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尽长江滚滚来

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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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夜,号子里都有人被提出去枪杀,却一直没有叫高秀平的名字。三天中,也添了新的难友。

这儿是秘密监狱,从来不许接见亲人的,可是曹慧明突然享受了特权,把她叫出了号子和来探监的母亲会了面。回到号子里来后,曹慧明很烦恼地告诉刘平,说她的姐夫——一个国民党反动派的高级将官——在营救她。曹慧明给母亲提出条件:如果能把她和她的好友高秀平一道救出去,她就出去,否则她宁可牺牲,决不打算出去了。但是她母亲说,她的姐夫最恨她的一班女友,说都是共产党把她带坏了。刘平劝曹慧明如果有出去的机会,还是争取早出去的好,革命者当然不怕牺牲,但是如果在不屈辱的前提下有机会出狱,就应该争取。

“争取出去,是为的争取工作。”她劝慧明说。

曹慧明告诉刘平,说她姐夫营救她是不怀好意的。姐姐和姐夫两个想让她嫁给另一个反动军官。这事从前就提过好几次了。

刘平认为只要曹慧明意志坚强的话,先争取出去后,再跟家庭作斗争,设法逃脱那场屈辱的婚姻。正谈着,有人来提高秀平出去审讯。

在一间大房间里,敌人先请刘平坐下,然后一再劝她老实招出自己的真姓名来。说早就知道她是共产党里的负责人,因而很尊重她。说是只要她承认自己的身份和活动,不会难为她……刘平知道这是敌人哄她招认的第一套诡计,依然不开腔。

敌人又劝了好半天,刘平生气说:“说了姓什么就姓什么嘛,为什么不相信呢?”

“好,你这个执迷不悟的女共匪!”一个高大个子,穿白绸衬衫戴黑眼镜的敌人,马上变了声调说,“好罢,看你究竟姓高不姓高……喂,带来!”

说罢,他向门外的喽罗们一挥手……一会儿有人引来了一个穿着一套旧西服的中年男子。这人面容憔悴、垂头丧气地朝屋里慢慢走来。刘平先没看清是谁,心里纳闷:弄这个人来干什么哟!后来忽然大吃一惊,她认出这是罗伯中了……那天晚上在高玉家里不就是等他等不来么!这几天,她也怀疑到怕是这家伙靠不住了,可是怎么还有脸来跟我见面啊!

戴黑眼镜的敌人走到刘平跟前,阴险地笑着说:“认识么?”看见刘平摇头,就又冷笑了一声,说:“不认识?哼,他可认识你啦!”马上又转过脸对罗伯中说:“好,你们谈吧。”

罗伯中离刘平远远地站着,抬头看了刘平一眼,象有些羞愧似的又低下了头。

“喂,你怎么不说话了呀!”戴黑眼镜的敌人,粗声恶气对罗伯中喊。

罗伯中看了黑眼镜一眼,又看了刘平一眼,对刘平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我们在这儿见面啊!”

刘平气得满胸发胀,板起面孔没有理他。

他又向刘平走近了一步,说:“刘平同志,这几天……吃苦了吧?”

“什么?谁叫刘平?你对谁说话?我不认识你!你在做梦么?”刘平恶声说。

“唉,刘平同志,你不用遮遮掩掩了!我老实告诉你,早招出来少受罪。你干过什么,他们全知道。你说你叫高秀平,你看嘛,人家不信呀!”

“好!好!好!”刘平怒视着罗伯中,咬着牙根说,“我完全明白了,我和高玉两个,是你出卖的!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

“好好谈嘛,你们是同志嘛!”在一旁看的敌人说。

“刘平同志,莫说我狼心狗肺,我倒是有心照顾你。你看,高玉不就完了么?我对他们说,刘平是有学问的,要把她争取过来,比我有用……”

“啊!你说什么?走近来一点,我没听清楚!”刘平故作镇静说。

罗伯中果然走到了刘平跟前,象只猫一样,拉长脖子,伸出脑袋凑到刘平面前细声媚气说:“我说呀,我是照顾……”

啪,啪,啪!刘平张开两臂对准罗伯中的脸孔,左右开弓痛打了两个双巴掌,一边高声骂道:“你个不要脸的叛徒!还‘同志’‘同志’叫哩!你配叫什么‘同志’?”待还想打下去时,戴黑眼镜的窜了上来,挡住刘平吼道:“你……你……你怎动手打人!”

“啊呀,好厉害的女人!”房子里许多人惊叹着。

“看不出呀,长得顶斯文的么!”

“他妈的,你怎么打人呢!”罗伯中也嚷叫着,一边向刘平扑上来,想要还手。

“都不许打了!”黑眼镜一掌推开了罗伯中。

“打了你,打臭了我的手!打人,你算得人吗?不要脸的叛徒!无耻的畜牲!”刘平指着被黑眼镜挡住了的罗伯中,咬牙切齿地骂。她开始感到两手火辣辣地疼痛起来……

“好吧,你们今天不必谈了!你把他弄走罢!”黑眼镜对门外努了努嘴,马上有喽罗来把罗伯中引走了!几个敌人在一起商量了一阵,然后戴黑眼镜的对刘平说:

“喂,我看,高秀平,你怎么说呢?到底叫高秀平,还是叫刘平呢?”

刘平想:“罗伯中叛变了,自己共产党员的身份是掩藏不住了。也好,那就干脆摆出自己的本来面貌来,痛痛快快跟敌人作斗争罢。”就回答说:“都是一样,叫高秀平是我,叫刘平也是我!”

“啊,好,好,好!”这人连声赞赏,又说:“那么,刘平是共产党员罗!你得承认的呀!”

“共产党员就共产党员,又没犯罪!”

“啊,好极了!你现在很痛快,肯承认一切,那就好办!”

敌人以为刘平既承认了真姓名和政治身份,再劝劝也就可以承认一切,招供一切了。他们商议着要举行一次正式的庭审,诱导刘平在那里招供,转变,那就很可以影响一些别的政治犯。戴黑眼镜的又走过来非常客气地对刘平说:

“好,你现在很好说话,我们决不亏待你。过两天,我们给你开庭审问,希望你抓紧这个机会,给自己找一个光明的前途。”他认为对刘平应该和对罗伯中不同,得把话讲得含蓄些。

刘平听到“开庭”两个字,心里很高兴,觉得公开和敌人争辩,公开宣传自己的信仰的机会到了,的确,她应该“抓紧这个机会”。就笑了笑说:“反正已经落到你们手里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罢!”

“好,你真是痛快人!”黑眼镜得意洋洋说,“我看,今天你也累了,该歇歇,我们改天再谈。”说完,让喽罗们把刘平送回了牢房。

七号牢房的姑娘们知道大姐在堂上打了叛徒,一顿带砂子、石头又发馊了的晚饭,吃得很活跃,象摆宴会一样,边吃边笑,连跳带唱,碗筷敲得叮叮响,欢笑声传到了号子外边。看守来干涉了几次也没止住,弄得几间男监的同志们直发楞,不知道女监里出了什么喜事。

过了两天,来提刘平出去正式开庭审讯。审讯的厅子里,满布了武装军警。几个负责讯问的人,装腔作势地坐在审判席上。两旁有听众,有记录,还有些法院方面的人。刘平入狱时穿的那身黑衣裳,已经又臭又破了。今天,曹慧明把妈妈送来的自己的浅蓝夏布旗袍让大姐穿了。刘平从容走进来时,厅子里静静的,只听到几声咳嗽声。一开庭,照老例是问了刘平的姓名年岁。刘平坐在厅中间给她安好的坐位上,承认了高秀平就是刘平,刘平就是共产党员。她准备在这场公开向敌人进行的斗争中取得胜利。坐在当中的一个面孔黄瘦黄瘦的穿着法衣的主审官,故意装腔作势地站了起来,象礼拜堂里做礼拜的牧师一样,直挺着头颈,硬绷着嗓子,一字一板地说:“高秀平,你承认了是共党,那么,你应该明白,你是入了非法组织,该趁早把你们的非法活动,危害民国的罪状,招供出来,可以从轻发落。”

这些话,刘平早已预料到了,她站起身来,挺起胸,从容回答道:“谁敢说共产党是非法组织呢?没有共产党,北伐军能打胜仗吗?你们的蒋介石和汪精卫欺骗中国人民,假说是要打倒帝国主义和军阀,等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工农群众赶走了反动派,你们就变了脸……”

“喂,喂,你不要扯远了!你只说你自己的非法活动罢。”

“我有什么非法活动?”刘平冷笑一声说,“这几天,我倒是看见你们的非法活动了。你们把一些无罪的人捉来关在又脏又臭的屋子里,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吃的东西比猪狗食都不如……一到半夜……把这些无罪的人一批批提出去屠杀!我亲眼看见多少热血青年遭你们杀害……”刘平说到这里,从心胸里爆发了愤怒,声音激动得发颤,她扬起手,厉声问道:“你们这是见得天日的行为吗?”

黄瘦脸子又站起身来,象念咒样,阻止说:

“喂,高秀平!出乎范围外的事,不要讲。你……你讲话,要温和点……”停了停,他又硬着嗓子慢慢说:“我问你,你为什么要信共产主义?你如果能放弃这种杀人放火的邪门妖道,可以减罪。”

刘平从容回答道:“我根本没有罪,用不着你们减罪。请问:究竟是哪个在杀人放火?在上海、九江、南昌,到一处杀一处的,不是蒋介石么?还有,现在,在湖南、湖北、武汉,天天抓人杀人的,不是你们国民党反动派么?请问:走杀人放火的邪门妖道的,究竟是你们,还是我呢?”

主审官有些着急了,觉得刘平的态度,不如他们原来设想的情况,彼此不安地交换着眼色。

“高秀平!”主审官赶忙站起来说,“我们好好劝你,回头是岸,你不要强辩!”

另一个长着一副歪嘴歪鼻子的粗个子,也补充说:“我看,你慢慢想想罢,你如果能招认出自己的罪恶活动,转过向来,我们就不处你死罪,你会有很好的前途。你是有丈夫,有孩子的女人呀!”

刘平冷笑道:“我信共产主义,是信它的真理。你们不让我讲下去,就是害怕真理!”

黄瘦脸的主审官苦笑着,用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低声对歪嘴歪鼻子说:“这个女人倒蛮有意思的格,先让伊讲罢!”

马上他大声对刘平说:“现在抓共产党,是因为你们要搞阶级斗争,在乡下,在工厂,搞得人翻马乱,的格,的格,就是邪门妖道。”

“请问这一位,你是国民党员吗?”刘平平心静气地问。

“当然是,我们这里全都是国民党同志,要搞国民革命嘛!”

“那好!”刘平道,“我请问国民党总理孙中山先生的民生主义的要点,你们记得吗?”刘平停了停,看见他们之间彼此望了望没答话,就继续说:“民生主义里,确定了‘耕者有其田’,确定了工人只作八小时工。现在,工会和农会,只是要实现这些最低限度的民主要求,怎么能叫邪门妖道呢?如果你们认为实现中山先生的民生主义,就是邪门妖道,那你为什么做国民党员?”

“什么!你说孙中山先生提倡耕者,耕者什么?”黄瘦脸说不上来,停了嘴。歪嘴歪鼻子提醒说:“耕者有其田。”

“啊,耕者有其田?唔没格,晤没的种事体!孙先生不会瞎三话四的!唔没格!”黄瘦脸不信地摇头,摆手。话说急了,他的上海口音全出来了。

刘平忍不住好笑。连歪嘴歪鼻的粗个子,也在一旁哭笑不得。

“我看,最好你把三民主义通通烧掉。否则的话,你就赖不掉。”刘平说。

“你们那些工人纠察队,今天抓这个,明天办那个,难道还有理由吗?”黄瘦脸无话可说,连忙提出另一个问题来岔开。

“你应该搞清楚,纠察队抓的是什么人呀!”刘平气红了脸,激昂地大声说道,“纠察队抓的是勾结帝国主义的汉奸!是欺压人民,捣乱革命重镇的奸商和不法资本家!是反革命分子!”

“你嚷什么?哪来的反革命?”歪嘴跳起来,指着刘平吼,“你们共产党想搞共产主义,才是反革命!”

刘平想马上回答他,可口渴得声音发嘶了,就说:“先给我一点水喝吧,口都说干了。”

黄瘦个子很高兴,以为刘平没有道理好说了,叫喽罗给刘平送一大杯茶去,希望她快点改变态度,他心里等得发急了。

刘平坐下喝完茶,觉得嗓子润了些,看看满厅人群中好些人注视着她,显出急于等她谈下去的样子,不觉又精神振奋起来,从容站起来,继续说:“不错,我们中国共产党人,最后是主张实现共产主义。但是还有第一个步骤,我们先要解放中华民族,要反帝反封建……”

“啊呀,什么第一个步骤,第二个步骤哟!你们干脆是挂羊头卖狗肉!”

“胡说!‘挂羊头卖狗肉’几个字,正好奉送给你们挂革命招牌干反革命勾当的国民党反动派!我们共产党人言行一致,用不着挂什么羊头狗头。”刘平这时干脆演说起来:“共产党号召全世界无产阶级和一切被压迫民族团结起来,首先反对我们共同的敌人,那就是帝国主义。接着要消灭一切剥削阶级,消灭一切剥削和压迫,要让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因此广大的工农群众拥护共产党。也因此,帝国主义、军阀、汉奸卖国贼就反对共产党!”

“不许你瞎说了!停止发言,停止发言!”黄瘦脸跳起来嚷嚷。

刘平象没有听见一样,滔滔不断地继续说:“在共产主义社会里,所有的人都是劳动者。消灭了帝国主义,消灭了地主、官僚、资本家,消灭了剥削的人。”

黄瘦脸用力在桌上捶了一拳,吼道:“停止发言!……你……你!”他看见周围的人个个都竖着耳朵听,连他自己也感到阻止不住。而刘平的声音越来越高昂,她时时转动着身子,看看四周的人。她的脸上洋溢着光辉灿烂的微笑。

“告诉你们,到那时候,也完全消灭了你们这群欺侮老百姓的反动派的走狗!”刘平指着审判席上的那些人说,“到那时候,广大民众成为国家的主人,全世界不分什么黑种人、白种人、黄种人,没有种族歧视……”刘平说到这里欣慰地笑着,那个理想中的幸福的乐园已展现在她的眼前了!她快活地补充说:“我请问:这样的好世界,为什么要堵住它,不让它出现?老实告诉你们:我们共产党人一定要领导全中国劳动人民,革你们反动派的命,要建立一个崭新的中国,崭新的世界!这样的日子,一定会来的!不管你们怎么杀……”

“停止说话!”黄瘦个子恶声地叫道。歪嘴也跳出座位来应声吼着:“不许你胡说!”

刘平被他们扰得没法说下去,嗓子也觉干渴难受,她索性停下来,打算歇一会再接着说。

审判席上几个人把头凑到一起商量了一会,那个坐在中间的黄瘦面孔站起来高声说:“高秀平,你是共产党员,你的态度这样顽固,依法是要处死刑的。但是我们还让你考虑几天,你如果不太顽固,可以减刑。”

“我不予考虑,也不承认你们的法律!”刘平大声喝道,“你们杀人放火,残害人民……”

“今天的审讯结束!”法官迅速站起来大声宣布。

从审讯厅退出来时,刘平看见好多惊奇的眼光向她投来……有人向她微微地点头,她理解到那是一种同情。有人想向她微笑又担心地瞅了瞅那些狗腿子们,把微笑敛住了……

回到监狱来,天已经大黑了。敌人没有把她送回原来的七号牢房,而把她关到另一间单身牢房里。她不能和难友们在一起,有些懊恼。但是这屋里有一张木板床能放开四肢睡一夜。入狱以来,就是不得伸开腿躺下来睡一觉,那今晚就睡了再说罢。

躺下来后,她先还有着残余的兴奋……回忆着自己的说话,想想有没有不妥当的地方。那些贪馋地听她讲话的面容也不断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终于,几天的疲乏,催她入梦了。尽管蚤虱蚊虫骚扰不休,她在睡梦中,下意识地在满身抓来抓去,可还是熟熟地睡了一个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