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翠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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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和老婆离婚后,用手头的钱买了一处小房子,比从前的更旧更破,但好歹能栖身。父母都劝他跟他们一道回贵州,可他有他的打算,上海的房价在上涨,不到6年,他的房子比买进时多赚了近10万块,看这势头,只怕还有得涨。

所以他手头只留了6万块现金,一门心思想在上海靠房子赚点钱。他残废了,不赌一把,以后喝西北风去?那年为了他的婚房,父母连棺材本都掏空了,他再不想点办法,一家人只有上吊的份了。

新家破烂不堪,居然也值几十万。他到建材市场买来一桶墙面漆,又花了两块钱买件一次性的雨衣穿上,还用报纸叠成几层厚的帽子,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花了大半下午才把墙壁刷得透白。

房子很小,但他腿脚不方便,刷刷歇歇,忙完天都黑透了。开了灯往外一望,弄堂里晾的衣物都被收回家了,连猫都不见一只。

墙壁是刺眼的白,窗外却漆黑一片,他慢慢地脱下雨衣,一点点地捡着地上铺的报纸。报纸上斑斑点点的都是落下来的油漆印子,他细致地一一展平,暗想,沾了油漆的报纸,收购站还收吗。

捡着捡着,看到地板上有一大块被油漆印脏了,他急忙去找拖把,一时忘记自己的腿不便利,连拐杖都没拿,重重地摔倒在地。夜里9点41分,他跌坐在油漆刺鼻的房间里,用力地捶着地板,像被抛弃的女人,肝肠寸断地放声大哭。

夜里9点41分,他的拐杖在五步之外,父母在千里之外,女儿在生活之外。而这所有的祸事,都是穷小子造成的,如果他不抢劫,那妇人不会哭,她不哭,他就不会看见她,他看不到她,他就还是工作稳定的司机,有个会跳芭蕾舞的女儿,有个爱笑的老婆。

如果没有那个穷小子……是的,再来一次,他也没胆子提前报案,让警察守株待兔将他一举抓获。他妻离子散,可他呢?那妇人看起来也是穷人,几万块钱都会哭,她的生活也会被搅得翻天覆地吧?司机坐在地上想,我要找到那妇人,联手报仇。

我们要找穷小子讨回公道,他赚了一百多万,凭什么呢。如果他把大巴开到派出所,不,当交警出现时,只要他喊一嗓子他就鸡飞蛋打,他凭什么只寄5万?!5万能做什么?嗬,5万。

司机振作起来,隔天买了辆二手小推车,卖些烟和小零食,平时停在弄堂口不远的公交车站点,落雨了就张开大伞。他弄了把很大的伞,是移动公司在广场做活动遮阳用的,裂开了一条大口子,被他们扔掉了。他捡回家,找了个老师傅修补得很精细,外头再贴两层胶带,一滴雨都漏不进来。

大伞是有好处的,雨越大越好,白领等车时躲一躲,顺便买支口香糖是常有的事。口香糖是很好卖的,他们坐车总来找他换硬币,他总结出规律,女人爱买口香糖,男人常买打火机,有时他们还问:“师傅,你怎么不卖早餐?”

“哦哦,我不会做,又不懂进货。”

可能他是残疾人吧,生意比别人都好一点。特别是早上,零钱总不够用,烦得来。他一大早就把车推到公交车站点,这附近的年轻人真好,总照顾他。可再过三年五年啊,他们结了婚,花钱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大方了喽,谁没事还花一两块钱买口香糖啊,一两块钱都好吃一顿早餐了。

旁边有辆早餐车是女老板,四十来岁,瘦,嗓门很大,不像上海人。他不高兴看到她,她跟那温州妇人像,也扎了根枯黄的辫子,法令纹很深,人也憔悴,但那妇人很沉默,不大说话就是了。这女老板不同,卖完早餐主动和他说话,她的主业是在附近一家便利店收银,所以她只能赚点早餐钱。

她说:“老刘啊,我帮你进报纸,你帮我卖,我们分成吧?”他守摊子走不开,不像她能利用工作之便去银行换零钱,见他不做声,她又说,“我还负责帮你换零钱,怎么样?”

他每晚准时9点下班,到她的便利店换零钱,顺便买点玉米、粽子和鸡蛋煮一煮,早晨扛上小推车还能赚点早餐钱。转天女老板又找他商量:“老刘啊,卤煮好卖,原料我来买吧,我用我们店的内部卡买。”

“你不也在卖吗?”这女老板不扯着嗓门说话时,和那妇人真像,他真不想理她。

女老板笑道:“他们都认为你不容易,优先考虑买你的。”

年轻人啊就这几年好,结婚了就不好办了,心越来越硬。没办法,在社会上受的挫折越来越多,发觉自己不被人同情,渐渐的也不想同情别人了。佳佳长大了也会很善良吧,他翻开一份报纸却不看,想起女儿,脸色亮堂了不少。女孩子要善良,但也别太善良,善良会吃亏,像她妈妈多好,听说刚一离婚就又嫁了,老夫少妻,男人很疼她。

佳佳跟她好,老婆没错,佳佳跟她不吃亏的,她不会让佳佳吃亏。她说女儿要富养,不能叫她从小饱尝辛酸,她没错。他的腿瘸了是没能力给女儿创造好的生活环境,他把报纸翻过育儿版,烟灰弹到地上。

车祸后,他连烟都抽得少了,原先有工作,工资虽然不高,但月月都发,一点点烟还抽得起,如今收入不稳定,生意好一天坏一天的,赚点钱都得拿去还房贷,烟也尽量不抽了,想事情才抽。

连佳佳都说:“爸爸,我没闻到你有烟味。”佳佳真乖,疼不够的,怎么疼都不够,可是老婆只准他一个月去看两次,还说是为他好,他腿脚不灵,大老远的太受罪了。呵呵,假话,为他好就不晓得把佳佳送过来吗,不过他也理解她,她有了新生活,得顾及她那个老男人的感受,哪能老和前夫见面。

你看,他也不冤的,老婆离了他,只能嫁老男人,好像还是小科员,唉。他又摇着头,都怪那穷小子,你说他吃白食就吃白食吧,还放了一把火烧了别人的屋子。富人家的屋子烧了也就烧了吧,哪晓得灶房里还蹲着个烧火丫头,柴房里还住了劈柴的汉子一家。你烧房子不算啥,咋能把别人也给坑了呢。

哦,我得去找那烧火丫头。前司机刘国强看着拐杖想,凑周末去温州,周末小年轻不上班,生意差,丢两天吧。

刘国强有琪琪家电话。他去温州接人,单位总会给他一张名单表,姓名、电话和人数应有尽有。每上来一个人,他就让他们自己在上面勾一下,勾满了就发车。

他本不晓得她叫啥的,但穷小子下车后,好几个人都喊她:“老赵,算了,下次再来买。”

“唉你说赵红英想不开吧,几万块钱事小,性命事大啊!”

她叫赵红英。刘国强特地回了趟车队,给同事小马发了一包烟,查到了当时的那份名单表,把她家的电话记下来了。剩下的事很好办,他打电话问:“是赵红英家吗,我是电信局,在做2003年版的黄页,要登记你家的详细地址。”

两天后,刘国强见到了赵红英。几个月不见,她更加瘦小了,连背都佝偻了,提着几样青菜。他不费劲就打听到她家的情况,丧偶多年,女儿本来在读高中的,前段被送去学手艺,明年想出国呢,邻居说。

之后他又去过两次温州,还和琪琪搭上了话。琪琪学的是护理,他向她打听上哪儿报班,他家亲戚也想学。琪琪很警觉,问他:“叔叔你不是温州人吧?”

他放弃憋一口温州普通话,笑着说:“我啊,是在贵州长大的上海人,这两年才搬来温州的。”

“上海啊?”琪琪若有所思。

“嗯,上海好啊。我亲戚的女儿比你大两岁,想学了去上海呢,上海这几年做保健有发展。”

琪琪认认真真问了他关于上海的信息,末了竟告诉他,她真实的目的地是上海。当然这也是他刻意套话的缘故,他跟她说他在上海认识人,招工时会照顾她,他还有房子,也能出租一间给她。

“你帮我介绍了学校,我回报回报也是应该的。”他说。

他哪里认识什么做中医保健的老板,但上海的报纸上招工信息比比皆是,他抄几个离他家较近的给她,再打电话时歉意不已:“琪琪啊,真不巧,我那朋友做这一行发大财了,上个月把生意转出去,全家移民到澳洲了。但我跟他打了招呼,让他把你推荐给新老板,你去试试吧。”

她能进去,那是他背地里帮了忙;进不去呢,也好说,朋友贵人多忘事,可能疏忽了。何况他也不怕琪琪问:“刘叔叔,他们都说老板没换过啊,怎么回事?”

“你问谁的?嗐,又不是高层,她们晓得啥?上头好几个老板呢,投投钱入入股的,都不管事。管事的这个是没换,我跟你说呀琪琪,这做生意呢,水深得来,管理是学问,稳定最重要,不轻易换的。”琪琪还年轻,哄哄她不难的。

只是真奇怪,那天到底是被啥迷了心窍,怎么就觉得赵红英扑向车头寻死呢?她好端端地活着呀,而且也没什么巨大的影子。她又瘦又小,眼睛很无神。

刘国强想,都是可怜人呀,都是被那穷小子害惨了的两家人呀。要是没有他,他哪会出事?她也不会老得飞快,还背了债。

他得争取到琪琪的信任,好告诉她真相,去找阿川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