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你想加入心理社团的原因是什么?”
眼前的学长一本正经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盯着我的眼神让我觉得多少有点陌生。
昨天社团纳新日,只因为我多看了一眼门可罗雀的心理社团,就被学长殷勤地邀请加入,还说看出我能力超群,要培养我当下一任社长。
这一夜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学长忽然换了一副嘴脸。我刚想说是他求着我来当社长的。
一个学姐推门进来,不耐烦地说:“你磨叽什么呢?老师要收回活动室,还不去找他?!”学长起身对我说:“我破格免试录取你了。现在我们有事,你在这儿值班,如果有同学来咨询,你就招待一下。”
“可是,我啥也不……”
没等我说完话,两个人就消失在摔门声中了。我看出来了,他们俩一个是社长,一个是副社长,而我就是那个唯一的成员。
活动室不大,只有几对桌椅,墙上挂着各种照片,完整地展现出心理社团盛大的兴衰历程。进门正面还挂着条幅,上面写着“倾听你的心事,点亮你的心灵”。怎么看自己都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接下来不知道有多少宝贵的时间要浪费在这么个“凉凉”的社团上了。
正在我面壁放空时,“咚咚”的敲门声传来。好家伙,不会是老师来清点物料、收回场地的吧?如果让我见证社团的解散日,倒也不枉浪费这半天的时间。
“请进。”
“请问,这里是心理社团吗?”一身粉衣的女孩探进头来,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
“是的。”
“我听广播站节目说有这个社团,我想……想咨询点事情,可以吗?”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果然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只是我没想到自己能赶上晚景凄凉的社团“营业”。
“呃……可以的,只是我是新来的,你要是想听点专业意见,可以等我们社长回来。”
她的眼珠转了一圈,浅笑着说道:“没事的。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儿,我看你挺面善的,你就随便听听吧。”
看来我还真有做咨询师的亲和力,不愧是社长,一眼就看出我有潜力。
“那好吧,如果你信任我,我愿意听你说说。”这个时候,比起被迫上岗的我,我更佩服她的勇气,敢于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面前吐露心声。不过,看样子她八成是受了情伤来跟我骂渣男前任之类的。
“怎么说呢,我总是没办法维持长久的恋爱关系。”
猜中了!
“详细说说呢……”
“我的每段感情都不超过半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有时是对方先受不了我,有时是我受不了对方。在别人看来,我这个人对待感情很轻浮。其实不是的,每一次我都是认认真真投入其中的,并不想换男友,可……就是没办法。”
我松了口气,听起来不是太难的问题。网上看过的恋爱心理“鸡汤”,随便套几句应该就能解决。
“你的前男友们受不了你哪些地方?你受不了他们的地方又是哪些方面?”
她似乎没有流露出被冒犯的表情,倒是认真地回忆了下,可能在归纳总结。
“他们受不了我,大多是因为觉得我很‘作’,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吵架。我受不了的,大多是……腻烦吧。刚刚在一起时,两个人总是充满热情,不用做什么就很开心。可过一段时间,就没感觉了。”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这么说好像我这人也挺渣的,但我真不是。没感觉就是没感觉了,我没办法骗自己,我也很气自己。”
“先不用气,不管你有什么心理都是有原因的,如果太过谴责自己,反而会增加自己的负担。扪心自问,你觉得自己‘作’吗?”
“还好吧,女孩谈恋爱不都那样吗?希望对方收到消息很快就回,不希望对方身边有太亲密的女性朋友,珍惜两人之间的回忆。我其实一直特别想和一个人隆重地庆祝在一起的周年纪念日,只可惜都熬不到一整年。后来我就要求男朋友一定要庆祝100天纪念日,有时对方就会觉得这样蛮无聊的。”
“如果他没有按照你的要求做,你们就会争吵吗?像是没有很快回消息,没有重视你们的纪念日,没有肃清身边的异性朋友?”
“是,有时也知道是很小的事,可根本没法儿控制情绪。”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对亲密关系总是缺乏安全感,需要对方时刻反馈,而从你的恋爱次数来看,你的生活又非常需要爱情?”
“没错,全对。但很多时候我的多疑是对的,最后真的被劈腿了好几次。身边朋友都说我‘慧眼识珠’,每次都能从众多男生当中挑到最渣的那个。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吸渣体质’吧。”
“你跟对方在一起之前,意识到对方可能是很渣的人了吗?”
她停下想了很久,这个问题或许对每个人都是个难题。承认自己有飞蛾扑火的蠢劲和承认自己眼光有问题一样难。几次欲言又止后,她还是鼓起勇气说:“可能有察觉,只是当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回避他是渣男的可能。”
“我认识的女孩里也有专门喜欢渣男的,这其实挺正常。越是这样的男生,越懂得女孩的需求,越有速成一段感情的能力。不得不承认,跟这样的人谈恋爱,初期还是很开心的,至少他们比不解风情、体贴温柔的‘直男’会来事。”我认真地分析。
她听得比我说得还认真,时间就这么溜走了。我从来没有听一个女生倾吐心事这么久过,莫名有种成就感,这可能就是被信任、被需要的感觉。她细数了自己的几段感情经历,如今说来都显得云淡风轻。如果不是最后滑过她脸颊的眼泪,我差点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真正走入过她的内心。
我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安慰一个第一次见面就在你面前流泪的女孩子。她没让我这种尴尬延续多久,抢在我前面打破了沉默:“还好没有其他人在,要不然还真是丢脸。”
“不丢脸,其实情绪发泄出来就解决一半问题了。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专门找人多的地方哭,他们越劝我,我哭得越厉害,排毒也更彻底。有时在寝室想哭,我就吃泡面,因为吃面的声音跟哭声最像,可以很好地打掩护。”不知道这时候的玩笑合不合时宜,只是她好不容易破涕为笑,转眼又哭得梨花带雨,眼线被沾了泪水的手揉得黑乎乎一片。
“连我都知道眼线要用防水的,你怎么回事?”我从裤兜里拿出揉成一团的手纸递给她。她又无奈地笑了出来:“你确定这团纸没用过吗?我还是回宿舍补个妆吧。”
她站了起来,恢复进来前的精气神,掏出手机说:“我下次再找你需要预约吗?你不是说哭出来就解决一半问题了,改天你帮我把剩下的一半也解决了吧。”
“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个不专业的人帮你,那就存下我的电话吧。”我伸手接过她的手机,输入号码,保存。
“我可不想换人再说一遍,太累。”她拿回手机,得意地举起来晃了一下。
回宿舍的路上,她哭的样子、讲故事的神情、失落后故作镇定的笑容,反复在我脑海中重播。我想我应该帮她,只有我能帮她,一定是这样的。临走的时候我从活动室的桌上拿走了一本心理学的书,看来接下来的时间我有事干了。
就在我看这本书看到第一章卡住不动的时候,她的电话打了进来。
“Hello,老师,我是雪思,上次咨询过你的那个人。”
“不要叫我老师啊,我跟你一样,都是大一新生。”
“我不管,那你也是我的心理咨询老师啊,今天下午有时间吗?”
“有,我刚好没课。”
“那就在学校二食堂旁边的手工酸奶店见面吧。”
我把书放进包里,以便随时派上用场。
“不好意思啊,这次约你在这儿见面,不知道为什么,在活动室总感觉很拘束。”
“在这儿挺好的,正好不用把我当老师了,就当是普通的朋友好了。”
“我可没跟普通的朋友说过这些话哟!”她端起杯子略带神秘地说。
看来这次会聊到更多内容。
“我回去想了一下,想冒昧地问一下你,你父母的关系怎么样?”
“其实,你不问,我也想告诉你来着。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一直跟着奶奶生活。就算他们不离婚,我也很少能见到他们。奶奶说他们工作太忙了。至于是不是真的很忙,我也不知道。”
“其实我想到问这个是因为在书里看到一个案例,也是一个女孩,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离开了家。长大之后,女孩的择偶观念深受影响。虽然她期待真挚的爱情,却仍会下意识地重复童年被抛弃的经历,不断地爱上那些对自己若即若离的人。”
“所以才有人说,不幸的童年要靠一生去治愈。其实,我以为你得出的结论会是‘因为缺爱,才更需要恋爱’。”她说这句话时平淡的语气好像在评论一个跟自己无关的人。看来她今天不想像上次一样哭得梨花带雨了,毕竟酸奶店里人还挺多的。
“倒也不至于那么严重,但有时重复伤痛是下意识的反应。你上次说经常遇到渣男,可能你潜意识里总被这类人吸引,也可能你对所谓的渣男有种侥幸的心理,总觉得自己会是能改变对方的一个例外。但这毕竟不是健康的关系爱情有时是有疗愈作用的,而不是让人深陷过去的泥沼,踟蹰不前。”
“跟你聊天也有疗愈作用啊,你看我这次是不是状态好多了?”她傻呵呵地笑着,“我从没想过会跟别人说这么多,但你会让人感到莫名地安心。”后来我才知道,她当时想说的是:“你会让我安心,没有其他人,没有莫名,只是我。”
“就算我说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也不会被你嘲笑。”
“那是当然咯,我们社长第一次见我,就钦点我为下一任社长了。你可得做好准备,以后再想找我可能要排号了。”
“能给我个VIP待遇吗?”
“那可得花钱了。”
“没问题,这次我请客,怎么样?”
这一杯酸奶换来了我这份现学现卖的服务,对此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满意。之后她每次发来消息,我都第一时间回复。
“你怎么回这么快?”
“没什么,我刚好在玩手机罢了。”
我们在酸奶店聊,在鱼锅店聊,在学校的操场上聊,就是再没去过活动室。没多久,心理社团就被老师解散了,我终究没能等到当社长的那天。不过,我还是做了件值得骄傲的事——雪思再没有像那天一样哭过。
“我们社团还是没了,以后我可以对你进行一对一的心理辅导了。”
“那……老师,东门新开了家日料,我是不是得请你做个最终报告?”
“走着,就做个‘了断’吧!”
店里的装修味道还没完全散掉,顾客也没几个,只有我们两个说话的声音和轻柔的音乐。见过她最脆弱的一面,听过她最走心的陈情,我现在可以跟她说任何话,也不怕得罪她,我有这个自信。
“老师给你的结论是,你的恋爱质量很低。这可不是量变就能引起质变的事,某种程度上甚至算恶性循环。第一,这源自你固有的看人眼光,找的人都不适合你。第二,你压根儿不会恋爱,因为你只会被爱,不懂得爱人。跟任何人相处你都只在乎自己的感受。那些很快离开你的人,不完全是‘玩咖’。在一起的初期,凭借分泌的多巴胺,你做的所有事都被蒙上了一层滤镜。而当你们一成不变的相处持续下去时,对方迁就你的那份耐心就被磨没了。”
“那……怎么才能分泌更多的多巴胺呢?”
“很多事都可以啊,谈甜甜的恋爱,听好听的音乐,被脱口秀逗笑,洗个热水澡,愉快地聊天……如果你愿意给予对方更多信任,少些索取和猜忌,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创造更多的美好经历上,不就成为彼此行走的多巴胺了吗?!”
“行走的多巴胺?好性感的称呼。”
“快乐本身就是件很性感的事。索取是透支,付出是投资,你的每份无可取代的付出,都是对方离不开你的理由。所以互相给予对方快乐的两个人才能长久地在一起。”
“我悟了,老师……”她戏谑地笑着,“我来画下重点:爱情有疗愈的作用!创造更多美好的经历有助于分泌使人快乐的多巴胺,比如一起去酸奶店,一起吃鱼锅,一起在操场上聊到天黑,一起吃新开业的日料。之前我遇人不淑,现在我要走出恶性循环,找到那个真正适合我的人,好好地爱他,让他再也离不开我。对吗,老师?”
她脸上的笑收敛了很多,在看过她那么多玩味、“鬼马”的表情之后,这一刻的笑显得异常坚定。
“你已经痊愈了,是不是以后就不再需要我了?”
我用手支着下巴,用微张的手挡住上扬的嘴角,希望她眼中的我和她一样眼神坚定。
“理论我都弄明白了,接下来,你帮我实践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