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尽长江滚滚来

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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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走后的第二天,刘平从大同厂搬了出来,仍在老廖的新住处占了一个房间,她得帮助老廖坚持全区的工作。

接着是反动派几日几夜的大搜捕,她一直没来得及回去看看孩子。她早就安排着要把第三个孩子,已经两周岁的女儿,送到湖南家乡去,交给孩子的外祖母照顾。她的两个大孩子,两年来,一直就在那里。小女儿的保姆,也是她娘家从乡下给她介绍来的。目前,她的保姆正愿意领孩子回到刘平的母亲刘老太太那儿去。要是车票好买的话,她们都早已走了。

这样的安排,是刘平和她的丈夫关正明两个商量好了的。他们算定了,要不这么办,他们夫妇俩怕难以对付即将来临的白色恐怖下的工作。洪剑出事后两天,她跟老廖、陈舜英又要赶快安排区里的调动,越发抽不开身。

这天下午,她决定抽工夫回去一下。在工作忙碌的时候,她常常把家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一走上回家的路,丈夫和孩子的形貌,那个歪着毛茸茸的脑袋吃糕的胖娃娃,那个黑皮肤、满脸兜腮胡子、戴着玳瑁框眼镜的中年男子,象银幕上的特写镜头一样,一幅一幅地在她脑子里上映了……

走过西药房时,她买了一瓶麦精鱼肝油,预备给正明吃的。他患咳嗽很久了,一直没吃药,又不去找医生。他常常热心为孩子买营养品,却从不给自己买半个子儿滋养身体的食物……只有她买了东西叫他吃时,他才没办法,规规矩矩吃下去。

一进门,知道正明不在家,她不免有些惆怅……然后就向保姆详细询问着这几天正明在家里的饮食、睡眠状况,还咳嗽不,等等。

“唉呀,都很少在家里吃饭罗!”保姆叹息说,“半夜里,钻回来睡了,只是早上临出门的那阵,交代几句话,问问孩子的事,我才碰得到他!”

孩子看见了久别的妈妈,欢喜得一个劲儿奔过来,把小脑袋直往向她弯下腰来的妈妈胸怀里撞,好象还要找奶吃似的。等妈妈抱起了她的时候,她就抱着妈妈的脸孔一再亲着,笑着,直嚷叫着:“妈妈,妈妈!”

孩子的体质比较壮了,小身体好沉啊!她在妈妈怀里淘气地滚着,摇晃着,把妈妈累的喘不过气来。她赶忙抱孩子进屋去在椅子上坐下来。“小妹,别淘气,让妈妈看看你胖了没有!”她说着,一边把快活地滚在怀里的孩子的小腿和小手摸着,捏着。小妹自从春季病了一场后,到现在算是完全恢复健康了!小胳膊、小腿,现在粗多了。小妹穿着的撒红花的白洋布西式连衫裙,是五月里有一次刘平回家来时自己剪裁出来让保姆缝的。当时还以为剪裁得很宽大呢,没想到布缩了水,孩子也发了胖,现在穿在身上,刚好合身。孩子健康红润的肤色,配上这件鲜艳合体的衣裳,格外惹人喜爱。她那一对亮晶晶的眼珠又圆、又黑,加上那小小的圆面庞,简直越来越象父亲了……她想起正明说的笑话来:“糟糕,你养的女孩也象我,将来会是个丑八怪!”可是,她觉得孩子象父亲并不丑啊!

“小妹,这几天想妈妈么?”她一边亲着孩子的嫩嫩的两腮,一边问。

“妈妈,小妹不哭,王姐姐家里的小吉吉(弟弟)哭!”小妹所答非所问地在妈妈怀里笑着,嚷着说。

“啊,小妹不哭是乖小妹!妈妈喜欢小妹!”妈妈说。

“妈妈,小妹会唱打扰将该希。将,逆,该,希……将,逆,该,希……”小妹在妈妈怀里滚着,笑得两腿乱蹬……

“你说些什么哟,小妹!”妈妈看着快活的孩子,止不住也笑了。

“她告诉你,她会唱打倒蒋介石啦!”保姆笑着替孩子解释。

“啊哟哟,那么唱个给妈妈听罢!从哪儿学来的哟?”

“妈妈,你听,是王多多(哥哥)教我唱的!”说完,小妹从妈妈身上滑了下来,准备作古正经地唱歌。她先站在房中央,学王哥哥教她唱歌时那样,举起捏着小拳头的右手挥动着,把两片嘴唇紧紧合起来,一会儿又翘得象个小喇叭,自个嘟哝了一阵,那种憨态,惹得妈妈笑弯了腰……

“啊嗯,妈妈,你笑,小妹不唱啦!”小妹鼓起两腮,放下了举起的右手,顿着脚说。

“不笑,不笑,妈妈不笑了!你唱吧!”妈妈一再哄孩子唱。

小妹又摆了半天阵势,挥动着右手唱了起来:

蒋,逆……该,希!蒋,逆,该,希!(蒋逆介石)

你金伐……你金伐(新军伐)!

的的达达……的达!(背叛国民革命)

的的达达……的达!

打扰他!打扰他!(打倒他!)

妈妈忍着笑,让孩子一气唱完头一遍,就给孩子鼓掌,孩子于是高兴得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叫妈妈听,叫妈妈鼓掌。她每唱到“的的达达”两句时,就惹得妈妈和保姆两个笑个不住……

玩了一阵,保姆打了水来叫小妹洗澡,小妹一定叫妈妈给她洗。小妹今天在澡盆里特别听话,也许是妈妈给她洗澡,她特别感到快活吧。小妹的脖子上和肚皮上略长了些痱子,洗完,妈妈给扑了些痱子粉。小妹也抢过粉扑来,淘气地给妈妈脸上扑了几下,然后自个儿呵呵笑……

吃晚饭的时候,小妹尽撒娇,一定让妈妈喂饭。喝汤呢,每喝一口,一定让妈妈先尝尝才喝,把妈妈搅得又快活,又疲劳。饭后,孩子好象预感到妈妈又要走,就哪儿也不肯去,紧跟着妈妈。因为妈妈回来,高兴得没睡午觉,这会儿困得眼睛迷迷糊糊,两手直揉眼皮,可就是不肯去睡。妈妈只好又把小妹抱到怀里来哄着,想起马上要把孩子送回家乡,会有一段长久的别离,也止不住老亲着小妹的小脸……慢慢地,疲劳过度的孩子,在母亲怀里享受着母亲的抚爱,甜蜜地睡熟了……小脸上还凝着微笑,嘴唇象吸吮**似的掀动着……妈妈久久地瞅着熟睡中还带着微笑的天真的小脸,十分难舍地把她轻轻放上了床。又匆匆给正明留了张条子,催他上紧点买车票,让孩子和保姆早点回乡去。

临出门时,保姆劝她今晚别走,留在家里等正明,说他晚上一定会回来的。“唉,他每早上走的时候,总是嘱咐说:你要回来,给你添点菜。他盼你回来比孩子还盼得切些啊!”保姆叹息说。

刘平动心了……她不也是惦着他,渴望和他谈谈吗?是这样艰难的日子。隔别好些天了,今天还是没有看见他,心里不能宁静啊!但是她摇了摇头,还是提起脚步走了……晚上的碰头会要紧,她想。她从来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停止一次会议或推迟一次工作……

回到区委会来,和老廖谈了一会,刘平就忙着要到大同厂女工高玉家去。老廖劝刘平特别小心,最好晚上不要去。刘平认为今晚在高玉家里的碰头会很要紧,一向代表总工会指示大同厂管委会工作的罗伯中同志要来参加。大同厂工厂管委会的工作,目前无形中停顿了。究竟该如何善后呢?很需要再作安排。

因为是去最苦的棚户区,刘平换了一身黑布短褂裤,完全象个女工样子。晚八点前,到了高玉家里。还没进屋,就听到闹翻了天的嚎哭声,把刘平吓了一跳,后来才明白:是高玉隔邻,有一个孩子,白天因为母亲差他去挤盐,跌倒在人群中,被拥挤着买盐的人踩死了。直到这时,左右邻舍才替这家把血肉模糊的孩子的尸体找了回来。孩子的爹妈亲人正围着哭……

高玉母亲看完死孩子回来,哭一阵,叹一阵,只叫心气痛……高玉和刘平劝她先去睡,她两个还要等罗伯中来……谁知等到九点,一直没见罗伯中来。刘平估计市内已到戒严时间,罗伯中不可能来了,就打算动身回区委会去。刚要跨出门,门外涌上来了一批警察。刘平还只当是为隔壁死了孩子的事来的,谁知这些人一进门就把刘平和高玉逮捕了。高玉的母亲虽然出来声辩,说刘平是她的姪女,刚从乡下来找工做的,并不叫刘平,敌人仍是毫不疑惑地逮捕了她两个。

刘平因常到高玉家来,早就跟高玉母女约好,对外只说刘平是高玉的堂姐,名叫高秀平,是从家乡来找厂做的。因而附近邻居,一直以为高玉和刘平是堂姐妹,叫高秀平。

她们被送到警察分局,押了几天,后来忽然把她们解到属于军事机关的一个监牢里,关进了第七号女牢房。屋子小,关了三十多人,晚上只能轮流躺下。白天坐在泥地上,晚上也就睡在泥地上。号子里有四只盖不严的大马桶,从早到晚,臭气熏天。不管你平日是怎样爱整洁的人,在这儿住上两天,就变了个样。每人都闻到自己身上的酸臭味……

刘平在这里有好几个熟人:一个女教师和两个妇女协会的会员。她们都在刘平的指导下工作过。她们知道她现在没有用真名姓,怕万一称呼错了,会露马脚,就一律叫她大姐。另外有一个女中学生,十六岁的共青团员,叫冯佩秋,是市学联的宣传部负责人之一。学联被封闭后,她曾到亲戚家躲了几天,后来以为没有事了,回到学校来取行李,打算回到乡下祖母那儿去。谁知被一个叛变了的团员告了密,反动派当晚就到学校宿舍把她逮捕了。在这个号子里,她算是最小的,大家都叫她小妹。

刘平进来的第二天下午,狱里同志估计今晚又要提人出去就刑。冯佩秋预感到自己今晚上不能免了,唱了一阵歌,忽然跳到刘平跟前,感慨地说:“大姐,今晚我会跟你一道……我觉得很高兴!只是,我觉得,我这么个小鬼,死了算不得什么……我有些可惜你了!你……你是一个经过长久锻炼的革命者,留着用处大哩!”

“小妹,别说傻话啦!”刘平忙止住她说,“哪一个革命者遭到牺牲不可惜呢?怎么能够说这个可惜,那个不可惜!”

“唉,大姐,究竟你比我们有用些呀!”

“不哟,任何革命者牺牲了,总是可惜的!”刘平说,“不过,我认为:用我们的生命,用我们的鲜血,去消灭,去打倒一个旧世界,去扭转中国人民的命运,是值得的!”

号子里沉寂了。有人点头叹息起来……

二十一岁的女教师,市妇女协会组织部长曹慧明,象有所领悟地说:“大姐,你讲得真好!这几天,我想起妈妈,总是不好受……听了你的话,浑身都觉得轻松了!唉,‘用我们的鲜血,去打倒一个旧世界,去扭转中国人民的命运!’大姐,你这话,说得多么鼓舞人,要是我们的亲人也能听到这些话,将来也能减少他们的伤痛……我们不是白牺牲,是为中国人民翻身献出的生命!”

“怎么把我们的话带出去呢?现在都在监牢里!”冯佩秋叹息说。

有几个姑娘挤在一团在商量什么,一会儿她们当中的一个向大家说道:“难友们,我们这儿凑出了一些纸……”说到这儿,她又推着另一个难友到小窗口去瞅瞅,怕有坏蛋来听见。这个姑娘跳到窗口朝窗外瞅了瞅,就用身子堵住了窗口。讲话的姑娘这才继续小声说:“还有两支铅笔,咱们写信吧,写遗书吧,告诉亲人,我们牺牲的意义,劝他们莫悲伤,劝他们继续干……写革命的遗书!”

“遗书!”有人听得一惊,“唉,遗书……那是我们留给祖国,留给亲人的最后的话啊!”说话的人声音激动得很……

“大姐,你先写!”曹慧明说着,涌出眼泪来了。

刘平考虑到应该使别人多有机会去鼓舞她们的亲人,自己不要占去有限的纸张,就说:“你们写罢,这点纸尽量给你们用,我不打算写。”

“不,大姐,你写的东西,当然比我们好,而且更重要。如果你要把纸写完,我们不写也情愿。”冯佩秋恳求大姐说。好几个人也附和着冯佩秋的话。

刘平咬了咬嘴唇,安静地说:“同志们,为革命牺牲,我是早有准备的,该交代亲人的话,我早交代了,不用再写了。你们写吧。”

姑娘们看见大姐这样坚持,只好不勉强她。于是,她们排上班,轮流用两枝铅笔写遗书……

没有桌子、椅子,写信的人,只好靠墙站着在墙上写。墙上的泥,零零落落掉下来,墙上的砖是凹凸不平的,纸上戳的满是洞眼,很不好写。

“唉,真难写啊!这种鬼墙!”一个姑娘叹息说。

“你们不如拿那把纸扇子垫在我的背上写还好些。来罢,我稍微弓起一点就行。”大姐说。

“不要用大姐的背,用我的好。”一个姑娘说。

“我们替换着用,就不累人些。”另一个姑娘出了个主意。

于是,大家替换着:你拿我的背、我拿她的背当桌子用,把扇子垫在背上写信。

姑娘们都是理直气壮准备牺牲的,可是轮到拿起笔来给亲人写生死别离的遗书的时候,却止不住胸怀的激动,流出了滚滚的热泪!不久前,还是嚷嚷笑笑的号子里,现在沉寂了……只听到蚊虫的嗡嗡声和写字时铅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几个在等候铅笔,还没轮到写的人,陷入沉思中,在默拟遗书的草稿……

高玉走到刘平跟前轻轻说:“你真的不想写点给孩子,或者给他吗?写点吧!”

“不,我不写。”刘平一再摇头。轮到高玉写的时候,有人和刘平一同争着愿意用自己的背给她当桌子,但是高玉仍然用了刘平的。她对那位同志说:“你知道,我妈也惦记着大姐。我要告诉妈妈,说我写这封信,是拿大姐的背当桌子写的!”说完,高玉止不住抱起刘平的脖子,几乎失声哭出来……

刘平沉默着,抚摸着高玉的头,劝她克制悲伤,给她揩去了眼泪……让她在自己背上写完了信,最后还叫高玉带上一笔:“高秀平给高大娘请安!”难道刘平就不怀念自己的亲人吗?!那个在家乡的少年守节,如今是白发苍苍的老母;那个誓同为革命献身的丈夫关正明;还有那三个渴望母亲抚爱的孩子……几天来,在她的记忆里,翻腾了多少次啊!但是她更懂得一个残酷的事实:需要许多的流血牺牲,才能取得革命的胜利。她既已和正明一同发过誓,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革命的胜利,那么现在正是时候了啊!坚决勇敢地向前去罢!几天来,她已经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了。只是因她被捕而扔下的工作,还十分教她悬心……大同厂失去了高玉,是个大损失!区里呢,柳竹走了,洪剑夫妇牺牲了,要增加的干部还没来,她自己又出了事。教老廖夫妇两个怎么应付得过来啊?!她觉得应该从厂里选拔干部来区委工作,不能尽等上头派人来了。她很想把这个意思告诉老廖,但是这些事,哪能在监狱里写呢?

“是上边一个机关被破坏了连及洪剑夫妇的。”她想起来被捕前听到的这个情况,“回家那天又没遇到正明,不知道究竟是哪个领导同志遭殃了?还有多少机关,多少同志受了牵累呢?”一连串的问题,在她脑子里萦绕……这些事儿,又怎能在监狱里写在纸上呢?她想写的比眼前这些姑娘们自然多得多,但是,却一个字也不能写……

姑娘们写完,有两人把大家的信收集起来,用块破布包好,埋在屋角上,准备找机会,设法把这些信带出去。

开晚饭时,好些人吃不下去,写遗书时的激动,还没平静下来。刘平劝大家努力加餐,好象准备远足旅行去一样……她说:“不吃饭晚上会没劲喊口号、唱《国际歌》哟!”于是大家跟刘平一样,尽量把自己那份难以下咽的饭吃完了。

夜晚,在屋顶上一点鬼火样的灯光下,姑娘们兴奋得不能入睡,她们席坐在地上,不停地谈着。她们带着遗憾和祝福,在谈论未来的、被扭转了的中国人民的命运,谈论将用她们的鲜血换来的未来的祖国的美好前景……“啊,伟大的、光明的祖国啊,祝福你吧!”冯佩秋用带颤栗的声音喊着说。

高玉低声对刘平说:“大姐,你记得吗?你在读书班讲政治课,给大家讲,将来革命成功了,新中国如何幸福……唉,我和你是看不见了……不过我总算是知道了会有那么一天……明天,子弹打着我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会现出你过去讲过的那幅好看的图画……”

深夜,牢门外有了脚步声。马上,门上的铁锁铮铮响了……大家不觉紧张起来……时候到了啦!有的人连忙整整衣裳,穿好鞋子,有人梳梳头发,有人对估计今晚不至于处决的人交代一些话……

敌人进来后,叫叫嚷嚷地唤了高玉、冯佩秋等七个人的名字,可意外地竟没有叫大姐高秀平。号子里的姑娘们早就估计到,象大姐这样的革命者,敌人是决不会放过她的。被叫的七个人见大姐不和自己一道,好象有些失望,似乎和大姐在一起,她们会更感自豪,更加有力量。叫完名字以后,小妹冯佩秋不禁脱口而出地问道:“怎么没有大姐呢?”

高玉用刚刚被套上了手镣的手肘,使劲碰着冯佩秋说:“该死的小妹,为什么一定要大姐来?你是游黄鹤楼去么?”

当敌人把不忍和七人分别、涌到了号子门口的刘平她们死劲推进号子,把牢门嘭咚一声关上了的时候,高玉在牢门外,止不住喊了一声:“大姐,再见啊!”

一会,刘平、曹慧明和其他留在号子里的女囚们就听到前面院子里有汽车声……又听到敌人逼同志们上汽车的吆喝和同志们愤怒的吼骂。

车子开出去的时候,传来了悲壮的《国际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