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剑要到法租界去参加上级召开的一个很重要的会议。来通知他的张卓云同志叫他把爱人带去,还让两个都尽量打扮得漂亮点,因为秘密会址是在一所比较华美的小洋房里。装作是富裕人家的聚会,需要些漂亮的小姐太太们去点缀一下,好应付环境。
他们从来没有漂亮衣服。洪剑借来了一件湖色的秋罗长褂,头上脚上搞得整齐一点,算可以对付过去。彩霞借了陈舜英当教员时候作的一条浅蓝色印度绸裙子,头晚上连夜给腰围缝小了一点才合身。上身穿上最近她自己缝的一件麻纱上衣,是淡青色底子上起同色略深点的花朵,花心撒着红色小点点。样式很摩登,不上领条的方领口,下摆角是圆的。上衣的尺寸作得非常合身,配上那条裙子,可以说是她平生第一套时髦衣裳。衣裳穿在她的有着优美线条的细挑身材上,看去又健康又淡雅。听了同志们的劝告,她在脸上薄薄地施了点脂粉,使她的原是无羁的、有些撒野的美貌,带了点闺阁气和妩媚温柔的风姿。
午饭后,洪剑和彩霞一同从自己住处走了出来。
走进法租界住宅区一带,他们觉得一路来经过的闹市的喧嚣和酷热,一扫而空。行人稀少的寂静的柏油路上,两边绿树成荫。一座座小铁门里,尽是洋楼、小花园。里边静悄悄的,好象没住人一样。也许屋主人还没起床吧,也许是他们上庐山或青岛避暑去了。偶然,这家那家的台阶上,往往有一只毛肤光泽的猫或洋狗在睡觉,听到门外有人走过,它们抬起头来懒洋洋地叫唤两声,又眯上眼皮,放头睡了。花园里,绿丛中,发出吱吱的单调的蝉鸣。
彩霞很少来过租界,看见这样的环境,加上自己一身的打扮,感到很不舒服。她想起她父母住的那个狭窄的家,门口那条终年有点臭沟味的陋巷,经常有人家在大门口生炉,洗衣裳,弄得满街是煤灰,柴片和污浊水。夏天,矮屋里闷热,家家在大门口吃饭,待客,还睡觉。人们在街巷里打架,吵嘴,还有人撒尿……这些为她所最熟习的生活形象,马上在她的脑海里闪了出来,是辛勤劳苦一辈子的人啊,为什么生活得比人家的猫和狗都不如呢?我们劳动人民要不闹革命,哪天才翻得了身啊!”
在人行道上,两个外国人——大约是夫妻两个——勾着胳膊,从对面走来,不满意朝他们走来的彩霞、洪剑没有给他们让路,很无礼貌地指着他们唧唧喳喳说了几句什么,从他们旁边走过去了。彩霞咬着牙根,转过脸来,怒视着他们的背影……
洪剑看着彩霞笑了笑,轻轻警告她说:“你还欠锻炼哩!”
“嗨,你真不晓得……我满肚子有气!”彩霞说。
“我怎么不晓得?记住,我们伟大的事业,不是对付几个人的问题……”他看见彩霞还打算争论什么,而对面人行道上,有一群姑娘在走着,就低声止住她说:“快到了,仔细点!”洪剑是到过这机关的,他的眼睛已在侦察周围的环境。
他们又装得轻松快活地向前走去,很象一对有闲的、无忧无虑的情侣。
忽然,洪剑碰了碰彩霞的胳膊,低低说:“糟糕,只有一个花盆了!”
“啊,坏了吗?”彩霞惊问,声音低到对方几乎听不见。
两人的脚步都放慢了……
原来他们要去的这个机关的安全标志是在二楼临街的小洋台上,摆两盆开得茂盛的花,必须是两盆,多一盆,少一盆,或没有盆,就是住这个机关的同志,向自己人报告这儿不安全的警号。在外边看见这个警号的同志,就不能进去。
“你看准了吗?是哪一家?”彩霞细声问。
“对面……洋槐树梢最高的那家……楼上门窗都没开呢……你不要死盯着那里……”洪剑靠紧彩霞低头小声说,好象一对恋人,在说情话的样子。
“我看见了!”眼睛锐利的彩霞也低声说,“我们转去吧!”
这时,那座洋台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居高临下地对着正在人行道上行走的洪剑、彩霞两人瞄着……他们没敢抬头再望那儿。
“不能打转身,会惹人奇怪的!”洪剑小声对彩霞说,“把这条路走完,再拐弯,是一样的!”
一会儿,他们感到洋台上那个人进去了,又觉得他们前前后后并没有人,他两个渐渐分开了些,为的怕遇见坏蛋,彼此受牵连。他俩装做不是一道的。洪剑在前面走着,彩霞远远随着他,这一带,她完全陌生。
他们已经从那个发生了问题的门前走过去了。彩霞觉得那座小楼房里,叮叮咚咚很不安静。走不一会儿,觉得那个大门里出来了人。他俩仍从容地走着,拐了弯。走了一阵,觉得没有事了,算放下心来。洪剑拐了一个弯,转进了中国地界。彩霞依然远远尾在洪剑后面走着……这儿路面宽敞,人来人往,喧闹得很。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警笛声。行人听到警笛,纷纷奔跑起来……彩霞远远地看准洪剑的后影,他依然若无其事地在走着,彩霞自己也并不惊慌。有两个警察,从彩霞后面飞奔到前面去了,其中一个追到洪剑跟前,抓住了洪剑……彩霞不觉一惊,不知自己继续前进了没有,她忘记了自己,只是把视线紧盯在被敌人捉住了的洪剑身上……街上的行人,有意避开警察,远在旁边走着。最初她看见洪剑象是很驯顺地跟着捉住他的人一道走。一会儿,她见洪剑在警察身上猛击一拳,甩开了他,拼命往前飞奔……她止不住笑起来,想起他曾经告诉过她:就在去年北伐军快打进武汉来的时候,有一次,旧军阀的警士在一个出了事的机关已经逮捕了他,他就正是这样逃出来的……他跑得多快啊,象飞马,象闪电……彩霞的心在猛烈地跳动,默祝着他的胜利……她忽然发现有三个人在追他,但是他离这三个人越来越远了……“天啦,他能逃掉的!”她想。
后面追的人大声喊:“站住!站住!不站住,开枪啦!”洪剑依然使劲地跑着。接着,就听到几下枪声。彩霞看见她的爱人身子摇晃了一下……“啊……中弹了么?”她急得几乎想奔上去了,但是她看见他又象好人一样,继续奔跑……接着,又是两下枪声,大街上空,冒起了一股烟……他只跑了几步,身子又摇晃起来,终于仰天倒在街心了……
中弹倒下了的洪剑,这时神志异样的清醒,他想起他和彩霞并没有走进那个坏了的机关里去,但是为什么现在有人捕捉他呢?定是有自己人叛变了。他甚至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中弹的位置,是从后背左边打进,从左肋穿出来的,他感到那里在冒血,身子是躺在被晒得滚烫的地上,整个上半身都是火辣辣的,口渴得异样。……他仰视高高的上空,上面是灿烂而开阔的青天,几团云彩在烈日下互相追逐,他感到火焰般的阳光刺痛眼睛。刚闭上眼皮想养养神,心里琢磨着叛徒是谁,忽然听到杂沓的皮鞋声,停在自己跟前。洪剑睁开眼睛一看,有个男子蹲在自己身旁,是一个熟习的面孔啊!他正对着自己的面部端详着呢。他想不起这是谁,这人手里还握着有点硝烟味的手枪……他猛然明白了:这是个叛徒,出卖了自己。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使他获得了意外的力量,他忘记了身上的痛楚和那即将来临的死亡,猛然坐起来,象迅雷闪电一样,伸出右手,夺过了叛徒手里的小手枪,使尽全身最后的力量,对准叛徒的胸口,啪地开了一枪。叛徒应声倒在了他的脚下。他自己也因为伤后用力过猛,不由自主地重又倒下,手枪从他的手里跌落下来。洪剑眼前一阵晕眩,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脑子里还清楚地、快活地意识到:党啊,你的儿子临终了时,给你除掉了一个叛徒。他想说出这句话来,但他的呼吸困难,叫不出来,思想也越来越模糊了……
彩霞在马路一旁,屏着呼吸,艰难地走着,看见已倒了的洪剑坐了起来,夺过手枪打死了一个敌人,她喜得几乎想赶上前去和他合伙作战,但马上又拍拍自己的胸脯,让自己镇定下来。看见洪剑又倒下了时,她全身哆嗦了一下,仍克制住自己,决定从容走上前去,夹在人群之中,作为旁观者去看看她的倒下了的爱人。……她警惕自己,不要显出难受,不要流泪,以免让敌人识破。她故作镇静地才走了几步,上来两个警察,拦住她,把她也捉住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彩霞问。
“唉哟,我的干妹子,不消装傻啦!”一个躯体臃肿,身穿黑绸衫裤的便衣侦探,推开警察,挺身站在她前面,一手摇着芭蕉扇,对她歪头斜眼地狞笑:“瞧,你的小情哥,已经吃了卫生丸子,翘辫子啦!跟我走罢!我也会逗你喜欢的!”一边说,一边涎皮赖脸地伸出手臂来勾彩霞的胳膊……
彩霞一时火冒三丈,举起右手使尽全身的气力,对着伸来的胳膊,一拳打过去,同时嚷道:“莫碰我,不要脸的东西!”她收回手时,感到手指手肘,都麻木了。……
“女土匪,你打老子!”挨了打的人先猛然退了一步,马上又向彩霞扑来。
“先生,还是让我们来吧!”一个警察指着一下子围上来的观众,挡住了便衣探子说,“这么扭打起来,要是有人领她溜了,我们怎么交差?”
就这样,警察把彩霞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