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睡夢中驚醒,窗外傳來鷹的嘶鳴。
他躺在乙支府的臥房裏。現在是深夜,臥室漆黑一片,沉寂無聲。
“怎麽了?我聽見什麽了?”
秋風吹著窗紙嘩嘩作響。臥房門外的過道上,童路輕微的鼾聲有節奏地響起。除此之外,似乎什麽也沒有。“睡吧,乙天卓,”他告訴自己,“況且你有兩千多人擁護你。你派出了守衛,全天候地巡邏軍械庫、城牆、糧倉、軍營、集市等重要據點。甘左此刻正在城牆上巡視,他剛替換下連續三天三夜沒合眼的自己。”
乙天卓應該放心。
他最終還是起身了。他走到窗邊打開小臥房的窗戶,窗外經常是乙奴的笑臉,他希望這次也是,可惜沒有。人是這樣,總做一些不可能實現的夢來麻醉自己,哪怕隻是一瞬。
夜晚的寒風灌入,裹緊了他,他不禁起了雞皮疙瘩。
他走出房門。像年輕時一樣,他望向雪塔,因為雪塔最高處有燈。看到漆黑一片後,他才告訴自己,笨鹿,雪塔早被金繆燒掉了。空曠的院落裏,烏黑的天空裏鑲嵌著無數繁星,對他眨巴著眼睛。半個月亮從西廂房後麵爬上來,潛藏在一片烏雲下,窺探著他。白色燈籠反射出月亮的微弱光芒。
沒有警報聲,沒有說話聲,甚至沒有腳步聲。
“一切正常,”他告訴自己,“放鬆下來,你難道覺察不出四周的寧靜?你隻用兩千多人就拿下了冬比忽,還給它帶來了正義和秩序。父親會為你而驕傲……”
他的思緒忽然停住。鷹的嗥叫再次響起,那聲音他無比熟悉。他身體的某個部分突然被激起,或者是本能。
事情不好!他敏銳地覺察到出事了。他馬上叫醒了童路。兩人剛出乙支府,就看到秀才曹慌慌張張地跑過來。
“大人——是糧倉——”秀才曹極速跑來,幾乎倒在他懷裏。秀才曹彎下腰,手扶著膝蓋,大口喘氣,指著城東。
乙天卓的腦子一片空白:“糧倉怎麽了?”
“糧倉——糧倉走火了!”
什麽?!十幾萬人的口糧正在燃燒?“像父親一樣冷靜、沉著,”他告訴自己,“否則你會做出錯誤的決定。”他馬上平靜下來,告訴秀才曹:“龐同善在八進的廂房睡覺。立即叫醒他,讓他迅速到糧倉來。”
秀才曹跑開後,他轉身對童路說:“找巨人李義,讓他帶老二團的兄弟們發動糧倉周邊的百姓,帶著家什迅速滅火。”
糧倉絕不能出差錯,因為沒了糧草,軍心會立即渙散。斷了這命脈,冬比忽城危矣!
糧倉有重兵把守,鑰匙由他一人貼身保存。他摸了摸衣服,鑰匙還在,連同父親在平壤給他的大串鑰匙,雖然他尚未發現那一大把鑰匙的用途。
再說,糧倉的門鎖用精鋼製成,普通大錘不可能將其砸破。糧倉是用石頭鑄成的,沒有一塊木頭,怎麽會著火呢?
他跑到糧倉門口,眼前的情景讓他震驚。糧倉內吐出巨大的火舌,舔舐著他的臉龐,濃密的黑煙讓他劇烈咳嗽起來。顯然,偷襲者先打開了糧倉大門,進入後點燃了糧草。“我的冬比忽,我父親的冬比忽要不保!”他心驚。
越來越多的軍士和百姓過來滅火。很多百姓手中提著水桶,奮勇地衝入石頭房中,澆完後跑出。四周全是劈裏啪啦的燃燒聲,伴隨著百姓和軍士急促的腳步聲、叫喊聲,還有水灑在火上的噝噝聲。他的心越來越沉。
在老百姓和軍士的協同努力下,等龐同善和甘左趕來時,火已被撲滅。
“損失多少?”安排老百姓離去後,乙天卓問一臉灰黑的秀才曹。
“大人——”秀才曹憂鬱地看了他一眼,小聲說道,“幾乎燒光了。”
龐同善大驚失色,張大嘴巴“啊”了一聲。龐同善沒能控製住情緒。乙天卓警示地看了龐同善一眼,對秀才曹說:“先帶走兄弟們,再去鐵匠爾古那裏重新打造一把鎖,把鎖匙拿給我。還有,讓李義派一個旅隊的兵力駐守此地,任何閑雜人等不得靠近,違者斬。”他又盯住甘左阿叔、龐同善和秀才曹:“存糧的消息不許告訴任何人。”
秀才曹連忙去辦。
“我們的口糧怎麽辦?泉男產已圍城整整四天!正是需要糧食的時候。”龐同善著急地問道。
他沒有回答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他和甘左、童路來到糧倉旁。糧倉一側有十來具屍體,都是把守糧倉的兄弟。其中一人麵朝上躺著,內髒從肚腹中湧出。還有一人半**身子倒在糧倉的牆上,咽喉處被劃開一道巨大的口子,從左耳一直延伸到右耳。
門邊的小桌上放著一些花生和喝幹的酒瓶,以及兩隻當地人用的石杯。
這是一起凶殘的謀殺和伏擊。乙天卓拿起一隻杯子,嗅了嗅底部殘餘的酒液:“他們也喝酒?”
“百姓經常給守衛送酒。”甘左回答。
他和甘左阿叔認定至少有十幾個人參與了行動,因為十幾個守衛幾乎同時被殺。凶手出手狠毒,似乎帶著仇恨,讓守衛備受煎熬。
甘左來到糧倉門前。“這是一夥訓練有素的家夥,至少十人。趁著夜色,他們從房上、兩麵牆上跳下,突襲守衛。得手後,立即打開了倉門。”甘左看了下門鎖,“門鎖完好無損,可以確定他們有鑰匙。打開後,他們進入糧倉四處放火。待糧食徹底燃燒後,他們又從房頂逃脫。”
這門鎖是鐵匠爾古特意製作的,他和乙宏措阿叔監督了整個過程。整個糧倉隻有這一把鑰匙。占領冬比忽後,他才重新啟用糧倉。這把鑰匙從未離開過他的身體。他握著鑰匙,百思不得其解。
糧倉遭火讓他陷於生死存亡的境地。守城的戰鬥像無底黑洞,糧食消耗的速度極快,就連守城的器械也嚴重匱乏,比如弓弩、箭矢、猛火油、牛油、石塊、橡木盾牌等。
他之前傾盡全力采辦了大量石塊、木頭、用來製作拋石機的石球和對付衝車的石彈。本以為量足夠大,足夠兩千人使用一年,綽綽有餘。沒想到守城的戰鬥如此激烈,再加上冬日人們對於木材的驚人消耗,連石塊和木頭也出現匱乏,更不用說其他的軍需儲備。
這些還好說,他們的糧食已經捉襟見肘。他甚至命令兄弟們定量而食,導致怨聲載道。現在倒好,糧倉沒了糧食。沒有不透風的牆,乙天卓可以肯定,明天糧倉走火的消息就會傳遍全城。對於士氣,這是個巨大的打擊,還有可能引起嘩變。
他一通頭大,努力思索應對之策。城牆上的口糧隻夠三日的量,唯一的辦法是從百姓處征糧。可城池已被泉男產圍了十日,百姓的存量也不多。如果再向他們征糧,那等於把他們逼上了絕路。對於這些誓死跟隨他的族民,他實在下不了手。可如果沒有糧食,兩千天師怎麽辦?他們也是跟隨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的目光轉向了手中的一大串鑰匙。除了糧倉這把,還有五把長達一尺的鑰匙,是父親讓他保管的。它們是做什麽用的呢?經曆了這麽多的磨難,乙天卓已經忘記了父親的箴言。
“父親,如果你能聽見我的祈禱,告訴我吧,我此刻需要你的指引。”他在心中默念……
乙天卓無法入睡,便和甘左、龐同善來到城牆上。
他望向城牆下麵,並沒有喊殺聲傳來。不過,他再次聽到了鷹的嗥叫。“聽到了嗎?”他問甘左和李義。
“沒有,”李義說,“什麽也沒聽到。”
“卓兒,你聽到什麽了?”甘左身形偉岸,在燈火下就像古代的英雄。
“我聽到了,但我們看不見,該怎麽打?”父親沒在身邊,乙天卓向甘左尋求智慧,“他們就在下麵,我能感覺到。我們乙支家的鷹看到了。”他確信。
甘左看了他一眼,對他點頭。“李義,”甘左麵對巨人,“你們天師的拋石機該派上用場了,讓它帶給我們光明吧!”
李義咧嘴大笑:“讓你們見識下天師的裝備!”
李義擎著火把下了城牆。他在城牆下高聲叫出命令,站在拋石機下的十名兄弟立即操作。猛火油桶被置於拋石機後方的巨型勺狀托盤內。李義用火把將其點燃。風將火焰迅速吹大,氣焰狂暴。幾十名兄弟拉動繩索,另外兩名兄弟校準了角度。
“放!”李義大吼。平衡臂下落,投擲臂“砰”的一聲砸在橫木上。這來自大唐的巨獸,輕鬆地把燃燒的油桶送過高大的冬比忽城牆。
油桶從乙天卓頭頂飛過時發出奇異的光芒,照亮了途經的地麵。火光呼嘯著越過護城河……
“我的天!”秀才曹驚叫出聲。
火光下,城下黑乎乎一片,如同蠕動的螞蟻,多得數不清,足有上萬人,或許更多。
木桶砸向地麵後爆裂開來,引燃了幾個敵軍兵士的衣裳。“綠眼狼”陣營在猛火油的火光下暴露身影,索性傳出低沉的號角聲:“喔喔喔喔……嗚嗚嗚嗚……喔喔喔喔……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悠長低沉的嗚咽聲猶如天上撒下的一張巨網,罩住了城牆上的每個人。順著聲音,乙天卓帶領眾人爬上南麵城牆,手裏握緊長劍。
今晚注定是不尋常的一晚。“綠眼狼”對白天的攻擊顯然不滿意。他雖在低處,但敢於發動夜襲。敵方的號角聲在繼續,就像“綠眼狼”在惡狠狠地起誓。乙天卓心想:“殺父仇人要摧毀我的城牆,搶掠我的土地,占有我的子民,他還囚禁著我的乙奴。”想起這裏,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
“冷靜!”他告訴自己。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巨人李義吹響牛角回應。空氣在顫抖,兄弟們在不斷地跑動。
感謝雄鷹的嗥叫,乙天卓準確地預判到了夜襲行動。他們有充分的時間做好準備。兄弟們用兩人高的鐵杆在城牆上撐起一排鋼盆。其他兄弟用幹苔蘚做成的火把引燃鋼盆裏的猛火油,熊熊大火隨即升起,照亮了整麵城牆。冷風抽打著他們的臉龐,鋒利如箭鏃,攪動焰苗,可怖的橙光不斷搖曳。
在火光的幫助下,箭矢、弩支、長矛在喘息間便已經準備就緒。裝滿猛火油和牛油的大木桶在守城士兵身後排好,用油布遮蓋,以防敵人的火箭。甘左對防禦的苛刻要求現在有了回報。
“綠眼狼”的牛角號同時奏響,之後是越來越快的鼓聲。風聲呼號,“綠眼狼”的百台拋石機吱吱作響,發出砰然重擊,送巨石飛入天空。
冬比忽城南門右側的塔樓被拋石機擊中,冒起濃煙。乙天卓命令人抬幾桶水上了塔樓。大個子杜龍正在往城牆上扛一大摞箭矢,捆繩突然鬆開,箭矢眼看就要散落——乙天卓跑過去扯緊捆繩,幫著把箭矢重新放到杜龍的肩膀上:“去塔樓西側,那裏缺箭矢,讓他們省著點用,瞄準了再放!”杜龍長得高,性格溫和,是個不知疲倦的壯勞力,但他腦袋不太好使,說話也不太清楚。
火光下,泉家軍士手執盾牌和環刀,扛著梯子,如螞蟻般擁向城牆。人數多達六萬,還是七萬,已經無所謂,因為總比他們的人多得多。
沒有拋石機能破壞冬比忽的牆麵,火攻更不可能,因為城牆是用石頭建造的。
“弓箭手!”乙天卓喊。塔樓旁邊的戰鼓響起戰鬥的節奏,如波浪一般傳到城牆上的每個角落。
弓箭手瞬時站成兩排。
“拉弦——”他停頓一下,“放!”
長長的箭矢離開城牆,遮天蔽日般奔向天空,發出倏倏的聲響,仿佛死神在歌唱。
之後,他覺得自己仿佛在夢中。弓箭手們站在城齒之間,用半僵硬的手臂驅動硬弓,向身下的敵人傾瀉無數飛矢。泉男產的人不甘示弱,用箭矢回應,還有呼嘯而至的石彈。
敵人的梯子搭到了城牆上。乙天卓命令兄弟們用石頭砸,然後推倒梯子。如果實在推不倒,他們就推下裂開的整桶猛火油,然後扔下火把引燃梯子。
乙天卓、甘左和龐同善來回指揮,不曾停下一刻。
乙天卓筋疲力盡。朝陽從東邊升起,替代火把照亮了這個地獄。他讓甘左指揮,他自己靠著城齒拿起一張硬弓,不斷地向下麵瞄準、釋放箭矢,直到手指流血,胳膊麻木、僵硬。
敵人撤退了。乙天卓往下看去,城牆下是一片充滿焦黑草梗、粉碎石子和無數屍體的廢土。燒焦的屍體引來大群烏鴉。
在乙支府的政事堂,他們為可憐的杜龍蓋了一堆毛皮,並把火生得旺旺的,可杜龍隻會說:“冷,好冷。”秀才曹在他貫穿胸膛的傷口上抹藥,杜龍卻一點感受不到疼痛。
“他撐不了多長時間了。”甘左看了眼,轉身離開。
“給他一刀比藥仁慈。”龐同善在旁邊附和。
不,乙天卓不同意,他們都是跟隨他的兄弟,他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李義,給他加床被子。”他吩咐李義。事實上,如果有內服的藥材,杜龍也許會保住命,但他們沒了糧食,更缺乏藥材。
乙支府內的大小房間被一百多名傷員占滿。有人的傷勢比杜龍的更嚴重。更讓乙天卓心驚的是,粟米粥越來越稀,已經能照出人影。
估計到明天,他們隻能挖野菜吃了,或者——或者向老百姓征糧。
大家都需要食物。連續幾天,兄弟們都在抱怨,雖然沒有人當著他的麵說,但他們的表情告訴了他一切。
“冷,”杜龍說,“好冷。”
乙天卓自己也冷,他更累,累得快散架了。他想睡,但是一閉上眼睛他就會看到“綠眼狼”正爬上城牆,看到他揮舞著雙錘敲碎了兄弟們的頭顱、**城內的百姓。
“大帥的救兵為何還不到?”秀才曹抱怨,同時往火爐裏添了一捆柴火,“他們不會把我們忘了吧?”
巨人李義瞪他:“秀才,你他娘的淨說喪氣話。”
“不是喪氣話。城中的貓狗已被我們吃光了,還有兄弟在抓老鼠吃。再過兩天,我們就都得喝西北風了。”
“夠了!”乙天卓喊。
“冷,”曾經健壯無比的杜龍虛弱地呻吟,“幫幫我,好冷。”乙天卓從李義手中接過被子,替瀕死的弟兄蓋上。他歎了口氣,讓李義繼續看護杜龍,自己離開了政事堂,步履蹣跚地繞開傷員兄弟們,朝外走去。
出了乙支府,煙霧在城中各個方向升起,尖叫和呻吟讓他暈眩。天氣陰沉,他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環顧四周。
雪塔下原來的荷花池已被死屍填滿,兄弟們正用鐵鍁掩埋。再往前,龐同善正帶領十幾個人宰殺城中幸存的牲口,並剝下它們的皮。從來不知疲倦的騾馬被饑餓、恐懼的人類所獵殺,慘烈的號叫讓乙天卓更加頭暈惡心。
冬比忽堅守了整整十一天,難道大帥要放棄他?父親告訴過他,在戰場上,每個人都是棋子,都有可能成為棄子,甚至成為可供犧牲的對象,以換取全局的勝利。
他帶著兩千多人拿下了冬比忽,讓“綠眼狼”北撤,還讓金繆龜縮於金川的老窩,極大地緩解了天師圍攻泗沘的壓力。如今他耗盡了糧草,兵士損失近半,可謂山窮水盡。“難道沒有一人原意來救我?”他痛苦地想。
等待是失敗者的借口,乙支人不會把自己的命運托付給別人。他們的情報傳輸路徑早被“綠眼狼”封鎖。別說人馬,就連鳥兒也飛不出去,更飛不進來。他們放出去的信鴿要麽被隼抓住,要麽被射死。
雖然甘左反對,但乙天卓準備冒險。夜晚,他寫好求救信。“當麵交給蘇定方大帥,或者劉仁軌大人,不要給劉仁願。”乙天卓特意叮囑秀才曹,“冬比忽城牆的西北側有個隱蔽的角門,今夜我會打開它。你騎上最快的馬出去。出了角門後,先往北繞過蜈蚣山,再一直往南,就可以到泗沘城找到天師。”他拍了拍秀才曹的肩膀:“小心,再小心!”
他和秀才曹在登州酒館相識,從那時到現在,轉眼間已經過去了近十年。雖然秀才曹是個文人,但他做事穩重,劍術高明。宋成死後,秀才曹和李義消沉了很多,乙天卓能感受到。他也越來越珍惜與二人的情義。乙天卓明白,這個任務異常危險,因為要穿越“綠眼狼”大軍的重重防線,九死一生。
乙天卓非常擔心,但秀才曹是他可以信任的兄弟。為了全城的百姓,他隻能這麽做。
秀才曹的長鼻子動了動,不舍地看了他一眼。“我一定不辱使命。另外,”曹憲中說了句,“乙支大人,跟隨您是我的榮幸。”說罷,他和巨人李義等兄弟道別。
城中的武器和糧食幾乎耗盡。他再次想起父親給他的鑰匙,但苦於沒有思路。還有一個時辰天就亮了,童路給他帶來了一塊米糕和一小塊幹牛肉。乙天卓沒有一點食欲,推開了餐盤。
他望向童路,想把恐懼和焦慮分享給他,但童路從未開口說過話。他苦笑了下,披好鬥篷再次來到城牆處。
他帶著童路上了城牆,碰到了甘左。甘左的睡眠時間似乎更短。他們三人巡視城牆,直到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東邊射出。
朝陽下,正門南麵半裏遠處,泉男產營地裏的敵人忙碌不堪,無數篝火升起一百多根煙柱,像巨長的手指伸向蒼白的天空。
敵人沿森林邊緣搭起帳篷,用圓木建造了一個中軍大帳,大帳前立著一麵泉家的黑色虎旗。營地裏到處都是人,有的在磨劍,有的在給粗陋的長矛上尖頭,有的在搬運石料,還有人在給拋石機上油。
中午時分,泉男產的拋石機開始啟動。大約一百台拋石機不知疲倦地送來死神。乙天卓腳下的城樓開始晃動,冬比忽的城牆正在承受上百塊石頭的力量。
“他們可以讓城牆晃動,但不會讓它受傷,”乙天卓告訴自己,“這是我們用心壘起來的巨人,可以抵擋任何石頭。”有的石塊飛躍城牆砸在了東西集市的廣場上。他看到一塊石頭從天而降,在地麵砸了一個深坑後跳躍著前滾。一個挑夫來不及躲閃,被輕易地碾去一條腿。
他對身邊的李義示意。巨人揮舞三角黑色小旗,對僅有的五台拋石機發出瞄準角度釋放的命令。有名軍士最先瞄準,重達三百多斤的滾圓石球被澆上了猛火油,隨後被四名士兵合力放入巨大的皮窩中,然後被點燃。緊接著,多名訓練有素的拉索兄弟同時猛拽炮索,巨人李義旗子一揮,炮梢係索的一端被士兵一鬆,另一端的皮窩迅速甩起,石彈被猛地拋出,帶著火尾呼嘯著越過了城牆,從他們頭頂飛過。一塊石彈砸中敵人的拋石機的腿部,那台拋石機顫抖著跪倒。石球並未停止,而是滾入營地的一頂帳篷中,引起了小火災,不過火隨即被撲滅。
乙天卓滿心希望燃燒的石塊能砸中泉男產的中軍大帳,最好引起一場大火把他們通通燒死。一名身材高大的將領,似乎是泉男產,正組織士兵做一輛巨大的衝車。它有很大的木製框架和橫梁,下麵有八個大輪子,框架上用繩索固定著一個用於衝撞大門的金絲楠木盾頭。
他們還做了一麵像船一樣大的盾牌,可以覆蓋在衝車上方,來抵擋箭矢的襲擊。泉家軍宰殺了很多馬匹,剝下馬皮,正把血淋淋的生皮覆蓋到盾牌上。這樣,盾牌就可以防住猛火油和箭矢了。
“快造好了,對不對?”龐同善問。
“快好了。”甘左回答,“很可能今天就會被用上。木桶灌滿了嗎?”
“每個都灌滿了。夜裏凍得硬邦邦的,我都檢查過。”他回答。
比樂、宋成死了,秀才曹也離他而去,這讓巨人李義悶悶不樂。他不再是高大笨拙、易怒暴躁的巨人,而變成一個既不剪頭發也不刮胡須的龐然大物。乙天卓看出了他的疲倦:“李義,你昨晚當值,鼓聲太大,根本沒法睡。你去乙支府歇一會兒。”
“我不需要——”
“你需要。我命令你去好好休息。”乙天卓逼自己微笑。
巨人李義咕噥著走開。
傍晚,“綠眼狼”終於停止了一天的攻擊。今日乙天卓損失了五十三名兄弟。不過,讓他更為痛心的是,一塊石彈從天而降,砸中了城牆內的神社,使神社屋頂墜落,砸死了在那裏避難的一百多名無家可歸之人。在他的請求下,龐同善去做善後處理。
乙天卓從城牆上往下看,蓋蘇文的第三子、大麗威震將軍泉男產從黑煙中出現。他騎著一匹棗紅色戰馬慢慢走向南大門。他獨自一人,打著一麵白旗,穿一身黑鐵製成的盔甲,係著紅色披風。黑色盔甲上到處是被砸出的黑洞,與他的白膚、淡眼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殺父仇人橫刀立馬,站在南門下。
“把他射成刺蝟!”金思說,“這個距離足夠了。”
“不!”乙天卓嗬斥,“這是懦夫的做法。他打著白旗,我出城和他談談。”
“隻怕有詐,”甘左有點不放心,“讓童路跟你去。”
“不用了。泉男產是想殺我,但他不會偷襲。我一人可以應付。”他走下了城牆。
南門轟隆隆地打開。乙天卓獨自一人走出城牆。
空氣既潮濕又厚重,護城河早已被石塊填滿,留下遍地的水坑。他在殘存的小道上擇路而行。水坑內的水被鮮血染紅,閃爍著潮濕的光澤。大地上的窟窿仿佛被塗上一層或大或小的紅漆。
他回頭仰望城牆。城牆千瘡百孔,但依舊高大。在凜冽的北風中,雄鷹旗幟和天師的龍旗在不屈地飄揚,“咧咧”作響。
他跨過一具腐爛的屍體時,一隻烏鴉正將喙啄進死屍空洞的眼眶裏。左前方,三隻野狗在另外一具屍體上大快朵頤,看到他後也沒有遠離,而是警惕地注視著他。
乙天卓又往前走了一箭地的距離,在距離“綠眼狼”兩丈遠處停下。他在夢中殺死無數次的仇人就站在他麵前。
“綠眼狼”、“雙瞳怪”、殺死父親的劊子手、囚禁阿妹的泉家人站在他麵前,一雙死神般的雙瞳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綠眼狼”臉上也多了一份滄桑。他的臉棱角分明,一頭波浪銀發下是近乎死人的冰冷麵容。他額頭上被鑿刻出深深的線條,鼻子盡數失去,隻留下兩個幽深的鼻孔。
“我恨他,我要讓他死。”泉男產扳住父親頭顱的場景再次浮現在乙天卓眼前。為此,他不惜一切想殺死他,把他送入地獄。仇人站在乙天卓麵前。他醞釀著如何張開弓射穿“綠眼狼”的脖子,再撲過去用長劍在他身上插幾個窟窿,最後割下他的頭獻祭給父親。
“綠眼狼。”乙天卓咬出這幾個字,帶著全身的憤怒。
“大麗的叛徒。”泉男產的嗓音像石頭砸開腦殼的“哢嚓”聲,“你跟你父親一樣。”
“我阿妹在他手中。”他強忍情緒看著“綠眼狼”豎起的白棋,“你要談判,我答應了你的請求。”
“我之所以肯談判,是因為裏麵是我大麗的百姓,我不想看著他們白白送命。”“綠眼狼”無比輕視地掃了他一眼,**的馬動了動,“你知道,我早晚會攻破城門。”
“你想提什麽條件?”
“降下紅袍子的龍旗,打開城門,我會讓城裏的大麗百姓活下來,我甚至允許紅袍子活著離開,當然在他們交出武器後。”
“交出武器?我很懷疑。我怕兄弟們成為你弓騎兵訓練的絕佳靶子。至於我呢?你莫非要把我綁赴平壤城,像對待我父親一樣對待我?當著乙奴的麵,當著所有大臣的麵,割下我的頭?”
“你拋棄了乙奴,像個懦夫一樣逃到大唐。是我保護了她,你沒資格提她的名字。再說,我與你父親的死毫無瓜葛。”“綠眼狼”大言不慚地宣稱,臉上毫無愧色。
“是你父親、泉男建,還有你……”乙天卓想跑過去把他拉下馬,擰斷他的脖子,挖出他的黑心肝。
“我從沒想過。”
“但你做了。你就是凶手!”
“乙天卓,我想殺了你父親,因為他自作主張砍斷了我阿兄泉男建的胳膊。”“綠眼狼”在馬背上吐了一口唾沫,“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如果你想找個理由殺我,那就來吧,反正我殺夠了人,早已經厭煩。但你他娘的別裝作清白的處女!你腳下踩著大麗同胞,手上全是血!”他眯起眼睛,“你登陸半島,帶領中國人攻打泗沘城,死在你刀下的人不計其數。乙天卓!別再叫我凶手,你他娘的不配!”
“泉男產,等我拿下平壤,你們泉家都會受到正義的審判。”
“乙天卓,你和你死去的二弟一個模樣。他和你阿娘已經死了,你也要跟隨他們而去?”
“死了?他是被喪盡天良的你們謀殺的。你們這幫無恥之極的渣滓、敗類!你們必遭天譴!”
“是金繆幹的,不是我。”
“閉嘴!好像你父親能置身度外一樣。”
“綠眼狼”的身子動了幾下,沒想到他突然爆發,臉上的五官變扭曲。“我父親是我父親!難道就因為我姓泉,就是一種罪惡?!”泉男產在馬上怒吼,他**的馬不安地動了幾下,“乙天卓,若你再不肯投降,我隻好強行攻城。你還有多少人?一千,還是幾百?你的糧草被燒光了,也根本不會有援軍。”
“他怎麽知道我的糧草被燒光了?”乙天卓大驚,竭力不讓慌亂反映在臉上,“我死幾百人,你死幾千人、上萬人。”
“最終我會衝進城去,屠殺所有人。”
“天師降臨,會把你們一窩燴了。”
泉男產哈哈大笑:“我泉男產和紅袍子打仗,還不知道失敗的滋味。紅袍子陷在百濟不能抽身,更不可能出兵救你。沒有糧草,你們要麽餓死,要麽內鬥而死。”
“你還是操心你自己的糧草吧。天師終會到來。”
“穿上紅袍子的皮,不代表你就是他們的人。”泉男產冷冷地說,“想想你妹妹。”
乙天卓從身後拿出弓,對準他拉滿:“泉男產,馬上給我滾蛋,如果再提我阿妹,我會把你剁成碎肉喂狗!”
“綠眼狼”惡狠狠地回望,右手從行囊裏拿出一個人頭,扔到他腳下:“除非你的人插上翅膀——我知道城內的一切。叛徒!”
秀才曹幽怨的臉色……秀才曹死了?他走得很小心,怎麽會這麽快被捉住?內奸?乙天卓把弓引得更深,斷指隱隱作痛。
“乙天卓,我再說最後一次,降下叛旗、打開城門,我會饒過你。”泉男產的語氣像已經拿下了冬比忽。
射死他!射死這個不共戴天的仇人!但他手中有奴妹。乙天卓鬆手,箭矢飛出,落在泉男產腳下。“綠眼狼,如果你還是一個大麗男人的話,別讓女人摻入我們的爭紛。我不會投降的。”
泉男產看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掉轉馬頭。“叛徒!”“綠眼狼”惡狠狠地回望他一眼,騎馬而去。
乙天卓返回冬比忽時,已經接近中午。他擔心難民的吃喝問題,與龐同善、金思來到安置難民的場所。難民營設在城北的鼓樓前,這裏原本是一片集市。這裏惡臭熏天,乙天卓差點嘔吐。
金思皺起鼻子:“這裏烏煙瘴氣的,我們不該來這種地方。”
“金思,”乙天卓對金思越來越不滿意,“既然我們把他們接到了城中,就有責任保護好他們。”
“糧倉被燒後,我們連自己都養不活,哪還有糧食賑濟他們?”龐同善道。
“我會想辦法的。”相比甘左的思慮周到、敢作敢為、成熟穩重,乙天卓身邊的龐同善隻會提一堆問題,沒有一點解決辦法。“我父親給我留下一串鑰匙,吩咐我緊急時啟用,但我想不起它們能打開什麽建築的大門。”
龐同善歎氣道:“乙支大人,我們已守了十二個日夜,軍士隻剩下不到一千人,箭矢、石頭、猛火油都即將耗盡,最多能再堅持三天。還有糧食,最多能支撐兩天。沒想到你還有閑心情管難民。”
西邊,有一撥人正抬著死人離開,屍體用席子掩蓋著。還有許多人生病了。所有人都在忍饑挨餓,似乎難逃一死。乙天卓不敢對他們說出真相,因為這會加速他們的死亡。
“挨過明天。後天,讓巨人李義殺死運糧的騾馬。”乙天卓對金思說。
“已經殺死了大半,隻剩十幾頭了。如果再殺了它們,我們用什麽征糧?”金思問道。
四周都被泉男產的軍隊占據,還去哪裏征糧?“大後天,我向泉男產投降,保證你們的安全。”
“這是下下策。”龐同善判定。
那至少比人吃人強。“泉男產想要冬比忽和我的性命,不敢太開罪天師。”
“恩人。”一個老人瘦得皮包骨頭,長得像個稻草人,向他伸出一雙手。
乙天卓從腰間拿出半張餅,掰了一塊給他。
“屍體太多,”金思建議,“應該燒掉。”
“至少掩埋。”龐同善道。
“埋在什麽地方呢?”金思道,“不可能運到城外。”
掩埋?這句話點醒了乙天卓。小時候,他經常和二弟一起去雪塔下探險。印象中,雪塔深不可測,他們從來沒有走到最底下。他的心一動:“你們跟我來!”
他們一路小跑著來到雪塔的廢墟前。巨人李義帶著一隊士兵移開廢墟下的巨石,又掘開了地基,找到一條往下的地道。
乙天卓命人拿來火把,他們沿著彎彎曲曲的樓梯往下走。地道內,潮濕的空氣裏全是樹葉、蟲子腐爛的氣息。石梯每轉一圈都會縮小一點,變得更圓滑、更窄小,好像要把他們慢慢吞噬。
乙天卓走在最前,摸黑靠著一堵潮濕的石牆逐級而下。黑暗中,他聽到遠處有滴水聲。兒時的恐懼歸來,充斥他的身體,每往下走一步,恐懼就深一點。底下的鬼怪像是在緩緩現形。黑暗中,好像有無數巨大的眼睛在饑渴地瞪著他們,要把他們一口吞下。
他們終於來到雪塔的最底端。這裏的空氣無比冰冷,他們腳下是一層厚厚的冰。火焰變得很弱,像含羞的少女若隱若現。
“應該是到底兒了。”龐同善說道。
“也許能發現什麽。”乙天卓說。他們花了半天時間在地底探索,一無所獲。就在他們要放棄時,甘左叫道:“這裏有道門。”
這句話像引燃了溫暖的篝火。乙天卓湊過去,果然看到一道鐵門,但被鐵製門鎖牢牢鎖住。
甘左說道:“大門是用精鋼鑄成的,沒有鑰匙無法打開。”
乙天卓心跳加快,鑰匙?他抖索著手從胸間拿出父親給他的鑰匙:“試下這把?”
黑暗中,甘左接過去,把兩指長的鑰匙插入鎖孔。乙天卓的心隨之提到了嗓子眼——完美契合,甘左慢慢擰了一下,一聲最動聽的“哢嚓”聲在整個地洞內回響。
門開了。
乙天卓驚呆了,這裏竟是一座巨大的糧倉和軍械庫。
巨人李義和龐同善發出唏噓感歎。屋內冰冷無比,水能結冰,但也恰恰是貯存糧食的完美場所。這裏大約有一兩千個木桶,裏麵放滿了醃羊肉、醃牛肉,成袋的粟米、小麥高高摞起,還有鹽粒、醃菜等各種輔食。
右邊是一間稍小的軍械庫,裏麵放置著一捆捆的箭矢、弩矢、封裝好的成桶猛火油和未開刃的環首刀、短矛、長矛等長短武器,還有礌石、滾木等守城器械。
他們大喜過望。隨後,五百士兵和兩千平民花了整整一個晚上才把存糧和軍械從地洞運出。乙天卓親自在洞內指揮,直到洞內的儲備被有序地全部運出。
之後,乙天卓不忘仔細地檢查儲藏室。在最裏麵的右邊角落裏,他找到一個內洞,上麵也有一把鎖。乙天卓突然明白,這條密道通往冬比忽城外,是乙支人的逃生密道。他握著最後一把鑰匙思索:“我是不是應該帶著兄弟們離開冬比忽,去泗沘城搬救兵?但這會讓金繆和泉男產遷怒於城中百姓的。父親如果在的話,不會同意我這麽做的。”乙天卓收起鑰匙離開了地洞。
補給很快被發配下去。糧食大部分回到糧倉,乙天卓派出重兵日夜守衛。守城軍民興奮異常,像經曆了死亡又重新活過來一樣。兄弟們更是士氣高亢,摩拳擦掌。
第二日早上,決戰的時間到了。城中的士兵隻剩下不到八百人。
乙天卓登上城牆。牛角聲和鼓聲響起後,上萬敵人開動。中間有一支五百多人的隊伍掩護著衝車,氣勢洶洶地奔向城牆。最前麵的泉家軍高舉盾牌,抵擋飛矢。後麵有上百人抬著盾架,盾架下正是衝車,衝車由七八十人在後麵和兩側推動。
衝車和盾架緩緩軋過來,爬過岩石,在地上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之前的進攻讓泉軍在地上留下成百上千具屍體,大多數仍躺在倒下的地方,有的還冒著黑煙。禿鷹們大快朵頤。衝車碾過,食腐鳥紛紛尖叫著逃開。與乙天卓一樣,它們也不喜歡巨獸般的衝車。
甘左、龐同善、巨人李義回到城牆上,目光聚集在乙天卓身上。乙天卓知道,他們在等待他的命令。
“巨人李義,上弩炮,增加弓箭手數量。龐兄,打開油桶,準備火箭,看能否燒掉它。還有,停止運用拋石機,把石塊運上城牆砸衝車。”看看馬皮能否禁受烈焰。
笨拙的盾架和衝車移動緩慢。靶子很大,弓箭手很快就把它射成了一隻大刺蝟。但潮濕的獸皮起到了作用,火箭插上去後隨即熄滅。
“弩炮準備。”乙天卓命令,“放!”
弩炮發射的箭深深刺入獸皮,但仍沒能造成有效損害。衝車和盾架慢慢地移動到城門前。
他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石頭上。
這時候,敵人的盾架已固定在地麵上,巨大的撞槌開始撞擊城門。五百多人如螞蟻般圍著蟻後,瘋狂地喊著號子,把金絲楠木一下又一下地推向城門。
門的最外層是九寸厚的鑲釘老橡木板,用鐵皮層層環繞。乙天卓希望它能堅持得久一些。但如果敵人一直這樣狠命撞擊,門閂早晚會折斷。
他們舉起普通石塊砸下。石塊落在盾架上被彈開,隻留下些許淺坑。
乙天卓感受到城門似乎正被一寸接一寸地砸開。可能下一次撞擊後大門就會轟隆隆地倒下,然後是敵人的高喊。
“毛皮不著火。”乙天卓總結,既是對自己也是對大家申明。他們唯一的希望是大石塊。因為不管東西造得多結實,從十丈高的地方直落而下,什麽也不能幸免。至少他是這樣希望的。“巨人李義,準備拋石機的石彈——是時候了。”
塔樓邊上,最後十二塊石彈一字排開。它們是石匠夜以繼日造出來的,用盡了城內最後的石頭。
巨人李義和七八個兄弟喊著號子,合力將其滾動至城門正上方。
“好家夥,怕有六七百斤重。”巨人李義說。
幾十人用盡全身力量才總算舉起石頭,將其放到城齒中間。一通忙活後,石頭矗立、就位。
乙天卓望向巨人李義:“動手。”
李義走到石彈後,用肩膀頂住,悶哼一聲後開始用力推。龐同善和另外一名軍士過去幫忙。他們把石彈推出一寸、再一寸,然後——它突然消失。
石彈先是與城牆相撞,發出“當啷”聲,接下來的聲音則更響。石彈撞擊木頭,穿透獸皮、木質盾牌和衝車,碎片閃電般爆裂開來,帶來一片呼喊與慘叫。
衝車的後半部分碎裂。再來一發,它肯定完蛋!
“別停下!再來!”他大吼。之後,乙天卓會得到三天的平靜。
一陣喊殺聲傳來。聽慣了喊殺聲的乙天卓對此卻感到毛骨悚然,因為它並非來自城牆下,而是來自城內。
這讓他發蒙:城內怎麽有喊殺聲?一捆箭矢從一名軍士手中脫落。乙天卓來到城牆內側,趴在城牆上望去。
眼前的情景讓他大驚失色。
一撥大約一百人的隊伍正肆無忌憚地從集市區衝出。他們一身難民打扮,先是砍殺正在裝填猛火油木桶的兄弟,隨後像一股洪流般快速衝向南門,猝不及防的兄弟們被他們像切瓜砍菜般斬殺。正門前,甘左聚攏了一幫兄弟拚死抵擋,努力護住南門的門閂。
乙天卓定睛一看,為首之人正是操著三韓語大聲喊殺的金繆!金繆!他是怎麽進來的?難道是難民?
門閂前的兄弟們不斷倒下。乙天卓眼中冒火。他扔掉硬弓,拔出長劍,對李義說:“別停,推下石彈!城牆歸你指揮!”
乙天卓帶著童路和龐同善跑下城牆。此時,門閂外圍的防線被攻破。門閂一打開,“綠眼狼”的人馬上會衝進來。
不能讓他們突破防線!乙天卓揮起長劍從側翼殺出,黑色披風在身後招展。近前觀察,他看到所有來襲之人皆穿著破爛、衣衫襤褸,正是扮成難民的偷襲者!
這幫天殺的,利用他的同情來殺他的兄弟和城裏的百姓。乙天卓的心如火一般燃燒。
“乙天卓!”有人用三韓語大喊,“他隻有十幾個人!”
“來啊!”天殺的三韓人,他咆哮著回應,這吸引了不少襲擊者,“有種就來殺我!”
三韓人從四麵八方圍上來,乙天卓長劍在手——三韓人,害死他阿娘、阿弟,虐待他小弟,殺死泉男皂的三韓人!他要讓他們品嚐乙支人的怒火。
一群三韓人向他衝來。乙天卓立在原地,身體半蹲,雙手握緊長劍。
一個臉上長滿麻子的年輕人揮舞著斧子砍下,他靈巧地往左躲過斧子。長劍隨之劃下,砍下此人的手臂。乙天卓一腳踢倒他,讓他躺在地上哀號。
隨後,乙天卓轉身以閃電般的速度劈開第二個人的腸肚。第三個人把斧子劈進盾牌,乙天卓反手橫過一劍,削掉了那笨蛋的上半個腦袋,這是乙支人的力量和怒火。
後麵一支長矛戳來,槍頭被童路用環刀砍斷。木棍撞向乙天卓的肩膀,他回身砍向長矛兵的脖子,鋼鐵劈開血肉,長矛兵的頭飛入半空。他手上一陣酥麻。殘缺的人略微搖晃片刻,屍體四仰八叉地倒地。
金繆呢?金繆在哪兒?!
龐同善也投入戰鬥,他擲出旋轉的飛斧,擊中一名敵人的胸膛,然後上前抓住斧柄,腳踩住敵人的小腹,順勢拽出斧子。
兩名三韓人前後夾擊乙天卓,短刀像幹枯的樹枝,無法穿透乙天卓身上的厚重板甲。乙天卓不會給敵人找到關節薄弱點的機會。他橫出一劍,砍倒了兩人。這是乙支家的力量和怒火!
他的招式簡單,但每招都是死招,絕無糾纏!不管攻擊他的人是三個、四個還是五個,都沒區別。他逐一將他們殺死,心中堅信鋼甲能抵禦任何攻擊。每當一人倒下,他就會把怒氣轉移到下一個三韓人身上。
他殺死了十幾個,或者二十幾個,不停地為長劍尋找下一個犧牲品,讓他們品嚐乙支人的怒火。腳下的石板滑膩膩的,他的肩膀和腳步變得越來越沉重,鼻腔中全是血腥味。門閂前的兄弟們越來越少,隻剩下二十人左右。乙天卓一眼看過去,三韓人還有五十多人。
這樣消耗下去肯定不是辦法,兄弟們抵不住這最後一擊。門外的喊殺聲更為強烈,外麵的“綠眼狼”知道裏麵正發生著戰鬥,試圖趁亂撞開大門。鋼鐵鑄就的大門“砰砰”振動,包裹大門的鐵片彎曲得厲害,兩扇門之間的縫隙越來越大。透過縫隙,乙天卓清楚地看到了門外密密麻麻的敵人。
乙天卓需要馬上解決這裏的三韓人。擒賊先擒王,他眼睛一掃,金繆高大的身軀就在門的另一邊。三韓人的族長行動靈敏,宛如豹子,那柄醜陋的雙刃長斧仿佛與他的胳膊長在了一起。
乙天卓咬牙切齒,殺出一條血路。金繆穿著灰色外套,上麵已經布滿血痕。他正揮舞斧子飛也似的朝一名天師兄弟砍去,速度極快,被擊中的兄弟體內迸出一陣血霧。
乙天卓滿腔怒火地向前一躍,用長劍擋住斧子的一記攻勢,救下另外一個兄弟。
劍、斧僵持了片刻,力道千鈞,鋒刃顫抖。金繆大聲喊叫:“乙天卓!”他狂笑。
金繆揮起長斧,在頭部綻開一片亮如閃電的白芒,乙天卓抽身閃開。斧頭砸中地麵,將厚重的花崗岩石板砍成兩截。乙天卓用鷹爪突刺,金繆側身躲開,隨後開始了雨點般的攻擊。金繆仿佛生了四隻手,乙天卓隻能勉強抵擋。斧頭砸在長劍上濺起一片火花,乙天卓踉蹌後退。
“乙天卓!這次你休想逃脫!”金繆惡狼般的眼睛盯緊了他。
乙天卓的脖子上血紅一片,血滲到了盔甲內。三韓人又是一記側劈,他奮力躲開,斧頭還是劃過了他的小腿,留下一道傷口。這使他行動艱難,難以站立。他倒在地上……
“乙天卓!起來!”金繆提著長斧,朝他逼近。乙天卓爬起,揮舞著長劍勉力招架。
金繆厲聲喝罵:“你去死!”長斧劃破天空,再度深入乙天卓胸部鋼板的裂口。
這一擊猶如千金巨石從天而降。乙天卓眼前一黑,悶哼一聲倒在地上……
“上次是個娘兒們救了你,這次看誰來救你!”金繆尖聲狂叫著慶祝勝利。他的斧頭砍到鋼板上後卡在其中——卡住了,給了乙天卓一點時間,一次心跳的時間。
這就夠了。乙天卓用盡畢生力氣揮劍橫劈,鋒利的長劍把斧柄砍成兩段,金繆用斷棍敲擊他的手掌,長劍脫落。
乙天卓猛地向前衝去,撲倒金繆。在他左側,甘左阿叔倒在地上,左邊肩膀被整個劈開,眼睛圓睜。就這一分神的工夫,金繆反騎到他身上,拳頭狠勁地捶打他的臉龐。
“砰砰”的撞擊聲讓他漸漸失去了意識。他感覺自己被拉了起來,胳膊肘從後麵勒緊了他的脖子,像黑色的鐵鉗子死死地夾住他。
他兩手拚死往前推,但無濟於事……
“乙天卓!上次是高寶雄想殺死你。他沒毒死你,這次我成全你!”金繆在他耳後叫喊。
他呼吸不得,眼神變得迷茫。一切變得緩慢,整個世界安靜下來。他能感覺到靈魂在漸漸離開身體。一聲嗥叫驚醒了他。
他睜開眼睛,一隻大鳥出現在他眼前!巨翅遮蔽太陽的光線,尖利的爪子陷進金繆的臉中。一聲慘叫傳來,金黃的鳥喙戳進金繆的眼睛,剜出其左眼。金繆的小臂漸漸鬆開。
所有的親人似乎都在頭頂注視著他,父母、二弟、乙奴、乙嬌、小弟,還有泉男皂……乙天卓無法放棄。
他鼓起腹腔,空氣重新回到口中,力量隨之回歸。他用左手抓住金繆右手的小指、無名指和中指,右手抓住其另外兩根指頭——他用盡全身力氣分別往兩邊猛扯,三韓人的右手裂成兩片。
金繆發出一聲慘叫,鬆開了他。
“金繆,他來了。”乙天卓轉身,從地上撿起長劍,一劍砍中三韓人的小腿。三韓人單腿跪下,雙手捂眼,發出呻吟。
又是一刀,乙天卓砍中了仇人的腰部。金繆雙腿跪地,手扶著地喘息。
“‘他來了?’”金繆雙手扒住地麵,一邊爬,一邊獰笑,“你那瞎眼的阿妹也說‘他來了’,操你娘的乙支人!”
“金繆,正義來了,正義早晚會來。”他揮起劍,凡事必報,沒人能逃脫,“正義來了!”
“這一劍是為了我阿娘!”他揮起鷹爪,斬斷了金繆的左腳。金繆仰麵躺在地上,哀號停止,代之以粗重的呻吟。
“這一劍是為了我二弟!”他高高揮起長劍,砍掉金繆的右胳膊。
“這一劍是為了泉男皂!”他吼道。長劍再次升起,劃過空氣,怒吼著,呼嘯著,奔向金繆的脖頸,一下砍掉了其頭顱。血霧噴薄而出,濺了乙天卓一身。
他扶劍微笑。
天劍落在他右肩上長號了一聲。
他身邊多了五個兄弟,還有童路在前麵護著他。更多三韓人衝了上來。
受傷的小腿帶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他單腿跪在地上,拿長劍撐住身體。
他望向圍住他們的敵人,無奈地搖搖頭。“奴妹,對不起,我隻能走這麽遠了,和他們同歸於盡……”他吐出一口鮮血,“至少我為泉男皂報了仇。”他發出一陣冷笑。
敵人逼近。乙天卓強忍著疼痛站起,試圖舉高長劍。
外圍傳來一陣喊殺聲,分外高昂,敲打著他的胸膛。
最先映入他眼簾的是鐵匠爾古。鐵匠身上圍著厚圍裙,雙手擎著一個西瓜大小的方錘。他發出一聲呐喊,方錘砸在一名三韓人的後背上,發出悶響。在他身後,成千上萬的冬比忽城百姓拿著鋤頭、鐮刀、鐵鍁,往三韓人身上招呼,之後是一陣鬼哭狼嚎。
乙天卓笑了。他全身一鬆坐在地上,長劍從手中滑落。他轉頭,麵對肩膀上的白鷹,笑道:“你最終還是來了!”
甘左?他爬到甘左身旁,眼前的情景讓他涕淚俱下。忠心跟隨乙支人一輩子的甘左、“不倒的”甘左終於倒下了。
他躺在地上,左肩膀中了一斧頭,正好砍在肩膀和脖子的結合處,往下一直延伸到胸骨。他的身體沐浴在暗紅色的熱血中。
“我看到了阿弟甘右……我的二郎……”乙天卓湊到甘左身邊時,甘左用幾乎聽不到的微弱語氣說,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告訴乙宏措……我……原……諒……他……”
他對甘左鄭重地點頭,甘左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