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尽长江滚滚来

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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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华厂停工快两周了。工人们的生活,早陷入绝境。好在是夏天,有的人家把冬季的棉衣、棉被都拿到当铺去了。还有人上街去做小生意,或找别的手艺……工房里,儿啼母哭,愁云惨雾。

月底前,厂门外出了布告,说八月一日将开工。但是谣传要开除大批工人。工人们听说开工当然高兴,但是又人人自危,不知道自己是否属于被开除之列。

晚上,杨老老来看大姨妈。说王麻子去找过他,邀他一同发起,纠集工人们拒绝上工,条件是要一切按红色工会时代待遇,并且不许开除工人。杨老老自己没有主意,特找大姨妈商量。大姨妈也很犹豫,看目前环境,怕做不出名堂来,反叫敌人又抓去一批人。但是觉得王麻子是个党员,一向很“左”,而且提的条件,又都是为工人大众的利益说话的。那么究竟该怎么搞呢?谈话时,她一眼两眼看着坐在一旁不开腔的文英。因为杨老老还不知道文英是党员,姨妈不好当面跟文英商量。文英当着较生的工友,总是装作自己什么也不懂的样子。但她心里想着洪剑对她说过关于王麻子的话,看来他对王麻子是不很放心的,因此要她去了解了解。她只是回老家看妈妈时,和王麻子同过一次车,从没往来,不便自己出面,因此就让甘明暗中进行观察。甘明也说王麻子象是消沉得很。为什么现在一下子又这样积极起来了呢?而且条件提得左得吓人:“照红色工会时代的待遇!”现在有谁敢这样提呢?从眼前的事实来说,党组织、工会组织破坏了,一时还未恢复起来,闹罢工,谁来领导?他王麻子能领导吗?王麻子为什么先不找党商量,却先找杨老老呢?目前情况,又怎么领导得起来呢?好些工人为生活,天天上市内做小生意,找零工去了,是一盘散沙……她很疑惑王麻子这个主意……也许,他知道自己要被开除,豁着闹一番了事?她忽然又记起洪剑曾经对她说过,可能有人态度装得好得很,而实际上是敌人派来进行试探的。她想到这儿,不禁打了个寒噤……王麻子是个党员,虽加入组织较晚,能这样去想人家么?还有,对杨老老又该怎样看法呢,能绝对放心吗?她想来想去,觉得总还是多加小心的好。陈士贵的叛变,不也是事先料不到的吗?她着急起来,怕姨妈说话露出毛病来,就插嘴说:

“姨妈,杨老老,你家们刚从局子里放出来,莫闹事了!如今这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是呀,我看也搞不起来的!坏了事,白牺牲!”姨妈说。

“我也这么样想,不过,我看王麻子好象是很有把握的样子。他好象是党员呢,没有把握,他就来邀我吗?大姨妈,你也再考虑考虑,别让人家怪我们胆小怕事!”

大姨妈又看了文英一眼,没有答话。

“我看,姨妈就不用考虑了!从前,搞工会,当委员,是有甘老九他们领头。如今没领头的了,姨妈,你家一个女人家,又多灾多病,顶得起什么事呢?”

“要是你两个都给开除了,你不气么?”杨老老问。

“要开除就算了,我们回乡下去。没法子嘛!”文英说。

“唉,也难怪,尽是些女人家……跟你们商量不出结果来的!”杨老老有些生气的样子,走了。

杨老老走后,文英把自己的想法,全盘告诉了姨妈。姨妈觉得文英想的很有理,不过她认为杨老老没问题,是个好人,就是性急些。

第二天是预定了跟洪剑碰头的日子。厂里的问题,王麻子的问题,杨老老跟姨妈要求入党的问题,她急于要跟洪剑商量。

这天晚饭后,文英到了菜花巷楼上,刚把电灯一扭开,没想到来和她碰头的并不是洪剑,却是一位女同志。

“你就是杨文英同志吧?”女同志说,“我叫陈舜英。”

文英看见对方的圆圆胖胖的个子,不觉笑起来,她想,这就是那个几次叫人猜得好苦的圆圆胖胖的太太了。她点头说:“是的,啊,你就是陈舜英同志么!洪剑呢?”

陈舜英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说:“糟了,他两个都出了事!”接着陈舜英告诉文英,说洪剑被敌人打死在马路上。彩霞被捕后没消息,不知道是关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还是马上被害了。

“啊……啊……”文英听得目瞪口呆,捉住陈舜英一只手,半天说不出话来……想起几天前还在这楼上亲密地絮谈过的朋友,如今,一个已经牺牲了,另一个也落到敌人手里,不知下落……止不住簌簌落下泪来。

“杨文英同志,你该坚强点,我们现在没有工夫哭。一个人要顶十个人用呢!”陈舜英说。

文英收住了泪,向陈舜英汇报了厂里的情况和王麻子的态度,请陈舜英拿主意。

陈舜英也焦急起来,对文英说:“群众工作我还没有做过,厂里的情况,我也不大熟悉,我得回去等同志们研究过才能回答你。不过,我看你的考虑还不大离。目前你们厂里的事,就得你多操点心,还得大胆拿出主张来。”马上,她又告诉文英,说她是事先知道了她和洪剑碰头的这个时间,怕她白等,特来通知她的。还说,洪剑他们这次的事,牵扯很大,看来,恐怕内部有叛徒,因而许多机关要赶快搬家,组织要重作调整。她已经忙得整整三天三夜没合眼皮了,马上还有事要走。她告诫文英:为慎重起见,柳竹这间房子不要再利用了,区委决定叫文英马上向房东退去房子。于是她两个又商量向房东退房子时如何措辞。她们商量好:文英只把一小箱子衣物书籍带走,家具只好暂时寄存在这儿,免得惹人注目,实际就是白扔了。

“那么,我以后跟上边怎么碰头呢?”文英百般焦急地问。她再没想到今天的碰头会是这样狼狈……

陈舜英想了想,说:“三天后,我到你工房去看你。对外呢,我跟你的关系,算是表姐妹,你得跟你姨妈交代清楚。”

她们分手后,文英提着柳竹的箱子在黑漆漆的街上一边走,一边想。觉得柳竹的箱子里有书,放在她和姨妈两个女工家里不合适。她们工房,目前情况是不保险的。就先拐到郑芬家里想办法。郑芬爹妈倒好,并不追究箱子的来历,只让文英放下。郑芬答应万一家里也不稳当的话,就代她送出去寄存到可靠的亲戚家去。这样,文英算是比较放心地从郑芬家里走了出来。

文英今晚的心情,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脑子里不断地闪出了几天前和洪剑、彩霞两个在柳竹楼上见面的情景……才几天工夫啊,现在一个已经牺牲了,一个被捕去不知生死存亡,预料得到也是凶多吉少的!又是一笔血债啊!她想起,她跟彩霞一直是彼此帮助着,共同摸索着走上革命道路的。她记起和彩霞一同搞秘密工会,散发传单的日子。她清楚地忆起了苏联十月革命纪念日的夜晚,在长街57号灯火辉煌的客厅里,她和彩霞并肩立着宣誓入党的情景!是交心腹共患难的战友啊。如今她出了事,自己没半点办法帮助她……她心里象梗了团什么东西一样难受。刚才见了郑芬,她很想告诉她关于彩霞的灾难,想起陈舜英叮嘱暂时不要讲出去的话,又只好忍住了。她只得不声不响地独自个儿忍下这刻骨的伤痛。再呢,今晚把柳竹的房子退掉,她心里也是难受的。有这间小楼存在,仿佛还保持了她和柳竹的一丝联系。房子一退,好象她和他的什么关系都割断了……这个人究竟在什么地方呢,是活着呢,还是遭了难呢?!她此刻感到心里象被刀剜着一样,一阵阵作痛……走着,走着,走忘了神,当一个女人向文英招呼,问她:“这么晚了还找谁去,不怕淋雨么?”她这才发现自己竟走过了家门口,到西院工房外来了!连下毛毛雨也没感到……于是掉头走了回来。

到得家来,杨老老又在跟姨妈谈什么。

“文英,你说人心好险罗!史大杰说,王麻子靠不住了!”姨妈等文英好好坐下来,就凑到文英耳边,告诉她。

“他不是要闹厂里斗争么?”文英装作平心静气的样子问。

“唉,得亏你两人胆小!”杨老老急忙接上去说,“我昨晚回去回他的话,说大姨妈不成,怕事得很!我也只好不来了!他说别听那些婆娘们。我今早起,跟老史谈。老史说,他看见王麻子这几天跑东升巷黄色工会,跑得很勤,得小心点啊!他昨晚就找我讲这事的,没找着罗!你看,这不是有心来试探我的么?这个招五雷轰的狗杂种,老子差点点儿上了他的当了!”

“我还不是一样,我要跟你一样急性子,就糟了!”姨妈叹息说。

“嗨,我昨晚,气你两个妇道人家胆小怕事。嗯,以后还是跟大姨妈多商量好!”

杨老老走后,大姨妈又低低告诉文英说:“彩霞夫妇两个都出了事,你知道吗?”

文英吓得发呆,问:“你家怎么晓得的呢?我还没有开口说话呀!”

“谁叫你开口说话?”姨妈瞧着文英那个楞样子,心里奇怪着,慢慢说:“刚才彩云来过,说有人来通知她爹妈,说她姐夫和姐姐都给捉去了。洪剑已经被敌人打死。彩霞关在一个什么地方,叫她爹妈去看她呢!”

文英越发奇怪起来!刚才陈舜英还嘱咐暂时不要告诉她爹妈的,怎么又有人来通知她家?于是文英把刚才听到的关于彩霞、洪剑的消息告诉了姨妈。姨妈也担心起来,就说:“那么,你明天到她家里去看看吧。刚才彩云来,带说带哭,话也没说清楚,好象还有什么事,她妈等你去商量,等了你好半天,后来杨老老来了,她看天也太晚,只好走了。”

“那我现在就去罢!”文英说着往外就走。

“你发癫啦!”姨妈捉住文英说,“这么晚,人家都睡觉了,你黑更半夜串门子?外边也下雨呀!”

“还是让我去罢!”文英坚持说,“他们来找我,一定是有要紧事。彩霞究竟怎么了,我也想搞清楚,心里揣这么个闷葫芦,躺上床也睡不着……一点毛毛雨,怕什么!”她从姨妈手里挣脱了出来,顺手就扯了早上晾在外屋绳子上的一件旧衣裳,蒙着头当雨伞跑出来了。姨妈只好让她走了。

文英到了彩霞家里,彩云和刘大爹都睡了,只刘大妈还点着盏灯在摸摸索索收拾东西。听到敲门,先吓了一跳,听出是文英的声音,开开门一把抱住文英,就伤心伤意哭个不休……文英问了半天,怎么样也没法使刘大妈把情况说明白,亏得是后来刘大爹被两个女人谈话声扰醒了,等他起来后,才给文英说明白了彩霞目前的遭遇:

原来是当天下午来了个不相识的人找刘大爹说话。说刘大爹的女儿女婿都是共产党人,现在都给捉去了,洪剑因为想逃脱,被开枪打死了。彩霞呢,虽然关在单身牢房里,却是有位大官看上了她,说是只要刘大爹肯出面作主把彩霞嫁给这个大官,大官就可以救彩霞的性命,并且许刘大爹许多好处。把刘大爹气得吼了一顿来人,碰了钉子走了。

“你家是么样回答他的呢?”文英屏声息气地听完,急忙问大爹,她为彩霞的不幸又烦忧,又焦急。

“我哟,我先气得浑身发抖,连我自己都记不得吼了些什么!后来,我想,光闹也不成,得回人家的话。我说,哼,我是个卖气力的,算大老粗,你们该是懂仁义道德的人罢!照往日的旧礼教呢,姑娘在娘家总是听爷老子的安排;出了嫁,就只好由婆家办事,我做老子的,管不着了!你们欺我穷,我人穷志不穷!给我金山、银山,也休想我会去劝女儿半句。我要你们的好处,穿了断手足,吃了挨镖枪!你们把人家丈夫打死了,又要霸占人家当小老婆,真是伤天害理,亏你想得出!”

“你看,这老家伙,讲话又不客气点……要害得彩霞更受罪呢!”刘大妈揩着泪,对文英说。

“少说蠢话!”刘大爹吼住妻子说,“彩霞到了这步田地,左不过是一死了事,还有什么大罪怕受!洪剑是个好男儿汉,也给人害了命,她还能贪生怕死,跟仇人结亲么?文英,你听我说,我这个做老子的,算懂得自己儿女的脾气。我彩霞是条蛮牛,就跟她老子一模一样,没有走种。我算准了,彩霞宁可挨枪子儿打,也不会嫁什么狗官……”

“是哟,你家说得一点都不错。”文英同意说,“大概是跟彩霞没有说通,就来搬你家啦!”

“对啦!”刘大爹刚才还是气呼呼的面容,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唉呀,文英,你可真算得是我彩霞的知己朋友!懂得她!唉,真懂得她!好罢,告诉你,我请你来,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刚才这个狗卖麻皮的,临走还不死心,说明天还来领我们去看看彩霞。我是一口堵死了,我说,我不去看,打死我女婿,逼我女儿改嫁,还叫我来顶恶名,真丧尽天良!我教他不消再来了。不过……哎,她娘呢,她这位老娘啊,文英,真叫难呀!一整天哭哭啼啼,说明天定要去看看女儿。文英,你想,做老子的心,也是肉做的罗,她哟,哭得我的心叮咚叮咚,象铁锤子捶得好痛……”刘大爹说到这儿,连连耸鼻子,眼泪也流出来了……文英看着这为女儿哭泣着的老俩口,也止不住咽泣起来。大爹停了停,擤了擤酸心的鼻涕,叹了口气,又继续对文英说:“你说怎么好?我呢,我是打死也不去的,那些狗杂种再来,我都想揍他们!可是她娘要去呀,她哭得我如今也没主张了!文英,你说呢,要是明天有人来的话,她去得吗?能让她娘去吗?”

文英想了半天,叹了口气说:“我想,大妈去看看也不要紧……洪剑被打死了,她自己被关着,受罪啊……”文英说到这里,又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三人无声对泣了一阵,她才继续说:“我们大家也都惦着她……看她一眼,安心些……去看看,并不算是答应彩霞嫁人!彩霞自己也不是没有主意的人,你家说呢?再嘛,我想……让大妈把你家给那个狗杂种碰钉子的事……告诉彩霞,让彩霞也好欢喜欢喜啊!”

“唉呀,到底你们是知己朋友!”刘大爹高兴得走过来拍着文英的肩说,“好,好!你说得对,让彩霞知道她老子、娘跟她是一条心……唉,死也死得快活些……好罢,彩霞妈,你明天去吧,我不拦阻你了!你可记得把今天的事对彩霞说明白啊!”说到这儿,大爹站在屋中央,半天不作声了,后来低声自言自语说:“大概,这也就是最后一场会面了!”说得屋子里三个人又都咽泣起来……

夜深了,文英辞出刘家之前,彩霞妈擦着眼泪,打开一个包裹给文英看,说这是她打算明天带给彩霞的东西。文英看时,是几件换洗衣裳和两样咸菜……那两件衣裳很旧很旧了,其中一件补了又补,几乎无法穿了。文英知道彩霞的衣裳不在娘家,这是大妈把自己的破衣裳匀给女儿的。她觉得这些衣裳,还不如刚才自己蒙着头遮雨用的这件衣结实,就把那件最破的抽了出来,说:“这件不行了,不要拿去,听我姨妈说,监牢里顶费衣服啦!把我这件拿去给她吧!”文英热泪盈眶,把抓在手里的衣裳交给了大妈,又从口袋里掏出点钱来,请大妈明天去时,一路上买条毛巾,木梳,牙刷,再买点吃的东西,送给彩霞……

文英给大妈的这件衣裳,就是彩霞在监牢里看见的那件肩上有个补钉、褪了色的淡蓝竹布衫。

第二天,黄昏后,文英再去刘家问彩霞的消息,才知道大妈虽然去了,他们却不让大妈会见彩霞,只让她把包裹留下了……

约一周后,有一个穿戴得很整齐的中年妇人来看彩霞的妈,向她叙述了彩霞被敌人折磨、逼嫁和终于被杀害了的消息;并把彩霞牺牲前写给父母的信交给了彩霞妈。这个女人假称是与彩霞同在狱中认识的,其实,她就是谢宝钗的张嫂。

知道彩霞的消息后,她爹妈的悲伤情况是可想而知的……

和彩霞的父母共同经受着这场悲伤的自然是文英了。文英悲痛地哭着,读着彩霞的遗书……她体会到坚强而又忠诚于革命的彩霞,写这封信的目的,是向党汇报一个重要的情况。因此,她向刘大爹要了这封信,交给了党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