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洒在草地上,把草地照耀得柔和而又美丽。就连草地跋涉者的剪影也变得峭拔、雄健,充满了诗意。
伍芝兰挽着小朱的臂膀,一用劲把爬犁拉上了土坡,似乎把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尽了,两个人一齐倒在了地上。
小朱眼尖,一眼看见了不远处一堆篝火的余烬。他连忙跑过去拨弄着,居然冒起了火苗。
人们陆续来到篝火边上坐下来。
伍芝兰抚着小朱的脸:“这么瘦。多大啦?”
“属鼠的,十二啦!”小朱情不自禁地往伍芝兰身边偎偎,“巴中东乡的。”
“这么小,爹妈怎么舍得你当红军?”
“撤出苏区,妈妈走散了,爹牺牲在杂谷垴。我就把爹的军装穿上了。”
小战士的话触动了女排长的心。她抱住了小朱的肩膀,低低地叫了声:“孩子!”
“排长,你好……你像个妈妈一样……”小朱把头扎进伍芝兰怀里,呜咽着,“我不好,我是个坏孩子!”
“怎么啦?”
“我不守纪律,跟着人家乱跑,还……”他从伍芝兰怀里挣出来,坐起了身。忽然,他叫起来,“对,那天晚上,就是在这里,跟他们偷牛,连小孩子也不顾了……”他大哭起来。
伍芝兰坐起来,给他擦着眼泪:“别哭,别哭!”
伤号探过身问小朱:“你说什么?小孩子?”
小朱点点头。
伍芝兰也注意起来:“多大?”
“天黑,没看清。”
伤号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小朱摇摇头。
伍芝兰失望地叹了口气,紧紧抱住了小朱:“好,好,能跟大伙儿在一起,就是好孩子!”她高声地说,“来,找水,煮黄羊肉!”
伍芝兰望望篝火四周,问道:“还有两个同志呢?”
冯朝和侯志平早就不知哪里去了。
一条清清的小河,河边几簇灌木丛,简直成了草地的美景。
落日余晖里,队伍正忙着安排宿营。河边到处是欢快的人群。
许苓抱着萍萍来到河边。
几个男孩子正在河水里嬉戏。小秦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喊着:“小许,快来呀!”
许苓转身走开。
她走到下游一丛矮树旁。树后,一个女战士探出头来。呵斥说:“小鬼,走到哪儿来啦,不快走开看我不拿皮带抽你!”
许苓苦笑一声,又走开了。
“我要跟小秦叔叔和老牛一块儿洗。”
“他们是男的。”
“跟阿姨洗。”
“她们是女的。”
萍萍怔怔地望着许苓。
她俩终于来到了一个僻静的河湾。许苓帮萍萍脱了衣服,把她浸到水里。
轻风送来一阵悦耳的箫声。还是《苏武牧羊》的调子,但吹得轻快、悠扬,和眼前的情景十分和谐。
离河边较远的一簇矮树丛边,临时党支部委员会,已开了多时了,这会儿正进行着最后一项议程。
“……还是杀了它!”说话的是李芳,“今天又牺牲了两个同志,我检查了,是饿死的。”
排长黄长友说:“杀了,那七八支枪谁来背!”
“杀吧,还是人要紧!”炊事班长谢怀福倚着树根喘息着,他病情更重了,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可能不能再等一两天……”
李芳嘴快地说:“得,三种意见,各占一票!”
肖国成:“有个同志向支部提了个意见,剩的粮食集中给伤员,牦牛呢,先不杀……”
李芳激动地说:“同志吃什么?吃草?”
“对,吃草!”肖国成点点头,“把同志们逼一逼,准备应对更苦的时候。我看就这么决定了!”
谁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有箫声在回**。
“好,同意!”李芳提起挎包站起来,“这个怪老头子!要药给一点点,牛又不让杀,什么都卡得紧紧的!”
人们陆续走开了。肖国成扶起了谢怀福。老谢轻声地说:“还有个问题:有两个人提出要求入党,得讨论一下。”
“入党?这样的时候,还顾得上这个?!”
老谢正色地说:“正是这样的时候,党,才能得到真的党员!”
小河边上,四处幽静。
岸边矮树梢头搭着几件洗净的衣服,有小孩子的衣裤、许苓的军衣,还有两条空了的干粮袋。
矮树下,萍萍光着身子趴在那里,正手拿野菜喂着小兔子。小兔吃得正香,萍萍开心地笑着。
河边,许苓显然已经洗过澡,穿着内衣,在望着水湾出神。
水湾清澈、明净,晚霞映红的浮云照在水里,分外好看。水里,映出许苓那洗干净了的脸庞,和小花布衬衣裹着的上身,完全是一个秀丽的姑娘。
许苓注视着自己的影子,抚摩着自己的短发,眼前浮起了幻影:仿佛自己的头发一下子变长了,披在肩头一阵风吹来,飘飘洒洒,她正用心地把它编成两条长辫子。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一件花衣服。于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映在了明镜般的水里。许苓欣赏着自己,发出了少女的妩媚的微笑……
突然,传来了萍萍的喊声:“叔叔妈妈——”
许苓一愣,水中的姑娘消失了,又换上了那个短头发的假小子。
许苓懊恼地噘起嘴:“什么叔叔,什么妈妈!……”
“叔叔——”萍萍叫声更高更急了,“衣裳跑啦!”
果然,晾干的衣服正被风吹离了树枝。许苓连忙去追,还是有萍萍的一件短裤被吹上了天空,眨眼不见了。
许苓佯怒地拍打着萍萍的屁股。萍萍咯咯地笑着。两个人高兴地滚在草地上。
夜幕笼罩着草地,也笼罩着那块小高地。
小高地中央,一堆篝火烧得正旺。吊架上,一个小铜盆和两个搪瓷脸盆里,煮着黄羊肉,飘散着香气。
伍芝兰手挽着手领着小朱,在高地上走着,捡拾柴火。
小朱发现了一根竖着的木棍,伸手就要去拔,被伍芝兰制止了。
“等等!”伍芝兰走过去,看出这是只路标,横杆上写着:“向北前进!”
伍芝兰心情激动:“那天,在这里的同志多吗?”
“多。差不多有上万人。”
“看,经了暴风雨,没有死一个人。那就是说,他们还有力量!”
小朱点点头。
“而且,他们还想着我们。”伍芝兰抚摩着路标,“知道吗?哪儿是北?”
小朱摇摇头。
伍芝兰指指路标的箭头,又循着箭头指去:“看,那就是北斗星。”
开阔的夜空里,北斗星格外清晰。
“记住它。万一失散了,剩一个人也要往北走,走出去!”
小朱偎依在伍芝兰怀里:“我再也不离开你啦!”
伍芝兰抱着这个大孩子,亲切地说:“对,孩子!不离开!跟着集体,跟着妈妈,不离开!”
一大滴眼泪落到了小朱的脸上。
一滴雨点洒落到泥水里,接着细雨唰唰地下起来。草地又变得阴沉可怖了。
肖国成指了指近外的几棵老树,喊道:“快避雨!”
人们向着古树奔去。
青年战士背着谢怀福跌跌撞撞地来到一棵歪倒的树下。老谢已经有些昏迷。青年人喘息了一阵,掏出小洋瓷碗,接了点雨水,解下粮袋,抖进了点炒面,用树枝拌和了一下,喂到老谢嘴里去。
老谢醒来了,咂了咂嘴:“哪里来的炒面?”
“还有点。”他扬了扬粮袋。
空空的粮袋,只有寸把长的一截还有粮。老谢沉下了脸:“干吗还给我吃粮?”
青年人显然误会了,连忙指了指腋下:“我,还有。”那里半条粮袋鼓鼓囊囊的。
老谢推开碗:“把它送给重伤员!”
青年人噘着嘴:“你就是重伤员!”
肖国成走过来:“吵什么?”
老谢又有些昏迷,说不出话了,指了指粮袋。
肖国成冒火地说:“你,你打埋伏?!”
青年战士护住了粮袋,默不作声。
“去呀,”肖国成捏紧了拳头,“去交给护士长!”
青年战士没有作声。
“你,自私!”肖国成怒不可遏,一拳打在战士肩胛上,“交出来!”他气呼呼地转身走开。
青年战士摸摸肩胛,又端起碗扑到老谢身上:“老谢,老谢!”
肖国成怒气冲冲地往前走,迎面碰上了李芳。
李芳焦灼地说:“杀了吧!”
“杀,杀,你就知道杀!”肖国成眼里像喷火,“为什么你不能把那个班长救活?嗯?为什么?”
“他是饿死的!”
“你,你无能!”
他推开李芳又往前走去。
一棵古树的浓密的树冠,像伞盖一样挡住了细雨。
树下,红小鬼们围着常炽,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讲故事,连萍萍也坐在许苓怀里注意地听着。
“……天,墨黑墨黑的,伸出手来也看不见指头。往哪儿走?才能走出这阴森森的原始大森林呢?”
常炽停住话,咳嗽了一阵,又说下去。
“这时候,丹柯解开了衣裳,一把撕开了胸膛,掏出了自己的心。那颗心在他手里怦怦跳着,闪光,发亮。丹柯把自己的心高高举起来,领着大伙儿往前走。走啊,走啊,走出黑黑的大森林。”
廖文问:“丹柯呢?”
常炽说:“他倒在地上,死了!”
短暂的沉默。听众里传出了一阵轻轻的叹息。
小秦感叹道:“我们这里有个丹柯就好了。”
常炽说:“有哇。”
汪坤问:“在哪儿?”
常炽笑笑:“你,你,还有你廖文,小萍萍都是。”
“不信?”常炽拍了拍背后那棵古树,“你们看。”树上,有几处树皮被砍掉了,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辨:“向北前进!”“坚决北上抗日!”下署“湖南部写”。
“湖南部就是党中央的代号。”常炽叹了口气,“要按这个方针,去年我们就到陕北了,这会儿……”
这时,肖国成气冲冲地走过来:“干吗不挖野菜去?去!去!”
孩子们散开了。
廖文牵着牛怏怏不乐地走开了。
肖国成厉声叫:“廖文!”廖文站下来,肖国成却没有讲话,他摸了摸牦牛,说:“去吧!”
许苓狡黠地在萍萍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把她往肖国成怀里一塞:“连长抱会儿,我得挖野菜去。”转身跑走了。
常炽:“火气倒不小!”
肖国成声音有些颤抖:“又是三个!”他把两张纸片递过去,“连昨天一共四个同志牺牲了,三个是党员。”
常炽看着三份党证:“……江西吉安,湖南桑植,四川通江……”
“把牦牛杀掉!”
“嗯。”常炽抚摩着胡须,“不过,牛下水、牛皮都别丢掉。还得省着吃。更难的时候还没到。”
“已经够难的啦!”
“不。去年和党中央分手,我们从包座南下,走了四天才到这里。”常炽指了指树上的标语,“我们这速度还得五六天。万一曲河一涨水,窝住了……”
“杀了再说。我去找支委们商议一下。”
细雨中,人们三三两两在寻找着野菜。
廖文和汪坤、许苓一块儿边挖野菜边交谈着,牦牛慢吞吞跟在后面。
小秦模仿着常炽,摸着“胡子”,学着湖北口音:“你,你,还有你廖文、小萍萍,都是丹柯嘛!……”
许苓笑得前仰后合。“这个怪老头儿,真有意思。”
廖文把一棵野菜填进牦牛嘴里:“我可不够格。我太爱玩。”
汪坤装出大人样沉思地说:“嗯,这老挑夫,他讲得有道理!……”
许苓笑着说:“反正小秦不是,太馋了。”
“就你好,干什么都躲着大伙儿……”
传来了肖国成的喊声:“小许!给你孩子!”他把萍萍放在地上,围着牦牛走了一圈,走开了。
萍萍蹒跚地走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黄糖,自己咬了一口,又塞到牦牛的嘴边。
许苓问:“萍萍,你干什么?”
“给老牛吃,要杀老牛啦!”
廖文:“瞎说!”
“两个胡子叔叔说的。”她学着样子,“把牦牛杀掉!”
小鬼们全怔住了。
廖文像疯了一样,拔腿就跑。迎面遇上了常炽。他愤怒地冲上去:“不许你们杀牛!”
“咦,怎么今天都爱发火?”
“你亲口说的:这是党的财产!”他挥舞着小拳头,在常炽胸前擂着,“拉过钩的,不算数?”
肖国成走来:“廖文,别胡闹!”
廖文放开常炽,转身一头撞在肖国成的胸前。
肖国成命令身边的黄长友:“拉走!”
黄长友牵过牛,推开前来阻拦的汪坤、许苓,大步走去。
廖文定定神,“嗬嗬”地叫了两声。
牦牛挣脱了黄长友,又跑了回来。
谁也没法对付这个像只小疯狗一样的廖文,形势顿时僵住了。
稍停,常炽低声说:“我知道,这头牦牛是廖文同志的心啊!”
廖文一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丹柯,手里托着一颗心——不知怎的,这心,却是牛形的。
廖文轻轻抚摩着牦牛,随手把缰绳解下来,然后扳着牛角把牛递到黄排长手里,自己却捂着脸痛哭起来。
人们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只有萍萍抓着牦牛那长长的鬃毛,贴在自己脸上,把老大的一块黄糖塞进牛嘴里。
阴沉的草地。
两天前清澈得可以照人的那条小河,如今却浑浊不堪。
伍芝兰提着竹筒,小朱端着铜盆,两人沿着河岸走着。伍芝兰把核桃般大的黄羊肉逐个递到同志们的手里。
可以看见,她的队伍又扩大了,有了十几个人了。
伍芝兰把一份肉递给了个年轻的战士,却看见他身边的枪扔在泥水里,上面沾满了污泥。她把枪拿起来,倚在矮树上,说道:“吃完了饭,把枪擦一擦!”
那同志抬了抬眼皮:“擦它干啥?又用不着那玩意儿!”
她不悦地说:“军人嘛!哪能不擦枪?一会儿我要检查!擦枪布嘛……”她解下腰间的包袱,在一堆小衣服里翻拣着,找出了一件小花上衣。
“我有。”
伍芝兰奇怪地问:“你有?”
“呶,那不是?”那同志指指高处,“一会儿我去拿。”
伍芝兰抬头看去,只见矮树梢头挂着一件小花衣服,连忙伸手取下来。衣服和她手里的那件一模一样。她看着看着,一阵眩晕,倚到了小朱的肩上。
那个伤号欠起身问:“怎么啦?”
“我的孩子的衣裳,可孩子……”
“咳,同志嫂,你怎么糊涂啦!”伤号高兴地说,“孩子能到这里,一定是在自己同志的手里嘛。”
“在自己同志的手里……”伍芝兰自言自语,眼睛里充满了希望,她把衣服抱在胸前,低声呼唤道:“萍萍——”
细雨蒙蒙,冷风阵阵。草地的雨夜是寒冷的。
篝火旁,许苓正在给怀里的萍萍喂饭。她把蒙在萍萍头上的油布掖了掖,把半小碗野菜加炒面的糊糊送到萍萍嘴边:“来,再喝一大口。”
萍萍摇摇头:“不吃!”
许苓劝诱:“看,小兔子大口吃草。萍萍也吃。”
看看兔子香香地吃着草,萍萍猛喝一口,皱起了眉头:“我不吃草,我要吃面面。”
许苓擦去眼角的泪水,哽咽地说:“面面没有了,叔叔、阿姨都没有面面了。”
萍萍哭了,乱蹬着小腿哭叫:“我,我饿……”
旁边,老炊事班长谢怀福正聚精会神地忙着。他把生牛皮带用菜刀切下一截,用根枪通条挑着伸到火里去。牛皮“啪啪”一阵响,爆起一层油花。
他向着身边的年轻同志说:“看清楚了?就这么办,能行!”他把烧好的牛皮扔进茶缸里,又用树枝从茶缸里夹出一块煮好了的牛皮,递给许苓:“给孩子吃吃看。”
许苓接过来吹了吹,塞到孩子嘴里。萍萍慢慢咀嚼着,不哭了。
青年战士凑近老谢:“你真好!什么也难不住你!”
老谢叹了口气:“瞎说,眼看党落难遭灾,不能给党分忧,这,这心里难受啊!”他艰难地呼吸着,“你要入党,好!我观察你多时了。我介绍。咱们一起把困难掰碎了,你一块,我一块,分分扛起来……”
许苓静静地听着,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声:“还有我呢。”
萍萍也学着:“还有我呢!”
“有你有你,”老谢喘息着,“也为了你……”
青年战士从粮袋里掏出最后一把炒面,偷偷放进萍萍的碗里。
一堆篝火。火苗在慢慢落下去。细雨丝偶尔落到火炭上发出“嗞嗞”的响声。
篝火四周人们都蜷曲着身子睡着了,只有两个人在低声谈着话。
常炽望着肖国成:“该下决心啦,连长同志!”
肖国成长叹一声:“老常啊,我多么想把掉队的同志都带出去,一个不少地带出草地,带给党!”他扬起巴掌揩了揩眼睛,“想不到又困在这里……我真担心……”他声音更低了。
“就是为了走出去,才让年轻的同志先走,抢在曲河涨水之前走过去。先保住一部分!”
“真有大雨?”
“我会算!”常炽向肖国成靠近了些,撩起自己的衣服,小声地说,“你看看。”
肖国成抓起一块冒火的树枝照着,只见常炽腰背上鞭痕累累,腋下有一处伤口流着脓血,不禁“啊”了一声。
“嘘——保密!”常炽苦笑一声,“断了两根肋骨,想不到倒有这么个用处——留下了个晴雨表。今晚,至迟明天,有大雨。”
“这……”肖国成抚摩着常炽身上的伤疤,思忖着,“只能派出半个班掩护……”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常炽慌忙放下衣服。
走过来的是汪坤,他把一张纸交给肖国成。
肖国成看着,不由得叹息:“唉,又牺牲了两个。”他发现了什么,提高声音,“又收容了七个。总数是一百零三个。怎么,冯朝,那个捣蛋的家伙又回来了?”
“还有个侯志平。”
“什么,还填上他们是党员?”肖国成指尖戳着统计表,气愤地说,“这样的人也算个党员!”
常炽苦笑了一声:“有什么办法呢,在极端困难的时候,有的人在提高,往着人的更高处长;有的人呢,露出了本相,在往野兽窝里掉!”
“可他偏偏长着张嘴,说话吃东西!”肖国成叹了口气,“我可拿什么给同志们吃啊!”
他转身向着汪坤:“小文书,你去检查一下你们那些小伙伴,一定要睡好,准备明早执行任务。”
“是,执行任务!”
“我说的是:准备!”
汪坤刚走,黄长友和李芳走过来。黄长友说:“派去侦察的人回来了。河没有涨,就是有一段烂泥地,不大好走。”
李芳说:“准备好了,就只有一条牛腿,半袋炒面。”
“好,我们商量一下,做个决议!”
一个黑影缓缓爬过来,爬近火堆,可以看清是老炊事班长谢怀福。
老谢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你们……你们的话,我……我都听见了!……”
肖国成扶住了老谢:“准备开个会……”
“我们几个伤重的,商、商量过了。”老谢几乎是恳求,“让年轻力壮的先走,那是咱们的希望。我们嘛,爬,也跟上去。我们人受了伤,心没有伤,不会给党丢脸的!”
常炽抓住了老谢的手。接着,一只又一只,五只手捏在了一起,五个人默默地望着。一个重大的决策在无言中决定了。
细雨中,伍芝兰带领着她的小部队在前进。她依然和小朱共同拖着那架爬犁,爬犁却似乎轻快了许多。木板在雨中的水草上轻快地滑过。伤号已经不需搀扶了,拄根棍子在后面走着,不时帮着把爬犁推上一把。
伍芝兰情绪比以前好多了,眉宇间多了点喜气,人显得更为英俊俏丽。她神情振奋地说:“这么走,大概再有两天就能赶上他们了。”
小朱高兴地说:“那,就能见到你的孩子啦!”
伍芝兰点点头,笑了。
伤员凑趣:“小朱,那时候,排长可就不要你这个儿子啦!”
小朱撒娇地向伍芝兰靠靠:“那,我也不离开你!”
“傻孩子,净讲些傻话。”她仰起头,神往地说,“等出了草地,到了陕北,咱们一、二、四方面军会合在一起,革命大发展了,一个大家庭里,该有多少事情要我们去做呀!”
“我们一块儿做。”
“对,一块儿。”伍芝兰揽着小朱的肩膀,“你、我还有萍萍,我们也‘会师’成一个新的家庭……就像《红军两大主力会师》歌里唱的那样……”
她清了清喉咙,唱起来:
万余里长征,经历八省险阻与山河,
铁的意志,血的牺牲,
换得伟大的会合……
小朱也加进来:
为着奠定中国革命巩固的基础,
高举红旗向前进!
清晨,雨停了。
十四五个红小鬼和七八个女战士挤坐在一起,同声唱着这支歌:
“万余里长征,经历八省险阻与山河,铁的意志,血的牺牲,换得伟大的会合……”
年轻人个个装束得停停当当,个个神情庄重。
然而,几个老战士似乎还不放心,在人群的周围仔细察看着。
歌声一停,李芳走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战士身边,把一个绣有红十字的挎包交给她,嘱咐了几句。然后,又来到了许苓旁边,递给她一个药瓶:“这叫鱼肝油,每天给萍萍吃两粒。”说罢,她转身俯到背篓上,在萍萍脸上久久地亲吻着。
炊事班长老谢爬到红小鬼们中间,把一块块烧得焦黄的牛皮分给每一个人。他指着牛皮上刻好的白印,向廖文交代:“孩子,看好了,一条线,是一顿饭的口粮!”
肖国成来到常炽身边,低声地说:“都准备好了。”
“嗯。”常炽把自己那根竹棍递过去,叹了口气,“给孩子撒谎,这可是第一次!”
肖国成:“也是最后一次。”
他大步走到队伍前面,严肃地扫视了全场:“现在,我们的处境十分困难,为了把一份重要的东西保护好,安全地交给党,组成了你们这支先遣分队!汪坤同志!”
“到!”汪坤走过来。
肖国成举起竹棍,拔开塞头,把一卷纸拿出来:“同志们看好,这是一份重要文件!”他又郑重地把文件放进了竹筒,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这是几天来牺牲同志的名单和党证,一并带出去!”
他把塞子塞好,两手捧起竹棍,递到了汪坤手里。然后,他把声音提高了些:
“我命令:先遣分队由黄长友排长负责!你们的任务是:立即出发,沿着去年中央红军走过的路,走班佑、巴西、俄界……一直往北前进。直到遇到红军部队,把它交给部队的最高首长!”
场子里很静。红小鬼们脸上浮泛着即将执行重大任务的神圣的表情。
“同志们,孩子们!”肖国成充满感情地说,“你们的担子很重啊。记住,就是剩一个人也要把这件重要的东西送到……”
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把他的话打断了。
黄长友跑过来:“人都集合好了,就是那个冯朝又胡闹……”
“走,会照常开!”肖国成摆摆手,“你带小鬼们也列席听听。”
不远处一块平地上,党员们已经集合起来,会议还没有开始。冯朝在人们当中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说着:“……哎呀呀,真想不到,几天工夫大家竟然落到了这步田地:吃没得吃,走又走不动……”
有人呵斥他:“你胡说些什么?能丢下同志不管吗?”
“这个嘛……得看什么情况,”冯朝摇了摇头,“这种时候,谁顾得了谁?谁能活出去算谁有本事!……”
肖国成赶来了,厉声道:“冯朝同志,不许你散布这种悲观的论调。”
“我悲观,可我活着!”冯朝讥讽地说,“你这个小连长,可把同志们带死了好多!”
会场里向冯朝发出愤怒的斥责声。
肖国成愤怒地指着冯朝:“你活着?靠什么?你偷了大伙的牦牛,偷走了同志们的口粮,你是靠损害别人活着的。”
冯朝恼羞成怒:“你,你,老子干什么你管不着!”
“偷孩子的干粮,谁都能管!”
“管?也得问问它!”冯朝抽出了驳壳枪。
肖国成镇静地说:“把他的枪下了!”
黄长友一伸手扭下了冯朝的枪。
肖国成走到冯朝面前:“把党证交出来!”
冯朝有些慌乱:“你,你没这权力!”
肖国成走前一步,双目逼视,大声说:“交出来!”
冯朝慢吞吞地拿出了党证。
肖国成用两个指头夹着那个党证和李芳、老谢交谈了几句,然后对着大家说:“同志们,咱们党、咱们红军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有纪律的。可惜,冯朝同志把这个弄脏了。”
会场里腾起了喊声:“党里不能要这样的人!”“开除出去!”“同意……”接着许多只手举了起来。
肖国成环顾四周:“支部大会通过了!”
他拿起那张党证,随手撕碎,一扬手纸片随风飘去。
他拍着矮树叶上的雨水洗了洗手,问道:“还有什么问题?”
一个同志大步走过来,嗫嚅地说:“我,我要参加党!”
肖国成一愣。原来这正是他两天前动手打了的那个同志。他犹豫地:“你?……”
“对,正是他。”老谢欠起了身,“他叫汤世俊,我介绍他……”
有几个声音在喊:“不要介绍了,我们认识他。”
肖国成提醒说:“在这个时候干共产党,可不容易啊!”
“我知道!”汤世俊严肃地点点头,“这几天好多好同志牺牲了,党员少了,我,我得补到他们的位置上。”
会场一时变得很静。党员的手却在沉默中举了起来。
“关于组织先遣分队的事,支部委员会还要向大会报告,”肖国成把指北针递给了黄长友向他做了个手势,“先遣分队,出发!”
那支小队排成一路纵队绕过会场,踏上了北去的征途。
伴着年轻人的脚步声,响起了箫声。《苏武牧羊》的调子又变得凄婉、悲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