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陰沉如淺墨。冷風打著旋兒從西邊吹來，裹挾著鵝毛般的雪花。
天與地之間顯得異常狹窄，雪花在局促的空間內肆虐狂舞。
乙天旭脫掉鬥篷，隻留一襲單衣，露出胳膊、脖子和臉部，讓皮膚感受冰與火的親吻。暴雪漸漸覆蓋他的身軀，漸漸融化成水。
這是他離開半島多年後再次感受家鄉的雪。她無情，卻又溫暖……
他踩著田野裏勉強能辨認出車轍的鄉村道路，進入布滿溪流的森林。沒多久，稠密的樹木就被雪所包圍和覆蓋。道路左側，三匹野狼在吞食一隻麋鹿。翅膀剛剛痊愈的天劍聞到了血腥味，扇動了幾下翅膀。三匹狼感受到天劍的氣息，轉身消失在無盡的白色雪海中。
乙天旭看到一輛馬車，它的一個軲轆不見了，另外一個深陷在泥土中。他碰見了幾個前往冬比忽城的百姓，沉重的行李上綁著鐵鍋、蒸籠、碗筷等廚房用具，還有殘缺的板凳和黑乎乎的被褥等。
他還看到一家人在趕著牛車前行，牛車上裝滿了柴火。男人一邊駕車，一邊告訴身邊的女人：“冬比忽城的唐軍急需柴火，能換至少二十袋糧食回來。”
夜幕降臨時，他終於抵達一處村落。這座村落幾乎已完全被焚毀，隻偶爾能見到些被燒成黑炭的房屋橫梁。在村落盡頭，他看到一縷炊煙，像是萬籟俱寂中的一絲聲響。乙天旭小心翼翼地踏過廢墟，來到這座小院旁。
一排不高的木頭柵欄環繞著小院，煙囪裏冒出白煙，一個阿婆正燒水做飯。乙天旭用扶餘語說道：“老大娘，過路之人求宿一晚。”
阿婆打量了他一下。“小哥，你是去冬比忽的客人？”阿婆對他相當友善，“可憐的孩子，進來吧，我給你找件厚衣服。看看你的眼睛和耳朵，哎，這戰爭……”
阿婆帶他進入院內，來到堂屋。正中間的炕上坐著一位老翁，正往旱煙裏塞入褐色煙絲。看他進來，老翁擠出一片空地：“公子請坐，有個訪客不容易啊。”
乙天旭坐了上去，開口問道：“老伯，我看四周房屋都被焚毀了，隻有您的房屋完好無損，卻是為何？”
“造孽啊！”老翁猛吸一口，吐出一股濃烈的煙霧，“都是造孽！隻因我是三韓中的馬韓人，金繆便沒有放火燒掉我的房屋。我周邊的鄰居，無論是扶餘人還是漢人，都慘遭毒手，有的人家還被迫離開了祖居，還有人家的乖巧女兒被金繆收為奴。這家破人亡的慘象啊，想起來就難受！”
乙天旭默然不語。
“三韓人、扶餘人、漢人，到底能有多大的仇恨？天天打來打去，連正經的日子都不過了！這方圓十裏地，每戶人家我都認識。漢人教我們如何耕作和保存種子糧，扶餘人教我們打鐵。乙宏安大人在世時，有人結婚時每家都會過來慶賀；無論什麽族，丟了東西從來不怕，自然會在保長那裏。再看看現在。哎，造孽啊！”
老翁繼續說道：“孩子啊，我看你也遭受了苦難。你今晚就放心留宿在我這裏，不用擔心安全。金繆已被乙宏安的兒子乙天卓誅殺，這是神祇的安排，是報應。大唐接管了冬比忽，帶來了法度。你先歇息一晚，再從長計議。”
他們正在聊，阿婆準備好了晚飯。這頓飯雖然簡單但量很足：一鍋大醬湯、一大壇子野山菌燉鹿肉、煮豌豆，還有充足的粟米包子和烤蘋果。乙天旭吃了一個粟米包子後便來到裏屋打坐。他對天劍說：“去吧。”天劍撲騰了幾下翅膀，扇起一片灰塵，帶著他的眼睛飛去，周圍的一切又陷入黑暗之中。他反倒喜歡上了這個時候。這時，他的心總能很快地入定。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他把樸冰的黃金珠寶放在床頭，然後身體穿過土牆，離開了善良的老人。一個時辰後，他來到冬比忽城。目之所及，他看到一片紅色的海洋。大唐軍隊接管了城樓，明亮的刀劍在城牆上熠熠發光。城門左側貼著大大的安民告示，下麵是熊津都護府的紅章，一群人正圍著觀看。
他進入城內，兩邊的集市內有了買賣。雖然貨品嚴重缺乏，但人群開始聚集。
城中多處還是廢墟，雪塔也不複存在。許多當地人被唐軍雇傭來重建冬比忽城。由於冬比忽背靠大山，石頭和木材遍地可尋。乙天旭看到勞工們正在建一座孔廟，孔聖人的塑像已經立起。很多人似乎很滿意給唐軍幹活兒，因為不光管飽飯，還有不少的餉錢。
縷縷灰煙自雪塔前蜿蜒上升。城中的樹木脫下綠色的葉子，換上了灰色的衣裳。天空也是一片灰。灰色的世界，灰色的乙支家。
雪塔如今隻剩下一堆黑色石塊以及木頭灰燼。他站在石塊中間，彎腰觸碰大地。天劍起身飛去，他眼前一片黑暗……漸漸變得明亮。
四周的聲音消失了。昏暗的天空中，在電閃雷鳴的一瞬間，乙天旭看到了父親。
瓢潑雨水澆灌在父親臉上。在父親身旁，姑母乙雪躺在血泊中……
“不……”父親緊緊握著姑母的手，淚如雨下。
“阿兄，”姑母乙雪有一張絕美但蒼白的臉，“高建武不能帶孩子去平壤，太危險。孩子也是你的血脈。阿兄，替我撫養他……”
父親接過哭喊的孩子……
“阿兄……你看，他多像你……”
“他多像你……”最後一句話消失在時空中。
乙天旭從空氣中走出時，發現皮囊來到了乙支府大門前。
圍牆還在，但被燒成了黑色，刻著雄鷹的瓦當消失殆盡，大門前的雄鷹塑像也不見了蹤影。新造的木製大門代替了原來的石門，顯得粗糙醜陋。府前的牌子也被換掉了，上麵有幾個鏤金的漢字“大唐冬比忽城府衙”。
四名衛兵手持長矛守衛在門口，身上穿著紅色盔甲。他欲進去，衛兵攔住了他。他來到北門，皮囊穿過黑色石牆。等來到牆內，他身上還留著石頭的味道。後花園在他眼前，這是他魂牽夢縈的地方。
這裏一片寂靜，與他上次來時並無太大差別，隻不過黃檗樹更高了些。天劍“吖”的一聲飛上了黃檗樹。他撫摩樹幹，撫摩家……
後花園中有股奇特的溫暖。他說不上來是什麽，但他能感覺到。這種溫暖他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感覺不到。
乙支家的天旭熟悉這片花園裏的一草一木。從記事起，他幾乎每天都在此玩耍。晚上，他打著阿娘給他製作的小燈籠，跟著兩個阿兄，循著“噘噘噘噘”的叫聲在牆角抓過蟋蟀。六七歲時，他不顧阿娘的警告跳進了池塘，兩個阿兄把他扔來扔去。如果他們有時沒接住，他便會沉入水中，然後很快被自認為是英雄的阿兄們拯救出來。
再大一些，他去池塘裏采荷花，用一片大蓮葉包著粉紅的荷花交給兩個女孩。孿生姐姐乙奴會捧著他的臉蛋親他，說著：“我愛死你了，小弟！”然後她會把荷花插到有水的美人瓶中。過幾天，荷花會完全綻放，乙奴姐姐特別喜歡荷花的香氣。乙嬌對荷花不感冒，倒是喜歡玩弄他捉到的青蛙。她用紅線綁住青蛙腿，一邊拍著地驅趕青蛙跑，一邊哈哈大笑。
乙天旭知道家是什麽滋味，真的……
他站在池塘旁，眼前是他從未見過的後花園光景，幽深的水塘泛著深綠色。荷花和魚兒不見了蹤影，鳥鳴消失不見，代之以死寂。一會兒，四麵八方傳來低語聲。霧蒙蒙的水汽裹住樹木，飄**在水塘上，像在窗戶前掛了一層灰色窗簾。
很快，霧散了，好比戲台上的幕布慢慢被揭開。水塘就在他前方，但正在縮小。黃檗樹的樹枝害怕地縮回體內，地上的灰色葉子飄浮著回到白色樹枝上，樹木瞬間變回綠色。五彩的鳥兒回歸，嘰嘰喳喳地叫著，訴說著離別之苦和相聚之樂。
一個心跳後，乙宏安大人出現在樹下。年輕的父親大人隻有十五六歲大，身後跟著一個女孩，還有一個更小的男孩。男孩年紀不大，但眼神中透著靈動。“他是我阿叔，現在的寒嗓……”
“措兒，舉高手裏的盾牌，這樣你阿兄就打不到你了。”三兄妹的身邊出現一個高大、瘦削的男人。他的麵容剛強有力，是乙天旭見過的最為堅毅之人。乙天旭從未見過祖父，而此刻祖父就站在他身旁，比真實的人更加真實……
時間飛逝，黃檗樹的樹幹枯萎、縮小。乙天旭看到乙支府的外牆被攻破，一幫人擁入，火箭射向黃檗樹，把它燒為灰燼……
他來到宗祠前，看門的是一個老家丁。老人家並未認出他，問道：“這位小哥，你是來瞻仰乙支家人的？”
“是的。”
“乙支大人隻允許乙支家人進入，敢問小哥名姓？”
“我的性命是乙支家所給，我要進去瞻仰。”
老家丁看了他很久：“那你進去吧。”
他進去後，對著乙支家的祖先們跪拜三次，起身出了宗祠。
老家丁在身後追問道：“小哥，乙支大人要求留下名姓？”
“道家極陽子。”他一邊回答，一邊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