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尽长江滚滚来

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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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霞被敌人看成重要的政治犯,从警察分局迅速地转了两手,当晚就被押到了卫戍司令部。

夜晚十点钟后,彩霞被带到一间刀枪林立、戒备森严的大厅里受审。正面大汽灯下,长桌子后边坐了好几个人,有穿警官服装的,也有穿西装和长衫的。最初是那个突出着又瘦又尖的下颚,脸孔象猴子样,穿警官服的人问彩霞的姓名。

彩霞噘着嘴没有回答他。被捕以来,她知道凶多吉少,已不为自己的生命考虑什么了……只是为扑倒在街心的爱人,心里有说不出的伤痛……她想放声哭一场,可是一看见眼前这些面目狰狞的敌人,便忍住了眼泪……她的勇敢坚强的爱人,已经为革命献出了生命……这是近来常在意料中的事,但是太早了啊!他父亲牺牲在旧军阀手里,儿子这回又牺牲在国民党反动派手里了!她的脑海里一闪一闪地现出了那个在马路上风驰电掣地飞奔得叫两边行人惊服的好小伙子和他中弹后还坐起来,夺过敌人的手枪,打死一个敌人的英勇的形象……

桌子上有人使劲捶了一拳,那个穿警官服的猴子脸,跳起身来,指着彩霞骂道:“土匪婆,问了这半天,怎么不开腔?再不说话,就拿去毙了!”桌上又是一拳:“你究竟姓什么?”

彩霞摆脱了对洪剑的忆念,楞了一下。她倒不是怕“拿去毙了”,是在想应该如何回答他们……她该说姓什么……她记起和老廖、陈舜英他们约好的一些事:当晚不回来,就是表明出了事,陈舜英得去把他们家里藏的一卷文件消灭掉……她如果出了事,用的姓名是卜秀英。她母亲娘家姓卜,她在乡下原本叫秀英的。

“姓卜,叫秀英。”她大声回答说。

“啊,这还象话嘛……”猴子脸坐了下来,又问:“住在哪里?”

“住在朋友家里。”

“什么街?几号门牌?”

“我初来汉口,不认识路。”

“瞎说,不识路也该说得出街名来,你又不是奶娃娃!”

“你们提刀舞枪的,把人都吓糊涂了……哦,好象……好象叫做什么白水井,大概是八十八号罢。”彩霞临时信口胡诌起来……

“白水井属哪一区?什么地界?”

“我来这地方不久,摸不清。”

“你到法租界去干什么?”“你们今天开什么会?”“马路上飞跑的共产党员是你的丈夫么,还是未婚夫?”一连串的问题向彩霞提了出来……

彩霞想:糟糕,能问这些问题,一定是党里边出了叛徒……她又想,不管他叛徒不叛徒,看来总是不认识我的,就拿定主意,任何问题都不回答。

一连几个“不知道”之后,猴子脸又跳起来吼道:“女共匪,不消撒赖,要不好好回答,就莫想活到明天!”他从屁股上,摸出一支有皮套套着的手枪.使劲往桌上一扔,说:“看见么,叫你见阎王!”

她以为他马上会对她开枪,就挺起胸,把两手扠在腰上,岔开腿站着,准备接受那颗子弹,她觉得这倒痛快……站了半天,那人根本没举起枪,反而坐下去了。她禁不住问道:“怎么,不是开枪么?怎么不开?”

“把该讲的话讲出来,不死不好么?”猴子脸说。

“哼!”彩霞哼了一声没有答理他。

坐在猴子脸旁的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把他的秃脑袋凑到猴子脸跟前,商量了一阵,就叫人把彩霞带到了大厅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这屋里一盏灯吊得老高,阴暗暗的。一会,穿西装的秃脑袋来了,很客气地说:“小姐,今天辛苦了!”

她不知道“小姐”是指谁……等她明白过来时,几乎想说:“我是一个女工,不是什么小姐!”但是她想到这样说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就忍住了,没有开腔。

他们坐在一张桌子的两端,秃脑袋跟她讲三民主义如何好,共产主义如何不适合中国国情,共产党如何暴乱。又说:“象你这样又漂亮又聪明的小姐嘛,嗨,为什么要跟共产党瞎胡闹咧?不如趁早回头,尽有好处啦。你要是把什么事都讲出来,小姐……那,……不但保住了你的性命,还有一辈子荣华富贵好享呀!……”

彩霞自午饭后和洪剑一同出门时起,直到此刻,一直没有歇一会儿……现在一坐下来,只觉得又饥又渴,一身疲乏不堪,真想喝口水,再闭上眼睛养养神。听秃头在讲共产主义如何不好……她想,由你胡说去罢,我没精神跟你吵嘴了,趁此歇歇……她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椅背上,可是秃头的那些骂党骂同志的话,实在刺耳,她气得浑身冒火,想和他争论,又觉得暴露了身份不好,只好借题发挥,她就嚷道:

“口干死了,拿茶水来呀!”那人望了她一眼,仍然继续嘀嘀咕咕说三民主义如何如何……

“听见么,人都渴死了,拿茶我喝!”她好象一位贵族小姐对待一个不遂她意的仆人发命令一样……

那人无可奈何地起身,开开房门,叫门外的人,快点拿些茶水来。

她一连喝了几杯水之后,才觉得口里、心里润泽些,舒服些了……她的手绢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只好用衣袖和裙子擦着满脸满脖子的汗……一会儿又站起身来,反手把汗湿得贴在背上的上衣,轻轻掀了几次……看见旁边茶几上有把扇子,又走过去拿起扇子拼命搧起来,好象没看见也没听见有人在跟她说话似的……秃脑袋气得跳过来,把她一推说:“小狗婆,你倒是个什么主意?跟你说了这半天,怎么不答理人?”说完,他走了出去,死劲把门一带,窗户、桌椅、茶杯都受了震动,直摇晃……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来把她领到了原先那个大厅子里。刚跨进门,就听到猴子脸把桌子一拍,嚷道:“女共产党,你胡说八道,警察局调查过了,全汉口市也没有一个什么白水井。你到底住在什么地方?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说呀!”

“叫卜秀英,住在朋友家里,白水井,八十八号。”

“胡说,老实讲。不许再说白水井!”

“朋友家里,白水井八十……”

彩霞的话没说完,猴子脸又在桌上捶了一拳头:“不许你瞎磨牙啦,到底姓什么,住在哪里?”

“你才是磨牙呢!”她指着猴子脸骂道,“问了又问,翻过来倒过去问,这才叫磨牙!”

猴子脸从旁边一个人手里夺过一根皮鞭,向彩霞一扬,吼道:“这东西不饶人的呀!早告诉你。”

彩霞冷笑了一声说:“你们吓唬人的东西真多,第一是手枪,第二是皮鞭子,还会拍桌子打板凳,再还有什么呢?都拿出来献宝吧!”

那人皱起眉头,瞪了彩霞一眼,没有作声。接着,敌人交头接耳在商量什么……一会儿,大厅侧旁一扇门打开了,敌人带进来几个手上带了镣铐的男子,敌人叫他们离彩霞约一丈远站着。彩霞看去,共是三个人,有两个穿长衫,其中一个高点的,戴了玳瑁框眼镜,都文质彬彬的。另一个比较年轻的,身上的白西服裤子和汗衫都撕破了,脸上有被抓破的一条条的伤痕和血痕,象是跟人打架来……彩霞眼快,一下子就看出那是头天来通知他们开会的张卓云同志。她心里猛一惊,抽了一口气……

“认识吗?”猴子脸指着张卓云说。

她摇摇头。猴子脸又指戴眼镜的问她,接着又指第三个……她都摇头表示不认识。

猴子脸又一次指着这三个人问彩霞,彩霞还是摇头说:“不认识。”

“莫装傻啦!老实把你的同志认出来,今晚就放你出去。”猴子脸哄她说。

“我不认识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莫蛮气!”彩霞说。

“你们约在一起开会,怎么会不认识?”

“真稀奇,你看见我在哪里开会来?”彩霞问。

“刁婆,你少刁些吧!”猴子脸又在桌上猛一击,“老子要你狗命!”

“猴子鬼,你才该少刁些咧!”彩霞骂着,心里想,“反正怎样装傻,敌人也不相信我是没事人,不如索性骂骂人痛快些。”她就放肆闹了起来:“人家在街上走得好好的,你们把人捉来,左审右审,左问右问,你这个猴子鬼才是个刁棍啦!”

满厅子人见她一声声骂那个人作“猴子鬼”,都轻轻笑起来,连被捕的三个同志也止不住站在一旁笑了。……

“不许你嚷!”猴子鬼吼道,“再嚷,拉去毙了!”

“偏要嚷!你冤死人了,我为什么嚷不得?”彩霞跳起来,挥起拳头指着敌人嚷叫着,越嚷越起劲:“没开会硬说人开会。不认识的人,死逼着认。给你们折磨一天了,毙就毙罢,反正你们天天乱杀人,看你们有本事把老百姓都杀光!有一天叫你小心自己的脑壳!”

猴子脸呲牙咧嘴,跳了起来,奔到彩霞跟前,彩霞还没来得及招架,就感到胸部挨了一拳,同时还被他一脚踢倒在地上,她晕过去了……

第二天,她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是独自躺在一间单身牢房的床板上……她感到浑身疼痛,一看满是伤痕,有几处皮肉肿了,痛得心里一阵阵抽搐……下身流了很多血,这才慢慢记起,她被猴子脸踢倒之后,又被拖到了一间灯光阴暗得象鬼门关一样的屋子里挨了皮鞭……她就晕得象死去了一样……

她独自躺着,不能动弹,睁开眼睛,看不到一个人……小牢房里光线很暗,整天都象是黄昏。高高的房顶上,有个小天窗,外边好象是在下雨,天窗被雨点打得滴滴嗒嗒地响,从那里漏下雨水……她下身有些隐隐地痛,她忽然记起,有两个月没来月经了……她原认定是有孕的……现在啊,流血了……那是不是……小产呢?……她没有这种经验,只想起从前听人说过的有关这事的话。啊,那么完了,是给敌人打坏了,她咬着牙根骂了几声:“丧尽天良的豺狼!”想起她亲爱的洪剑牺牲了,他这点种,也没有保留得住,她一阵心酸,又迷迷糊糊晕过去了。

彩霞不知道又躺了多少时候,她曾经都以为自己死过去了,到了鬼门关……有天,送饭进来的看守开门,弄得铁锁咣当一响,她忽然清醒过来,知道是关在单身房间里。她饿得很,可又吃不下,只想喝水。她记得有一次为想爬到墙脚下取那碗水,没爬几步又仆倒,晕过去了……

过了几天,有个女医生来治彩霞的伤,给她擦身子,梳理头发,又给换了衣裳。据女医生说,是把自己的衣裳借给了她。彩霞觉得身上舒服得多了。不知为什么,送来的饭食也比较好些了,先是白米稀粥,后来是细白米饭,还有些比较干净的菜蔬。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彩霞身上的伤一天天好起来,她已经能起床行动了……忽然,她发现床脚那头,有个包袱,她赶忙拿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有几件旧衣裳……,其中一件蓝洋布衫,肩上有个补钉。她觉得这件衣裳曾见什么人穿过……是谁呢?她闭上眼睛,想了好一阵,忽然记起是文英穿过的啊!分明是文英的衣服啊,怎么到这儿来了呢?再看看其他两件更破的,她认出那是妈妈的衣裳了。包袱里还有梳子,毛巾,大头菜,咸萝卜等等……“这是怎么回事呢?做梦吗?”她听听牢房外不断的嚷叫声,大皮鞋的橐橐声……她确定现在不是做梦。“那么,妈妈来过吗?文英来过么?我怎么没看见她们呢?她们怎么会知道我被捕了,并且住在这儿呢?”

一连串的问题叫她迷糊……她不由得想起了被捕以前的生活……她的生命从来是活跃的,快乐的。她爱唱,爱笑,爱斗争;她爱同志,爱亲人,爱生活;但她也不怕死。从刚被捕的时候起,她就准备献出生命,但是为什么把她押来押去,受刑受审,还不叫她痛快地死呢?!

她永远需要朋友,怕孤单,现在,却偏偏把她孤零零地扔在这间阴森森的牢房里,多么想找个同志谈谈啊!

她痴痴地捧起那几件衣裳,想起爹娘,想起朋友,想起文英,想起洪剑——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可贵些的爱人……他已经牺牲了,只剩下她独自留在这个单身牢房里!还有爹妈,不知道他们为女儿愁到什么样子了!她禁不住伤心哭泣起来……被捕以来,这是头一次哭……

从前听说这个同志那个同志牺牲了,她为他们难受……现在,她羡慕他们死得痛快。

从前,她听说过一些同志们,在牢狱里组织起来,又继续斗争,她也准备过,如果自己被捕了,要学他们那样……可是现在,除了自己之外,看不见半个人影……她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境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