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单身牢门打开了。彩霞被押了出去。她先以为是要处死她了,她并不惊慌,反而感到痛快……但强盗们把她推进了一辆小汽车,看来不是就刑的样子……她转念希望把她转押到有同志在一起的牢房里,即使再挨一顿打也好,总比一个人关着好些。结果,并不如她的愿望,她被送进一座漂亮的小洋楼上的一个陈设得很精致的小房间里。这房子,后面还附带着有一间小浴室。房门外窗下仍有带枪的人看守她。
一会儿,有一个瘦瘦的中年妇人,笑眯眯地给她送来了精致的早点;到后边浴室里去收拾了一阵,出来对彩霞说:“姑娘,你要洗澡罢?盆子都收拾干净了,扭开水管洗就是,衣裳也在后面。”
彩霞十分惶惑起来,她疑心又是在做梦,好几次她用手揉自己的眼睛,又使劲踏着地板……太阳从窗外斜射在屋角上,屋子很明亮。院子里鸟鹊声喧。送来的早点热气腾腾。一切都是真实的,并不是做梦啊!她止不住问送早点来的妇人说:“你们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把我送到这儿呢?”
“姑娘,我也不清楚……”妇人说,她指着窗外,意思是窗外有人,她不敢说话,然后叹了一口气,低低说:“没有我们说话的份儿。你饿了罢?先吃点东西……你问的事,自然会有人来告诉你的。”她说完就走了。
现在,她比住在那间单身牢房里更难受些……不知道敌人要玩什么花招。她参加革命的时间并不长,人生的经验也少得很,……从没有听说过被反动派逮捕的革命同志,不关在牢房里,而住在一间这样阔气的洋楼上。她一辈子也没进过这样阔气的地方。
这屋里有一张大铜床,上面挂着精致的罗帐,两边墙下是一套皮沙发和小茶几。悬着轻纱窗帘的窗下,有一张小圆桌,周围围着四把小靠椅。窗旁一角,还斜摆着一张小梳妆台……
“把我当一个什么大人物看待么?”她想,“我通共也只这么大年龄啊!……有什么人营救我吗?……我,一辈子也没有一个为官作宰的亲戚朋友!并且,我至今也没有说出我就是刘彩霞呀!……”她左思右想也不明白……
早点摆在窗下的小圆桌上,已经冷了,她也不放心去吃……她是一个纯洁而天真的女工,用她的单纯的一生的经历,怎么样也猜不透残酷的敌人现在对她这么个女囚的这种安排有着什么意义……她整天坐在那张长沙发上没有动。时间过得真久,她象是在这张沙发上坐了一年、两年了!但是天还没有黑过一次。
那个中年妇人又送饭来了,看见早点还原封未动,就劝道:
“姑娘,你也吃一点啊!不饿么?”
彩霞没有理她……
“要是把你关在这儿十天半个月呢,你也不吃么?……”她刚说到这儿,窗外看守人用手指弹着窗子,大声咳嗽了一下。她不说话了,只对彩霞伸了伸舌头。
“你们不说明这是什么地方,我是什么也不会吃的!”彩霞气鼓鼓地说。
“唉,那我可也没有法子了!”中年妇人摇头叹息,带上门走了。
黄昏时候,她在沙发上打起盹来……她又和文英在菜花巷楼上,柳竹的那间小屋子里会了面,文英在油印机前推着油墨滚子在印什么东西。恰恰是穿着那件曾经给她送到牢房来的、肩上有补钉的衣裳。她正要把她这几天的遭遇告诉文英,可是洪剑推门进来了,原来她的爱人并没有死啊!她喜得纵身要跳到他跟前去,可是猛一惊,醒了。睁开眼睛一看,还是那间陌生的屋子。她叹了一口气,又闭上眼睛迷糊起来。忽然她感到一支滚热的大手,捉住了她的手膀。一种自卫的本能,使她一甩手,惊醒了。
一个她不认识的高大个子的中年男子,站在她面前……涎皮赖脸地对她笑着,口里说:“小姐,受惊了吧?”一边伸出两条手臂来,似乎要搂抱她的腰肢……这瞬间,她猛然明白了一整天都没有猜透的谜:她落到一个****的禽兽手里了。她顿时怒火中烧,大吼道:“哪来的畜生!”同时一把推开了那个家伙,两手抓起摆在小圆桌上的一只饭碗和一碗菜汤,对准他死劲掷去……马上豁朗朗几下,碎磁片和饭粒、菜汤等等,飞溅了满屋子。那个畜生满身也都溅上了饭粒和菜汤。他向彩霞冲来,忙把彩霞手里第二次又抓起来的一只菜碟夺过去了。彩霞急的一边吼叫着,一边挥起拳头,在那人鼻子上,打了一拳。马上那个畜生大叫一声流出鼻血来了。门外的看守,这时踢破了被扣着的房门,撞了进来。他们凶神恶煞地对彩霞威胁着,有人把彩霞的两只手反绑了。又挤进来了几个狗男女,侍候流鼻血的畜生,把他扶出去了。彩霞气的用还能活动的两脚,把那张小玻璃圆桌踢翻了,桌上剩余的碗碟又是豁朗一声,撒了个满地。她嘴里乱骂:“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禽兽!”“不要脸的畜生!”“反革命的刽子手!”……有一个人举起拳头要打彩霞,另外两个人却对他摇摇手……乱了好一阵,这些人才走了。地上的碎片也有人来打扫干净了。房子里仍然只剩得彩霞一个人。终于她也感到声嘶力竭了,就仍旧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的手被反绑着,不能动弹。她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脚和小腿痛得很……大概是踢圆桌的时候受了伤,有两处肿了,有几处碰破了皮,流过血,现在又干了。她一整天没吃东西,这时感到又饥饿,又疲乏。她闭上眼睛休息一会,想了想这一天发生的事……她的遭遇怎么这样奇特啊!这是她从来没听说过的……现在,她再也不敢打盹了!只是痴痴呆呆地坐着,坐着,想不出下一步又会出什么事……
大概已经是深夜了,室外,远处近处都寂静无声……她希望明早会带她去枪决或杀头,这倒痛快些……她切望着这个时刻快些来到!
夜是多么漫长,多么寂静啊!难道就不天亮了么?
她不得不闭上一会眼皮,可不敢睡觉,不知什么时候,她觉得门外边有人在扭锁,她马上睁开眼睛。该是押她去就刑吧?……她很高兴她的好时刻到了……可是进屋来的是一位穿得很讲究的少妇和白天给她送饭来的中年妇人……她气得又闭起眼皮不看她们。少妇轻手轻脚坐到她的旁边,用很柔和的声音对她说:“姑娘,我们斯斯文文谈一谈好么?请你相信我,我对你一点坏意思都没有……”
彩霞睁开眼皮看了对方一眼,是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人,但她对这个女人,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仇恨和厌恶……她狠狠地瞪了那少妇一眼,心想:“这又是搞什么鬼呢?”她很烦躁,怎么尽遇着些料想不到的事啊……她气得把脸转过去不看她,也没有回答她的话。
“如果你答应不再动手打人的话,我给你把绳子解开好么?”少妇轻轻地、慢慢地说。
“我又不是疯了!人家不欺负我,我会无缘无故打人么?”彩霞说。
“这倒是真话!”少妇说,“来,张嫂,我们给她把绳子解开罢!”两个妇人给彩霞解了绑。那个少妇仍然挨着彩霞坐下。中年妇人站在一旁。看来一个是主妇,一个是仆人的样子。
“你们玩的是些什么把戏?怎么不枪毙我呢?”彩霞恨恨地对她们说,一边活动着被绑得麻木了的两手。
少妇笑了笑,向彩霞说:“你知道今天被你打得流鼻血的是什么人吗?”
“我知道他是个畜生!”彩霞咬牙切齿地骂。
“唉,曾司令是个大人物呢!是蒋总司令最信得过的心腹。如今搞‘宁汉合作’,马上,南京政府一成立,他的位置怕比一个部长都高啊!”
“哦,曾司令又要高升了么?”中年妇人问,“我还不知道哩。”
“是呀,没想到他就这样爱上了这位小姐!”少妇指了指彩霞,象是对中年妇人说,又象是在对彩霞说。
彩霞听得恶心起来,忍不住骂道;“你们是来搞什么鬼的?给我滚出去!我不要听你们放的屁!”
少妇赶忙对彩霞摇手说:“轻点,别嚷啊!你一嚷,那些看守,又会撞上来,我好容易才把他们遣下去的……”
“那么……你是个什么人呢?难道你不是他们一气的么?”彩霞觉得又是个谜。
“我么,我是这屋子里的主人!”少妇说。
“这屋里,还会有好东西?”彩霞瞪了她一眼,说。
少妇的脸色,顿时涨得血红,有些气恼的样子,不友善地瞥了彩霞一眼……停一停,又叹了口气说:“你要这样骂,也难怪你。……”她看见彩霞又要开口骂了,赶快对彩霞摇手说:“姑娘,你太性急了,耐心点听我说完,先请你不要发火好么?你一嚷,他们一撞进来,就什么都谈不成了。”
彩霞叹了一口气,把头靠在沙发背上,也想听听她到底会讲些什么……
“曾司令想你嫁给他。他家原不在汉口,一时没找到合适的房子,先借我这里作新房。只要你顺了他,他马上要给你找公馆,还买小汽车呢!”
“你原来是来拉皮条的!”彩霞又嚷起来,“给我滚出去!”
少妇又小声地劝道:“姑娘,请你莫急着嚷,听我说完嘛……你知道,现在你的命,就在他手里。只要他说声‘不管’了,你就会拿去枪毙!唉,要不是他看中了你,你早都没有命了!”
“那就早好了!我不想这么活着,快毙了我罢,不要说多话。”彩霞说。
“要么,是活着,讨他喜欢,住洋房子,坐小汽车!要么是死!难道你就只想走死路?还是活着好啊!”
“住嘴!不许放屁!叫人来枪毙我!”
少妇凝神注视了彩霞一阵,然后叹了一口气,好象是自言自语说:“唉,我也不明白:一个这么死强、死硬。一个么,就是不死心……”说着,她又转过头来对彩霞说:“奇怪,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就这样看中了你。已经走了,又回过头来,托我再劝劝你,我这才来的。他怪沈一帆事先没有和你谈明白……”
“什么,沈一帆?”彩霞止不住惊奇起来。
“是呀,沈一帆,他说他是你的朋友……从前在你们厂里做过事的。”
“我才没有那么个狗朋友咧!”彩霞气愤愤地说。
“要真是做过朋友的话,那可真是个狗朋友!”少妇说。
“你跟他们是一党,帮他们来劝我。”彩霞翻起白眼珠,恶狠狠地瞅着她。“你再要开口,我就打人啦!”
少妇妩媚地笑着说:“姑娘慢点,可别性急动手,……他托我来劝你,我只好答应他。我原不想管人家的闲事。”她说到这儿,站起身来,走到坐在窗下的中年妇人那儿,更放低了声音说:“张嫂,你到外边看看,别让他们上楼来,你就坐在门外看着吧。”
张嫂出去了,少妇把门关上,又挨近彩霞坐下来。彩霞象是落在浓雾里,周围的事,越想越叫人糊涂,不知这个女人是搞什么鬼……
“他托我劝你,我只好答应他。”少妇重复一次,继续说,“他叫我告诉你:你的命现在在他手里,你顺他,他会宠你。你一家也好享富贵。不顺他,就活不了两天。”
“我连两天都不想活了!”彩霞说,“马上就把我拿去枪毙吧!”
“你一点也不怕死吗?还这么年轻!”
“怕死?怕死就不是这个样子!”
“是的,我听说过的!你们共产党真了不起!”
“哪个是共产党?你乱说!”彩霞说,心里想:“她大概是来套我的口供的。”
“听沈一帆说,你是你们厂里有名的女共产党罗!你不是叫刘彩霞么?”
“瞎扯!我叫卜秀英!”彩霞说。她心里止不住有些惊讶。他们怎么都知道啦!沈一帆这狗东西,怎么知道我被捕的啊?
“什么卜秀英啊?”少妇微笑着说,“不是你母亲还给你送东西来过么?那是沈一帆派人去通知你们家的啦!”
彩霞心里越发奇怪,可又不好说什么,怕她故意套口供,满心烦躁地说:“我跟你谈不来,请你走罢!你想劝我嫁那个狗蛋,那是白费!我一心等死,多话莫说了。请你走开。你还要把我的手绑起来么?绑罢!死都不怕,还怕绑?不稀罕你这点屁人情……”
那个少妇没有做声,也不走,她低下了头,好象心里很不好受的样子,好几次独自摇着头,终于又叹了一口气说:“刘彩霞姑娘,你真是了不起!我其实是借劝你的名义来看看你的。”她停了说话,又从头到脚打量了彩霞半天,才继续说:“你们的事,我本不想管,曾司令要借房子,我只好借给他……但是听到你打了曾司令,打得满屋子乱七八糟,我倒是有意要看看你这位女英雄了!你今天打得真好,连带也给我出了口气……不过,看起来……”她说到这里,走到门口听了听外边的动静,又轻轻叫了两声“张嫂,张嫂”,门外还是那个中年妇人应了一声。
“好生看着啊!”她向门外轻轻嘱咐说。
“知道了!”外边回答说,“放心罢!”
她又坐到彩霞身旁来,继续说:“看起来,你的性命很危险!我也救不了你。你有什么事,要我给你帮忙么?”
彩霞没有回答她,屋子里寂静了好一阵……
“……好比,你的家里有什么困难……”少妇冲破了沉寂说,“我能尽点力么?”
彩霞冷笑了一声,对她白了一眼……
“你一直把我当坏人啊?”少妇脸上显出痛苦难堪的表情。
彩霞定神看了她一眼,不知该说什么……
“唉,姑娘,我也是个受欺侮的女人哩!”
“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彩霞忍不住问道。
“你听,我愿意对你谈谈。”她叹了一口气说,“也许你会瞧我不起罢,唉,我么,对你说罢,我……我本来是……唉,是个妓女。……汉口高等班子里的姑娘,照你们的话说,是‘娼妓’。”彩霞听得一惊,皱起眉头,看着对方,不知对方是真话还是假话。对方笑了笑说:“可是,我是一个好人。……姑娘,别那么凶狠狠地看我,我没有坏心。我姓谢,名字叫谢宝钗,原来是汉口很有名的妓女……你知道么?”
彩霞摇了摇头,止不住又重新打量她……她这才觉得这个少妇虽然穿得很华丽,可还不那么妖里妖气:丰满的面庞,端正的鼻梁,那对水汪汪的黑眼珠里,流露出真诚的痛苦。“她倒象在说真话。”彩霞心想,但仍然不敢相信她。
少妇看见彩霞皱起眉头,一声不响,就问道:“姑娘,你愿意听我说么?”
彩霞点点头。
她就继续说下去:
“北伐军一打进汉口来,国民党有个狗官叫做刘立侃,来找我。我本来打算什么人也不招待了,可是刘立侃死赖进来,并且说是来救我的。我先想:我又没杀人放火,又没贪赃犯法,要人救什么!但是他说有人告了我,说我通了吴佩孚的一个什么官。当然罗,我从前相好的,不能说没有吴佩孚方面的人。这就把我卡住了。后来,他说只要我嫁给他,就能保住没有事。我还在考虑,没有马上答应。他说,你先到这屋里来躲躲。这样就把我骗到了这屋里来。这些主意,都是沈一帆挨刀鬼给他出的。刘立侃和沈一帆,又找了一些旧官僚,有两个是过去跟我有过往来的,敲了他们的竹杠,弄了很多钱。硬说是我讲了他们要反对国民党的政府……你说气不气人?”她咬着牙根叹了一口气。
彩霞是个天真的姑娘,对这些话,并不太懂,只是见她进门时,笑得很甜的脸,现在锁着双眉,满带愁容,象是真正伤心人的样子。
少妇又继续说:“国民党会有这样不要脸的东西,我哪会晓得呢?……你看我住的屋子,很漂亮,吃穿也不错吧,可是……我现在成了刘立侃的私货。他哪里都不让我去……现在,除了这个张嫂是我的心腹,满屋子的人:看门的,开车的,保镖的,全是他的人,全监视我。他连到南京、九江出一趟差,都要把我带在身边,不让我有半点儿自由……”说到这儿,她伤心地轻轻啜泣了……
彩霞楞楞地瞅着她,一声不响……看她伤心的样子,不免有点可怜她,但又不能不加小心……
“现在把你献给曾司令,又是不要脸的沈一帆和刘立侃两个出的鬼主意……他们想巴结他,好升官发财……他们专会欺侮女人,玩弄女人,还能从女人身上想出发财的办法……哎!我不晓得你是个这么刚烈性子的好姑娘。我以为,今晚上,你们会在这儿成亲……你就算落到曾司令的手里了……”
彩霞听到这里,鼻子里哼了两声,气愤愤地说:“没有那么下贱!”谢宝钗红了脸,低下头……停了一阵,又说:“姑娘,莫骂我,我也是迫不得已的……是的,我不配跟你比……现在我算明白,你确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所以我趁这个机会到底来看看你。姑娘,你相信我么?”她握起了彩霞的一只手。彩霞犹疑了一下,终于不忍推开她……
“也许你并没有完全明白我的话,唉,这些肮脏事,你们这样清白的姑娘不会懂的……不过,我总算把我几个月来心里的闷气,对人说出来了……心里好象松快了一些……”她哽咽了一阵,又抬头看了看彩霞说:“可惜……我没有能力救你的命!我很难过……你的家里……好比你的父母,你的婆家,有需要帮点忙的地方吗?假使……唉,姑娘,假使你遭了什么不幸……”她说到这里,又止不住掉下泪来,哽咽着说:“我们也算是认识了一场……我想跟你帮点什么忙!”
“用不着……谢谢你。”彩霞摇头说。
“我才该谢谢你哟,你叫我开了眼界!从今天起,我知道世界上的女人并不都象我一样,只是受欺的。世上还有象你这样出色的女人,任是什么恶人也欺你不下!你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从前,在我们姊妹中,我自以为了不起,有才有貌,男人欺我不了。我很摆架子,好些男人我看不上,就不理他们。现在,我才知道,那是虚架子。我哟,我是一个真正的可怜虫,落到恶人手里了!”她说到这里,又耸耸鼻子,伤心落泪起来……“可是,我也高兴,我倒是见着了象你这样刚烈性子的女子……你能告诉我,我有什么法子解脱我现在的境地吗?好姑娘!”
彩霞觉得自己今天也算是开了眼界,第一次知道这个社会,还有这许多又稀奇、又肮脏的事!也是第一次知道国民党不只会杀人放火,搞反革命,还会耍各种流氓手段欺侮人。看见谢宝钗那么瞅着自己,等待自己的回答,她觉得很为难,她无法解答她的难题……停了停,她问道:
“你刚才说,你的丈夫姓什么?”
“他姓刘,叫刘立侃。”
“刘立侃和沈一帆两个,究竟算干什么的?”
“刘立侃原来是特派员,现在的官位,好象很大,是新兴个什么机关,……一长串名堂,我还说不上它的名目,总归……总归是专门办共产党的案子的。沈一帆呢,原先不是你们厂里的职员么?现在他是刘立侃的头一个帮手。现在武汉三镇上,这些事,都归他们来搞。唉呀,也许还不止武汉三镇罢,广东、湖南杀共产党的事,他都管。沈一帆么……听说也会升官,前几天搞了一个大案子。”
“什么大案子?”彩霞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平静地问,心里止不住惊疑。
“捉了共产党一个大人物,说是沈一帆的功劳啦!这人叫什么名字,啊……叫做什么呢,我说不上。”
彩霞还想问她,可是谢宝钗又接着说:“你的事,就是沈一帆查出来的……啊呀,说起来,你们夫妻两口,可真都是好佬!你的先生也真了不起,听说,已经中了弹倒下来了,又爬起来,从开枪的人手里抢过手枪把他打死了!”彩霞听到这儿,不好否认,也不好承认,木着脸不做声。可是一想起她的洪剑仰卧在街心牺牲的情景,止不住心头激**,两腮抽搐起来……马上又咬紧牙根,努力克制住自己。谢宝钗继续说:“那个家伙一死,还有个要紧的人物,就没抓到……”彩霞听到这儿,心里激动地想:“剑啊,亲爱的,你救了一个同志了!”
“他们就想从你身上想办法啦,可是,那家伙一死,连你的姓名也没人讲得出……不是把你打个半死么?”谢宝钗说到这里,又从头到尾瞅了彩霞一阵,终于叹了一口气说:“姑娘,你真经得住……你已经算得是第二条命了!”
彩霞睁着眼睛,望着灯光,咬着嘴唇,不做声……
“一直连你两个的姓名都没闹清,他们上上下下着急了。”谢宝钗说到这儿又好笑起来,“为你,他们也有几个下手吃了苦头,挨了打呢!后来刘立侃教沈一帆想办法,沈一帆亲自跑到牢房一看,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时候,曾司令正要寻找个漂亮的姑娘。这狗养的,广州有一大家子人,那里有大太太、姨太太和一串儿女。新在南京又弄了个女学生。听说房子、汽车不算,光是安家,就花了一万块白光洋。如今又要在汉口搞个家。沈一帆和刘立侃就出主意把你送给曾司令。沈一帆说,怕你不能很快讲通,就叫人到你家里去,叫你父亲、母亲来劝你。我听说,你父亲对派去的人吼了一顿。本说让你父母和你见面的,看见你父亲不好讲话,你母亲给你送东西来,就不许接见了。关于你的事,我就晓得这些……”
彩霞一边听,一边惊愕,这才明白牢房里那包衣服的来源。……想起父亲、母亲为自己遭了这么多麻烦,心里越发难过……听到父亲拒绝了他们,还骂了他们一顿,高兴得止不住微笑起来,她很想快活地喊两声:“啊,我的好爸爸,我的好爸爸!”但是没叫出声来。她又咬着牙根恨恨地想到沈一帆:“好,这个狗杂种,干脆做刽子手了!这么一来,兴华厂里的同志,会大大地遭殃啊!”接着又想,“兴华厂又算得什么,刚才不说,他都搞了我们一个大人物了!”想到这里,她心里着急起来,觉得应该尽快把沈一帆做了刽子手的消息告诉党,告诉兴华厂的同志才好……想来想去,唯一办法,还是只有利用眼前这个女人……从她的态度看起来,她说的一切,都象是真话。可是象今天这样的遭遇,使彩霞又担心自己太年轻,没有经验,不敢完全信任这个女人。最后,她想,试试看吧,反正多加小心不让她套出什么口供来就是。就说:
“你们这类的事,我从来不熟悉,哪能替你想得出办法来呢!如果你能替老百姓作点事,不是也好么?”
“我能作什么呢?我只想到给你帮忙!……”
谢宝钗还要说下去,张嫂在外边轻轻敲门,她皱了皱眉头,轻轻起身去开了门,问:“做什么?”
“听,外边喇叭响,好象是特派员的车子回来了咧。你下去罢!”
“是曾司令请我来的,名正言顺,不管他。”
“不,你不要任性,你来了这么久,又把他们的人打发开了。他是个多疑的人,要找我查问起来……我为难呢!”张嫂说。
“唔……唉,好罢!你到楼梯口去张望一下,我再说完一句话就走。啊,对了,你把皮夹给我。”谢宝钗说着从张嫂手里接过一只约五六寸长三寸宽的小黑皮夹,那是当时时髦妇女们出门时,装化妆品和零用物件的。张嫂走出房门后,谢宝钗仍旧把门关起,轻轻走到彩霞跟前,面带愁容说:“我没有自由,不能和你多谈。这样吧,你有什么事想告诉我,或者叫我帮点忙的话,你写上。”说着,打开小皮夹,取出了一叠洋信纸、两支削好的铅笔,向彩霞亮了一下,就走到梳妆台跟前,抽开一个小抽屉,指给彩霞说:“我把这些,放在这儿,你要写什么,就拿着写。写完,仍旧放进抽屉去……”又指着镜台上一个粉盒说:“写完就把这只粉盒子,放到抽屉去,压在写的东西上面,万无一失的。”说完,她就慌忙要走,刚把门打开时,又停步想了想,说:“姑娘,他们要问呢?”
“问什么?”彩霞一时楞住了。
“唉,他们是叫我来劝你回心转意的呀!”
“你真要劝我吗?”彩霞绷起脸说。“告诉他们,快拿我去枪毙,不消多说。”
谢宝钗点点头,开门走了……
一会儿,彩霞听到大皮鞋声咯咯地走上楼来,走到她房门前,把门锁上了,她知道这是武装看守上来了。
彩霞独坐在沙发上,开始回忆这一天稀奇的遭遇:早上从单身牢房被押到这座洋楼上来,她猜了一天也猜不明白这里有什么意义……黄昏时候,来了个****的禽兽,这才明白她的恶运……惹得她打闹了一场,如今四肢还痠痛。晚上,又来了这么个少奶奶,说了些多么奇怪的事!我能相信她么?真苦恼极了!唉,要有文英来商量一下多好!想来想去,她打不定主意。后来一想,算了,不管它,反正我要死了,管她是好人歹人,哪怕是狐狸精变的呢!等死就是……她安心闭上眼睛养养神。
一会儿,想到沈一帆直接做了刽子手,她又愤恨起来。“必须设法告诉党啊。”她想。她起身走到梳妆台跟前,开开了那个小抽屉,那小卷纸和两支削得尖尖的短铅笔正躺在那儿……她真想写,写点什么给妈妈,给文英,让她们把沈一帆的事报告上去……一会儿,她又想:“不行,怎么能够真相信这个女人呢?”她退回沙发上,坐下来……想,想,想……午夜的灯光特别照眼,但她又不敢把灯关上……夜,已经很深了,周围很沉寂……大概快天亮了罢……楼下先还听到一阵人声和皮鞋杂沓声,大概是男主人回来了……她猜想马上会有人来押她去就刑……但是现在一切寂静了……只有房门外一个男人的鼾声,她知道那是看守她的恶鬼睡着了……
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怎么把有关沈一帆的消息带出去?”她既不想洪剑,也不想自己了。她的亲密的爱人已经为党的事业献出了生命!她自己呢,马上就会追上去!只是,有个消息,她有责任把它送出去。“我们一个大人物,是沈一帆害死的。我得把这个消息告诉党。”她想,“明天早上他们就会来拿我去处死,……如果这个消息没有带出去,死也不能甘心啊!”……她急得跳了起来,又走到梳妆台跟前,开开小抽屉,盯着那卷纸和铅笔……心想:写罢,可是该如何写呢……要是写,得不让他们从我留的字条里抓到半点儿把柄才行。是的,应该小心这点……她站在梳妆台跟前想了又想……最后认定,这是唯一可利用的机会。对于写的内容,她也不知考虑了多少时候,终于,把要写的话,几乎连每个字都想好了。她轻轻走到门前,听了听外边……那个熟睡的看守的鼻息声,越来越大,这叫她放了心。她赶快走回梳妆台前,连坐都没坐下,就拿起笔写了下面这封信……
亲爱的爹妈:
听说你们为我吃苦了,我很难过,我大概明天就会死,不能报你们养我的恩……
她写到这里,鼻子一酸,热泪夺眶而出,止不住哽咽哭泣起来……一会儿,她又斥责自己说:“撞鬼了!还伤心什么?快写啊!”她揩干了眼泪,听了听门外,又赶忙写起来:
有要事告父母:我的仇人是过去兴华厂姓沈的事务长。他不只害了我,还害了共产党一个大人物,前几天被捕的就是他害的。他现在和一个姓刘的,专管杀害共产党的事。
妹妹啊,记下我的仇恨!
女儿卜秀英敬上
署名之前,她迟疑了一下:不署彩霞这个真名,爹妈知道是谁呢?署彩霞罢,万一信落到敌人手里,岂不等于自己向敌人招了口供,承认自己是刘彩霞吗?那样一来,说不定又另出什么枝节。不行。……想了老半天,后来一想,妈妈既来探过监,当然知道卜秀英这个名字了。于是决定还是署上“卜秀英”。写完,又想:叫她送到哪里去呢……后来一转念:谢宝钗既然知道沈一帆到过我家里,那么她如果真帮忙的话,当然可以从沈一帆口里探听到我家的地址,不用多写了。她又想到妈妈一定会把信给文英看的,说不定陈舜英也会到她家里去的。消息就会这样传上去了。她想到这里,止不住笑起来……“这个任务,大概可以完成啊!”她觉得松了口气……
“如果谢宝钗不老实,把信交给了反动派呢?”彩霞继续反复思忖着,“那就是她自己作死了!因为从这封信可以推想到谢宝钗向我刘彩霞走漏了反动派的秘密消息……她怎么敢拿出信来呢?不敢的。”
写完,她又来回细看了好多遍,认为最坏也不过是谢宝钗把这封信撕掉不送到,绝不至于交给反动派去。于是她决然把信放进抽屉里,把粉盒子压上,又退回沙发上坐下来……
为的鼓励这个女人给她送这封信,她又苦苦思索办法。天明前,她补了一页给谢宝钗:
谢女士:
请你把信送到,对不起,我不能给你出个好主意。我相信,只有打倒旧社会,你的苦才得出头。
信送到,你受点苦也可以安心了,因为做了件大大的好事。光明的日子有日到来。祝
你将来快活!
卜秀英上
刘立侃和沈一帆知道谢宝钗和彩霞谈话的结果后,并没有死心。第二天,刘立侃叫沈一帆亲自出马劝劝彩霞,作最后一试。谢宝钗知道不会有结果的,但她没有阻止。等沈一帆带着自己的卫兵上三楼彩霞屋里去后,不一会儿,坐在楼下的谢宝钗,就听到彩霞高声咒骂沈一帆。骂些什么,听不清,只听到很多的“不要脸!”和“刽子手”几个字。谢宝钗一惊,生怕彩霞把自己告诉她的关于沈一帆的事兜出来……猛然,骂人的声音煞住了……一会儿听得几声象人们在恶梦中呜呜噜噜地吼着又吼不出来的惨叫……谢宝钗猜到定是沈一帆和卫兵们一边用什么东西捂住了她的嘴,一边在打她……谢宝钗止不住流下同情的泪……“为什么对待这个玉洁冰清的姑娘这样狠毒啊!”她想。
这晚,敌人给彩霞上了镣铐,把她从谢宝钗楼上押走了……
过两天,谢宝钗听沈一帆和刘立侃在谈彩霞的事。说是彩霞挨了头一枪,倒下去了,并没有死……一会儿她又扬起头,举起手大声喊口号……结果又挨了第二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