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郑航意外地醒得很晚,窗帘透进明亮的阳光,操场上响起打球的声音。虽然前一晚他加班不是很晚,却感觉很累,赖在**重新入睡,他又梦见了父亲。
再次醒来时,手机已响了十几声。他滑到接听键,手机里传来姨妈亲切的声音:“懒虫,太阳晒屁股了,该起床了!”
“你怎么知道我还没起,正做俯卧撑呢!”郑航赖皮地说。
“哈哈,我外甥哪点习惯我不了解?”姨妈说,“姨妈现在省城,中午不能请你吃饭,收到我的礼物了吗?”
“礼物,干吗要给我礼物,还请我吃饭?”
“我就知道你会忘记。”姨妈不客气地说,“除了工作,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你都会从记忆里剔除出去。”
“姨妈送我什么礼物呢?”
“想起什么事了吗?”
“不管什么事,有礼物收总是好的。”
“哇,有进步。我外甥终于有了拜物主义的想法。”姨妈那边传来嘈杂的静电干扰声,“快递应该快到了,你就等着看吧!”
“等一下啊!”郑航听到敲门声,一边捏着手机一边过去拉门。门外不是快递员,是方娟,但她手里拿着个包裹。“还打电话呢?难怪送快递的说你总占线,我给你带上来了。”
郑航拉了拉方娟的手臂,让她进门,并请她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带着包裹进了卧室。
“收到了。”他对姨妈说,“让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郑航拆开包装纸,里面是一个防震胶盒,再剥开一层层厚厚的衬垫,他脸上忍不住露出欣喜之意。
“你可以带在身边随时记录生活和工作的点滴,”姨妈说,“正好可以配上周买的包。”
“姨妈,这真是太漂亮了!”郑航摸着笔记本电脑银亮的外壳,手指抚过掀开薄膜的键盘,质感明显,却又圆润如珠。他想到在姨妈家度过的那个周末,市委某领导的儿子带着一台同样的笔记本向他请教法律问题。他抚摩着它的表情让姨妈记在了心里。
“家里还有一个礼物,上月姨父从法国带回来的。”姨妈说,“不过,我们都不在家,只得下次碰到好事时,才送给你。”
“有这个我就很开心了。”郑航说。他再次感谢了姨妈,便挂了电话。
但没来得及将手机放进兜里,电话又来了。
徐放的妻子王芳祝他生日快乐,并请他过去吃中午饭。
“谢谢王姨的情义,中午还有聚会,我不打扰了,谢谢您!”
接着,是关西的夫人,也是想请他过去吃饭,并申明老头子不在家,就他们娘儿几个。但方娟过来了,郑航不能单独行动,又不便带着方娟去,只得委婉地拒绝。
还没挂上电话,手机又响起来。
“刚才忘了说一件事情,”姨妈说,“昨天跟省公安厅樊厅长一起吃饭,他已经同意调你来省厅。”
“我不要,姨妈,你知道的。”郑航看着窗外的绿树红花,远处一片湛蓝的天空。
“我知道你的心思,小航,但省厅的舞台不一样。”
“我不要雾霾。”郑航抢着说,“你看辰河多好,空气清新,天空明净,四季分明,总是有新意,冬天寒冷的时间也不长,春天总比省城来得早。”
“你别总是贫嘴。”姚琴叹了一口气。郑航能想见姨妈摇头的样子。
“让您费心了,姨妈。”郑航抱歉地说,“我喜欢待在这个家里。”
他索性关了手机。
他想安静地陪陪方娟,来了这么久,把她冷落了。他心里很过意不去。何况,只要是姨妈提出的想法,一旦郑航拒绝,她便会发动很多人来劝说。不关机,他别想安宁。虽然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至少今天他不想再听到调去省厅的主意。
“你要出去吗?我是不是打扰你了?”方娟看到他,不安地问。
郑航感到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你太忙了。我想我是不是先走?”
“哦,现在没事了。”郑航看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很不好意思,“是不是客厅太脏,让你坐不下去?”
“是我不该给你收拾。”方娟赌气地说着,转身就走,“我走啦!”
“不论你有什么事,上午你得待在这里,让你尝尝我的手艺。”郑航急忙冲过去,一把拉住她。由于用力过猛,方娟一下子倒进他的怀里。他不由自主地抱着,柔软的胸部、雪白的肌肤、诱人的香气,让他的身体涌动着无尽的欲望。
不论他是否幻想过、渴望过,这种拥抱都是置于理智和规则之外的,但是它真实地存在着,就在这一刻,却仿佛隶属于无限期盼的未来。
郑航俯视着,方娟妩媚地闭着眼睛,鲜红欲滴的红唇近在咫尺,她热辣辣的呼吸像他内心涌动的燥热,几乎应和在一起。他要崩溃了,欲望如同天上的河水一般倾泻而下。
可能仅仅是一秒钟,也可能过了亿万年,方娟的身子扭了一下。郑航慌乱地松开手,两人一齐涨红了脸,羞涩地退开几步。
“中午你要请客吗?”最终,还是方娟先开了口。
郑航莞尔一笑,说:“是啊!不过,就请你一个人。”他加重了“一个人”的语气。
“那,我来做吧,长尾巴的先生。”
“我先给你倒茶。”郑航说着,偷偷地看了方娟一眼,“哦,茶还是咖啡?”
“咖啡,是速溶的吧!”方娟从橱柜里拿出围裙系上,接着打开冰箱。冷藏箱里有辣椒、蘑菇等各类蔬菜;冷冻箱里有鸡、鱼、排骨、牛肉等,都是姨妈离开时准备的。
“是不是没什么菜?”郑航泡好咖啡递到方娟手里,“你喜欢吃什么?我这就出去买。”
“太丰盛了。”方娟指着冰箱,犹疑地问他,“你女朋友准备的?”
“你想得太多了。”郑航试探道,“你可以叫你男朋友一起过来吃饭。”
方娟的脸又红了,只是显得灰暗。“他去澳洲了。”
“他是辰河的吗?很优秀,是吗?”郑航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你想听实话的话,他确实很优秀。”她突然快步走了出去,在客厅里抽了一张纸巾。
关于方娟的私生活,除非她自己想谈,郑航从未打听过。但这次,他实在忍不住。
“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她回来的时候,他问。
“大学同学。”
“哦,那是很好的,有感情基础。”
“感情算个屁!”她突然爆出粗口,涨红了脸,却并不打算收场,“烂透了,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一辈子就结交过这一个男朋友。那是六年前,我们从认识到他失踪,才半年时间,但我现在仍像没有醒过来,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优秀的男人多着呢,是不是所有奔事业的男人都不讲感情?”
“这怎么说呢?”郑航试着控制住笑容,方娟显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
“讲感情啊,只是可能有特殊情况吧!”
“打个电话,或者留个字条的时间有没有?”
“没有告别?”
“毕业前夕,所有的情侣都在花前月下,叙情谊,谈前程,我天天找他不见面。结果突然有人告诉我他去澳洲了,我找熟人要他的联系方式,托人请他给我来电话。他不仅不给我电话,还让别人不要给我他的联系方式。”
“再也没有联系过?”
“对。”
“真遗憾。”郑航默默地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没什么,这种人早离开早好。我只是一直没能走出过去的阴影。”
“你可能需要改善一下自己的社交生活。”郑航故作老成地说。这话是他从姨妈那里学来的,有些世故。
“呸!”方娟“扑哧”一声,笑起来。“不知给你庆生,算不算改善社交生活。”
她边说边在毛巾上擦了擦手,走到客厅,从包里拿出两个精致的盒子递给郑航。“祝你生日快乐!”
他拆开礼物,是一条领带和一根皮带。
“哇,很漂亮!”郑航高兴地说,“你怎么这么有眼光,看上了我喜欢的东西。”
她抿嘴笑着,没有出声。
“你这是要改变我的整个人生啊!”郑航学着相声演员的声音,戏谑式地说,“看起来,你把准了我的脉。”
方娟怔怔地看着炉火。
“这样吧,”郑航说,“以后我要买什么东西,你就是参考官了,你可不能拒绝啊!”
“那要看我乐不乐意。”方娟没好气地说。
“我也帮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啊,咱们交换。”
“不同的事情,价值很不好衡量的,没办法形成公平交易。”
“你很不合作啊,方娟同志。”
她突然露出不耐烦的模样,转换话题问道:“你向领导汇报过田卫华的供述,以及我们续查的情况了吗?”
郑航走出厨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报告,展开在方娟面前。那是一份复印件,上面有齐胜的呈报签字,有关西的批示。关西的批示里特别表扬了方娟的努力。
“关局长没有说其他什么吗?”方娟问。
“是齐队长呈批的。他转告我时,没说关局长说过什么。”郑航说,“不过,这里明确将我们俩纳入专案组,你的抽调问题由政工科办理。”
“哦。”方娟没有因调入专案组而流露什么。
“下周一报到。”
“关于黄绸手绢有什么发现吗?”
“正在查,齐胜安排了一大堆人排查。”郑航大叹一口气,“好像没有进展。”
“你能拿到十二年前的案卷吗?”
“不行。”
“也是,侦查卷都保管在市局档案室里。不过,我们可以找其他的名义进去,也许可以偷看一下。”
“偷看?”郑航愕然道。
“必须看看案卷里提到哪些人,跟目前的案件当事人能否联系在一起?还有案情是否有联系,是不是真如田卫华所说的一脉相承?”
“你还想到什么线索?”郑航在身上拍了拍。方娟明白他在找烟,从茶几上拿起来,递给他。“需要我出去抽吗?”
“别忘了这是你家里。再说,我早就习惯了二手烟。”
郑航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把烟扔了回去。“事情愈来愈古怪,也越来越清晰。如果关局长明知道可能跟十二年前的案件有关,而没有让我回避,他在想什么呢?”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要猜测领导的意图,可真够难的,但我还是很庆幸,我能够有更多的机会接触这个案子。我相信,我能够忠诚公正地对待侦查工作。”
“我相信你。”
“如果假设近几年的系列案件是十二年前案件的延续,凶手会是谁呢?就像我原来分析的,年轻、强壮、而且还是白领。这个人在十二年前,应该还是像你我一样的少年。那他一定是那起案件当事人的后代。”
“等一下。”方娟说,“那个当事人一定蒙受了极大的伤害,或者冤屈。他的儿子,在一个悲惨的环境里成长……白领?不可能,如果他能成为白领,他应该珍惜。极有可能,经历了发奋自强,却并未成功,在巨大的挫折后,举起了刀——”
郑航点点头。“你的分析也有道理。不过,我坚持自己的画像,只是白领的概念可以延伸——他受过较高的教育,有较好的经济条件,目前不是从事苦力。他犯了这么多起案件,竟然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我们对他知道得太少了,不知道法医那里还有没有挖掘的潜力,以及他留给你的声音。”
“声音是透过机器发出来的。”方娟说,“法医?痕检?志佬的衣饰、头发,特别是指甲的检验,应该还有过细的余地。”
“他把别人的东西塞进志佬的指甲里,会不会留下自己的东西?”
“对。”
“你还记得警官学院的法医痕迹学教授石锋吗?”
“当然。”方娟将炒好的几个菜端上餐桌,“不过,他只给我们上过几堂课,印象中身高中等,较瘦,很矍铄的一个老头儿。”
“此人的精明和敏锐,足以在地上发现过路人的头皮屑。”
方娟摆弄着碗筷,没有说话。
“如果他能过来,一定可以发现遗漏的东西。”
“听起来似乎有些离谱。不过,如果你能劝说关局长,不妨试试这个。还有宝叔,那个半路上拦截的人,可能就是凶手,会不会在宝叔身上也留下什么呢?”
郑航打量着四个色香味齐全的菜。
“喝点儿红酒吧,反正今天休息。”
“应该的。”方娟脸上升起两朵好看的红晕。“庆祝生日嘛!”
郑航走进书房去拿红酒,方娟把他放在餐桌上的手机打开。但他刚走,手机就响了。方娟拿起来,屏幕上显示出“齐胜”两个字。“齐队长打来的。请不请他一起过来喝一杯?”
郑航接过手机。“什么……”方娟听他说,“该死……你确定?”她看着他脸色变得苍白,并流露出紧张和愤恨之情。“好的,我马上过来。还有方娟……”
郑航全然不顾路口的红绿灯,一路拉响警笛往前面冲。
方娟的警用摩托车头小灯耀眼地闪烁着,无线电里传来沙沙声。郑航眼前出现宝叔蜷缩在客厅沙发上的模样,他把毛毯紧紧地裹在身上,抵御跟天气无关的一股寒意。
他记得宝叔脸上的表情如浮云一样漠然,除了灰暗的绝望,可以说没有其他表情。
郑航在发抖,感觉喘不过气来,心脏狂跳着像是要蹦出喉咙。监视居住的民警发现宝叔坠落在他家卧室窗户外面的阴坑里,早已气绝身亡。
目前,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落入那条阴坑,不知是自杀,还是他杀?
“你昨晚去找他,他说了什么吗?”方娟问。
郑航脑海里没有浮现出任何具有特殊意义的东西。“他什么也没说,除了叹气。”
“你没有劝解吗,没有探问一下他为什么叹气?”
“劝解过,但他不愿说。”他用颤抖的双手拨弄着痕迹检验包,再次检查包里的东西。他记得宝叔曾经说过,他不想死,但这个世道在把人往绝路上逼。
监视居住以来,郑航每天都要去看看宝叔,有时两三次。宝叔不做饭,他买了许多副食、水果带过去,要求他按时吃。每次,他总要坐下来,陪着他聊聊天,希望两人进行亲密而深入的交谈,谈谈人生,谈谈健康,谈谈身边发生的事情。有一次,他们谈到了死亡,宝叔明确表示很害怕死亡。
“并不是说地狱里有多可怕,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死了,肯定得进地狱的。”宝叔歉然地说,“我只是害怕就那样什么都没有了。”
“是啊,现在社会发展了,死了可惜。”他说。
“谁都想看到社会进步,进步总是可喜的,像我这样的人也一样。”宝叔总是很自卑。
“你跟我是一样的人。”
“不一样。你前途无量,一定要珍惜。”
“谁都一样。”郑航固执地说。
宝叔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有些人活着,不如死去,死了不会害人;有些人活着,是行尸走肉,活与不活一个样;有些人活着,是造福社会。怎么会一样呢!”
“人生而平等,善恶只是他们的选择。”
宝叔低下头去,再也没有吭声。
郑航放开油门,转进社区。他瞥向一侧的后视镜,看见后面跟着一辆警车,车顶上的警灯闪着红蓝相间的光。在宝叔家大楼附近和窄窄的街道上停满了巡逻车和警车,一辆救护车挡住了楼前的巷子口,一辆电视台的采访车停在稍后的地方。
郑航快步往里面去,方娟紧跟在后面。记者只要看到着制服的人就拍照,大白天的,还开着闪光灯,一闪一闪地晃着眼睛。他们绕过救护车,从黄色隔离带下面钻进去。
老旧的楼房后墙和围墙隔得很近,一般的人不会进去。楼上的住户不断地往下面扔垃圾,便形成了一条无人打扫的阴坑。警察正在拍照、交谈,四处张望。屋顶和破损的下水管有水缓缓滴落下来,垃圾味飘浮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
欧阳伟,还有最近经常见到的法医和痕检员都在。郑航从他们的背后看过去,只见到宝叔靠围墙的小半边身子和一条大腿。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认出宝叔一直穿在身上的睡衣。
“身上没有携带任何东西,包括证件和现金。”欧阳伟对郑航说,“不过,反正我们都认识他,所以一到现场就确认了死者并通知你。”
郑航走过去,俯向前看个清楚。他腮帮的肌肉鼓起来。“嗯,是他。发现的时候就是这样吗?”
“对,我们还没来得及进行全面检查。呃,两道墙相距太近,阴坑是监控死角,幸亏监视民警想调试一下视频镜头,偶然发现了尸体。”
“视频里有没有他坠落的过程?”
“正在查。前后左右有六个摄像头,两双眼睛也不可能一秒不眨地盯着,疏忽在所难免。”他瞥了一眼接着说,“从这个坠落姿势和身上大致的伤痕看,有他杀的可能性。”
郑航后退几步,看着肮脏凌乱的阴坑。“他杀?这人干得如此干净利落,怎么进去的?怎么逃离呢?监视的人难道是死人?”
“没错。阴坑和围墙认真勘查过了,没有脚印和其他痕迹。齐队长正带人在房间里勘查,不知能否发现有用的线索,锁定嫌疑人。”
“找到致命伤了吗?”
“还有待确定。我想可能是后脑勺撞击致死。”欧阳伟说。
“应该控制媒体。如果媒体将宝叔的死亡与志佬的死联系起来,再深入到吸毒群体,可能干扰侦查。”郑航把注意力转到方娟身上。“你说呢?”
“有道理。”方娟喃喃地说,一边打量环境,一边拿着郑航的照相机拍照。她很警觉,思路也很清晰,但双手就是抖个不停。“法医检查完了吗?”
“正在等你们。”欧阳伟说,“现在开始吧!”
法医答应一声,痕检技术员配合一起进行。宝叔浅灰色睡衣很柔软,但郑航注意到搬动起来有些僵硬,说明死去已有些时间,心里感到一阵揪痛。背面朝天后,后脑果然塌陷进去,血肉模糊。郑航进一步靠近过去,痕检员正在检查睡衣,在裤腰部位发现一抹黄色,探摸出来,却是一条黄绸手绢。
黄绸手绢!方娟的眼睛瞪得老大。
痕检员拿起来,展开在郑航和方娟的眼前,他们闻到了一股男用香水的淡淡香味。方娟再一次瞪圆了眼睛。
拍照检查完毕,另有一组人员赶来,将尸体放在担架上抬进救护车。
郑航戴起检验手套,在尸体躺过的垃圾里翻查,想找到什么痕迹或物品,但除了一摊污黑的血液,似乎连致使他后脑勺塌陷的硬物是哪一块都难以确定。
现场被封锁起来。
郑航和方娟来到楼上宝叔的家里。“你们来了。”齐胜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招呼一声,然后对郑航说,“你最后一次进这个房间是什么时候?”
“昨晚十点多钟,十一点左右离开。”
“一个小时足以谈论很多东西,那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怎么样?有没有说什么丧气话?”齐胜依然冷漠地问。
“如你所说,他一直很丧气。”郑航说,“我出门便打电话给你,向你汇报过他想进看守所去的话题。”
“看守所不是他家开的,也不是你家开的。”齐胜第一次用尖刻的语气回答问题。
“监视居住是我代宝叔请求的。”郑航安静地说。方娟希望他不要这样。他的声音听起来太镇静、太专业。他其实没有这样超然。
她甚至能听出他话里隐含着的微妙的、危险的、愤怒的苗头,同时,她注意到他的左手在膝盖上紧紧地握成拳头,右手死死地抓住门框,仿佛在尽力让自己不要离开。她希望自己能拥抱着他,但她担心他的反应会非常粗暴。因此,她只是站在他的身后,尽职地担任搭档角色,这样她就能够待在他身边,希望他能够更多地信任自己。因为他那带有敌对情绪的镇静或许会引起齐胜的怀疑。
“但是,”郑航继续说,“我并没有打听出他的真实想法,是恐惧,还是觉得这样太浪费警方的精力?联想到最近身边发生的事情,我担心他是恐惧,还有他可能另外涉及什么事情,让他内心不得安宁。”
“什么事情?”
“不知道。我猜的。”
“依据?”
“我不知道。”
齐胜挑了下眉毛。“那么我们来梳理一下。你向我反映了他的想法,但你其实并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你提出的所谓问题都是你猜测的,不一定是他的问题。”
“你知道的,齐队长,你提审过他,他一直封闭自己,什么都不愿意说。”
“你每天有几个小时跟他待在一起,却说他什么都没告诉你。你跟他在干什么呢?他的过去,他的财产情况……”
“财产?你怀疑他有其他财产——”
“我没这么说。”齐胜严厉地说。他低下来,在笔记本上记了一句话。方娟叹了口气,她不知道齐胜写了什么,但恐怕会对郑航不利。
“齐队长,”她插话道,“你就这样把我们拦在门外继续谈话吗?难道我们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也不让我们知晓其他信息?”
“看看这个房子,看看这个现场,到处很干净。这说明是一个专业的人干的。他懂痕迹,懂证据,懂得高超的反侦查手段,这说明什么问题?”
“说明什么问题呢?”方娟接着问。
齐胜叹了口气。他转向郑航;郑航看起来懵懵懂懂,一点儿常识也没有。他惊奇地意识到这个年轻人除了满腔斗志,不懂丝毫的人情世故。那么……
郑航没有回应他的注视,而是盯着窗外的某个地方,在那里粉色和红色的花朵绽放成一片黄色的海洋。他转向方娟,她也正看着郑航。
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至少郑航是知情的。但他们目前还不愿意把信息透露给他,这些都意味着一件事。在李后宝的死亡里,他们陷得有多深。他们一定认为谋杀李后宝的人很可能和之前杀害志佬,以及做下前几年凶杀案的是同一个人。但他并不这样想。
一个又高又瘦的刑警打断了齐胜的思路。“齐队,我想你应该来看一下这里。”
他指了指卧室的窗口。郑航首先反应过来,冲过去,但他什么也没有发现。然后齐胜跟着瘦高个走到窗口边。窗帘已全部拆掉,玻璃窗呈最大的角度张开。
“这里,”瘦高个表现迟钝。他的脸仍然呈现出一丝惧色,他看着窗枋下沿,带着那种知道自己应该望向别处的恐惧。“我没敢动它,应该会有其他痕迹。”
齐胜一动不动。郑航倚在窗户右边,用力地抓住窗帘杆,胳膊上的筋脉绷得紧紧的。方娟把头慢慢地、慢慢地伸出窗外去。她谨慎地观察着,就好像外面潜伏着一条随时准备攻击的、吐着毒芯的五步蛇一样。
看起来就像随处乱飘的废纸,发黄的纸面带着灰暗的印记,上面抹了一层像糨糊,又像稀饭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张留言条。她意识到,有人刻意粘在墙壁上。方块形的、带着隐性细条纹的纸,看起来就像任何一本台历上都会附加的那种,而现在已经被涂着脑浆。那些也不是什么灰暗的印记,而是文字,组成了一句话,应该是先用笔写上去的,为了打上恐怖的痕迹,然后浸在脑浆水里。
“是一张纸条。”她说。
“读出来。”郑航低声说。
“是不是先取了证?”
“读出来!”
方娟闭上了眼睛,她已经辨认出了那些字。“它写着……它写着:‘郑航,我会不断地给你送去惊喜。’”
“方娟。”齐胜厉声说。
窗框边传来奇怪的声音。郑航指甲抠进了木头里,他的身体来回地晃动,肩膀发抖。然后,他嘴里发出一个低沉而可怕的笑声。
“挑战,”郑航吟诵着,“他竟然直接向我挑战!”
他的肩膀耸起来,身体绷得铁紧,坚毅的脸庞上覆盖着一层泪水。