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娟全速朝田卫华追去。这是她第五次看见这个高个子男人,她终于忍不住了。自老玻璃厂围墙外与方娟扭打,被郑航抓进派出所关了一夜,他仍贼心不改,又跟踪过方娟三次,皆被方娟发现。这次,他别想逃脱。
转过一个大弯,前面是条笔直的巷子。方娟飞奔几步,贴在田卫华身后,若仅从身材衡量,田卫华何止比方娟高出一个头,身板也比她宽两倍有余,但方娟不怕,出其不意,一个勾腿,直接将他放倒。
田卫华也非懦弱之辈,倒地之际便鹞子翻身,并向前滚动,不愿与方娟近身纠缠。但方娟已经豁了出去,不等他立定,电警棍迅速出手,戳在他腰间。
“你……”田卫华愕然看了方娟一眼,颤抖着萎缩在地上。
她掏出手铐将田卫华双手反铐,然后解除他的皮带,一头套在手铐上,一头拿在手里,当作牵牛绳。
“说,你想干什么?”
“搞什么?警官,我没犯法,你这样做才是违法的。”田卫华待电击缓解,依然故我地赖着脸,充满流氓气的感觉。
方娟努力克制自己才能不再次将电棍击向他的脸颊。这一段时间来,她一直感觉身后有双眼睛,让她晚上都没睡安稳,她已经很没耐性。
田卫华的视线掠过她,扫往巷子口。
“你就准备把我撂在这里?”
“为什么跟踪、监视我?”
“我没有——”
“想嘴硬,就别每次都让我发现你。”
“我只是喜欢你。”
“真的吗?我怎么听着很臭——你在放屁。老实点儿,跟我到派出所去。”
田卫华总算不再是吊儿郎当的态度。一会儿后,他面露不悦地发牢骚:“嘿,脚是麻的,起不来,你的棍子电压多少,这么大的后劲儿。”
“我叫你起来,”方娟狠狠扬了扬电棍。“否则,我让你在这里待一夜。”
“你再动那东西,我去法院告你。”
方娟将电棍掠过手铐,擦出一片火花。
田卫华俏皮地抿了抿嘴。他盯着她看,又盯着巷子口,然后才不情愿地把一只脚跪地竖起身,一只脚慢慢往回缩。“脚真的没力。”
方娟戒备地抓紧皮带和电棍,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这个人在吸毒圈里混,但并没有像其他瘾君子那样身体溃败。难怪他没有在管理中心登记,看来毒瘾没有深入骨髓,算是个有意志力的人。
“好,我来帮你。”
“别……”
来不及了。方娟已经靠近他,一脚踢在他背上,让他整个趴在地上,并用电棍对着他的头,搜他的身。一分钟后,她得意地搜出弹簧刀、一百多元现金、一小袋钢珠和一堆游戏币。
她将钢珠捏在指间掂了掂,再握拳评估一下重量。这高个子身手一定不错,她轻视了他,幸亏用电棍打他个措手不及。
“田总,你还会做钢珠生意?”方娟提起他的胳膊,将他翻过来。
他从容不迫地坐起来,夸张地吐了口唾沫,像作秀一般扭了扭脖子。然后活动活动铐着的双手,给方娟一个轻蔑不服的眼神。
“我的钢珠只用来对付某种人。”他用略带讽刺的声音说,“你不够格,否则……”
这时,方娟总算露出微笑。“真有趣,我把你掀翻成这样,还不够格?吃饭的时候,我跟郑副所长谈到你,他的反应似乎也是这样。”
“我不会用这个对付他的。”
“那好,老田,告诉我跟踪的事情。”
“什么?”
“你听见了。我想知道你跟踪我的原因。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会乖乖配合。因为我已经发现你几次,你扰得我睡不安稳。老田,志佬死了,现在有证据表明,可能是你们圈里人干的。你,可能协助或参与。即使我不告你骚扰,这个夏天你也可能待在看守所里。瞧瞧这个花花世界吧,你不会好过的。”
“嘿,嘿……”田卫华手掌举成“V”字,来一个夸张的摇摆,“你认为我和志佬的死有关?不可能,我不可能,我有不在场证明。”他死盯着方娟,那张如花的脸庞仿佛是张刑拘证。
“你为什么总在僻街陋巷走动?志佬便死在那里,你知道吗?他死的时候,你的身影出现在他走过的街道视频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浪人,我只是沿街露宿而已。”
“老田,我要生气了。你让我睡不好,上午开会时,局长讲了不论发现谁有嫌疑,关起来再说。所以现在起,我可不会再忍耐。”
“百步蹬的那拨人可以为我做证。”田卫华突然说。
方娟看了看星空,然后说:“你的同伙?”
“没人敢哄骗你。”
方娟看着他,说:“没关系,是不是搞攻守同盟,先关满刑拘期。”
田卫华瑟缩了一下,说:“美女警官,我求你,我真的只是爱慕你。”
“那我的心真要碎了。”方娟肯定地对他说,“老田,你为什么常常让我看到?”
“因为我无聊,好吗?因为闲得发慌,我有时候需要一点点消遣娱乐,可以吗?”田卫华耸耸肩,“街头看美女总是无罪的。”
“不,跟踪不一样,你别想狡辩。”
田卫华别过头去,狡猾地看着巷子口。“你知道,我特无聊,每天必须看着美女才能保持清醒。该死,街头的美女都看腻了……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最多是以后不再看你,去看别人,好不好?”
“别幻想鹞子翻身比我的电棍快。”方娟的语气很淡定,“也别以为几句无聊的话会让我分心,快回答我的问题。”
“你一点儿都不好玩。”
“你的无聊让我的电棍发抖了。”
“别。我自始至终说的都是真话,不过,好像你不太爱听。”
方娟将电棍伸向田卫华。“我没办法这样下去。”
“我真没有恶意。”田卫华嬉皮笑脸地说,“自从那天看到郑所长跟你在一起,我真心地希望你和他好,他不错的。”
“好。”方娟用电棍迅捷地戳中田卫华的右肩,一脚踩住他的左手上,一手抓住他薄夹克的衣领,“哈,你还藏着这玩意儿,好办了!”
她插好电棍,手法利落地翻开衣领,脖子掩着的地方有一条拉链。只花了几秒钟,她便从中搜出五六包小小的白粉。
田卫华愣在原地不动。方娟给他一个微笑。
参加工作以来,她一直都在训练这个本领,今天终于派上用场。她不想跟毒贩子打交道,她讨厌那些会用枪和刀,却不知道死亡的真正意义的年轻人。
“我不想再跟你废话,老田。接下来我问你问题,你得回答我,刚才的动作已经告诉了你,我还是有点儿辨别能力。如果我不喜欢你说的,或者你再惹火我,我就用这个轻轻地捅你,直到你可以说真话,懂了吗?”
“身体不过臭皮囊而已,我父母又没得罪你,我的精神……”
“好吧。”方娟打断他,电棍伸向他脚底。
“等等,等等……”田卫华喘着气说。他紧盯着**的足踝,汗水从他的额头滴落。他的足踝曾受过伤,花了大价钱才恢复,伤不起。
“第一个问题,志佬死的那天晚上,也就是被抓之前,你干了些什么?”
“不就是跟踪你嘛!”
“之前?”
“在百步蹬遛弯。我就是从那个地方跟着你的。”
“瞎说,我根本就没去百步蹬。你在九井湾干什么?”
“不,不。”田卫华摇着头说,“我在乾元巷看到郑所长的背影……然后……你出现在他身后,我便跟了过去。”
“你怎么在那里?”方娟冷冷地问。
“打……流呗。”
“你在兜售这个吧?”方娟扬了扬手中的小包。
“不,不,不。”这个问题田卫华回答得比较快,想必是刺中了他的神经。
这时,一道光柱从巷子口射进来,随即响起警笛声。一辆警用摩托车停在方娟身边。“郑所长。”田卫华求助似的叫了一声。
郑航并不理他,与方娟低声讨论了几句,便走过来。“你卖了毒品给宝叔?”
“嗯。”田卫华自知无法逃脱,老实地说,“他是要帮助别的人,他自己不吸的。”
“他要帮助谁?”
“他没说要帮谁。不过,我相信。”
“他去了哪里?”
“我们分头走的,没多久,我便看到了你。”
郑航看了一眼方娟。“是看到了我,还是看到了方主任?”
“是看到了你。”田卫华的话第一次显得十分真诚。“你先出现,然后我看到一个小个子在跟踪你,这样我才跟了上去。后面的故事你已经知道了。”
“看到方主任,为什么要跟上去?”
“我不知道那是方主任,”田卫华说,“我以为是个大男孩,怕对你不利。”
方娟把电棍一指,愤怒地说:“看不出,老田还是个好心人。那你怎么要扯我的腿?”
“郑所长跑了,你还狠着命追过去?”
话语有些暧昧,郑航忍不住笑了起来。
方娟举起电棍,接着就要往他身上戳。“该死!”
田卫华脸色一紧,她以为他要昏过去,收回手,他却又嬉皮笑脸的。接着她又把电棍伸到他下巴附近,然后他再次投降。
“你和宝叔聊过志佬吗?比如他们有什么纠纷,或者志佬遇到了什么麻烦?”
“当时没聊过,但他说傍晚时碰到过志佬。圈里人都知道,他和志佬打赌戒绝吸毒,两个人都戒了,志佬却不相信。还有,听说宝叔从哪里搞来一笔钱,志佬向他借钱用,他不肯,两人产生了矛盾。”
方娟瞪大眼睛看着他,吸毒者与吸毒者的矛盾大同小异,前面几起杀人案的动机也基本如此。但她觉得起因雷同也太过神奇了。
“他们的矛盾如此公开化,有过打架斗殴吗?”
“应该难免吧!志佬养着那么些只吃不做的人,开支很大,到处借钱。听说宝叔很抠门儿,借了一次,便再不接待。”田卫华说,“你们不会真认定是宝叔作的案吧?不可能的,都是些冤案呢,你们……”
他怜悯地看了一眼郑航,接着说:“圈子里的人一直都在谈论着十二年前的事情,都在后悔。还有人说近几年死去的几个人罪有应得,可怜呢!”
郑航下巴紧紧绷着,他无法克制,愤怒地说:“瞎说!”
田卫华显然有些怕郑航,忙闭了嘴。
“最后一个问题,”方娟飞快地插话说,因为谈论十二年前的那段话几乎让郑航崩溃,“圈里人都觉得五年来发生的一系列瘾君子被杀案都是冤案吗?他们怎么不去找警察呢?”
“该去找谁?公安?检察?或者找法院比较好?判都判了,谁相信?”田卫华的语气激动,“那么多冤案,迟早会爆发的。”
“你不是认识郑所长吗?怎么不跟他说说?你就不怕死了这么多人,终有一天,会害到你头上来?”
“我也怕啊!不过,从目前来看,我还是安全的。因为十二年前,我还不是圈内人。”
“你就幸灾乐祸吧!”方娟说着,再次抓起田卫华的衣领,往外一披,看见肩背部位还有四五处拉链,里面全藏着小包装的白粉。
“恭喜你,老田,你不用怕了。法律会保护你,你就去监狱待几年吧!”
郑航花了三个小时处理田卫华的事情。
他必须将白粉及田卫华的血液送技术部门鉴定,并登记为物证,接着将白粉存放于分局保险柜中,采集田卫华的指纹、DNA和身高等个人信息。田卫华的几个同伴发现他失踪,找到派出所,想做证说田卫华不过是代他们保管消瘾替代品。
郑航从容面对。他很惊讶,经历前几天的突击阅读刑事案卷,田卫华的事情让他感到得心应手。不错,他没办过刑事案件。普通的毒犯、普通的文书工作、普通的案子,就算从未接触,也能轻松完成。
他花了一个小时,措辞谨慎地撰写案情报告,并对田卫华提出刑事拘留。文书工作处理完成后,他走出办公室,已是深夜十二点多钟。临街的值班室异常寂静。值班的阳阳和权子做完笔录,已将田卫华送往看守所。
漫长而忙碌的一天过去了。
方娟这时肯定还在管理中心。她希望在那里查询出十年以上的瘾君子人数,并列出名单,又或者从前几年的案件中找到死亡瘾君子的年龄、毒龄规律。不论她找到什么,他应该都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他很感谢她。
现在,室内只有旧电视机的嘈杂声。不过,他一点儿都没听进去。
田卫华的话令他慌乱不安,不只是因为涉及他父亲。郑航也知道父亲死于公安局办的一起冤案,父亲死后冤案才得以纠正。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瘾君子圈内却另有传闻。那传闻比冷冰冰的事实更吸引人。
“圈子里的人一直还在谈论着十二年前的事情,都在后悔。还有人说近几年死去的几个人罪有应得,可怜呢!”
这句话不断地在郑航的脑海里回响着。像暴力的锣鼓,几乎震碎他的神经。“近几年死去的人罪有应得”,这怎么解释?天知道,这些人涉及什么……他目睹了鲜血,他身体上沾着鲜血,一个人缩在被窝里,不停颤抖,嘴唇咧开,他想尝尝鲜血的滋味。他希望一切都会过去,希望他有力量阻挡那些事情。
他幻想:父亲回到分局,便发现了案情不对;父亲并没有坐在审讯室,而是走出去调查……他恨,恨父亲怎么没有他想象的聪明。
父亲的死,不只让他崩溃,更令他无法言喻。
郑航在小小值班室里来回踱步。他的身体感到疼痛,心脏也感到痛苦,再也受不了一个人不停地思考这些事情。他需要睡眠、进食或者奋力奔跑。可是,要睡觉,他却害怕闭上眼睛,做后两项又太晚了。
“那么多冤案,迟早会爆发的。”
不,他会努力消除冤情,他会将以前的一件件案子都掀开来,查得清清白白,还冤案以正义,还每一个草根以正当权益。每一个人,不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就像法律文本里的每一个文字,都处于同样的地位、同样的身份。
虽然,他经常感觉自己只是大自然渺小的存在,但他想凭自己的力量还那些蒙冤含屈的人一个大写的“公正”。
但目前,他仍茫然,毫无头绪,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