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一個時辰就到冬比忽了。”阿花站在他身後,頭發在寒風中飄起。
高寶雄坐在大船的甲板右側。大船顛簸,他全身的骨頭像要散架,肚內翻江倒海,頭眩暈不止。
在到達前,他不希望再次倒在阿花麵前。
說來慚愧,由於饑餓和寒冷,他在春州差點橫屍街頭,臉上有三道疤痕的陰府侍女阿花救下了他。
高寶雄厭惡她的模樣,但並不厭惡她的精心服侍。雖然她偶爾也會發脾氣,很大的脾氣。
“為什麽跟著我?”他醒來後這樣問。那晚,阿花扶他到城內的一處住所,並把大麥鹿肉湯喂到他口中。
“因為您是大麗的英勇太子,”阿花虔誠地說,“每個大麗的子民都會堅決跟隨您。”
“你以為我會相信?”
阿花怔怔地看著他。“殿下,”她臉上的五官扭曲著,與疤痕纏繞在一起,無比恐怖,差點讓他吐出剛喝下去的肉湯,“我父母……”女孩的眼淚從臉上如急雨般落下,她哽咽道,“是我父母……”
“你父母怎麽了?”他強忍著問。
“我父母被三韓人金繆殺害了。”她雙手捂著臉龐。
“你想報仇?”
“我發誓要殺死凶犯!”阿花正色道,她理了理鬢發,“沒人能夠逃脫我的懲罰。陰江德畏懼三韓人和蓋蘇文,所以我投奔無畏的殿下。”
可以理解,他想。“你的舊主人不願意借我一兵一卒,這個可惡的家夥。”
“陰江德大人的兒子陰歌被蓋蘇文押在了平壤做人質,還有虎狼一般的金繆在身邊緊盯,所以——”
“所以公然侮辱我變成了理所當然?”
“他隻是做出樣子,並且沒有取您的性命。”這個叫阿花的女孩一臉莊重地看著他,三道可怖的劃痕像三條小蛇。“殿下,金繆的人把我的臉禍害成這樣。我知道隻有您才能殺死金繆,趕走三韓人,所以我誓死跟隨,請您接受我的忠心。”
這話說得倒對路。除了蓋蘇文,高寶雄一輩子的仇人都是三韓人。狐狸臉金文忠、棕人、新羅王、穿漢服的一清宰相,再加上不遺餘力置他於死地的金繆,他發誓要親手砍掉他們的頭顱,來祭奠為他死去的人。
在阿花的悉心照顧下,十日後,等陰江德和金繆率領兵馬離開扶餘城,阿花帶著他輕鬆出了扶餘城。扶餘城離冬比忽並不遙遠。他們路上先是遇到了“綠眼狼”的大軍,他們正在離開冬比忽的路上。他們似乎打了敗仗,幾萬人的隊伍陣形散亂,士兵們大都垂頭喪氣。他們倆悄悄地躲過了。
剛到蜈蚣山南坡時,他們又遇到了唐兵。大約一萬名披堅執銳、雄壯威武的紅袍子從他們眼皮子底下整裝而過。他們在路上打聽到消息,“綠眼狼”得到了金繆和陰江德的族兵。不過,在經曆了“綠眼狼”十幾天的圍城後,高寶雄的表兄乙天卓守住了冬比忽。
由於紅袍子在百濟泗沘城站穩了腳跟,終於派出大軍來支援大麗冬比忽。為了避免被一鍋燴,“綠眼狼”決定撤退。聽到這則消息,作為大麗太子,高寶雄分不清乙天卓的成功堅守是對是錯。但他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麽,就是要說服乙天卓幫助他。乙天卓投降紅袍子多年,他知道這條路有點極端,但他別無選擇,隻能一試。
阿花勸他跟隨紅袍子一起進城,但被他嚴詞拒絕。“你不知道而已——很多人試圖取我性命,除了我姐姐,我是血統純正的高家人,最後的高家人。”聽完這句話,阿花臉上有一絲細微的不屑表情。
阿花順從了他,他們在禮成江的下遊上了一艘大船。這似乎不是明智的選擇,因為凜冽的寒風一直在與大船做對,不遺餘力地阻止他們早一點到達冬比忽。
寒風穿透高寶雄單薄的衣服,讓他身體哆嗦、牙齒打戰。該死的冬天來得太早了。
他戴著阿花給他的手套,一隻手搭在船舷上,一隻手在腰間摸索,指頭僵硬而笨拙。寶劍消失了,正如他身邊的人。他感受到了孤獨:“姐姐、鬆桓,你們在哪兒……”
冬比忽高聳入雲的城牆把高寶雄帶回現實中。他了解冬比忽的曆史,它最早是三韓人的地盤,後來被扶餘人占領。在嬰陽王統治時期,有短暫的幾年,這座城池曾被來自大隋的降將斛斯政所統治。後來,在大隋煬帝的壓力下,嬰陽王被迫把叛國者斛斯政遣送回中國,使得大麗避免了一場災難。
叛徒斛斯政就沒這麽幸運了。在中國老家,他受到了慘絕人寰的對待,被活剮後挫骨揚灰。這是一種很慘的死法。據說,他的後人也遭到了株連。
在仲室韋師傅孜孜不倦的教習下,高寶雄粗通曆史。來自中原的漢人來到這裏後,種下了第一粒水稻,這裏變得繁華起來。從此這條大江被稱為漢江,高寶雄腳下的禮成江正是漢江的支流。
大船終於在碼頭靠岸。港口裏停泊著上百艘船隻。有十幾丈的大船,也有竹筏和小船,彼此穿梭,絡繹不絕。竹筏上的船夫撐著長長的竹篙,將新鮮的蓮藕運到城內。其中還有一些來自大唐的官船,士兵源源不斷地卸下來自大唐的給養,有糧草、器械、旗幟等。
他們主仆二人下了船,來到護城河前。他驚異地發現,護城河的水仍是一片淺紅。城牆下,成千上萬的紅袍子在收殮屍體、平整土地。即使這樣,高寶雄仍然聞到了幾乎讓他嘔吐的血腥味。他對這味道太熟悉了。他曾經差點拿下平壤城、會慶殿、安鶴宮,還有那該死的寶座,但在最後一刻,他敗在了泉家人的手下……
記得上次來冬比忽城時,城牆上遍布著大麗旗幟。十年過去了,旗幟變成中國的金黃色龍旗。
冬比忽變了天。
他們穿過城門,所到之處,紅袍子帶領百姓清理戰場,重建家園。這座城池雖然經曆了一場血腥,但他還是感受到了集市裏的喧鬧。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轉變。
不過,高寶雄的大麗同胞們似乎忘記了被紅袍子占領的痛苦,每個人都在忙著生活、經營。他看到一堆難民在集市裏等著紅袍子施粥。有個帶紅纓頭盔的紅袍子將官站在台子上高喊:“大家不要擠,每個人都能領上。乙支大人開放了整個糧倉,每個人都有,不要擠!還有,你們中有誰是中原遺民或後代,到本將這裏登記造冊——每天都有船載你們到登州府。”
“殿下,您還是把頭包住吧,”阿花在後麵告誡他,“不然會著涼的。”
一直悶頭行走的他這才注意到天空中飄起了雪花。“我告訴你多少次了,”他生氣地說,“在外麵不要叫我殿下。你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殺我嗎?”
阿花連忙答應。雪花漸漸變大,阿花雜亂的頭發沉甸甸地垂下。
“前麵路口有家酒館。”阿花指著東門南側的一排房屋,“主人,我們在那兒打尖?”
“有酒館當然好,”他早就饑腸轆轆了,“不過,看我的眼色行事。吃完飯就走,不能被人認出來。”
一群成縱隊行進的紅袍子迎麵走來。他們全副武裝,前麵兩人打著大唐的龍旗,整齊地往東門進發,看樣子是一撥換防的兵馬。高寶雄拉上鬥篷,抓住正要穿過馬路的阿花,讓紅袍子先行。等他們走遠,高寶雄才帶著阿花進了酒館。
大廳很寬敞,掌櫃在櫃台後撥打算盤。櫃台前立著五大缸酒,兩側都有火爐。跑堂的小二端著托盤在大堂內吆喝著跑來跑去,還有一個店小二正從酒缸裏舀出黃酒。
他們找了一處靠窗的座位坐下,竭力不做出任何聲響吸引別人。
大廳內大概有十張桌子,還有幾十把長椅,都已經被坐滿。食客中的大多數是冬比忽城外的百姓,還有滿身魚腥的漁民。
他們花的是阿花為數不多的錢,所以高寶雄隻點了一大碗素麵,還有兩角酒來暖身。店小二是一個勤快熱情的小夥,他端來熱好的酒:“客官,您可得嚐嚐我們這酒,都是陳釀!乙支大人也經常光顧這裏!他幫我們重新建造了這家酒館,是我們的恩人哩!”
高寶雄喝了一口滾燙的黃酒,一股熱流在體內流動,帶給他很多溫暖,僵硬的手指變得靈活。鄰桌有個禿頂的壯漢在抱怨:“我在城牆上忙了三天,乙支大人讓俺們日夜趕工,修複箭樓、弩炮的絞索,還有破碎的城齒,好不容易才脫開身。”
瘦弱的漁民搭腔:“乙宏安大人決不會如此壓榨勞力。”
禿頂壯漢斥道:“你敢說乙天卓大人壞話?小心我的拳頭!乙支大人給了俺們雙倍工錢。雖然辛苦,但辛苦得值!”
旁邊一個白發老者用拐棍敲了敲地麵:“這是句公道話。要是沒有乙支大人,咱們能安心地坐在這裏喝酒?他守住了冬比忽,殺死了金繆。”
“乙支大人給咱們帶來了安定!”
眾人齊聲附和,紛紛舉杯慶祝。
“也給你們帶來了背叛,讓你們變成了亡國奴,你們還忘記得幹淨利索!”高寶雄痛苦地想,但什麽也沒說。等店小二離去,他又喝了口熱酒,把視線轉到窗外。窗外,大雪漸漸覆蓋了對麵的房屋。
高寶雄想起了北方的舅舅。他不知道大加楊萬春是否在戰爭中幸存了下來,但他知道北方包括安市已經全部陷落。苦澀的回憶襲上心頭,一切又回到十幾年前的深夜會麵。高寶雄聽那則讓他震驚的消息時,他選擇不去信任。但當等克平把證人帶到他麵前時,高寶雄不得不信,乙天卓就是父王的親生兒子,還是長子。
為了維持太子的位置,在師傅的默許下,他暗中聯係金伯,讓胖子出麵搞定,但歸於失敗。等高寶雄來到冬比忽時,他看到乙天卓和乙宏安長得非常相似,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殺錯了人。
對於這些暗殺行為,他對自己感到不恥,但他不得不做,因為他不能冒任何風險。即使乙天卓沒有繼位的想法,仍難以保證他不會被別人利用。這可是一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遊戲。
好在知道這件事情的人都已死去,金伯、仲室韋、金繆,所以他最好不要再提,更不要去想。他現在要做的是到表兄麵前,用血親情分來打動他。
“主人,麵涼了。”阿花提醒他。
高寶雄把視線從窗外飄落的大雪轉到桌子上。他端起碗筷,胡亂扒拉幾下,送入口中。阿花並未進食,他立即意識到他們的錢隻能買一碗麵。
他停了下來,把大半碗麵留給了阿花。疤痕女孩推辭了幾下,接過了筷子。
高寶雄用黃酒把麵送下肚。黃酒入口綿軟香甜,的確不錯。
“主人,”阿花喝了一口熱黃酒,“我們千辛萬苦到了冬比忽,乙天卓會不會拒絕見我們?”
高寶雄心裏也打鼓,但他必須見到表兄:“我們會見到他的。”
“主人,我不明白,”阿花繼續問,“他已經投降了大唐,您再找他有什麽意義呢?”
“他雖然投降了大唐,”高寶雄用警示的眼神看著她,壓低了聲音,“但他仍然是大麗人。”
“他為什麽投降大唐做了叛徒?”
“他不是叛徒,”他不能接受乙天卓變成紅袍子,但聽到有人稱呼表兄為叛徒時,他仍然不舒服。他不由地提高了嗓音:“為了正義。”
“但以背叛祖國為代價?”阿花不顧他的眼神,繼續盤問,“這是可恥的。”
“當你的親人被仇人像狗一樣殺害,你也會做同樣的事情。”高寶雄反駁。
阿花臉上的小蛇在移動:“我才不會!我隻會殺掉我的仇人!他是個叛徒!”
“閉嘴!”高寶雄小聲嗬斥。
“你們是誰?竟敢妄議乙支大人!”坐在火爐旁邊的禿頭壯漢厲聲喝道。他與同伴們一起,站在了高寶雄和阿花麵前,惡狠狠地審視他們。
“你是誰?穿得像個乞丐!”壯漢抓住高寶雄的衣領把他提離座位,目光落在他的絲綢內衣上,“你不是平民?你到底是誰?是不是三韓人和‘綠眼狼’的探子?”
人群中又有聲音冒出來:“乙支大人剛帶來和平,不能讓這小子給破壞了!”
鄰桌的人都圍了上來。那名老者用拐杖敲打他的後背:“綁起來交給唐軍法辦!”
又有兩雙手抓住他的肩膀。他極力掙脫:“我是普通百姓,她是我表妹。我們來到冬比忽投奔親戚,放開我!”
“百姓會稱呼乙支大人為叛徒?你到底是誰?”禿頭壯漢勒緊了他的脖子,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殺死金伯、挑起灌奴部和三韓部仇殺的凶手?想殺死你們的乙支大人的惡棍?”高寶雄想這樣告訴他們,但脖子被緊緊勒住,他喘不過氣來。
阿花張開雙臂阻擋不懷好意的人上前,被一個瘦子打了一巴掌。
“狗崽子,還不說?”禿頭壯漢的手越夾越緊。
“放下他。”門外有聲音傳來。
壯漢手上的力道立馬變弱。
高寶雄大口喘息後,扭過頭。一名頭發灰白的“老者”如雕塑般立在門口,肩膀上有隻白鷹。大鳥的目光如炬,像燃燒的火焰。兩名隨從站在“老者”身後。
“我認識他。”“老者”說。
“遵命,”壯漢放下他,與整屋人一起對著“老者”跪下,“我的乙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