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尽长江滚滚来

三十八

字体:16+-

上午,彩霞的妹妹彩云来看文英,说:“有位太太一早来看妈妈,是姐姐那儿来的,临走的时候,叫我悄悄带个信给你,叫你今晚上到一个什么刘太太楼上去……”

“刘太太楼上!那是什么地方啊?”文英楞住了。

“她说,只要一提,你就会知道的!”

“真的?啊……啊!”文英疑惑着……忽然明白那是指菜花巷柳竹的楼上了。“这人长的么样?姓什么呢?”

“姓什么,姓什么……我没弄明白。长的么……矮矮的,圆圆的,胖胖的,和气得很!”

“唉呀,又是圆圆的,胖胖的么……”文英忽然记起陈大婶讲来工房找过她的,也是个“圆圆胖胖的太太”。

“那么,又是那个太太么?是彩霞洪剑那儿来的,那不就是党派来的吗?天啦,党来找我们了!”她喜得想喊出来……又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甘明和郑芬去。但她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怕万一猜错了,反惹孩子们失望,不如等晚上见过面再说。

这一天的时间,文英觉得特别长,简直盼不到日头西沉……她早早吃了晚饭,又洗了澡,还挨了好半天,天色才黄昏下来。文英急忙走出工房……打从走出房门起,就不断遇到饭后出来乘凉的人。一看见文英,他们就探问大姨妈的消息,说些安慰她的话。又都说她瘦了,叫她好好照顾自己。文英虽然尽量客客气气地说些感谢大家挂心的话,心里却只希望人家少给她罗嗦点,好放她早点去会见那位圆圆胖胖的太太……可是偏偏沿途不断遇着熟人,而且人人都是堵着她纠缠好半天……直到走上长街时才好点,这时天已经大黑了。

一拐进菜花巷,她心里扑通扑通跳起来,心想,等一下该从哪儿讲起呢!她忽然觉得她有生以来,任是去会什么人也没象这么欢喜,这么着急,这么心跳过……只是同四月里,回乡下去的时候,下了火车往家奔时的心绪有点儿相似,但,也还没这么激动。离开妈妈的日子,是数得清的,妈妈的生活那时是一天比一天好的,心情自然比这时平静些。现在呢,离开党虽然才几天,可是党在苦难中,自己也在受苦受难。失去了党几天,比两年不见妈妈痛苦得多……痛苦得多……她好象觉得和党隔了一世没见面了啊……

忽然她听到有个好熟的声音轻轻喊:“文英姐!”她猛回头一张,黑角里闪出个人来,定神一看:天啦,是彩霞!这比圆圆胖胖的太太还要叫她开心些……她几乎在街上就要扑过去,嚷起来……

“小心点啊!等进了屋吧!”黑暗中,从彩霞身后又闪出一个男子来,那声音,又是那么熟悉的。原来是洪剑和彩霞一道。文英喜的几乎又要嚷出来了。但是洪剑沉着的声音和摇头示意的样子,使她冷静了。

他们编了一套话告诉房东,说接了柳竹的信,说他要回来,特来看看他回来了没有。

房东老夫妻两口生活得很寂寞,正盼有客人来,因而热情招待他们。房东太太还特意把文英拉到一旁,说几句体己话。她再次告诉文英,说她女儿到南昌去后,总共只来过一封信。她心里日夜不安地惦着呢……

上得楼来,一开开房门,在黑暗的屋子里,彩霞和文英两个,什么也不顾就抱到一起来,好象隔了多年没见面的亲人。看见彩霞,文英不由地想起不知下落的胖妹和许多遭了难的同志们,止不住伤心落泪了……彩霞也为革命的突然失利,好些同志的遇难,好友的离散而伤心,止不住抱着文英的颈子哽咽不已……

洪剑把提来的一只手提箱搁在一旁,先扭开了电灯,看见她两个抱做一团哭泣,又气又笑,说:“唉,这是女同志的见面礼!”接着他慢慢打开了窗子,扫了扫桌子上和椅子上的尘土,然后走到还把头凑在一起的两个女人跟前,轻轻说:“妇女们,见面礼还没送够?收得起啦!”

她两个止不住放开手笑起来……

文英这才看出洪剑穿了一件宽宽大大的,半新旧的蓝竹布长衫,摇着一把黑折扇,脚上穿的是一双浅口布鞋,就好笑着说:“从来也没见你这么打扮过,穿上这件长大褂,象个小老板了!”

“真的吗?那就算我的化装成功了!”洪剑得意地说。他脱去了长衫,把它扔在只铺了一床旧席子的板**,接着说:“可是……你看,我这位老板娘,还不大象呢!”

文英这才借着灯光,仔细打量彩霞……彩霞的苗条的身子上,穿着一件白地起浅绿色花朵的花布旗袍……她的胸脯,比从前丰满了,显得十分健康,脸蛋也胖了些,灯下看起来,两腮红润润的,光泽鲜艳……大大的眼睛显得更加明亮了……

文英止不住又喜又爱又气,在彩霞的腮上捏了一把,笑道:“死丫头,日子这样难过,你怎么倒越长越标致了!可真是不大象老板娘,倒象个招人欢喜的女学生了!”

“不要紧,我在蓄头发。”彩霞摸摸后脑上的头发说,“再蓄长点,打算掺点假头发,梳个牛屎巴,自然就象老板娘了!”停了停,她又叹口气说:“这些日子,真把我憋死了,我嘻开嘴打个大哈哈,他就说:‘你这不象个当家婆,要学,要改!,等一会儿,不知什么事把我急得跳起脚来嚷,他又绷起脸对我说:‘不行,不行!你不象老板娘!’你说,要命不?我两个现在要装作生意人——小老板和老板娘!”

瞧着彩霞,文英又想起小胖来,叹了一口气说:“不知道小胖怎么样了!”

“小胖么,完事啦!”彩霞摇头轻轻说。

“天啦,她也完了么?”文英止不住全身颤栗起来,眼泪也要涌出来了。

“唉呀,你误会我的意思啦!”彩霞赶忙摇着文英的双肩说,“我是说,小胖现在平安无事,很好呀!”

文英定了定神,楞楞地瞅着彩霞问:“啊呀,急死我了。你说是……她……她很好么?真的?怎么个好法子?”

“说是罗,她先躲在寿星老家里。寿星老又把她送进城,藏在一个亲戚家。过两天嘛,小胖自己出来找到了组织关系,如今,党也给她派了工作了!”

文英听着,嘴里不断念:“谢天,谢地!”念完,又说:“我的妈呀!那个胖丫头,有命了!我只疑心她已经完蛋了呢。”说着,不由得流出了又是辛酸又是欢喜的眼泪来,又追问道:“你见过她吗?”

“没有,我是听老廖说的!”彩霞一边说,一边仔细盯着文英的憔悴多了的面容,惋惜地说:“几天不见你,瘦多了!一身象脱了一层壳。眼睛周围,一个黑圈圈!老了十岁了!你不好过啊!听说大姨妈在拘留所还好,你要宽心点!”

“也不止为姨妈一个。”文英叹了口气说,“你看,这样艰苦的日子,搞丢了党的关系,你们一个也找不到,遭难的遭了难!剩我和几个娃娃,叫人是么样吃得下,睡得好?啊,我姨妈的事你们都知道啦?!”

“怎么不知道?第二天不是有人到工房去看你来!”洪剑说。

“哎呀,有个什么圆圆胖胖的太太,那是谁呀?”文英记起陈大婶和彩云的话来。

洪剑说:“是陈舜英同志跟你去接关系的啦。你不认识她么?”

“老廖的爱人罗!”彩霞补上一句。

“我不认识。”文英摇头说,“真把我的脑子都想得要裂开了。我不在家,她告诉陈大婶,说是我的亲戚。天知道,我有个什么亲戚来?我问陈大婶,这人长的么样。陈大婶说是长得圆圆胖胖的一位太太。今早彩云来,又说一个圆圆胖胖的太太叫我去。我想,不管怎么圆的胖的,这个大概就是那个了。既是彩霞那里来的,那准是党派来的了。我就来了!”说得三个都好笑起来。

文英又问到金梅的消息。他们告诉她,说金梅最近被调到武昌德胜门外,到一个纱厂帮忙去了。虽然她大着肚皮,可还能干点事。那儿正在进行恢复组织的工作,很需要人!陆容生嘛,听说早就跟一批军队到南昌去了。

“楼下房东太太也说她女儿跟一批学生军到南昌去了。南昌大概还有点搞头吧?”文英问洪剑。

“是啊,那儿要集中我们的一批武装力量直接斗反动派!”洪剑扬起一只手,卷起汗衫袖子,快活地笑着说,“文英同志,莫心烦,这回我们要组织自己的革命武装力量啦!懂么,自己有军队啦,自己有武装啦!这就是用革命的武装,反对反革命的武装罗。领导上早就有人这么主张。毛泽东同志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就说了要加强农民武装,反对地主武装,可是陈独秀不听呀!”

文英似懂非懂地望着洪剑说:“既然要组织自己的武装,那么,为什么又让咱们工人纠察队缴械呢?唉,哪个工人不埋怨缴械的事!洪剑同志,你说嘛!”

“对,那是个错误呀。那是陈独秀的领导的大错误……”说到这儿,洪剑沉默了,怕讲多了文英不懂,转口说:“好么,有了错误,就得了经验教训。现在不是就搞我们工农自己的武装么?”

“枪都缴了,一下子搞得起来么?”

“有办法的。难道我们就只纠察队缴的那几杆枪?今后,我们的武装力量,重点是在农村。这问题,以后有机会,我再跟你谈,今晚来不及了。”

“好,我也零碎听到一些,半懂不懂,真想搞明白。”文英说。

文英又向他们问了些别的消息,后来止不住慢吞吞地、有些羞涩地问到柳竹的安全……

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文英几乎想哭出来了。“怎么这么多好消息,就没有他的啊!”她想。

“我只担心姨妈要为他吃苦头呢!”文英说完,低下头来,咬紧自己的嘴唇,怕朋友看出她心头的激动。

“唉呀,你问了我们这么多!现在,我可要听听你们的情况啦!”洪剑说。

文英叹了一口气说:“是哟,我应该向你汇报汇报工作了!”

这时房东太太给他们送来了茶水,又叮嘱他们走的时候,要把门窗关好,才下楼去了。

他们坐下来继续谈。本来坐在窗口比较凉快些,但是怕谈话声传到街上去,就坐在板床跟前。洪剑坐在**,让她两个坐在仅有的两把椅子上。

文英觉得是逢着了久别的亲人,嘀嘀哆哆讲着,几乎想把所有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无论大小,都一句不漏地告诉亲人……洪剑好几次提醒她:不要搞晚了回不去……有时讲到些很不重要的情况,洪剑就打断她,给她另外提出问题来。

她谈到陈士贵、陈香玉背叛的事时,洪剑问彩霞道:“你记得吗?你跟我在东升巷读书班屋子里争嘴,就是为你要介绍这个宝贝陈香玉入团呢!亏得没让你把她搞进来啊!”

“啊哟,你是神仙!会算卦!”彩霞眨着眼皮嘲讽地说,“那你为什么没算出陈士贵来?”

“并不是每个人都容易看出来的,难道真有算卦算出来的吗?……文英继续谈罢。”洪剑说。

文英又继续讲如何和蒋炳堃商量,如何干掉了两个叛徒。

“那么,是你们几个干掉这两个家伙罗?”洪剑问。

文英点点头。

“好啊,英雄好汉是被逼才上梁山结伙的呀!”洪剑笑着说,“干得好,干得好!干掉两个叛徒是件好事,我们的杨文英同志也给锻炼出来了!还有王艾、甘明两个娃娃啊,也受到了磨练!”洪剑轻轻击着床板说。

文英明知道干掉陈士贵两口子是件好事,但是事先并没得到党的许可,每一想起,心里就有些忐忑不安。现在听到洪剑的夸奖,她喘了一口气,胸怀好象马上宽舒、轻松起来。

彩霞目不转睛地盯着文英,半天没说话。洪剑碰了碰彩霞的手拐子,问道:“发什么痴呢,你不认得她啦?”

彩霞笑道:“真要不认得她了!她刚进厂的时候,大姨妈对我们说,‘我文英好慈悲心肠哩,走路都轻轻的,怕踩死了蚂蚁子呀!’你看,哪里想到才三两年工夫,怕踩死了蚂蚁子的乡下女人,变得这样狠了!哎,不是狠,是变成坚强的工人了。真了不得!”

“这是从阶级斗争中锻炼出来的啊!”洪剑说。

文英又继续向洪剑汇报,讲她们如何组成了临时三人小组,如何发出了赤色工会传单,如何进行了对同志和积极分子的调查和了解。她告诉他们:黄菊芬就不错,态度比从前更靠近咱们一些,她夫妻两个都帮着散发传单,打听被捕同志的消息。史大杰老头儿,过去几乎是没被人注意的,现在成了最可靠的积极分子。甘明现在常去跟他联系,他时常给甘明报告些厂里反动分子的活动。姚三姐态度就很不好,郑芬把传单分给她,她不但不肯接受,还警告郑芬,问她怕不怕脑壳搬家。有时候,她还跟反动派一道骂共产党。有个赵引弟,是团员,虽不象姚三姐那样,可是怕得要命。郑芬去找她,她躲着不出来,叫她妈对芬芬说“不在家”。

洪剑指示文英,以后做工作,还要细心审慎。譬如史大杰、黄菊芬这样的态度,洪剑觉得文英的观察一般是正确的。但是,他提醒文英要小心,他说:“以后可能会有人比黄菊芬态度更好,可要提防,是不是反动派指使来试探你们的。”

“啊呀,还有那种事么?我倒从来没那么想过。我只晓得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譬如史大杰,如果不是他把情况告诉蒋炳堃,我们就吃了陈士贵的亏啦!”

“史大杰当然没问题。我是告诉你,有那种事哩!以后得细细观察人。”

文英感到提醒她这一点,很有好处。

听文英谈到他们三人小组如何拟出了红色工会的传单,文英自己又如何到这个小楼上来写蜡纸和油印的情况时,洪剑兴奋得不知不觉卷起衣袖,捏着拳头,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后来又走到文英身后,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说:“再也没想到,这张传单是你写的呀!真了不得!怪不得彩霞死瞧着你,说要不认得你了哩!”说完,他又在屋里来回走着,自言自语说:“这次革命虽然遭受了挫折,党却锻炼出多少干部来了啊!真了不得!”

文英眼眶里不知不觉涌出眼泪来……一个走失了很久的孩子,找回家来,受到了母亲的抚爱和安慰,怎能不又欢喜,又伤心呢……

文英谈到王艾跟教导团去湖南找毛泽东同志的消息,洪剑扬起眉毛,显出惊异。他想起小王艾那个孙猴样的机灵性和他那股子革命热情和干劲,不觉又笑了起来……一会儿,他摸着自己的大额头,赞叹说:“好啊,他倒有机会参加秋收暴动了,这个娃娃,到了毛泽东同志他们那里,会锻炼成铁汉子的。那里现在是革命火焰最旺的地方……哎,哎,这个小猴娃,真是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成长起来了啊!”

文英看着洪剑,忽然觉得他那种深思熟虑的神气,有点象柳竹,完全不是第一次看见他时那个毛手毛脚的小伙子了……

“老练得很了啊!他一声声叫别人‘娃娃’、‘娃娃’的,他自己大概也才不过二十一二岁吧!他也正是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里成长、锻炼成钢的啊!”文英想,不觉对他格外敬重起来。

“你自己呢,不也锻炼成了钢铁了嘛!”文英笑着说。

“对,我也是在锻炼……可不敢说,成了钢铁。……当然,应该成钢铁。”洪剑看了看文英,又看了看彩霞,点着头,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应该成钢铁!”

洪剑当即批准了文英他们的临时三人小组,确定文英来领导,以后每周和洪剑碰一次头。洪剑让文英设法了解一下王麻子的情况,据说他有些消沉,见人躲躲闪闪的。洪剑还告诉文英说,他已和两个男工接上了头,等再了解些情况后,将介绍他俩和文英认识,以便研究恢复支部生活。还说,甘明他们,也该研究恢复团的组织。文英一听到恢复支部生活,不觉开颜笑起来……

洪剑又告诉文英,说有些被捕的人,可能最近会放出来。因为,据确实的消息,虽然处决了不少,现在监牢里还是挤得装不下,反动派感到人太多了,无法处置。所以象杨老老、大姨妈这类人,最近可能出狱。这使文英心里又觉得宽松了一些。

他们三个谈个没完。有时,文英和彩霞谈到遭了难的战友,止不住哽咽,落泪。有时,他们又谈得笑个不住。文英提到蒋炳堃舍不得把一颗子弹花在“臭婊子陈香玉”身上,以及陈香玉死后工房里的一些传说时,她和彩霞都好笑起来。洪剑也跟她们一起,象孩子一样开心地哈哈笑了。

末了,洪剑催文英回去,文英实在舍不得离开他们,觉得还有许多话要讲,特别还有些话,想跟彩霞谈。临时,彩霞出了个主意,让洪剑独自先回去,她想和文英一同在小楼上住一宿。洪剑最初不赞成这种做法,后来扭不过她两个的要求,只好同意了。再呢,他带了只小皮箱来,是准备把油印机装走的,现在太晚了,怕遭检查,弄出事来,让彩霞在这儿住一宿,明早拿走也好。他嘱咐彩霞明早别忘了把油印机和它的附件好好装进小提箱带走,并且一路上还得多加小心。

洪剑走后,两个朋友唧唧喳喳谈个不停。夏夜的蚊虫咬死人,她们索性不打算睡觉,准备谈通宵。俩人一会儿坐着,一会儿躺在床板上,不断地挥着手中的扇子……

忽然,彩霞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捉住文英的胳膊说:“文英,我跟你总算好朋友一场,是话都谈。我从来没对你瞒过半句话,可你这个闷猴子鬼,我知道,你有件心事,一直没对我提过。今晚可不能饶你了!老实点,给我照直招来!莫叫我好盘问……”

“招什么呀?”文英装傻,抿着嘴只管笑,心里着实感激彩霞对她的关怀……

“莫装痴,你倒是说说,你跟那个人的感情到底怎么样了?你两个真奇怪,说你们好嘛,又象没事一样,安静得很。说你们不好么,他走了,你这么牵肠挂肚的。他呢,那么相信你,这屋子,他为什么就交给你照管呀?”彩霞一句紧接一句地问道。

文英虽然有些害羞,但很高兴能有机会把郁在心里,从没对人说过的话,对知己朋友谈出来,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爱情告诉了彩霞。

“唉哟,说了半天,你满口里他呀他的,他到底是谁呀?姓什么,叫什么名呀,你的这个他?”彩霞调皮地笑着说。

“死鬼伢,人家挖心掏肺给你讲真话,你倒拿人家穷开心!”文英气的在彩霞腿上捶了一拳。

“不是拿你开心啊,我的好姐姐,是替你高兴呢……你的这个他呀,确实是个好同志,区委会里,个个都喜欢他。哎,我希望他快点回来,你们赶快同居吧,我好吃你们几块喜糖……”

“看,好好的,你又说怪话!”

“不是怪话,我的好姐姐,这是真心话。你们既然已经这样好了,难道各人还老打单身不成?他也早该有个家了!以后的工作条件越来越艰苦,让他老这么单干,容易出事……就算不出事,这样的工作环境,一个单身男子,有几多难处……难道你不心疼他?你别跟我装傻,看你,你现在想他都想得瘦成猴样啦!”

“死鬼,又胡说八道!”文英又在彩霞腿上捶了一拳。

“别捶人,听我说呀!”彩霞作古正经地说,“你听我说,这怎么是胡说八道?等他一回来,你们就到一起成家吧!你能帮他一些忙,他也能提高你,这样子对革命只有好处。你说是不是?说良心话,我算是有这么点经验啦!”

文英觉得彩霞的话,句句说在她的心坎上,心里又喜欢,又感激,又难受,低着头没说什么……

“我知道,你现在得不到他的消息,心里够苦的,又没个讲心腹话的人……看你瘦成这个样子……刚才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心里好难过……”彩霞说着,止不住掉下眼泪来。停了一会,又说:“今晚上,你有什么想头,都对我讲了吧,讲完,心里会痛快些。”

文英听了,觉得不能辜负彩霞的一番好意,慢慢地揩去忽然涌出来的眼泪,叹了口气说:“我也没有什么想头,只要知道他还好好地活着,就安心了……你说罢,象这样大灾大难的日子,反动派天天杀人放火,这个人哟……半点消息都没有,教人怎么放得下心呢?!至于以后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去想它。”

“我看,事情是没有的!这,你放心好了!”彩霞安慰文英说,“要是有什么坏消息,那早就传出来了……总归是派出去了,那是我早听说过的。”

彩霞安慰了文英半天,又告诉文英说:“你看,文英,我有两个月没来那个了!怎么搞啊!要是有了小孩……才要命罗!凭你说,我自己还够淘气的,哪里会做妈妈哩!又碰了这种苦日子,烦死人了!”彩霞嘴里说烦,可是说话的声音,却象对大姐姐撒娇的调子,夹带着准备作母亲的快活……

她又向文英谈了别后她如何学习做秘密工作的情况。她告诉文英,说:“前两天,我差一点出事,那就没有命见你了!”

“那是怎么回事啊?”文英问。

“是这样的,我送文件到一个机关里去,那机关已经被破坏了,那儿的同志被捕了!他们被捕前,没来得及把警号放出来。我一看,没事,打算进去,忽然抬头看看,楼上窗子里有个人影一晃,我的眼睛尖,觉得那人影不象自己同志,就小心点,先不进去。我到隔壁杂货店去买把扇子,跟老板娘聊天。老板娘告诉我说:‘隔壁人家,早上来了宪兵队,把夫妇两个提了去……现在里边还有宪兵呢!’你看,我算留了命了!后来我在那儿等了一会,又来了一个同志,我告诉了他,他才没进去……”

“唉呀,那你作这样工作,已经很内行啦!”文英惊叹说。

彩霞告诉文英,说她虽然也学会了机关工作,但是她怎么样也止不住对厂里姐妹们的想念,对厂里斗争生活的想念……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好几次她听见邻居踩缝纫机的声音,她就迷迷糊糊觉得是到了车间,听见马达轮子响……她说她昨晚还做梦来,梦见跟芬芬两个看见夜叉婆进了车间来,就吹起口哨给姐妹们报信。

“那是从前过惯了的生活啊!”文英拍着彩霞说,“你忘不了。”

“是啊,我真是喜欢做厂里的活。现在想起来,哪怕跟姐妹们吵嘴呢,也是有味道的!”

文英也叹了口气说:“前天,我从厂门口过,外边那些鬼巡逻队持枪舞棒的,我望了望大门里,想起五月里闹反停工斗争的时候,就是在那里,小胖跟老九两个,跟白经理争得满脸淌汗……我又想起你站在二楼走廊上,领大家唱歌喊口号……唉,才几天工夫啊,如今一下子变成这个死样子……”

“别说那些丧气的话啦!”彩霞说,“文英姐,你想过没有,革命成功了,你干什么好?我倒是想过了,我还是要在工厂。有一天,我们不止消灭了地主,还要消灭资产阶级,咱们自己管理工厂。你想过么,自己管理工厂呀。我们只做八小时工。我们工厂里自己办学校,个个工人上学。听着,有工人正经的学校,不是你那个可怜巴巴的读书班罗。我还要组织俱乐部,还要组织唱歌队。我们的纱,织的又细又白,象丝一样。我要搞出顶好看的图案来,织出最好看的花布。花布,做成衣裳哟,要把全中国的姑娘打扮得象彩云里飘出来的仙子……”

文英没听完就笑得捶了彩霞一拳,说:“彩霞,你活着是个快活人,明儿死了,也定是个快活鬼。天天跟你在一起多好,几大的闷气,也能由你一张嘴说得消食化气,哈哈不停的……唉,可惜,天一亮,又要跟你分开了!”

早上,她们分手告别后,文英独自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完全不是昨晚来这里以前的那种情绪了!半个月来她感到有块大石头压在心上,现在,这块石头似乎已搬走,心胸轻快得多了……

文英回到家来,还有件教她快活的事:姨妈昨晚被释放回家来了!

文英昨夜没回来,反累得姨妈为她担心了一宿……

和姨妈一同出来的,有东升巷工会看门的魏老汉,还有和姨妈一同被捕的工会执委杨老老。因为供出了姨妈和杨老老的陈士贵,后来不见人了,没了对证,别人都说这两个老人家什么事也没沾手,监狱里又有人满之患,反动派只好把这一批人,暂时释放了。

姨妈告诉文英,说杨老老昨晚来对她说:“现在我们没有路走了,非跟共产党不行,我决心走这条路,逼上梁山了!你有没有办法给我设法加入共产党?”

“啊,这个好老老!你呢,姨妈?”文英问。

“我当时没有做声!”姨妈对文英严肃地说。“不过,我后来想:从前,你们人多,我老太婆进去,不见得能起什么作用。现在,你们人少了,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罗。我看杨老老是真情。你再看看罢,要行,就介绍我跟老老两个一起进去吧!”

文英喜得抱着姨妈的脖子亲起来,一边喃喃地轻声说着:“啊,我的好姨妈,我的亲娘,我的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