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我不会再去我们一起走过的南京东路。
怀揣着终有一天会失去你的心情,我们走到了第八个年头。
自从大二修第二学历绘画专业遇到她开始,我已经忘了没有薇兰的生活是什么样的。那时我们完全不同。看到汉语言文学系连续数年蝉联就业黑榜,我就开始找各种出路考所有能考的证,修所有能修的课。爸妈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举全家之力供我读了学费最便宜的学科,之后的每一步都要靠我自己。不能像别人家的孩子,毕业找不到工作就含泪回家继承家业。这“别人家的孩子”指的就是薇兰,她怀揣着我早已遗忘的梦想,成为我读第二学历时的同学。
她的第一次亮相充满荒诞的味道——第一节油画课就忘了带颜料。就在老师呵斥她出去罚站的时候,我怯生生地举起了手:“老师,让她跟我用一套吧。”同班同学在一分钟内经历了三次惊吓:居然有人上油画课不带颜料?大学老师居然会罚站?还都不认识就有人愿意挺身而出?老师好像也不想第一次见面就把气氛搞得太僵,无奈地挥挥手,示意她进教室。她鞠了一躬,就没心肝地跑到教室后面,取了凳子和画架搬到我旁边。
“你真仗义,我叫薇兰,你叫什么?”
“没什么,叫我小拓就好。你的心可真够大的啊。”
她还是一脸不在乎地说:“我一点都不喜欢画油画,我只喜欢素描。你呢?”
“我啊,没什么喜不喜欢的,多混个学位以后好找工作罢了。”
她“切”了一声,掏出铅笔:“没劲,船到桥头自然直,才大二想什么工作不工作的?人这辈子可就大学时光最自在,可以没压力地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
“此话怎讲?”
“你看哈,中学有升学压力,工作有生存压力,结婚有家庭压力。为老师活完为老板活,为老板活完为老公活,为老公活完为孩子活,是不是只有大学才能为自己活?”
我看她就好像在看一个还没过叛逆期的孩子,大概她被家里保护得太好,才会这么自我吧。“学习是为了你自己,工作是为了你自己,结婚生孩子也是为了你自己,不是吗?不过我们确实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扮演着不同的社会角色,有时仔细想想,也会忘了真正的自己是谁。”
她对我老气横秋的论调毫无兴趣,自顾自地画起素描。
“你是不是还想被老师撵出去一次啊?”
她偷笑了一下:“随便咯。反正我压根儿就没想带颜料。”
“算了,你画完,我帮你上色吧!我主要是替你爸妈心疼学费。”
“那……也行,你可别毁了我的大作。”
我无心再专研自己的画,时不时地看她进展到哪儿了。诚不我欺,她连围裙都没戴,只穿着橙色碎花连衣裙。虽然裙子的样式过时了点,但配上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双马尾倒有了点音乐剧女主的复古味道。她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扶着画框的左手修长,没有戴任何饰品,淡雅、素秀。
“看什么呢?来吧,轮到你了。”她俏皮地说。
我接过画,笔在我手里微微抖动,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就像刚刚我看着她一样。
40分钟一会儿就过去了,我把画递给她:“看,我这色彩搭配是不是绝了?相信我的审美就对了。”
我没料想到的是,下课前的这句“相信我的审美”在之后的日子里被我说了无数次——陪她逛街买衣服时,一起装修房子时,她问我为什么喜欢她时。
她笑着端走画,端详半天后满意地点点头,又看了眼我自己草率画的东西。“有两把刷子,谢啦。不过,你自己的画都没画好。你放心,我下节课一定带着颜料,省得麻烦你。拜……”
“不麻烦……”我对着她离开的背影说。
“你又没带颜料?行啊你们,一堂课一个啊,我教了这么多年都没碰到你们班这样的,你也甭上了,出去吧。”
“老师,让他跟我一起画吧!”薇兰也毫不意外地举手说道。
“你们两个在这儿轮班呢啊?你先进去。”
我看着薇兰露出胜利的微笑。来之前室友宥龙嘱咐我:“哎哎,你颜料没带啊,不是油画课吗?”我回到书桌前拿起颜料,踌躇半刻又放回原处:“我想起来了,这节课改素描了。”
我搬了凳子和画架到薇兰旁边:“咱俩互不相欠了。”这句“互不相欠”,我们毕业时也说过。“你家庭条件好,是该找个条件更好的。这些年你送过我很多东西,都在这张卡里。这是我四年来打工攒的。”
我知道她不缺钱,但我不想分手分得那么不体面,坐实她爸妈一口认定的说法:我是为了钱才跟她在一起的,虽然我知道她爸妈并一定真是那么想的。第一次见她爸妈时,我就拿出这张卡告诉他们:“我攒了将近10万,以后打算买婚房用。”薇兰说过:“咱们才毕业,不着急买房子。更何况我爸妈到时候肯定会帮咱们。”我说:“不是急不急的问题,是希望你爸妈能看到我的诚意。”然而这点诚意在他们面前还是不够有诚意,只换来她爸的一句冷言:“哈?买房?这是南京,你这点钱打算买什么样的房?你有看到薇兰从小到大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吗?”
我从未因为自己的条件自卑过,因为我已经用力填补过了。我知道我已经比同龄人做得更好了。但我也知道,薇兰可以有更好的选择。这一点动摇不仅仅是因为她爸妈的阻拦,更是因为我们相处的三年时间已经把我们趁着分泌荷尔蒙建立起的一切美好的幻觉消磨殆尽。就像此刻的我们,有那么多话想说却彼此不言,任由她爸妈的话如锋刃一样划过我们的心脏。
“兰兰,妈妈不管你上学时怎么谈恋爱,但婚姻岂是儿戏?妈妈不是老古董,讲求什么门当户对,但起码你们要有共同的生活圈子吧?!你就想靠年轻时这点热情过一辈子吗?”
薇兰没说话。当她妈妈说这些话时,当我把卡递给她时,她都没讲话。我知道她心中的天平也在摇摆。不为别的,只因她说过,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用画笔将她原本黑白的世界染成了彩色,如今它渐渐褪色了。
此刻,安静让我们的感情一点点冷却。而曾经,安静也可以让我们的感情升温。第三节油画课的时候,我们很有默契地都没带颜料,老师最终还是把我们请了出去。走廊上只有我们俩在站着,40分钟却一点儿都不漫长。我们相视一笑,为我们的默契得意,也为感受到对方的心意而得意。被罚站又如何,世界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不欢而散的一周后,我接到了她的电话,她心里终于有了答案:“我们见一面吧……这几天我看了几套房子,我带上你的卡,再往里存点,放一起应该够付首付了。咱们去看看房子吧。”
她还是选择了迁就,选择退回到跟我一样的步伐,做了她曾不理解的事。
她父母还是反对我们交往,每当她气冲冲地回家,我就知道她又一次跟爸妈爆发了战争。不过我们之间再没燃起过战火,自从察觉我们有了共同的假想敌。那个“我们为什么要在一起”的问题逐渐变成“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所有的反对声都汇成为我们助威的赞歌。
恭喜薇兰,她又一次选择了为自己而活。也恭喜我,在中规中矩的路上又“迈进”了一步。
我们相安无事。一直到三年后,我收到一家上海公司的offer(入职邀请)。
“我想趁年轻去大城市拼一拼。”
“难道只有上海才有工作?好工作对你就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不然我们努力上那么多年学是为了什么?”
“比我们的感情还重要?我们好不容易在上海路安顿下来,画画画,卖卖画,不好吗?”
“我们一年能卖出几幅画?难道你让我向反对我们俩在一起的你爸妈伸手要还房贷的钱吗?你忘了,你说想要一个大房子,一个房间当画室,一个房间挂满你最满意的作品。”
“但我更想要你啊!如果我只是想要大房子,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
我无言以对,暗自想,她会不会后悔当初没听爸妈的话,选择一个跟她“同一个世界”的人,每天只做想做的事就可以怡然自得,能把自己的时间毫无顾忌地留给她。
第二天,她早早就把咖啡摆到了桌上。这是我们习惯了的仪式,争吵后必须隔日一早就用一杯咖啡的时间沟通明白。那一晚是冷静的时间,让各自过滤掉无助于解决问题的情绪。
“我给你两年时间,也给自己两年时间。”
来上海的那天,薇兰坚持跟我一起。她挽着我的手,好像全然忘记了来之前的争吵,笑着说:“其实也挺近的,坐高铁两个小时就到了。我在家画画累了,就过来找你玩。”
上次来没觉得外滩人这么多,我死死地握着她的手,好怕在人群中走散。
“我送你到家就回去了。你在哪儿租的公寓?”
“南京东路。”
她甜甜地笑了:“你在上海的南京路,我在南京的上海路。”
“所以,我是你的我,你是我的你。”
“好绕啊。”我们破坏气氛地哈哈大笑,牵着手走过上海的街道。
我们逛遍了这条路上的每一家店,连平时看都不会看一眼的糖果店也从一楼逛到二楼,看遍每件商品的价签。冰激凌、下午茶、街边小吃……跟这座城市的每对情侣一样,我们旁若无人地喂着对方。
走到我公寓的时候,南京东路上的店都已经打烊,只剩偶尔路过的酒吧还传出阵阵歌声。她紧紧地抱住我,在我耳边说:“上海好美,难怪你这么想来。南京东路也这么好玩,但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我不会再来这里。这里只可以留下我们最美好的东西。”
“放心吧,你还会再来这里的。别忘了,你想去的那家爵士酒吧还没去呢,下回我提早订位置。”
之后的每一天,我们都会给对方发定位。“今天我也在上海路,你也在南京路……”还会保持通话,说着比在一起时还多的话。
“今天累吗?”
“累,不过一想到你的画室就不累了。”
“回来吧,我可以自己买呀。”
“我买给你的和你自己买的能一样吗?!别忘了,你是南京的上海,我是上海的南京。”
我们不会再分开了,我们已经参与对方的人生太多,每一次牵绊都给予彼此更强劲的动力。
“两年之期就快结束了,还觉得上海好吗?”
“哪儿都好,就是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