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卡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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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像最新的絲綿,新得仿佛帶著剛剛綽出來的繭子的蒸氣,被織成了薄得不能再薄的幃幔,一幅又一幅地懸垂在天地之間,將人眼前的景物一概地遮擋住了;又仿佛巨人在什麽地方攪成的一大團棉花糖,然而並不打算享受,隻不過孩子似的攪著玩兒,之後就拋棄在這裏,拋棄在城鄉的交匯處,任其自行地化開去。是的,它的確濕漉漉的,帶著擰之欲滴的水汽似的。那種濕性,涼沁沁的,是在夏季的夜晚體溫降低了的河水的氣息。那一條河叫奶奶河。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亡了父母的孩子與奶奶相依為命。奶奶也死了,孩子就整天哭,結果他的淚淌成了一條河。奶奶河由東向西,從城市的正中流過。

出了城,一分為二,一條繼續向西而去,一條改了河道,調頭奔南。人若吸吸鼻子,則能嗅到霧氣裏有絲絲的甜味兒,是從莊稼地散發過來的。再有個把月就該立秋了,無論土地上的糧豆還是菜棵,都開始努力孕育它們的成熟了。在這樣的時候,季節本身都是甜的……但這會兒人是看不到周圍的莊稼的,也看不到城市街巷的麵貌和遠處的輪廓。是的,是的,景物一概地被晨霧遮擋住了。城市的這一處邊緣,鄉村的這一處邊緣,仿佛全都被霧氣氤氳在一起了……霧氣深處,從鄉村的那一方麵,傳來了“吱呀吱呀” 的,有節奏也挺好聽的響聲。那是擔子在人的肩上,隨著人的腳步一顫一顫發出的響聲……那響聲是這城鄉交會地帶每天最早的晨音。

而此日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四年夏末的一個日子。

新中國已經成立五年了。全國所有城市的居民,都已先後獲得了共和國頒發的“黃卡”,也就是城市居民戶口本。它是中國對某個中國人或某戶中國人家居住在城市裏的資格的權威認可。一九四九年以後,它可以隨時被給予;也可以隨時被取消,或曰被剝奪。倘一個鄉村人要變為正式的城裏人,那麽他或他的一家,就要千方百計獲得共和國頒發的城市居民戶口本。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而一個鄉村人企圖獲得此種資格,是“難於上青天” 的。城市居住權,對於城裏人而言,乃最普遍最基本的人權;而對於鄉村人,那就是不敢幻想的特權了。這特權究竟特殊到什麽程度呢?沒有市長和市委書記們親自過問,是任誰也無權批準的。當然,比市長和市委書記們更大的官員如果發話了,那麽又隻不過是一件容易之事。然而在共和國始創初年,越大的官員,對這一特權的態度越是謹慎的。當年指斥他們“腐敗” 的理由之一,往往便是他們將他們原本是鄉村人的親戚“變” 成了城裏人。倘查有實據,僅這麽一條,輕則政治形象受損,重則受到黨紀或政紀處分。故在這件事上,連共和國的功臣和元首們,也都是盡量嚴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則的。但是要取消一個人或一戶人家的城市居住權,那則簡單多了。一句被共和國的某級官員認為是發泄了對共和國不滿的言論,就足以剝奪一個人或一戶人家的城市居住權。那麽,這個人或這戶人家以後的子子孫孫,就幾乎永遠沒有再居住在城市裏的資格了。而即使在鄉村,他們也往往被劃入鄉村人的“另冊” 了,變得比祖祖輩輩生活在鄉村的人還矮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