們倆留下。”父親大人看了他們一眼,“這個於支留竟敢當麵頂撞我!我敢肯定,這是老妓女的主意。背地裏,她孫女一直在慫恿高寶藏。這幫人,我早晚讓他們好看。”
“父親,最卑微的棋子也有自己的欲望,有時候他們會做出強硬的拒絕。再說,於支留的背後是整個涓奴部。”大阿兄充滿智慧地說,“父親大人,難道你想把所有人都消滅嗎?”
“我是要讓他們都害怕。”
大阿兄反駁道:“父親,你瘋了嗎?現在朝中已經緊張成這樣,再加高壓有用嗎?”
這是泉男產唯一和大阿兄達成共識的地方。泉男產補充道:“大臣們嘴上雖不說,暗地裏不知道怎麽罵我們呢,強硬點的說不定早就開始密謀怎麽害死我們了。”他警告父親。
蓋蘇文沉默了一會兒,望向他:“男產,我不想再看到你們當眾唱反調。一切按照我的指令辦,大麗才能活下來,明白嗎?”
泉男產在心中狠狠地罵了這個老東西一句:“如你所願。”說完,他起身,大步跨出了議事廳。
出了議事廳和會慶殿,冰雪向他襲來。他戴上手套抵擋寒冷,殘餘的鼻子卻隻能被迫接受冷氣的入侵。他劇烈地咳嗽了幾下。這該死的天氣,這該死的鼻子。下雨或下雪的時節是他最難熬的日子。無情的雨水和冰雪總是不留情麵地闖入他的鼻子和頭內。
暴雪來臨,夫人會怎樣?夫人乙奴怕冷,兩床棉被肯定不夠用。回到府裏後,他要催促下人連夜做出熊皮被子。乙奴……每次想起夫人,泉男產心裏就布滿憂傷。
花仙子一般的可愛女孩實際上已經離去,留下的是一具殘缺的肉體。“她是個苦命的女孩,正如我是一個醜陋的殘缺男人,”泉男產想,“隻不過她更慘一些,因為我還有力量,她則一無所有,隻剩下肉體供精神折磨。”
他想到他讓夫人伺候自己、逼她唱歌和倒酒的場景,心有愧疚。“他娘的,我不是什麽聖人,但我也不是一頭畜生,”他想,“所以我從未行過夫妻之事,雖然我很想。”乙奴時日無多,她已徹底看不見東西。這女孩,唉,他不準備打擾她……
泉男產的新家在平壤城西北側的牡丹峰腳下,正是原來乙宏安住過的府邸。他來到家門口時,看到整個府邸幾乎被埋在三尺白雪下,凸出來的瓦當頂端凝滿了冰霜。
泉男產進入府邸,管家打著燈籠來接他。他進入大廳,脫下了被雪浸透的鬥篷,又脫下靴子,冰冷的地麵為腳底的凍瘡帶來一陣疼痛,這些凍瘡正是擒獲龐孝泰時留下的紀念。他吩咐管家:“一大壺加熱的米酒。”
火焰很快讓他暖和過來,米酒讓他體內熱氣充盈,殘缺的鼻子也開始呼出熱乎的氣體。他昏昏欲睡。迷糊中,他看到蓋蘇文正欺侮母親。他舉起黑煙做成的雙錘,朝蓋蘇文頭上砸去——
“老爺,老爺。”管家輕輕拍打他的肩膀,“烏大人來見您。”
泉男產睜開了眼睛。火光下,烏鬥瘦小的身軀顯得更為渺小。“深夜叨擾泉將軍,恕罪。”烏鬥輕飄飄地說,“我為泉將軍在議事廳的表現而喝彩。”
“你為死人喝彩更管用。”他瞬時警覺起來,“別鑽空子,雙麵人,當心你的頭。我會按照父親的話做。”
“但你知道那是錯誤的。它會葬送大麗。”
“我不知道。”其實他知道。如果有冬比忽城這個天塹的話,他們應該能支持更長時間。“紅袍子遠道而來,冬天是他們最怕的季節。”
“新羅人正把糧草運給大唐天師。”烏鬥反駁,“倭兵入半島,你知道這是最佳良機。倭兵的戰鬥力不容小覷。”
“他是我父親,我必須聽他的。”泉男產這樣說,但語氣很弱。
“你把他當父親,他把你當兒子嗎?”
沒有,從來沒有。蓋蘇文大人一直想殺死他。
“你想要什麽,烏鬥?”
“我想要的和你想要的一樣,”烏鬥頓了下,“均衡。”
“什麽均衡?”
“半島的均衡。”
“烏鬥,有人說你是‘雙麵人’。我還聽說,沒人知道你真正的底細。”
“我的底細就是守住大麗的安寧,這樣我才能有更多的妻妾和錢財。於支留和於老太太不讚同蓋蘇文的做法。他們認為蓋蘇文已經昏聵,喪失了勇敢和冷酷。國王也這樣認為。”
他輕蔑地噴了口氣:“國王也這樣認為?國王早已成為王後的人形玩具。”
“但他姓高,是國王。他們三人一致斷定,雖然蓋蘇文有三個兒子,但實際上隻有一個真正的兒子。”
“是誰?”
“那就是你。你最像年輕時的蓋蘇文,英勇、睿智、強壯,是唯一敢於擔當、力挽狂瀾的泉家人。另外兩人一個是忠誠的劍士,一個是冷酷的瘋子。如果這樣說冒犯到了您的二阿兄,請您多擔待。極端情況下,我們不能散漫,我們需要變通。”
泉男產當然知道“變通”的意思:“他是我父親……”
“每時每刻都想殺死你的父親,從未公正對待過你的父親!”
泉男產的心在顫抖,眼睛裏的動搖也一定表現了出來:“雙麵人,告訴我你想要什麽?”
“於支留願意傾盡全力提供幫助。他甚至願意獻出自己的族兵,統統歸你節製,如果你同意合作的話。”
“為什麽於支留一直跟蓋蘇文大人作對?”
烏鬥神秘地說:“因為你父親根本沒殺死阿厄斯。”
“什麽?”他睜大了眼睛。
“正是。突厥人躲了起來,但還是被人發現了。”
“這肯定不是真相!”泉男產本能地駁斥。
“是不是真相我可不確定。不過,我可以確定的是,我活得越久,越覺得凡事都不簡單,而世間少有真相可言。”
“於支留想要什麽?”
“跟你一樣,安寧的大麗,隻有你才能做到。寶藏王和於支留很看好你。”
背叛蓋蘇文大人?這個想法冷得近乎發抖。“烏鬥,這些話我權當沒聽說過。你走吧,如果下次再讓我聽到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我保證你的頭顱會腫得像南瓜。”
“哈哈,我早就料到了這一點。無所不能的泉將軍,您先別貿然下決定。”烏鬥的眼睛閃爍著光芒,他拍了兩下手,“把東西扛進來。”
四人扛著一個竹子編製的方形籠子進入室內。
“有些秘密隻能說給雙神聽,有些恥辱男人隻能帶進墳墓。我發現了蓋蘇文大人的一個秘密。”烏鬥看著籠子詭笑,像獵手在打量剛剛捕獲的戰利品,“現在,我把它當成禮物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