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周,文英和大姨妈两个做晚班。早上六点从厂里回来,胡乱吃些东西就倒上床睡觉了。
文英睡得正香的时候,忽觉有人摇她的身子,并叫唤她。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有个不认识的娃娃站在她床前……
“你是什么人啊?”文英跳下床来,问。
“唉哟,文英姐姐,你都不认识我啦!我是齐小海,小胖的兄弟呀!”
“啊呀,小海,真个教人不认识你了!几天不见,你长高了!”文英说着牵着小海走到外屋来叫他坐了,自己找脸盆和毛巾,打水洗脸……一边问小海:“啊哟,你来,有什么事么?”
这时王秀兰从院子里跳进来说:“我看你睡得香,叫这小朋友等等,他硬是不肯。说非马上叫醒你不可。”她的袖子是卷起的,露出了瘦小的胳膊……她正在院子里洗衣裳,下个礼拜她可以进厂了。
文英一边扭着毛巾,睡眼矇眬地向王秀兰点头表示谢谢,接着转过脸来问小海:“有什么急事吗?”
“唔……唔……”小海想说什么,又用眼珠溜了王秀兰一眼,住嘴了……王秀兰看见这个才十二三岁的孩子,竟这么伶俐机警,止不住笑起来,马上知趣地跨出房门,继续洗衣服去了。
小海这才凑到文英耳朵跟前细声说:“我姐姐带信来,叫你马上去。”
“马上去!去哪儿?”文英又惊又喜地问,“会见你姐姐么?”
“到市里去,你跟我走就是嘛!会不会得见她……唔,我也不知道。”
“有什么事么?”
“那我也不知道。这年头儿,大家小心点好!”
“唉呀,这孩子说话象个大人了!”文英叹息说。她已经走到破八仙桌前拿起梳子梳理头发了……
“什么孩子、孩子哟,现在还是孩子?我已经长大了!”小海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一会又皱起眉头说:“文英姐姐,你快点,还有人等我们哩!”
文英想起是进市区,衣服得整齐点,就到里屋去换了一双白袜子,穿起春天做的那双黑毛哗叽面子的皮底鞋。再换了件藕荷色沿白边的竹布旗袍……这衣裳是五月里自剪自缝的。当时姐妹们都夸说她穿了这件衣裳好看:颜色好,镶边好,尺码也合身。可是她仅只“五卅”纪念游行那天穿了一次,以后心里不痛快,一直没穿它……
临行前,姨妈还睡得很熟。文英嘱咐王秀兰等姨妈醒了,告诉她,只说小胖的弟弟找她有事进市区去了。她一定会在晚班前赶回来上夜班。
文英和小海一同走着,文英趁此询问他们家里的生活近况。小海告诉她,他不久就会到大智门那儿一家麻袋厂去当学徒。他觉得自己是铁工家庭出身,不想去麻袋厂,但是没有办法。他又告诉文英,小李的兄弟——他的好朋友李小永会到兴华厂去当修理机器的学徒工。他很羡慕他,那是甘明通过别的工友想办法弄进去的。他们从此再不能上学了。
“你的大哥呢?还一直没消息么?”文英问。
“怎么会没有消息呢?牺牲啦!”
“啊呀!”文英不免一惊,想对他说句安慰的话,但是她看见小海咬紧有些颤栗的嘴唇,沉默着,她知道她没有任何话能胜过这个孩子自己克制自己的本领,便叹了一口气……
“我们没有告诉妈妈,怕她受不了。”他镇静而从容地说。哥哥齐大海和几个同志,一同被敌人杀害在汉阳兵工厂门前的消息,小海是头一个知道的。那正是他父亲牺牲后的第三天。为着父亲,哥哥和姐夫的牺牲,他独自躲在屋后树林里哭了一天。他没把哥哥的消息告诉妈妈和李七婶。以后再也没哭过,只是不声不响地帮妈妈干家务,劝妈妈别伤心……哥哥的消息,只在前几天才告诉他姐姐小胖。
文英还想问他点什么,没来得及开口,小海看见已经走出了工房,到街上来了,就对文英说:“文英姐姐,我们还是细心点好,要去的地方,是个重要地方,不要走在一起谈话了。我在前头走,你跟着我来!”说完,他就大踏步走到前面去了。文英只好紧盯着小海的背影走……小海不时转过脸来张望两边的行人或店铺,象淘气的孩子留恋街头好玩的东西一样,其实他是在瞄瞄文英跟上来没有。文英心里越来越惊叹这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短短时期内的迅速成长……
走到长街的中段,小海和一个中年女人说了几句话就分开了。文英看见小海有两次想和她说话终究未说,大概担心有人注意吧……又走了一段路,小海看见街头人少,就走到文英跟前说:“你现在跟着前面那个女的进市内去,我回去了!我的责任只是把你送到这儿交给她。”
文英点了点头,就远远尾在那个女同志后面进了市区,心里直纳闷,不知道今天要会见什么人,究竟会有什么事发生……走了好半天以后,那个女人才和文英走到一起来说了几句话,马上就把她领进了一座石库门房子里。这是一所一楼一底的里弄房子。
文英一跨进楼下客堂门,楼上就有人把楼梯踏得叮咚叮咚响地奔下来了!
“文英姐,想死我了!”小胖欢呼着奔过来,一把抱住了文英。文英没来得及说话,也自然抱起了小胖的脖子,她们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了。
两个朋友象阔别了几十年才得见面一样,互相抱着,对泣了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能……见到你……文英姐……真不容易啊!”
“小胖,胖妹子……我跟你……我跟你好象已经隔了一世了……彩霞……见不……再见不着了……”
提起彩霞,两个朋友禁不住又伤心得哭出声来!
那个与文英一同进来的女同志,本已经隐没到客堂后面厨房里去了,现在端来了一杯茶递给文英,一边善意地嚷道:“小胖,又是这一套来啦!你几时锻炼得老成点啊……”
小胖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勉强笑起来:“张大姐……哎,没管住呀,说着说着,就哭上来了!好,我再不哭了!文英姐,我们张大姐对我真好,象妈妈一样……照顾我的生活,教给我作秘密工作,又教会我许多道理……好,我们还可以谈一会,等会儿要领你去一个地方。”
“文英,你也不要哭了!干革命事业,眼泪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张大姐说。她好象和文英是老相识一样……
“好,我听张大姐的话。”文英把茶杯放到桌上,扯起手绢揩干眼泪说。
“这才象话嘛!”张大姐说完,又到后面去了。
这时文英才细瞅了小胖的脸,觉得她简直变成骨瘦骨瘦的长脸了:“唉呀,你瘦得改了模样!胖妹子,你得宽心点!……可是身上还很胖……啊哟,不是胖,我明白了,你有喜啦!”文英为之惊喜起来,在胖妹的隆起的腹部轻轻抚摸着……“好哟,小李……”文英提到“小李”两个字,怕惹起小胖难受,又没说下去了……
小胖咬紧牙根没哭,难堪地摇着头,说:“四个多月了!差一点没打掉!”
“他知道吗?你有了娃儿?”
“他……他就是惦着我有这个……不放心……我正跟他商量要打胎,就在那晚出了事……”小胖揩着泪,含怒说。“文英姐,真是血海深仇呀!几天之内三个亲人:爹爹、爱人、哥哥……都完了!还有……还有这么多朋友、同志……”
“是啊,是血债啊!”文英抽了一口气,又说:“唉!我没料到局面变得这样快,也不知道敌人有这样凶恶!这回,受教训了!”
“可不是,”小胖说,“我们真是傻里傻气,以为只要北伐军一来,世界就永远太平了!记得么,去年正是这个时候,我们欢天喜地迎接北伐军,才一年工夫……”
“怎么会不记得!唉,提起这些,教我忘不了彩霞,彩霞干革命,劲头多足啊!……她牺牲的情形,你知道了吧?”文英眼圈儿又红了,为的避免哭泣,两人紧握着手,咬紧嘴唇,半天没说话。
“听到了,她的信也看到了!”好一阵,胖妹才打破了沉默说。她们同时在茶几两侧的椅子上坐下来了。胖妹问文英:“哎呀,你知道么?我们把沈一帆干掉了!”
“厂里起过谣言,我们半信半疑的……”
“不是谣言,千真万确的!沈一帆是跟我们有血债的仇人!想起来,彩霞真是个好同志,自己临到那时候,还给党汇报了一个重要情况。上边收到你交上来的彩霞的信以后,说是很有帮助……我们就派人把沈一帆干掉了。干得正是时候。听说,他又在出主意,又要搞我们一个机关呢!”
“啊哟哟,痛快死了!”文英拍着手称愿说。忽然又问胖妹道:“听说我们在南昌起义成功了,成立了工农政府!你看多好。”
胖妹沉默了一会,慢慢说:“没有站住脚,敌人又打来了。不过,我们的军队还保持着。”她看见文英皱起眉头,就说:“别心焦,告诉你,我们从此有了自己的革命军队,有了自己的武装,这就是一个胜利。以后在农村有得干的。马上,湖南还要搞秋收暴动哩。”
她们又没头没绪地这儿那儿谈了一阵,文英想起柳竹来,打算向小胖打听他的消息,刚要开口,张大姐从后面厨房里嚷着跳了出来:“要死咧,你们还不快走,小胖这孩子,真淘气,教你九点钟去的,如今都快十点啦,还没走!”她笑向小胖扬起拳头,好象要打她两拳似的。
小胖被骂得呵呵笑,拖着文英飞快跑出了大门。文英不明白是到哪儿去,去干什么,想问个明白,可是小胖对文英摇了摇头,意思是在路上不要说那些。一路上她只跟文英谈天气,谈身体健康如何……文英明白是因为在街上不能谈那些正经事,只好忍住了。
小胖把文英领进了一所花园洋房的铁栅门里。庭院里,鸟语花香,绿荫森森。还没进门时,就看见阶台上有个年龄近五十岁的小脚太太,悠闲地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用一根系了个棉花团的绳子,在逗一只小黑猫玩,让小黑猫一再地站直了身子,抓棉花团,却又不让它抓住……正逗着,看见来了客人,就扔下猫,笑眯眯地欢迎她们:“唉哟,好久没来了!今儿个,什么风吹来的!”
“是的啥,好久没来看赵妈妈啦!”小胖嚷着上了阶台,等走到她跟前时,赵妈妈低声说:“上楼去,你们来迟了!我在照顾着呢!”
小胖领着文英急忙奔上楼去,推开门跨进了一间小客厅。文英一路上跑得气吁吁的,汗流浃背的。她跟在小胖后面,一脚跨进门来,就看见一个无论是微笑、身影和举止,都是那样熟悉的,高个儿的青年男子站在房中央向她们招呼。这瞬间,文英惊疑不定,以为自己是花了眼,或是在梦中。怎么这个她惦念着而久无消息了的人,忽然间,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呢!
“好,小胖,文英,你们到底来啦!”高个儿青年男子指着另一人对她们说:“现在我们还有几句话没谈完,你们坐下等一会儿,我们就完了。”
完全是他……声音也是他的!文英揩去额头上的汗,定了定神,肯定眼前这个人不是梦中的幻影,而是她的久别了的爱人,她欢喜得几乎要跳了起来,几乎要喊了出来……但是由于柳竹的非常冷静的态度,而且还有另一个戴眼镜的,文英不认识的人在座,似乎正和柳竹谈得起劲,她只好安静下来,一声不响地尾随着小胖,在她身旁坐下……可是她心房的跳动连小胖都听见了。“他活着啊,天啦,鬼家伙,他活得这么好!完全不是我担心的那样……也不递个信给我!害我担心死了!……气人!”她想。
“只管继续说吧!”柳竹对那个男子说,随即他自己也坐了下来。
文英和小胖并坐在一进门旁边的两把椅子上候着。她的心还没定下来,不由自主地注视着别后教她难堪地怀念的那个人:他坐在窗下一张小沙发上,瞅着坐在他身旁的戴眼镜的同志,全神贯注地倾听那人的低声的谈话。他的左手放在沙发左边的扶手上。捏着一支钢笔的右手,有时放在腿上,有时在沙发右边扶手上放着的那个本本上记几个字。他的总是微笑着的面容,依然是那么气血旺盛的颜色。盯着谈话人的那双眼睛,和往日一样,亮晶晶的,出神得很。再加上他那伸直上身坐着,聚精会神听人讲话的姿态,显出他是一个生气蓬勃的青年人。
文英觉得他穿的衣着,从来没有这样考究过:上身是洁白的绸西装衬衫。下面穿着米色西装裤,两条折线那么清楚。脚上穿着白袜子和雪白的皮鞋。头发也从来没梳得这样光亮过。
看见他精力充沛地在工作,文英心头说不出地欢喜……可是看见他这种打扮,又觉得有些不大好受:她从前总是把穿得很讲究的人,看成资本家、官老爷、大少爷的!这能是他吗?怎么这种样子啊!文英不禁疑惑起来,不知不觉又瞄了瞄这整个屋子。
屋子里周围的墙壁是油漆的浅绿色,门窗和墙壁是一个色。家具也很讲究。另外那位戴眼镜的同志,穿的是白绸衫裤,门后衣架上还挂了他的绸大褂。文英心里明白了:由于这样的环境,要求来的人穿得好一点。这是在秘密工作中,遮掩敌人眼目的办法。她马上原谅他了,并且暗笑自己的幼稚。
两个青年男人的谈话声很低,小胖和文英同在一间屋子里也听不见。为的等候柳竹,她们也就在这个角落上小声谈自己的体己话。
柳竹把客人送到房门口时,拍着那人的肩,放大声音说:“我再给你说一遍:是的,陈独秀的投降主义是严重的错误,以后还要深入批判。不过,目前革命队伍吃了亏,特别是武汉的组织和干部,损失太大,不能照你们想的那样做,不是时候。目前我们的紧急任务,是迅速整顿组织。记住,要全力恢复组织。你回去给同志们交代清楚啊!”
这几句话,文英是听得很清楚的,心想:不错,我们兴华厂也该是这样。
送走了那个同志,柳竹就来招呼文英。
小胖早已从柳竹那里知道他两个的关系了。现在,她说她有事要出去一会,回头还来,叫文英回厂前一定等她。
“文英,这段时期,你吃苦了啊!”柳竹等小胖一走,握起文英的一只手拉她并坐在长沙发上谈起来。
文英本觉得有好多话要说的,现在,却不知从何说起,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没有得着我的消息,你一定想我,气我,恨我吧?嗯,是不是?”他低低问她。
这一问,把他们别后,她遭受的生活上的波折和对他的苦苦的思念都触发起来,她止不住心里一酸,簌簌落下泪来……
“哎呀呀,听说你进步不小呢!可还象娃娃样,爱哭啊!”他故意嘲笑她。
“半点消息也不带给人,叫人心都……想得……想得……总担心你……怕你……你倒是活得这么好!”文英带点气恼,瞪了他一眼。
“哎哟哟,听,果然是生我的气咧!”他哈哈笑了,然后又抚弄着她的光泽的黑发安慰她说:“好文英,别生气!你要是知道我不能带消息给你的苦衷,就会原谅我的!”
于是他慢慢向她叙述别后的景况。
柳竹自那天早上和文英分别后,就到了市委找到了市委书记周伯杰。周伯杰支使柳竹到近郊一个农村里去,说是传达上边的一个指示。柳竹只好去了。去后发现,那里的国民党反动派和还乡地主的白色恐怖,比城市里还开始得早些。柳竹到那儿时,村子里,农民协会前的广场上,已躺着好几个农会积极分子的尸体。亏得柳竹事先估计到这个任务的危险性,完全是一身农民打扮来的,沿途又倍加警惕,否则,一进村子,恐怕就要陪那些躺在广场上的同志一道献出生命了。
农会干部和积极分子有的牺牲了,有的逃散了。柳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一个没来得及走开,暂时躲在亲戚家里的贫农同志。这时,清乡团把住了村口,到处清查户口。这个贫农同志的亲戚只好把柳竹藏在后边菜园里大粪坑旁的干草堆里。柳竹在那里蹲了三天三夜。后来,还是柳竹自己想出了个主意,请他们设法给他弄一担蔬菜挑着,趁天麻麻亮,混在每天挑蔬菜到汉口大智门去卖菜的菜农一起,才通过了清乡团的卡哨,回到了汉口。
回到市委来,已经是各区的革命工人,如甘老九等被敌人屠杀之后,柳竹急于想向市委复命,好回到区里去,可是没有找到周伯杰,却遇见了关正明同志。柳竹把情况向正明汇报之后,把关正明气得在桌上直擂拳头。正明认为当这样严重关头,把一个重要工人区的领导干部,调到完全不适合他去的地方,简直是有意毁坏工人区的工作,和断送这个同志的生命。而且,关正明是组织部长,他事先一点都不知道这样的调动。显然,这是周伯杰担心柳竹不能贯彻陈独秀的机会主义路线,就用调虎离山的诡计把他遣开的。这时党中央毛泽东等同志已经开展了对陈独秀的投降主义的批判。关正明感到如果不及早批判周伯杰,汉口市的工作,马上还要遭到更多的损失。他领着柳竹和几个立场坚定的干部马上展开了对周伯杰的批判。柳竹还忙着写出了亲耳听到、亲眼看到的许多情况,提供给中央和市委,作为批判投降主义的现实资料。
为了挽救汉口的工作,上级撤换了周伯杰,委派关正明任汉口市委书记,柳竹任组织部长,于是柳竹又忙起这摊子工作了。因为在严重的白色恐怖下,这一党内斗争,没有让它扩大到下层来,因而,下边同志还不清楚。文英也就一直得不到柳竹的消息。
在斗争最紧张的时候,柳竹的确没想到文英身上去。等斗争告一段落,他想起她来,加上没有家眷的单身汉眼下租不着房子,他成了无处安身的人。有时在正明那儿挤挤,有时在赵妈妈这儿赖几天,工作很不方便。关正明催他调爱人到一起来,建立自己部门的机关。这时,他知道文英简直成了兴华厂重整残局、恢复组织的要角。这种情况本在他的预料中,他也非常欣喜文英能这样快地成长起来,就暂时放下了调她来的计划。后来他几次听老廖的汇报,谈到兴华厂目前对文英不利的情况。老廖说过去的积极分子,只剩得文英一个,连郑芬和甘明都被开除了,老廖不能不担心文英的安全,正和文英担心甘明一样:生怕敌人是留文英作引线的。不过老廖究竟经验不够,又觉得有文英在,兴华厂工作暂时有中心,他好放心些,就拖着没解决。经柳竹一再盘查,他才说出了他的这些顾虑。这时,柳竹断然决定调文英来市委工作,并且他也把他跟文英的关系告诉了老廖。老廖同意调动。因而柳竹就让小胖的兄弟带信叫文英先来谈谈。
这就是柳竹和文英别后的经过。柳竹向文英叙述这段话的时候,外面忽然下起暴雨来,他们全没有在意,一直絮絮不休地谈着……
柳竹谈完之后,笑问文英道:“怎么样,还恨我,怨我么?”
文英微笑着,无限深情地瞅着他,摇摇头……她不但谅解了他,而且愿意和他分担重负了。柳竹告诉文英说组织上已决定调她来帮他建立机关……马上他们将实现彼此都渴望的共同生活了……“文英,我们就要生活在一起了。我很高兴。你呢?”他细声问她,含着笑,瞅着她的美丽的黑眼睛。
想到能很快和他同在一起生活、战斗,她感到幸福、愉快……但是想到要离开兴华厂,她又着急起来。兴华厂的工作,几乎都垮完了,最近才逐渐清理出了一点头绪,她正计划恢复正常组织。厂里,每件事都需要她伸手,都需要她费考虑,她一下子怎么丢得开呢?她不免着急问道:“你们打算叫我几时来?”
“我跟老廖已经谈好了。这里,房子也租好了,没有家眷,我一个人搬不进去。三两天就得来,快跟我一道把机关建立起来!”
“三两天?”她惊得扬起眉毛,伸长了脖子,然后又慢慢摇头叹气说:“唉,你一直还没个安身的地方,我当然……”说到这儿,她羞红了脸不说了,停了一下,又放胆说:“我当然惦着,不放心,我是……应该早点来……帮你……可是,厂里情形,你也知道的,怎么来得及呢?并且……唉,我也不会作你们这儿的机关工作。”
“不会作,我教你。你一学就会的。”
她又摇了摇头说:“我笨得很,这里不容易学会,那里呢,三两天来不及丢手。”
“不消跟我客气啦,兴华厂的工作,你也不是一下子就会了的!”他微笑着说。
“好,就算我学得会,厂里那些事,总得告个段落啊!”她瞅着他笑了笑,温柔地轻声说:“哎,你哟……你大概专心嘀咕你自己那摊子事去了,没替我们那里盘算得够吧!”
“哎呀,好同志,你真冤人!我要是只替自己想,那就早调你来了!现在,我考虑的是全面的,你才是只嘀咕你自己那摊子事呢!恐怕,你连自己一摊子,也想得不周到吧。听老廖说,你很担心甘明出事。我问你,你怎么就不担心一下你自己呢?”
一句话把文英问得楞了半天,她慢慢摇头说:“没关系,我不要紧……”
“你怎么知道不要紧?敌人通知你啦?现在敌人诡计多端,要破坏我们的组织。你不知道吗?目前你要出了事,不是你个人问题,是整个兴华厂的革命工作问题啊!同志,你正是该调换工作岗位的时候啦!我们不是为你个人着想,是为兴华厂的全盘工作着想呀!”
文英顾虑重重,沉吟了半晌,又抬头问道:“那你说怎么搞?好容易才摸出个头头来,我又把事情抛开不管了么?”
“你不管,安排了别人来管呀。”
“那……你们安排了谁来管?”文英问。
“现在,机会好得很!我已经跟老廖证明了陈珏……哦,她现在叫什么?进厂了吧?”
“叫王秀兰。下礼拜就能进厂。”
“好得很!王秀兰,我已经跟老廖证明了她的组织关系,她马上可以抓你们厂里的工作。她在大革命前就搞过地下工作的,能干得很。以后,准备让她来全盘负责兴华厂。现在厂里正需要这样的人……还有,还有跟你学织布的那个湖南姑娘,江玉敏……”
“她现在叫江月华。”文英纠正他说,心里想:“哼,我那里的事,他已经很清楚了。”
“对,正是江月华。她自己已经找了一个同志,写了封信给市委来证明组织关系。她从前搞过团的工作,是个好同志。证明信也转给老廖他们去了。将来让她跟金秀清理团组织。杨老老、史大杰、黄菊芬和舅娘几个要尽量稳重点应付环境,坚持在厂里跟工人们的联系,莫让敌人识破他们的真面貌。你回去,赶一两天之内,把厂里的情况,给王秀兰、江月华、金秀仔细谈谈。一切什么关系,都交给她们。别的厂里不如你们这样条件的还多的是,人家也一样要整顿恢复啊!不过,王秀兰嘛,叫她另外租间房,不要跟舅娘住到一起了。你看,这样还不行吗?”
文英笑了笑,说:“嗯,安排得好是好……不过,也不稀奇,还是我们原来那几个人!”
“不是你们那几个人,你还要谁呢?问题是安排得适当不。难道你要派中央委员去才放心么?你想,我们这回损失了多少干部?!”
她已经被说服了,可还是不放心地问:“还有甘明、郑芬他们呢?”
“甘明么?甘明是个好青年干部,留在武汉怕不行了。已经决定调他到上海去搞青年工运。我已经叫老廖通知他了,叫甘明事先跟他妈妈说清楚。甘明家里,我们已经通知了红色救济会,暂时得照顾那一家孤儿寡妇。郑芬她们几个呢,老廖也跟我商量好了,叫郑芬先到武昌去和金梅接个头,我跟金梅早说过的,可以让别的工人介绍郑芬她们在武昌那边进厂。你看,放得心了吧?怎么样?我对你那摊子事考虑得够不够?同志,这不是你个人的事呀!”
“好,算服你了!”文英抿着嘴微笑,脸上泛起幸福的光辉。
“早就该服的呀!”他拍着她的肩笑出声来。
“我两个的事,舅娘知道了罢?”柳竹轻声问。
她含笑点头。
“那就好。请你告诉她,我听说她入了党,欢喜得比我的亲娘再世还高兴些……”他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下,又说:“替我告诉她,目前的情况,我不能去看她。好在她现在是自己同志了,通得到消息的……她顶喜欢吃孝感麻糖,等一下,你走长街过的时候,替我买包麻糖带给她,算是我一番心……你明天来,两个又要流眼泪,哭鼻子罢……好,哭就哭干净,将来跟我在一起,可不兴哭了啊!”他瞅着她的羞红了的脸,哈哈笑了。
他两个又快活地谈着别后的事……
“该走了!”房门一推,小胖闪进来嚷着,把他们的谈话打断了。看见他两个那么亲热地紧相偎依着细声谈话,就赶忙往外退,一边笑道:“我又不知道光只你两个在这里。”
“来吧,我们正等你呀!雨停了么?”柳竹急忙站起来说。
“哟,雨停了都不知道!那下雨怎么又知道啦?哼,这两个人,真有意思!好,你们谈吧,我等一会再来。”小胖一手带上门,一边嘟囔着。
文英追到房门口,一手把小胖抓了回来,说:“你跑什么,我正急着该走了。”她又回过头来对已经跟上来了的柳竹说:“我尽三五天内把事情料理完。今天……礼拜三,好,嗯,那就……我看,嗯……星期天一早来……”
“不行,莫等星期天了!”小胖摇头说,“你真是……好象还睡在鼓里头。我们听老廖谈厂里情况,替你捏着一把汗呢!快点离开那里吧!并且,现在柳竹同志没个落脚站……工作损失大!刚才你听到他跟那个同志的谈话罢:目前,头等重要任务是恢复组织。他的工作,现在紧张得很。你得赶快来,帮他先把机关建立起来……”
柳竹笑瞄了文英一眼,那样子好象是说:“好哟,有人说公道话,可以证明我不是为自己了!”
文英也笑了,对小胖说:“说良心话,我有些倔,刚才还和他争了半天。其实,我思想上也明确了:任务紧,该早点来。但是,不晓得为什么……兴华厂的事,我总放不落……就算有人接手,我好象……还不放心……总觉得三两天撒不开手……”
“这也难怪你!”小胖说,“这些日子我们都走了,亏你一个人在那里撑着……要是我现在还能在那里的话,也免不了有你这种想法。好,现在你既然思想上明确了,就快些来吧!”小胖看了柳竹一眼间:“你说,她哪天来?”
“我说呢,早来早好。那边,她应该快离开;这边,需要她快来。我的话都说干净了,可是人家还舍不得那里的什么三姐姐,四嫂子呀!”
文英微笑着,瞅着他想说什么还没开口。
小胖抢上来断然说:“我替你们作主,明天,太急……你后天,好,星期五早上来吧。我看,你们星期五就在这里会齐,同搬进新房子去,不能再拖延了!”
“好同志,领导兴华厂的勇敢决断的手面又拿出来了!”柳竹笑瞧着小胖赞叹说。
“顺便也该请我闹闹新房,吃两块喜糖吧!”小胖对柳竹做了个鬼脸,眯起眼睛笑起来。
“看,刚说上两句正经话,又淘气了,到底是娃娃!”柳竹轻轻拍着小胖的头说,觉到小胖已经度过了最伤痛的日子,又恢复了青年人的活跃,他衷心为她欣喜不止。
“我是同意星期五的。你呢,不好再推了吧?”他车转脸来笑问文英。
文英含笑点头同意了。柳竹又叮嘱文英说:“你跟舅娘商量好,你走前,别声张。你走后,别人问,就说你妈病了,回乡下去了。”
星期五的早上,气候起了变化:天空阴沉沉的,太阳被大朵大朵的黑云遮掩着出不来。从江上飘来了一阵阵带着潮水腥味的飒飒凉风……大姨妈看了看天色,怕文英一出门就会遇到骤雨,劝文英多挨些时候再动身。
文英本站在自己床前沉思着,想着还有什么话没向王秀兰和姨妈交代清楚,听姨妈这么一说,反着急要走,她担心城里等着她去安排的事情受到拖延,就断然拿起她的小衣包,却又依依不舍地辞别了大姨妈和王秀兰,走出了被煤烟浓雾覆盖着的工厂区,向市区走去,去迎接新的生活和新的战斗。
一九六五年九月一日重修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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